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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伴而行

2016-03-21常聪慧

北方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姥姥家小姨姥姥

四月初二,我拖着行李离开了家。一大早儿,天空还挂着爬山虎一样的霾云。

临走前我把家具、地板都擦了一遍,包括厨房,其实厨房的活儿挺多,煤气灶和油烟机都该清洗下陈年旧垢,我只是倒掉了垃圾和近期有可能坏掉的菜、蛋。要是妈妈还在,肯定不许我这么干,她常说一粒米、一滴水都是老天爷赏的,任何浪费都有罪,她在有生之年很“能”过日子,吝惜物什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我碰上门,“砰”,陌生而沉闷,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向江阿姨道别,她红着眼圈儿轻轻捶打我佩戴孝牌的右肩,像是在叩打另一个世界的门环。江阿姨退休前是厂里的工会主席,人胖胖实实很能干,而妈妈是车间一名吃劳保的普通工人,成天病病歪歪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苍白着脸坐在石墩上,身子下面总是铺着一块厚厚的海绵垫子。我一直纳闷这两个脾气性格毫不搭界的人怎么会认下干姐妹,而且关系始终很好。

我要去小姨家待一阵,小姨在另外一个城市。所有人认为我是因为妈妈的去世而要远离伤心地,真实的原因却是前天我刚刚做掉肚里的孩子,2.8cm×4.2cm,椭圆,从彩色B超单子上看像个长核的蛋。

1

姥姥一共有四个子女,妈妈最长,小姨最小,妈妈大小姨14岁,中间还有两个舅舅,大舅小妈妈5岁,小舅小妈妈9岁,四个兄弟姐妹轮流当保姆,大的管小的,一个看着一个长大。当时大多数家庭都这样,孩子多,大人顾不上多管,男人在外面忙,女人在家里忙,孩子就成了土地里长的蹦豆子,大一些的自动负责带小的出去疯跑,吃饭时滚一身泥回来。大舅小舅尽职尽责执完自己的勤,轮到小姨时我出世了,我的童年在姥姥家长大,吃的是农村的玉米面,喝的是农村的机井水,我眼里唯一的偶像是小姨。

小姨是街上的孩子王,在整个柳家巷很有名气,她发个号召比学校老师还顶用,大半个村子的孩子响应,上房爬树抓“特务”,都由她定纪律,没人不听。小姨领导着十几号铁军在村子各个角落横行,所向披靡,村里老人远远听到马蜂出群似的嗡嗡声,就会说四华子又疯咧。

春天快走到根儿的时候我们最忙,天天忙着攀爬榆树捋榆钱儿。翠绿的榆钱儿像一片片压缩成饼的雪花,带着新鲜植物的香气漫天飞舞,落下来沾在衣服上,衣服上带着香,沾在脸上,脸上带着香,沾在眼睛上,眼睛带着香,穿过枝柯纵横的缝隙,五月灿烂的阳光洒将下来,连天空都是香喷喷的。每当这个季节小姨总是在树上,拿着姥爷自制的小镰刀砍嫩枝,我在树下拾,曾有孩子笑话我“城里孩子不会爬树”,小姨斜瞪出一眼,以后再也没人敢说这样的话,好在等我6岁那年终于也敢上房爬树了。我们扒下来榆钱儿不是为了玩而是吃,交给大人在开水锅里过一过,然后和上玉米面儿团成窝窝,蒸熟后蘸点儿蒜泥就是一家老小的正餐。大舅小舅上学后再不肯轻易干这种幼稚的活儿,所以说小姨就成了家里的有功之臣。当季时,小姨不只给自家摘榆钱儿,凡是有主儿的树她摘了总是原封不少地归还人家。在她腰里有两三个花口袋,全是用五颜六色的三角布缝制而成,料头或是姥姥给人家做衣服、缝椅垫剩下的下脚料,或是破得实在不能见人的破衣服。小姨这么公私分明大人们看在眼里,都说这孩子是女生男相,错生成女娃的,比个熊汉们还讲义气。别人夸小姨时,我就满脸放光故意拿眼扫其他孩子,无声地提醒大家:这是我小姨。

每逢有人提起她,老实巴交的姥姥姥爷总是唉声叹气,不管人家是夸还是贬。他们一辈子安稳做人,追根溯源家族里都是土坷垃刨食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上面三个孩子也都是规规矩矩的,怎么这最末了的反而精猴子登台,反上了天,将来可怎么办啊。抛开将来,眼下小姨的表现也算不错,至少把我带得挺听话,饿了吃,渴了喝,很少像同年龄孩子那样没事磨着大人哭,所以姥姥姥爷除非特别生气时才吵她,而姥姥姥爷的好脾气是出了名儿的,所以小姨的性子也就由着风地长。

冬天到了,雪花咚咚锵锵咚咚锵锵踩着鼓点儿来了,那时候下雪不像现在刚沾湿地皮儿就歇菜,是真正的大雪纷飞,真正的银装素裹,是挥毫泼墨洋洋洒洒的气吞江河。躲在屋子里向窗外望去,院子里是一色的白,一色的高高低低凹凹凸凸,从外表看不出雪下面物件原来的模样了,只有墙体是黑的,白灰抹的青砖缝儿挂满毛绒绒的雪花,像是不小心沾上的饭粒。下雪时大点儿的孩子扫雪,小点儿的在家,常听老人们说某某年谁家小孩儿下雪天跌了腿,或者滑下了河,所以家里人总管得很严,两个舅舅负责看管我和小姨,而小姨总能偷偷拉着我溜出门,不大会儿又总能拉杆子扯大旗聚拢来一帮孩子,这雪地就成了我们的天堂。当然我们也不总是玩儿,有时也帮人扫扫雪,那年小姨11岁半,小学五年级学生了,人高腿长,大辫子一甩噌噌就上了本家二舅姥爷的房。二舅姥爷死了多年,二舅姥爷家的舅舅不在,家里只有二姥姥和出了名儿万事不出头的儿媳妇,我管二姥姥的儿媳妇叫芹妗子,虽然我小小年纪也是不大看得起这个芹妗子。二姥姥坐在屋里咚咚戳着拐棍,表示对小姨的赞赏,芹妗子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屋外一叠声地道谢,我还记得芹妗子那天是穿着红底儿白碎花的小棉袄,有点儿缩水,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时不时抬起胳膊,用袖口蹭下流出的清涕水。她抬头望着房,嘴唇冻得青紫,脸蛋子上却因为空气的寒冷而显出胭红的彩色,比平日窝窝囊囊的样子要好看得多。

我看不到小姨,房上的雪飞飞扬扬落下来,我半眯着眼睛仰着头,天也是白的,不纯,与往日的不同,类似于苍茫的灰色,厚厚地压在头顶,像个布口袋,似乎里面装着的雪还没有倒干净。雪屑飘到脸上嘴里是清凉凉的甘甜,二舅姥爷家的隔壁也在扫房了,木撮子刮房的声音听得仔仔细细,有人开始扫街,我听到大舅在和大胖娘打招呼,“二嫂,吃了不?”“吃了,又是你俩兄弟先出来扫街呀,我看,这条街就归你家包了吧。”大胖娘爽朗的笑声穿过院墙落进二舅姥爷家的院子里,连雪花都起了震动。我闭着眼喊一声,“小姨,好了没有?”小姨就“哎”答应一声。房上的积雪不断扑通扑通掉下来。那天是几个片断的组合,一张一张一绺一绺,幻灯片似的印在我的心里,翻转了这么多年,却没有淡了颜色。我不记得自己喊过几声“小姨好了没有”。却记得小姨最后一声没有“哎”,而是答“快了”。雪还在往下飘,我仰着脸望不到屋顶,突然听到小姨一声惊叫,伴着巨大的咕咚声,我忙问“小姨,好了没?”芹妗子尖厉的惨叫回答了我,并招来一院子的人,我懵懵懂懂被人推来推去。很久以后我终于知道,小姨从房上摔了下来,跌断了腿。

妈妈说人生由命富贵在天,人再强强不过命去,千万别和命争,要顺着来。这话是她在信基督之前说的,还是如平日那样一脸的疲惫和恍惚,只不过眼睛是亮闪闪的专注,让人觉得那话是她认真在心里想过才说出来的。那一年冬天,小姨在床上一直躺到过了春儿,芹妗子初时还来,零零碎碎给小姨送过来几样点心,之后就再也不登门了,住在一条街上保不齐会碰面,就讪讪地。小姨后来能起床了,遇见她就冷着脸只当没看到这个人儿。有人说芹妗子本来就是个疲塌人,人不利亮,又总爱使个小巧儿占个便宜,现在害得四华子跛了足,以后可怎么嫁人。本家有人出来说话,二舅来家赔了一千一万个不是,姥姥姥爷非常过意不去,每次二舅来他们总担着十分的赧然,好像是小姨的不对,不应该从房上跌下来。从小姨跌下房,我再也不理二舅姥姥一家人,从他们家门前过就把头扭到一边,连他们家大门吹出来的气都是臭的。

小姨好了后尽管不是很明显,但走起路来两个膀子还是一高一低有些晃。整个人也没了精神整天怏怏地,复学后只上了半天就吵着再不去了。姥姥姥爷劝她,不上学以后只能做个睁眼瞎了,“睁眼瞎就睁眼瞎,我怕啥。”小姨很坚决,哪个也拗不过她。退了学总不能白在家吃饭,她自己跑到村办工厂堵厂长的门儿,要进厂上班,厂长说她年龄不够,用童工是犯法的,小姨说她够年龄,后来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个证明,厂长不理她,小姨就天天磨,跟着厂长转,到点儿上班到点儿下班,人家开了门儿她抓起扫把扫地,拿起抹布擦桌子,偶尔还传个话儿。这一磨就是三个月,一百多天咧,最后竟真的进了厂被安排在收发室,这可是轻松活儿,多少人眼气咧。这下小姨的名气更大了,街上的人都羡慕姥姥姥爷养了个好闺女,小小年龄就进厂当工人能挣钱了。

小姨再不像以前那样领着我疯跑,不过只要她在家我还是老跟着她,那年我6岁,还没到上育红班的年龄,我仍是住在姥姥家。在姥姥家混得久了,小姨的积威竟然成了我的护身符,一帮同伴们失了小姨的带领不由自主寻我做了他们的领袖,我处处模仿小姨,天天和人在街上疯跑。这个团伙谁都能加入,只不带二舅姥姥的孙子玩儿,因为小姨的事我极力排斥他们家。犹记得那个四岁男孩孤零零站在自家门楼,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脏衣服,冻得通红的左手百无聊赖地玩着鼻涕,眼巴巴望着我们在街筒子里跑来跑去。我们只当没他这个人儿,漠视他的存在。后来他终于不再拿祈求的表情哀恳我们的同情,愤愤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向我扔来,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所有的孩子们一致对敌,一把一把向他扔去,一会儿他就满头满脸看不到鼻子眼了,扯着嗓子大哭,眼泪哈喇子迅速在脸上凝成几道土流,那光景像庙上淋了雨的泥像,大家哈哈大笑,拿向他扔土当成了一种游戏。现在想来真的挺残忍,因为是发乎自然的本心,看到他人被压迫被欺负而内心自得,所以证明人之初性本恶的至理。当时的男孩子们,女孩子们后来都一个个长大成人了,大都是本家一个姓氏,见了面嘻嘻哈哈像真正的一家人,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过反思。也许他们记得住的童年那段往事只有一只大公鸡。

“大公鸡,喔喔喔,身披彩衣叫早起。”这是我后来上学后学到的儿歌,在学它时一点儿也没觉出文字体现的那种朝气蓬勃的美感,大公鸡给我终生的记忆都是恐惧。在我们以十几敌一的扔土运动中,二舅姥姥家的臭子寡不敌众哭得惊天动地却不知退回家,谁也没想到他家那只大公鸡会发起进攻,它直着头飞快向我们冲了过来,脖子上的毛像开的鸡毛掸子灿烂地向我飞来,我眼前一花,眼睛上一阵剧痛,自此在左眉中心留下一个疤,将一条完整的眉毛一分为二,像生生断了流的江水,在断口处遥遥相望。

小姨下班后和谁也没打招呼就跑出了门,站在二姥姥门前一直骂了一中午,上天入地亲爷祖奶奶骂了个遍。一条街上大都是本家,她那么骂许多人脸上不好看,就劝,可那天她像疯了一样,谁拉也拉不回,最后是姥爷急红了眼,让大舅小舅强把她拽到家。我想,就是那次大舅和小舅真正厌弃起小姨的,她让他们在众人面前面子尽失,大舅那会儿要到说对象的年龄了。

后来小姨在妈妈生病时特意又端详我的眉,满脸可惜,呸,让那只大公鸡毁了我家妞妞的相,断眉,克亲咧。我勉强笑笑,知她说者无意,并不当真以为我的断眉毛导致后来父母婚姻的解体,及妈妈常年病体缠身。那只大公鸡也没落下好下场,被气急败坏的芹妗子一刀劈死在当街,开水烫毛边拔边骂,后半晌一锅热热的鸡肉汤送到家。姥姥把鸡肉拨出几块,其余的又还了回去,和芹妗子说,小孩子发个烧没啥,烧一回长一寸精。

没过几个月育红班开学,父亲驮着我到城里学校报到,之后随着父亲的调动,家里的变化,我再没能在姥姥家长住过,就是去也是待在家里不出门,我的“城里”生活已经把我培养成一个知耻、知羞的大女孩儿。

2

父母离异头天晚上,姥姥做了个梦,梦见一头牛喝水被井箅子卡住了头,老牛扛着井箅子眼泪汪汪地望着姥姥。我妈妈属牛,父母不和已闹了好几年,姥姥认定我妈妈出事了。梦境历历在目,姥姥搂着被子哭了半夜,第二天天没亮,姥爷借了辆自行车,赶了几十里路跑到我家,一把夺过妈妈手里的农药瓶子。那时我小学二年级,虚9岁,刚开始换第二茬牙。

离婚手续分外简单,因为住的房子是奶奶的老宅子,我和妈妈就搬进妈妈单位的职工宿舍,一溜儿平房,拱顶,旧墙泥翘着灰皮,像小孩子没擦净的脸。江阿姨给找的熟人,那时她也住在那里,就这样我和妈妈凄凄清清地离开了父亲。父亲和妈妈是一个单位,同一年参加工作,妈妈家在农村,父亲是本厂子弟。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埋着不幸的种子,因为妈妈是农村媳妇,人又不大机灵,奶奶不喜欢。这个奶奶对我来说有和没有一个样,小时候我在姥姥家长大,再大些还没和她熟悉起来就离开,所有对她的印象是妈妈的诉说,妈妈又没口才,颠来倒去就那几句话几件事,只能说明妈妈与奶奶怎么不和,却无法让人了解奶奶究竟是如何不好,奶奶在我心里一直没有一个完整的轮廓。不久父亲调去了别的单位,我上下学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反正什么东西都是当不得真的,消失了只当是从来没有过。

小姨在我们安顿好后住了几天。正值秋雨绵绵天阴地滑,她努力不在人前显露高一脚低一脚的摇晃,她进进出出为我们收拾、做饭,泼水时好像和人生气似的恶狠狠泼得老远。妈妈天天呆滞着脸面容枯槁,姥姥家墙上的相框里有妈妈结婚前的一张照片,戴着毛主席像,举着小红本一脸天真纯洁的欢喜,我那时反复研究那张照片,不敢确定那也是妈妈,妈妈也曾那么年轻漂亮,有活力,而且会微笑。我记事起就没见妈妈笑过,偶尔和别人应酬地笑两声也是勉强的苦笑。她常常发呆,手里还做着什么就陷入自己的思想深处了,我摇摇她的腿,她缓慢而空洞地转向我,眼睛却没有望见我。

妈妈很少和我说话,在奶奶家的短暂时光也没人和我说话,叔叔是个阴郁的人,刚进工厂上班,成天沉着脸子也不知在忙什么。奶奶家的老宅子是两甩袖子格局,正屋三间两侧房各两间,奶奶住在堂屋,一明一暗,里间是她的卧室,爷爷不在得早,只有她一个人住,父亲曾想让我这唯一的孩子陪她睡,倒个尿盆儿端口水什么的,奶奶不许,并明命我没事不许上她屋子里去,说她偏头痛,见不得小孩子闹。奶奶拥在床里看不清眉眼,四处浮荡着一股陈旧发霉的怪味儿,冷不丁儿一股脑儿辛辣呛进鼻子,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屋里只点着个微亮的小灯泡,几丝尘线恍恍惚惚地盘旋在灯光下,像是凝着胶的幽潭水,摇也摇不出涟漪和动静,几个黑木柜庄严地挨着墙壁立着,暗红的被子套着白被头,算是这屋里唯一的亮色。她那间屋子只有在过年初一磕头那次又进去过后,就再也没去,挺吓人,阴森森地潮湿,好像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与姥姥家得来的经验完全不同。奶奶不让我陪正合我意,只是她毫不掩饰的厌弃多少伤了我的自尊,其实我很乖,在姥姥家人来疯的性子收敛起来,安安静静地做起我的“城里人”,或许小孩子都很会察言观色,见人下饭,希望自己被人认可被人喜欢,由此扭曲改变自己也在所不惜,是天性。

小学毕业后,我考进市第二中学,是当时全市四大重点中学之一。一拿到通知书,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快点到姥姥家,告诉姥姥家的所有人包括街坊邻居,竟然没想到妈妈、父亲和奶奶家的任何人。自父亲当年调走后,除了偶尔来送生活费,那几年我一直很少见到他,即使碰到也生分得很,不痛不痒地问问然后就没有了话,过年时他曾要我回到奶奶家,给奶奶磕个头,说到底是安家的后人,妈妈不许,和他吵得天翻地覆,来回就那几句话,说那么绝情把我们娘俩儿赶了出来,现在回去门儿都没有。那是我见到妈妈情绪激动的一次,平时她都像霜打的秧子,缠在畦上,挂在搭架的杆子上,被时间的风雨怎么吹来打去都不能把知觉带进心里去,身边周围运转的一切都似乎与她无关,是外部的,另一层空间的事情。与妈妈共处一室总让我很局促、紧张,都说女儿是娘的小棉袄,而在我们母女两人身上却体现不到,我理解不了她,她也不曾试图允许我理解,给我感觉是因为我的姓氏或者别的原因,她恨我,将对父亲、奶奶的怨恨转嫁到我的头上。她骂我时必带上“和你奶奶一个样儿”等等之类的口头禅,连饭烧煳了这样的事都要加个“你奶奶的”,每次也不像别人家的阿姨那样破口大骂,只是悄没声儿的,低低地骂,骂完再嘟囔一阵,也不用别人解释,也不用别人求得原谅,只自己将情绪发泄完拉倒。对外人她还算克制的,那时她最常交往的就是江阿姨。

江阿姨那时还不是工会主席,婆家娘家都是外地人,两口子爽爽朗朗,有个一岁大的孩子,春夏两季还好,刚入秋,江阿姨就开始张罗一家老小的棉衣棉裤,那时候的秋天几乎每天都能在家里见到江阿姨和妈妈窝在床上絮棉花,她们总有做不完的棉衣服。有时江阿姨会留在我家吃饭,每次我都很高兴地主动拿碗拿筷子,不用只面对天天愁眉苦脸的妈妈感觉很轻松。江阿姨给我扎小辫儿,我在姥姥家时年年头发都是剪得很短,简单梳理下就好,来城里上学后妈妈要我留长,说女孩子要像女孩子,留个小子头让人笑话,可她又没耐心帮我,只教我几次就让我自己来,结果我的头发经常高一块低一块像擀了毡的马尾棕。江阿姨一边笑话我,一边细细地给我梳,还从自己家拿了一盘小黑卡子送我,抽两支将左右两鬓边儿的碎发整整齐齐地卡好。打理完,江阿姨捧着我的脸观看,然后发出一声惊叹,扭头儿对妈妈说:“娥子,你家妞妞眉眼儿生得很福气咧,女生男相,你老了就等着沾闺女的光吧。”

“呸,等着沾她安家的光。”妈妈在厨房轻声笑骂。

“你还别说,我说的话再过上几十年准应验,不信你瞧着,这闺女长得大气,就是脾气不好,怕是寻个老公得受她的气咧。”江阿姨刮了下我的鼻子。

很有一阵,我写完作业就偷偷照镜子,扬扬眉毛咧咧嘴,想看看自己到底哪里看得出长得大气,有福,只是镜子不会说话,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名堂,从那时起,我对江阿姨无由地敬畏和佩服,她胖胖脸上的那对眼睛总让我不胜疑惑与向往,那眼睛是有神力的,不仅能看破红尘还掌握了世间其他人不懂的东西。

妈妈也是江阿姨的信徒,凡有心事也愿意向江阿姨倒一倒。一个夏天的午后,江阿姨家的小宝儿在竹车儿里睡着了,热腻腻的风从宿舍的过道间穿过,梧桐树荫阻挡着懒洋洋的大太阳,门前洒水过多的泥地上淡淡泛着略有潮湿的土腥气,江阿姨手中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轻响着,给小宝儿打着扇子,妈妈手里织着毛线。

“这么过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娥子,现在妞妞也大些了,不如重新成个人家,也给自己后半辈子找条路。”

“珍,我是不想了,一次就够了。再说了,妞妞毕竟是个女孩子,我得为她的以后考虑。”妈妈仍是旧日那种不由分说的疲倦。

那年我小学四年级,十一岁。

每周最大的心愿就是过周五,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打响后我就收拾书包可以去姥姥家了。上小学的时候几乎每周都去,初中后因为有了晚自习就不能总是如愿了,头天晚上去不成必第二天早早起床,带上所有作业及几本课外书。也不吃早饭,只和妈妈说一声,“妈,我走了。”妈妈这时候多是在床上,或在厨房熬她的中药,中医说她虚寒,肝肾脾心脏都不太好,这些年她就没断了吃药,我家屋里屋外就总也飘着中药汤子的苦味儿,常年不散,连带着我家大晴天晾晒出去的被褥,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往外渗着一股子药味儿。妈妈总也不好,但也没有更坏,吃药在她在我来讲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每次这时候她也不送我,知道我也是不吃早饭的,她答应一声,我就出了门,逃离似的远远离开这个家。当年是那么无法忍受和妈妈共处一室待上一整天,每一分钟都似乎可能会引发一场内我的爆炸,随着羽翼日渐丰隆,妈妈越来越气愤我的坏脾气,不管是否当着我的面,都好像告状似的和江阿姨讲我的不对:要么一整天不说话,要么就是气急败坏没有一个好声气。所以我能离她远点儿对她也是一种放松。现在我知道,那时的我已经进入青春期。

到了姥姥家也不轻易外出,就是喜欢姥姥家那种宽松,因为我小时候是在这个家庭长大,可以说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姥姥姥爷自不必说,连少言寡语舅舅们的呵责都带着股淡淡的清凉。姥姥家让我觉得舒服,尤其是姥姥家的那张冬暖夏凉的大炕让人无限留恋,下午时光我必定是在美美的熟睡中度过。我常在睡醒后躺在大炕上睁着眼胡思乱想,或者什么也不想享受那份无人打扰的宁静。姥姥家的窗户向阳,当光线穿过玻璃均匀地洒在我身上,我总伸手迎接这份明亮,手掌是透明的粉红,指骨一节一节嵌在正中,这时刻是奇妙的,能感觉到血液在里面汩汩流动,并伴着一紧一松一紧一松脉搏的震颤。姥姥曾赶我出去找别人玩儿,只是我小时候的疯劲儿早褪得无影无踪,户外爬墙上树等等活动都是无知小孩子才玩的玩意儿,连他们说话的腔调都过于幼稚无味,透过时间的长廊,我以忧郁的眼光观看旧日伙伴,心里只觉得寂寞。也许我这种转变过于急迅,弄得别人慢慢心里凉了下来,等我长大后,在姥姥家几乎没有可以说话的同龄人。小姨例外,但大多数时间是她说得多,我听得多。

3

小姨那年15岁了,已经是参加工作三年的老工人,收发室的工作做得挺顺溜儿,她本来就是个利索人。她现在已经不和那帮小孩子凑伙儿了,不过大家还是喜欢围着她,她是当时除父母外唯一肯听他们讲话,给他们出主意的“大人”,他们有心事都喜欢和她说,其实也都无非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语言,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世界,小姨是没有完全脱离小孩子世界的成人,是沟通成人与小孩子世界的桥梁。

我有时去姥姥家过周末,兴致勃勃地掺在那帮孩子们中间听小姨讲故事或者发表什么见解。有一天,小姨神神秘秘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盒子,打开油兮兮的布包,里面并排放着两个2寸长20厘米宽的怪东西,她拎起其中一把放在手里掂了掂,“这是车刀,厂里机器上用的,有刀刃。”她指着那东西镶上去的一角,接着说:“磨好了就是一把刀,谁对不起我我就砍谁。”小姨说这话时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像一把真正的刀,恶狠狠地歹毒,我打了个寒噤。那夜我做了个梦,梦到手里握着一柄放大了的怪刀,沉重得像座山,我趔歪着举起,却怎么也站不稳,突然惊醒,心怦怦直跳,想不明白自己举着那把刀到底想砍谁?

小姨一直在收发室工作,和领导、同事关系搞得不错,她心灵手巧,嘴甜手勤,曾有某任领导很看重她,提议要她到单位办公室工作,但终是文化程度太低连小学都没有毕业所以没有办成。我不知小姨有没有懊悔过:因为当年一时任性如今竟然与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机遇擦肩而过。姥姥常说小姨是她所有孩子中的异类,万事和别人不同,四个子女中妈妈让姥姥伤了心,可小姨却让姥姥操了一辈子心,提起小姨姥姥就叹气说不出话,最后连叹气都累得不会了。

其实小姨在外面与人是很有善缘的,曾有一个沾了一点点亲的小子对小姨有过好感,只是小姨无意,人家在村外大着胆子拦住她结结巴巴地向她表示,小姨翻了脸一把推开,骂他不要脸,说再说这种话就吐他一脸“珍珠霜”,那个远房亲戚像缴了械的败兵之将真的再不敢出现在小姨视线之内,这事小姨从未向人说起过,后来还是他自己说漏了嘴把这事告诉了别人,似乎犹未忘情,感慨道:“四华子除了脾气不好外心眼其实挺好的。”

在家里,小姨除与大她很多的妈妈及她看着长大的我能好好说话外,对其他人总是极尽冷言冷语,对后来的两个嫂子在她实在克制不住时也要刻薄上两句,为此姥姥没少背地里一边讨好哄两个妗子高兴,一边斥责小姨,骂她没口德以后谁敢要她。小姨在家里的不好似乎数不胜数,从小到大和两个舅舅冲突不断,哪天瞧到大舅或小舅冷着脸子不上桌吃饭了,那肯定是小姨闹的。想一想挺值得研究的,亲人间因为血缘关系偶然成为了一家人,却不一定与生俱来都带着亲昵的感情,有些人就死不对眼儿,对方说什么都是错,那种反感就像凹下去的鸿沟,任是费尽力气都没有东西能够填平。

大妗子胖胖的,结婚没多久就有了第一胎,第二年又生了第二胎,因为前两个都是丫头,第三年又生了第三胎,还是个丫头,这多少伤了她自尊就有些疑神疑鬼,谁不当心的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她听进心里,听进去了就生气,因为小姨在说话方面“行情”最差,因此她们两个最容易起冲突,已婚女人是很可怕的生物,一旦掉进小心眼儿里就出不来,出不来就搞破坏,那意思反正我不高兴大家都别想高兴,老实巴交的大舅是最直接受害者,刚过三十边儿就苍老得像四五十岁的样子。小姨在大妗子这边不讨喜,所以大妗子和后来过门儿的二妗子结成联盟是当然的事儿,她们一致对她。

其实小姨也是不断授人以柄,自己又不善总结教训才弄得后来的模样。小妗子是小姨所在企业里的人,后来企业做大了,不只从本村招工还从外面招人,因为企业效益好,没点儿关系也不好进,算来小妗子家里也是有些本事的,小舅人长得比较普通,除了占个本村人外也没多少优势,当小舅献宝儿似的拿出未来小妗子的照片,炫耀地在全家人面前展示时他是很得意的。那时候已经兴起彩色照片,四寸,一个中规中矩的女子披着长长的直发站在一棵桃花树下,桃花树有半间房子那么高,树冠都照上了,所以人显得有些小,绯红绯红的桃花开得正艳,点染了碎碎花瓣的桃枝围绕在这个女子周围,脚底下是绿绿的草地,红绿分明的色彩装点着整张照片很是新鲜。姥姥姥爷都说好,大舅也望了望,连奶着老三的大妗子也凑了过来啧啧了两下嘴巴。小舅乐得忘了形,开了天恩似的把照片送到小姨面前,告诉她这是她们单位的,以后见了面要先打招呼。小姨冷眼儿瞅瞅问是哪个车间的,热锻车间,刚过了学徒期就评上先进工作者。当时小姨没再吱声,可第二天下午一下班,她就在饭桌上向大家宣告,昨天那照片上的女子挺难看的,眼小嘴大脸上还有很多麻子,今天她特意去看了看。小舅当时气得脸白,一个多月拒绝和小姨说话。

情人眼里出西施,别人再说难看,小舅还是当宝贝一样把小妗子娶回了家,婚后也对小妗子言听计从,不像大舅家老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他们两口子很少干架。小妗子不笑不开口,叫姥姥姥爷“爹、娘”叫得很顺溜,可能是她们家的风俗,她管大舅大妗子叫“哥、姐”。

“哥姐就哥姐吧,这样更亲。”大妗子欢喜地一把挽起小妗子的胳膊。

“俺在家是老小,有啥不会做不好的多担待。”小妗子在婚后第二天吃饭时红着脸儿说。

“没啥嫂子,家里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儿,和在你家一个样儿。”小姨冒了一句。

小妗子瞅她一眼,脸更红了,姥姥一筷子抽到小姨手上,“就你废话。”

我瞪着眼儿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小姨说的怎么会是废话。

“你看看,娘,俺咋是废话了,二嫂嫁到咱家可是咱家的福气,那是金凤凰落到草窝窝里了咧。”小妗子小名儿叫“金凤”,我知道。

小舅黑了脸,又不好说什么,大妗子一脸冷笑。

“哎,华妹就别损我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谁哪儿是金凤凰,咱家更不是草窝窝咧。”小妗子眯眼儿笑,“华妹才是金凤凰咧,哪天飞出咱家,落哪儿哪儿可就有福喽,不知道谁有这个本事能让华妹高看上。”小妗子向大妗子对视一眼,相互笑着。

“去去去,刚进俺家门儿就想撵我。”小姨最怕人家说婚论嫁,不过小妗子句句奉承又不好和小妗子翻脸,嘴上不饶人却到底是笑了。她一笑桌子上的气氛就没那么紧张,姥姥松了口气,可我却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儿了,到底是哪里呢又说不出来,我那时才不过十三岁而已,是姥姥家随来随走养不熟的小狗子(老人们都把外甥一律叫成姥姥门前的狗,多大也是)。

我十五岁那年小姨二十一岁,她遇到一个人,这人后来成为了我的姨父。

按年龄讲,小姨那时候真的不小了,姥姥担心她落到家里变成老姑娘,每次吵完姥姥就生闷气:“你这样看谁敢要你啊。”有时候和我说,有时候和妗子们说,大妗子开劝姥姥:“四华子天天疯疯癫癫不着调,腿脚又不好,虽说有工资,但要嫁得好怕是难。”

“那个怎么办啊。”姥姥叹着气,接过大妗子手里的三丫头。

“不如在附近农村找个人家,现在农村人也会挣钱了,地里没活儿时都出来打工,比城里的窝囊废还有钱,再说农村宅基地多还能置上一大片庄子。”大妗子热心地出主意,“我娘家亲戚有在葛村的,大侄子还没成家,人挺能干,要不,给四华子说说?”我在里屋写着我的寒假作业,门帘儿撩着,姥姥和妗子们的言行看得真真的。织毛衣的小妗子抬头笑笑不发一声,依旧翘起她右手纤白的小拇指,细细的牙黄开司米线穿过小拇指和无名指的指缝,像黄色的水线一样静静地流过,我看得呆了。

小姨的反应是跳着脚地站在屋当地下破口大骂,骂出主意的人不得好死,她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到农村去等等等等,连哭带说连骂带喊连院子外的大街上都听得到。有邻居过来问是咋了,小姨就扯着人家胳膊哭着说:“俺娘要卖俺。”姥姥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在炕边儿直揉胸口。邻居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埋怨姥姥,“放着好日子不找,怎么给孩子往苦地方找咧。”等再弄清是大妗子提的话头,邻居就不再言语了,尴尬着脸陪坐会儿,不痛不痒地安慰安慰小姨就出了门儿。小姨那时候挣的工资全如数上交给姥姥,包括两个舅舅娶亲,盖房子都有她出的力,自这事后,小姨就不再往家交钱,她和我说,亲娘老子都是靠不住的,只耳朵根子软听外人的,把钱给了家里也是白给外人去花,不如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姥姥自知理亏,后来又有旁人说道本来就是她的不对,所以姥姥就觉得亏欠了小姨的也不敢向她要工资。一家人只有大妗子的脸子不好看,小舅一家两口没孩子,大舅家却有三个小的,以前姥姥常给她们买个零嘴儿什么的,现在断了一条钱路自然零嘴儿也就少了,小孩子一旦折了平时的习惯就以哭闹相威胁,不分时候不管场合尖厉的啼叫让人脑袋瓜子疼。我正值初三学习最要紧的时候,就以此为借口离开了纷乱的多事之地——我曾经最能得到安稳的心灵家园。

关于小姨的事情有些是我所见,有些就是从妈妈嘴里得来。

小姨是通过熟人与姨父认识的,姨父是个个体户,在市里最繁华的地段开着一间门市经营布匹买卖,与弟弟一起,哥俩儿和父亲共同管理,上面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与姥姥家姊妹结构相同,只是小姨是老小,姨父是老大。姥姥听说相当满意,“一店养三代,会做买卖的说话也能当钱花。”妈妈也比较满意,姨父第一次去姥姥家吃饭时她相过姨父,觉得小伙子人长得齐齐整整,精精灵灵,还会做饭,对小姨又特别地认真,吃饭时夹菜夹肉紧赶着往小姨碗里送。大家一致看好情况下,只有小舅说了那么一句:“就是话太多了,不知道以后牢不牢靠。”小妗子戳他一胳膊肘儿,他便不吭声了。妈妈当笑话来讲小舅这个细节,我却无限忧虑起来,倒不是因为我没见过姨父,而是妈妈所说的小妗子“戳了小舅一胳膊肘儿”这件事。我始终记得那细细的黄色水线在白白翘起的小指间流淌的情景,唯其静,所以才是那么惊心,我宁愿凡事往它相反的方向去想,才觉得能保住一点点的安全感。

再没见过小姨那样张狂的人,才得了一个姨父,就觉得天下都是她的了,在姥姥家说话的口气更硬不依不饶的,家里的大事小情都不入她的眼,都需要她的权衡与评价,连大舅的三个孩子都得听她这个姑姑的指派,大妗子小妗子觉得她快要出门儿就尽忍着气儿让她。就是不看她的面子也要看在姨父的面子忍一忍,姨父果然是会说话能当钱花,对两个妗子是礼貌周到,对三个小孩子更是大方每次来都不空手,来到姥姥家就下厨房,忙前忙后不肯歇着。小妗子开小姨的玩笑:“华妹呀,你这只金凤凰可真找到你的梧桐树了。”小姨听出有刺儿却辩白不得,就吃吃傻笑,活脱儿一个零智商的傻姑。我那时高中,文化程度比他们所有的人都高,自然有理由凡事站在俯视的角度往下探望。妈妈最看不得我这模样,一惹到她就吵嚷:“和你奶奶一个样,和你奶奶一个样。”我奶奶到底是什么样,有一天逼急了我瞪着眼问她,她马上吓着了似的无语。姥姥对我最知根底,她说我根本不是安家的人,是柳家人,不是和奶奶一个样儿,是活脱的第二个我的小姨。刻薄、坏脾气,容不得一点儿委屈,只是我更隐蔽些,在心理上我总有优越于小姨的感觉,毕竟多上了几年学,读过几本书,对她一些很明显的肤浅看得更真了些。比如说她不该那样骂大舅。那天姨父白天来姥姥家,带了只烧鸡,又弄了几个菜,和姥爷大舅小酌了一番。晚饭时小姨去碗橱拿碗筷,一眼发现在一个盘子里放着几块鸡肉,她气冲冲端出来,嗵地一声蹾在桌子上,狠眼打量一圈问是怎么回事,大家面面相觑,大舅慢悠悠地开了口,老三中午没回来给他留的。呸,还不是想给你孩子留两口。你说啥?大舅急了眼从椅子上站起来。真丢人,好像啥也没见过似的,要是给人家见到还不说咱家都是穷命鬼子。啪。一个耳光扇在小姨的脸上。我们都是穷命鬼子,饿死不去你家门上要饭!大舅哆嗦着指向她的鼻子。

1986年1月25日农历十二月十六,大利,宜嫁娶、立碑、出行、伐木、移徙、纳畜,小姨在这天出嫁。

这天离春节还有十四天,头天看着还好好的天儿,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就阴了脸,小半晌接亲的队伍快到时天上竟飞起雪粒子外加小雨,冷飕飕地直往人脖领子里灌,雪粒子混在雨点中,在半空中还白花花一个是一个,掉到地上窗台上还没两秒就成了一摊水渍,乌黑黑地一片一片。姥姥在屋外湿地里捣着脚来回转,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扒头探探街门,不住口地叨咕:“你看看,你看看。”本家亲戚就劝,刚把她劝进屋没多久她又出来,两个妗子就笑,说姥姥舍不得闺女出门儿,姥姥嗔怪老天爷:“大喜的日子偏变了天儿,要给人说新人脾气不好的。”

迎亲队伍千呼万唤才赶来,头前有六辆小汽车,后面跟着一辆大轿子车,披红挂花喜气洋洋地从村外一路驰向姥姥家门口,离老远就听到震翻天的“乒乓”炸雷声,再近点儿鞭炮声也听到了。“来了,来了。”早有报信儿的小孩子跑到家传话,屋里就一团乱,一堆本家女眷就拢包袱捆嫁妆,打开了重系,偏人急手软总也打不好,几个人就笑着打趣来帮忙。小姨要带走的东西堆了一床,多是姨父给置办下来的衣服,姥姥姥爷在两个舅舅结婚时攒下来些被面儿啊,做裤子的布啊,枕巾枕套什么的,本来就是打算留给她的,背着两个妗子已经偷偷包得严严实实的了,小姨一个不落都扔了出来,说这样的东西拿过去丢人,搞得姥姥姥爷又生气又无可奈何。院子里也是一团喜气,那时候生活没现在丰富,谁家办个红喜事那就是集体娱乐活动。小孩子们最积极,也就是这时候满世界疯跑,喊叫得再大声也没人管,拽了院里粘的红喜字顶多挨个“暴栗”,打不着也就算了,还能顺手拿个糖抓把瓜子落个解馋。大人们也放开了嗓子开玩笑,不分眼前有没有小一辈儿的小媳妇,没出门儿的大闺女,男人女人嘴碎得很,新人的爹娘更是众人的靶子,脸上被抹得漆黑,分不清鼻子眉毛在哪儿了,只有眨巴眨巴露着两眼白的眼睛和笑得就没掖起来过的白牙。开始我还一直牢牢守卫在小姨身边不让人来闹,后来迎亲的冲进来太多就把我挤了出去,砰一声又关住了屋门,有几个亲威也被推了出来,关在屋里的除了来的那些人就留下不几个本家人了,我怕小姨吃亏站在门外急得直掉眼泪,别人就围着我笑,有人和我说“娶媳妇嫁闺女不闹不热闹”。

小姨的婚礼当时在村里轰动一时,那时候还不太兴用小汽车,尤其是在农村,前一阵三堂舅舅娶亲时找了辆客车拉来的新娘及女方亲威,都说很风光了,姨父这样大张旗鼓搞排场,绝对是前无古人的壮举。小姨穿着红条绒上衣,紫红裤子,头上插着一朵枝杈盛开的大红花,临上车时她突然扭头四处找我,“妞妞咧?妞妞咧?俺姐家的妞妞咧?”有人把我送到她面前,她拉着我猫腰钻进婚车内。没有想到竟然在大庭广众下享受如此殊荣,我的脸都羞红了,等到中午吃完饭回到姥姥家还犹坠梦中,要知道我只是个外甥女,正牌儿可是大舅家三个管她叫姑姑的侄女,她们可是一个姓,但小姨不喜欢她们,一个也不喜欢。老大已经6岁,和当时她带我时一个年龄,和我后来接了她的班领导街里小孩子们疯跑时一个年龄,但她不喜欢她们,厌弃她们没时没晌地哭闹,厌弃她们尽管有姥姥帮着打理仍脏兮兮的模样,厌弃她们春夏秋冬挂在脸上的黄鼻涕。自那后,两个妗子越发地拿我当外人,尤其是大妗子好长一阵看我时要么只搭一下眉毛,要么就是通红的眼睛窝子,好在我不常去姥姥家了。

小姨的出嫁终于让姥姥省了心,家里安静了许多,小姨在家时别人总是很紧张,好像身边埋着一个炸药包指不定哪天就炸一回。妗子们窃笑,再炸也是在她婆家炸,总连累不到她们了。我没听妗子们这么当面说过,但她们含义隐晦的对话,故作神秘的挤眉弄眼都表白了这些意思,我只觉得姥姥可怜,身边走了操心的祸害,可也少了不隔心不隔肚的“自己人”。“娘俩儿”,一个是娘,一个是孩,是天底下掉锅里滚熟熬干找不到两副骨架子的一个人儿啊。

小姨后来果然是在婆家炸了个鸡飞狗跳,我真不想提,提起来就觉着堵得慌。

小姨上班还在原单位,离姥姥家近就常回来,有时吃个午饭,有时吃个晚饭,开初一阵还光光鲜鲜的,人也精神,后来没过大半年姥姥家就去得稀了。依稀听厂里关系不错的小姐妹说和大小姑子不和,公公婆婆向着自家闺女总给她脸色。这话也只是传闻,从未听小姨说起过,偶尔碰上我和妈妈在姥姥家,或者她来我们家,就会兴高采烈地说起大姑子小姑子如何如何不如她,哪些事哪些事办得不咋样,公公婆婆如何如何窝囊开门市怎么给人骗了钱,等等等等,没人看得出有什么不对,就是有一丝疑惑过后又觉得到底是小姨占到了便宜。就她那副不吃亏的脾气,走哪儿别人也惹不起。

06年底,小姨结婚快一年了,她流产了一个孩子。我不懂啥叫个流产,眼睁睁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流掉”?我拿大舅舅家的四岁的三闺女比较,想不出是怎么“流”法儿。但姥姥和妈妈惊慌失措的神情让我不由担心起来。妈妈带我去的医院,小姨躺在铺着白床单的病床上面无血色,脸蜡黄蜡黄,见我和妈妈手里掂着东西就嗔怪:“来就来吧还带啥东西。”姨父没在,也没其他人在小姨跟前。病房里一共六张病床,另外几张床空着,床单整整齐齐地铺着,刀切一样,一个个不动声色挨窗户根儿排着,让人心生敬畏,窗帘被褥也是一色白花花的白,白得让人头发晕,来苏水的怪味儿直冲脑子。我站在床边儿,小姨招手让我坐在床边儿,我只是斜斜地依着,不敢往别的地方张望只盯向小姨,听她和妈妈说话,一会儿工夫也不知怎么了连她们的话也听不清了,像是沉进了水底,她们的声音呜呜远远地从上面传来……我因为太紧张,晕过去了。

大年初二闺女回娘家拜年,这是小姨的第一年,姨父在这一天把滴酒不沾的姥爷灌醉了,为此姥爷闹了半个月的胃病。再往后几年也不知是姨父故意不来还是小姨不让他来,除了过年来一次,姨父很少登姥姥家的门。姥姥采取不打听态度,妈妈也是讳莫如深的表情,小姨从不叫我去她家,我上了高三也学业加重,天天有自己说不出的烦恼,竟日渐与小姨生疏起来,连小姨后来有了小孩儿都打动不起我的心思。

4

妈妈在我初中二年级时吃上劳保,工资减少家里各方面开支也随之减少,妈妈更加“抠门儿”,对家里任何物件都要利用利用再利用,直到真的是一无所用,所以屋里屋外到处是盛东西的纸箱子,有些东西自从放进去就根本没有用过,后来单位分房子搬家时,这些箱子就成了问题,许多箱体边边角角都有不同程度的沤烂发霉,里面有的还有老鼠屎。我的衣服直到高中都是妈妈做的,从某些同学的眼里我看到讥诮,像刮骨的刀子一片一片划进肉里,生疼生疼的。家里天天飘着刚出锅的中药蒸气,闻久了这种药味儿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在看书累了时,眼望着灶上腾腾升起的青烟袅袅不绝地盘绕屋顶,那份轻盈虚幻让人悠然神往。我和妈妈之间随着时间的磨合慢慢不再那么紧张,好像各自默认了对方的空间与领地,相互之间保留着一份客气,尽管因此形成的距离深入心底不可逾越,但能保全我们母女各自在人前那份可怜的自尊。有“家”,在外面受了风雨就有个遮挡的地方,就有个伴儿。

高中毕业我考上省里一所大专,学的是金融贸易,三年一晃就过,说来也怪,这三年我竟是在风平浪静中度过,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放假回家轻松地享受刻板的生活,而在家时心里总也不安分,渴望飞出这个樊篱,离认识的所有人都远远的。我厌恶周围的环境,平时背着书包将自己包裹在紧巴巴的衣服里,一副安分守己的乖乖女样子,却没人听得到我内心常常突涌的狂躁、不满及由此而发出的尖叫。我不知道别的同年龄女孩子是怎么度过自己独立前的日子,我却将自己弄到了局促之地,手脚放的总不是地方,后背似生着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议论的声音,有时候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我那时很羡慕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的人,他们叽叽嘎嘎哪怕是吵吵闹闹呢,都胜过这孤寂又喧嚣的境地。妈妈根本不想听我说话,她一生都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无法出来,也不愿出来。我找不到人谈心,尽管我当时住的地方类似于大杂院,一溜儿平房,谁家炒个菜都能听到锅铲叮当敲锅沿儿的脆响。这里除单身外,也有几个孩子,但对我来说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我不感兴趣,即便是江阿姨这样家里的好朋友,为人爽朗豁达也听不懂我的话,所以就不如不说,沉着,闷着,一日日在心里发酵,直到哪天消化掉或者完全地忘掉。其实现在早想不起当时曾为什么事烦恼,现在想来都是些琐碎事,无关紧要的,但当时那种由内生发出的阴郁却烫出烙印,凹凹凸凸无论是以什么形状存在,我知道,它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大学毕业后就是等待分配工作,而这种可能在我跑了几次人事局后变得遥遥无期,家还是那个家,只是从平房原封不动地搬到了楼房,气氛及场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为防止被三年前的那种不安再次控制,我开始寻找工作。如江阿姨所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没多久便被幸运女神眷顾,我进了一家外贸公司,私营的,当时乡镇企业风涌云现气势恢宏,尽管还不是被大多数称为基层的国人认可,但其势不可挡的来势已经从东南席卷向全国。妈妈不认可我的选择,江阿姨也忧虑重重,她犹疑地说,要不她找找厂长给我安排进厂里,大学生,又是本厂子弟,多少要被照顾下吧。我拒绝了,在外三年我分明嗅到国有企业正在发生的变革,妈妈她们的企业已是暮气沉沉提不起我的兴趣。后来证明我是对的,这家企业后来合并改制经历了种种曲折,精减了很大一部分人。

九十年代初,大学生找工作比现在的研究生找工作要挑剔得多,许多岗位是高不成低不就,或者眼高手低白白把手边儿的机会浪费掉,但像我这样的人就不太用和自己的清高较劲儿,因为我需要——工作。在进入外贸公司之前,我打过一些零工,第一份工是在一家广告公司,他们正大搞宣传,招工广告刚贴出来门前就人满为患,我挤在壮硕或羸弱的男人和女人之间,从散发着气味的衣着上看这些人大多是农村来的民工,他们需要工作,如同我一样迫切。终于给我抢到一份统一服装的工作,大红色,两片布缝在一起,没有袖子,中间有个洞直接套在头上,还有一杆彩旗,上面印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方便面卡通人。我们的任务是打着旗排着队沿着市区几条主干道走一圈。我把广告服穿在身上,旁边一个没有抢到的老头儿冷冷地冲我哼:“这年头,年轻轻的大姑娘都抢着干这活儿。”我的脸腾地红了,一刹那的失神,不知自己上那么多年学为了什么,当主管问我学历时,我答:初中毕业。一直到傍晚,我拖着肿胀疼痛的双脚领到手二十元时,心里那股失落酸楚才一扫而光,“去他妈的,上学也是为了挣钱活命”。从那时起,每当我遇到委屈遭遇别人轻视时,我会以更骄傲的姿态直立,然后用商量的口吻和谦卑的脸孔来赢得别人的同情和尊重,对,什么都是当不得真的,我们应该学会适应,并恬不知耻地活着。

家有长女,乐意做人情的就找上门儿,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条件有好有差,我因为工作不稳定心里没根儿,一律予以拒绝,直到在外贸公司安定下来才开始和人见面,那时我二十五岁,接近老姑娘的边缘。我的交际圈子依然狭小,和谭波认识是在高中同学聚会上,满眼都是成熟了的旧面孔就他一个陌生人,是一个同学带来的,他们那天在一起而他没事,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他说他一眼就看中了我,只觉眼前一亮,心里开窍似的觉得我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人,他还说了很多,陌生的赞美让我直想晕,但还能让自己不去真的晕掉。我先带他去的我家,有些自揭老底的意思,能不能接受让他自己选择。没有看出他有什么犹疑,像到了自己家似的阿姨前阿姨后主动收拾碗筷,妈妈觉得人不错,江阿姨也觉得不错,那天妈妈特意拉来江阿姨相面,那时江阿姨已经到了工会,一双火眼金睛自然比妈妈要厉害得多。可我最终没和他成,因为他的妈妈有一张会吃鱼的嘴和一双会吃人的眼。

谭波家庭条件不错,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厅富丽堂皇,我和妈妈住的房子一比简直像是鸡窝,我本该感激的,本该按我一贯的处事标准将自己的身子弯得再低、再低直到别人认可为止,可我终是无法做到。谭妈在细细问过我情况后,中午饭上了桌,最后一道是鱼头豆腐汤,肥大的鱼头煲在汤盆里,豆腐薄薄的像玉片儿一样,翠绿的香菜整根点缀其间煞是好看。谭波说这是妈妈最爱吃的一道菜,我不太懂,明明是汤怎么非要说成是菜。谭妈揭开盖子,用筷子在里面挑了几挑,嘴里开始批评这次做得哪里哪里不好,火候啊,下料的时间啊如何如何不对。谭波连连点头,向我解释这道菜是妈妈的拿手菜,最近刚刚传给他。谭妈说:这是鲮鱼豆腐汤,最补,鲮鱼富含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A、钙、镁、硒等营养元素,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做的时候呢要先把鱼头洗净,从中间劈开,用纸巾蘸干鱼头表面的水分。嫩豆腐切成1cm厚的大块。香菇用温水浸泡5分钟后,去蒂洗净。然后在煎锅中倒入油,待七成热时,放入鱼头用中火双面煎黄(每面约3分钟)。将鱼头摆在锅的一边,用锅中的油爆香大葱段和姜片后,倒入足量开水没过鱼头。再放入香菇,盖上盖子,大火炖煮50分钟。最后放盐,放豆腐继续煮3分钟就能下锅。谭妈挨个儿盛了一碗,接着说:首先打锅的汤料要用足,有十几种滋补药材调配而成。这种汤不仅滋补,还能去腥,提鲜,用这种汤底吃鱼,滑而不腻,鲜而不腥,百食不厌。俗话说,吃四条腿的不如吃两条腿的,吃两条腿的不如吃没有腿的,而鱼就是没有腿的。吃鱼要吃头,鱼头是整条鱼的精华,先从吃鱼嘴开始,鱼嘴的肉特别嫩滑细腻,最含高蛋白。鲮鱼头的鱼脑汁特别甘香,要煮得刚刚熟,不然鱼脑汁煮了出来就令味道大打折扣了。吃的时候,要先吃周边的鱼肉,然后对着鱼嘴将鱼脑吸进嘴里,那可是人间珍品啊。晚上我回家做起了梦,梦到自己变成一条炖在罐子里的鱼,大张着嘴巴怎么也合不拢。第二天给谭波打电话,说,我们结束吧。

谭波后来结婚通知了我,我们一直保持友好而有距离的往来。那是一场热闹的婚礼。花花绿绿的炮屑四散着,从马路口一直指引到宾馆,巨型拱门儿宛如一张咧着大嘴的笑脸一径迎接出来,拱门儿顶端的两只金龙,在空气泵鼓吹中一左一右上下戏弄着中间红色的龙珠。红地毯已经印下几双淡淡的脚印,接口在新人下车处,拐个小小的弯儿一直通向宾馆餐厅。容纳千人的餐厅已经人拥人,仍有不断的人潮从门口礼桌前排着队涌入,就餐的圆桌一个紧挨一个,一溜儿十二张,干干净净的台布铺着,不论新旧全都是一团喜洋洋的大红色,六道荤素凉拼已经上桌,两瓶同样红艳艳的“丛台”放在正中,酒盒上面小心放着一张红纸牌,一面贴着红红的“喜”字,一面是写着男方亲戚,女方亲戚,或者同事,同学的字样。甬道也是铺着红地毯,关口处安着几道粉色的小拱门儿,周边花团锦簇摆着五颜六色的丝带绢花儿。头顶绚烂的灯光照射着,无边的红色更又增添七分的精神,120分贝的喇叭唱着,充斥餐厅的每一寸角落,把人的神经从里往外掀出滔滔的喜气,人人脸上挂着笑,连嘈杂的人声也是带笑的,面对面听不清说话相互是带笑地吼。无边的喜色无处不在,是红幕布里裹着大把大把的喜糖,是蓬蓬飞扬的彩屑,是新郎新娘父母双亲脸上鬓边涂着的黑鞋油,是彩色聚光灯照射下木偶一样被主持人牵在手里的新郎新娘。谭波一脸幸福,身边的新娘也同样,我心口一阵微痛,本来站在上面的人应该是我的,也就是疼了那么一下,想一想自己逃脱了当鱼的命运也就心平了。

如果这算数的话,那这就可以算是我的初恋,晕晕的感觉,但到底是没有晕掉。再后来见过的几个一个比一个让人失望,不是人不顺眼就是其他方面不过关,总之提不起兴趣,眼见得我成了落家闺女。

妈妈一直发愁我的婚姻,偷偷瞒着我,跑了好些地方去求签问卦,回来有时欢欢喜喜的,有时黑着脸几天不高兴,我也不问,反正她这辈子注定要自己让自己不高兴的,多我这一桩心事也不算什么。我天天按时出门,到点上班下班,除了偶尔同学同事聚会也没什么应酬,越长大心越散,渐渐懒事怕事起来,没事时就窝在自己的小屋看书听音乐,闲闲淡淡自己打发自己的日子,江阿姨说我快成居士了。在单位我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松懈,工作是衣食父母,时下流行一句口号: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我得保证自己能养活这个家,因为是外贸企业和报关员打交道比较多,那些傻家伙们冲我挤眉弄眼调笑我也嘻嘻哈哈,有时实在不像话就冷下脸来不理不睬,要办事时依然就事论事不打一点儿马虎,时间一长我的名气反而出来了,有人说我是带刺的冷蔷薇,看着随和却亲近不得,不管说什么吧,反正不过是工作关系而已,可以压低自己但犯不着委屈自己。

32岁那年,春天从四面八方簇拥而来,这一年从开初就与往年不同,二月刚过完年我接了笔大单,三月跟随老总第一次出国去了趟新加坡,尽管新加坡只是亚洲地区,满大街也都是看熟的黄皮肤,但到底是出了国门,事情办得很顺利,我的七级英语派上了大用场,老总对我大加称赞,说没见过我这么用心的员工,大有前途大有前途。我谦虚地说过奖还需要老总多给机会。回来后大摆庆功宴,公司主管及相关企业同仁参加,一方面是庆祝拿到合同,一方面是需要协作企业的配合,也就是说我们是上家,独自没有能力完成这笔大单,需要下家一起分享这块蛋糕,具体怎么分配下面要进行沟通,而这个宴会就是开场白。这在当时环境下是很正常的业务往来,我应邀参加了这个晚会,然后碰上了他。很老套的情节,来宾入席时他坐在我的身边,点头示意后他特别为他是个左撇子向我道歉。我连说没事反正我也没见过左撇子,让他不用在意。他笑了,说他也从没碰到像我这么诚实的临桌。然后事情就开始了,没多久他约了我。他是合作企业的副总,42岁,离婚,一子一女,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女儿高一,父母在老家,偶尔会来城里看看,与前妻是大学同学,在一起时一个是水一个是火,水火不容却结了婚,婚后好了几年。那时候真是我们在一起时最平静的日子啊。他回忆时感慨。但后来又回归本性,一个又成了水一个又成了火,他属鸡,她属狗,现在早想不起来每次是因为什么,甚至吵完已经想不起来了,都是些琐细的小事,却天天家里家外鸡犬不宁,两个人都生气,都说服不了对方,越说越乱,越吵心越凉,最后累了,吵不动了,就离了。离了反而好过些,俩人见面较之以前多了些亲情,毕竟一起度过大学那段纯真年代,毕竟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相互了解。现在有了距离,那份了解就成了彼此之间的黏合剂,不是很紧密却牢牢地存在。他略带伤感地对我诉说。我问,既然你们有感情,有没有考虑过复婚?他笑了,扯了扯我的头发。

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单位附近找了间民房,一个是新加坡回来后公司开始重用我,工作量加大,有时需要加班,一个是实在受不了妈妈的唠叨。她似乎进入了更年期,完全不顾别人的时间空间,想起来就提起当年奶奶怎么对她的陈年旧事,陈芝麻烂谷子一堆一堆,一堆一堆,好像她这辈子就没经历过好时光,和爸爸在一起时就没有过美好的回忆,有了我后就没有因为我的啼叫,因为我的第一声“妈妈”开心过,只是一味地生活在奶奶暗哑发霉发臭的阴影下,她从没有想过走出来,并且甘心于这种自虐的情状,并且以自虐来从精神上虐待我,以报复奶奶早年对她的伤害,因为我姓“安”,叫做“安琪琪”。我和他谈,一股脑儿倒出自己的怨愤。他沉思一阵,说,那暂时搬出来吧,母女之间也需要距离,或许你不常在家她会有所改变。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妈妈一言不发,脸上除了比平日更加阴郁外没有别的表情,她默默将炒好的菜摆上桌子,一盘青椒鸡蛋,一盘土豆丝,还有一碟饭不离桌的豆豉辣酱,她将这些放好就拿着抹布擦饭桌,湿湿漉漉的抹布因为陈旧显得脏兮兮的,但我知道它其实并不脏,妈妈每顿饭后必将抹布用洗洁精仔细洗过晾干。去新加坡时买的红色旅行箱派上了用场,塞得满满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分开包成几个塑料袋,被褥因为体积大就不拿了,左右有现成的可以买来用,更主要是不想搞得大张旗鼓让邻居们知道。这拖起箱子,不像搬家像是旅行。吃完饭,我拉着箱子低头向妈妈说了声“我走了”,就离开了家,像若干年前周末去姥姥家一样。

小屋名副其实地小,在五楼,小一间半,是最早旧家属楼的那种格局,两间小屋方方正正豆腐块似的整齐,一间摆着一个枣红色的旧衣橱和一张双人床,一间放着一个旧三人沙发和一个吃饭用的条几,其他再容不得一物,一条走廊就是客厅,一尺宽的阳台,窗户被屋主用钢棍封住,阳台上放着几个枯干了花枝的花盆。早几天我就着手收拾,很仔细,我将之看作是一个仪式,毕竟这是自立后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生活。

他也来帮忙,和我一起去商场选窗帘买生活用品,我忍着不发出“吃吃”笑声,从商场出来就没敢正眼看他,他也似乎忍着,一直回到小屋我们纵声大笑起来,跌到床上,相互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止住笑声后,面朝天花板,回味着:“真像做梦一样,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岁。”他猛转过身来,眼睛专注地盯着我:“我是不是老了?”

“没有啊,你和你的同龄人比显得很年轻。”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是和你的同龄人比却是个老头儿了。”他自卑地轻抚下我的脸。

“我就没有年轻过。”我答,凝视着他眼睛里的我,里面那个人水汪汪的,像是梦做的姑娘。我们相望良久,相互揣测、试探,然后相互叹息一声吻在一起。他说他一时给不了我什么,也不会承诺什么,只要我记得他不是个随便向人敞开心扉的人,“一切随缘,让时间说话。”我在梦中聆听他的低喃,这些话像是甜蜜小鸟唱出的歌儿,在我的耳边儿绕啊绕,叮叮铃铃,叮叮铃铃。

他从不在我这儿过夜,也不天天过来,因为家里还有孩子,“孩子大了,还是个女孩子,我得在孩子面前有个当父亲的样子。”我点头,默默的,心里有些疼痛,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他了。

我去过他的企业,在县城,距市区二十五公里,那天他来接我,名正言顺是去察看订单情况。一路上他不时扭头望我,我笑着问是不是我脸上有脏东西?他伸手刮了下我的鼻子,不是脏东西,是花儿,让我控制不住自己想停下来,呵护一辈子的花儿。一摊暖暖的温泉溢上来,我化了。我知道他喜欢我,却从没听他说过如此动听的话。

“别变,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安静、淑雅,还有一点点冷淡。”

“嗯?我怎么不知道冷淡也会是优点。”

“对,冷淡对有些人来说是优点,可遇而不可求,像是天上的星星,又像是梦里最想吃的美味,看得到,嗅得到,一伸手似乎能够得到却‘不能够得到,永远让人有所向往,永远新鲜、有活力。”他直视前方路面,轮廓分明的脸颊侧面紧紧绷着,说这番话时像读诗一样有节奏。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我有这项优点,要怎么保持?如果没有了呢?”我歪着脑袋问他,开玩笑的语气。

他笑了,“傻瓜,别那么紧张,做你自己,自然就好。”他再次伸手划过我的脸庞,我跟着笑了,内心却隐隐起了担忧。下一个周六他没有来,再再下一个周六又没有来,整整半个月我没有见到他人,中间打去几次电话,只说在忙然后就匆匆挂了。

等待是忧郁的姐妹,时间成了花不完的硬币,叮当叮当,敲在墙壁上墙壁就起了皱皮,敲在天花板上天花板就凹出个洞,洞里是倒垂着摇摇晃晃随时会打下来的无聊。窗帘是浅蓝的牵牛花儿,当初因为两人一致喜欢它的素淡就买了下来,这会儿只觉得它太淡了,淡得无滋无味,那似有还无的丝蔓络子像是生了讥诮的眼睛,不错眼珠儿地斜睨着我,我索性一把将它拉开,找根绳子把它打个团儿捆了起来。再安不下心来读书,以前那种安于寂寞的心情不再光临。我打开床前的玻璃窗,凉空气扑面而来,湛蓝的天空蓝得逼人眼,天上没有一丝云朵。下午的阳光是充足的,我这间屋子是阳面,床头摆在南墙的暖气片旁边,我趴在床头眯着眼,闻着阳光干爽的味道。脚踝光着,不是很冷,感受光线一毫米一毫米,一微米一微米侵入肌肤的感觉。我像一只懒洋洋的猫,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去想,趴在十一月的阳光下。他再见我时搂着我的腰,惊讶地左右打量着,说我瘦了。我哭了起来。

我没问他为什么没来,他主动说的,说是因为工厂一些杂事,同时前妻病了,挺重,他帮着跑前跑后,怎么说那是他孩子的母亲,他也算是她的亲人。嗯。我点点头。

有他的日子就阳光灿烂,即便有些曲折也是甜蜜的小插曲,只要能见到彼此,一个眼神也使彼此光彩照人,我越发地依恋他了,所以每周一次见面对我来说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他有些无奈,说我们相识本来就是个意外,事情开始后又进行得太快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进行下一步骤,有许多情况只能慢慢来。比如孩子,他疲惫地说。最近因为他们母亲生病,就联合起来试图让他们复婚,对他们来讲尽管有着连接要复合却也不能不谨慎对待,都经不起再伤一次,但孩子们的心也是伤不得的。得慢慢来。我无语,把玩着他的手,一会儿与他手掌相对五指合十,一会儿又扭麻花似的一个关节一个关节缠在一起。不开心吗?他问。我摇摇头。我等你。

除开这些无法逾越的障碍,我们相处起来还是很轻松的。他喜欢讲他年轻时的事,小时候如何淘气偷吃家里的馒头啊,如何与同党们比赛谁在河里游得远啊,有一次差点儿陷烂泥里给淹死,翻墙爬树掏鸟窝可没少让家里费心,老爹急眼了就抡起笤帚疙瘩一顿胖揍。呵,我小时候也是。我笑着插嘴。你?他翻翻眼,一万个不相信。你一看打小儿就是乖乖女型的,怎么可能。得,信不信由你,我也当过孩子王咧。不信,让我检查检查哪里像是孩子王。我急翻到一边,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和他在一起就发现他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像个土匪,有时像工于心计的阴谋家,五光十色,让想研究明白他的我看花了眼,研究不明白干脆什么也不想了,一径躺在他的怀里安安稳稳做他心上的种子。他说我是他含在心里的。

“小心我抓破你的心脏,我可是有爪子的。”我威胁。

“那就来吧,我倒是要看看我的小猫怎么伸出她的爪子。”

我的历史也讲给他听,一五一十,细细碎碎,从姥姥家的门墩儿,到村口的老榆树,从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姨,到下雪天的落雪声,从大公鸡到奶奶家昏昏暗暗的小日光灯,日复一日熬中药飘到房顶聚焦起来的药香到那场热闹俗艳的婚礼。讲着讲着就有些伤感,原来这些都攒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有忘记。他揽着我,将我的头埋在他怀里:“都过去了,想不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事压在你心里。”

他的天空要远比我的宽广,凭他那份阅历我无法相信他竟然会选择我,他经受及正在经受的超出我的体验,他在他们企业是实力派,是掌握着企业生死命脉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他和我讲商场上的趣事轶闻,我听得津津有味,本来觉得自己也是在公司经历过一些事的,但和他一比远不可企及,那份识人的才智,那份左右逢源的从容,那份应付突如其来事件的豁达,都让我赞叹不已。喂,你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别老这么一惊一乍的,让我觉得我在自吹自擂哄骗无知少女。他终于不好意思起来。我说我可是真心地佩服,都有些自卑了,我懂得那么少,什么也帮不了你,你选我真是选错了。喂,小心你的爪子。他警告我。我可是个老男人了,不要低估我的智力。“老男人”这是他后来常用的词儿。我越来越依赖“老男人”,和他再也分不开了,我开始无法忍受长夜的孤寂,但他决不妥协不肯在我这里过夜,有时几周都不来见我,我恼了,几天不理他,但最终还是自己因为相思难耐而忍不住给他电话或者短信,他笑我,三十多岁的人了,尽管没结过婚但到底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么没有理智,现在应该相互适应对方为以后做准备。相信我。只是,我能做到吗?

三月份,新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炮仗那种呛鼻子的强硝味仍然浓烈,门两侧火红的春联意犹未尽,大街上的出租车车尾处贴着“出门见喜”、“出入平安”四处奔跑,一副引领春意早来的风情。妈妈想让我搬回来住,我不愿意,懒懒地起身收拾碗筷。公司初八开的门,礼炮鞭炮花花绿绿从门口摆到街心,老总在走廊里笑呵呵地说“图个吉利”。每天处理完手边儿一些事,我就回小屋睡回笼觉,一般过节就是这样,因为没有什么工作量,很长时间公司里都是疲疲散散的。

我再醒来天已近晚,苍白的暮色死气沉沉地从窗户外面向屋里张望,远方的天空却是一片紫红,因为云层的缘故显得有些湿润而富有生气。我拉上窗帘,却没有开灯,屋里因为突然的黑暗似乎变得更冷了,我蜷缩在被子里不想起床。他从节前就失踪了,连个电话都没有,我赌气也不拨打,其实很多次手机拿在手里点到他的号码就差摁下去。他说过要给彼此空间,不喜欢密不透风的感觉。我伤心地问他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不再要我了。他生气地说怎么又瞎想,他只是希望像两个成年人一样交往,相亲相爱,两个独立的成年人。他强调。我打过无数次电话后不敢再轻易摁下去,心里一边是绝望,一边又是充满希望。屋主早早就停了暖气,在这个寒气逼人的小屋我觉得很孤单,很凄凉。每天在昏沉沉中睡去,又在昏沉沉中醒来,然后接着再睡,沉浸在一种怨恨、自怜的情绪中,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我躺在那里,身体轻盈得飞了起来,俯身望着床上那个懈怠的人形物体,迷惑那会是自己。

我开始做梦,梦到自己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暮色苍茫,紫色的云团低低地围在楼房四周,像是无孔不入的海底怪兽无限向各个角落伸张着触须,穿透进每一个以纳米距离排列的孔洞,到处充斥着这种紫色的黏液,连路边的灌木都不能幸免,忍冬冻了一冬天,打着哆嗦的绿叶上也沾了这种物体,像是在路边开放妖异而华丽的死亡之花。路人木着一张脸行色匆匆,我听到的声音,低头一看,一群老鼠停在路边冲着我交头接耳,突然我发现自己原来只围着一条被单,双肩及双足都裸露着,我惊慌失措起来,惊恐肮脏的老鼠会发起攻击,然后奔跑起来。一朵白花徐徐在眼前开放,绽出一间房子那么大的花萼,我跳了上去站在花蕊的顶端,白花合拢起飞了,我被包裹在花心里,冰凉的洁白碰触到我的一瞬间,将我变成水晶棺里的化石。我要等一千年才能醒来,必须要等,除了等待一无选择。我惊慌地在石棺里扭动,却不能移动丝毫,一头巨型花斑豹站在我的面前,郁郁不乐地盯着我,我只看一眼就明白那是他,我望着他流泪,他冷冷地无动于衷,眼睛里不带任何情绪,突然我福至心田恍然大悟,洞悉他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现在又为什么这样对我,他一边需求能给他安宁的纯洁,一边需求能带给他永无止境征服欲的神秘,他不仅需要一个伴侣还需要一个对手。而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能带领我一起飞翔的伴侣,他的欲望比我的大,突破了我的容积,当我倾心相向给予的越多,他拒绝得越快。我向棺外的花豹探出手,但咫尺天涯遥不可及,我开始在梦中大声地哭泣。这不是我要的结果!

我没有思维,大脑停止了供氧了,屋子里除了他的影子再容不下其他东西。我回想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无数次谈话,只要一按下按钮就开始在屋子里回响。他对自己的总结,他对自己过去的自得,他无止境的抱负,他的子女,他的前妻,他的父母,他的事业,在这所有中,独独没有我,我是他什么人?又是什么?喊叫和提问在脑子里狂乱得嘈杂不休。最后一次电话时他说我太斤斤计较了,说我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需要反省反省自己。我祈求他说个明白,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他在那边沉默良久,在挂电话前说了一句:你自己想吧。一种撕裂的疼由内向外漫延,痛不可当。这是一种被剥离的痛楚,他不再承担被我攀附的义务,要把我从他的树身上撕下来。

我在苍白中继续闭眼过着我的生活,醒时如梦,梦时如醒,梦与醒交叠着,在冰冷的屋里好像要给冻住了似的,这一日与上一日没有大的分别。三月中旬,小姨打来电话,说她在我家,妈妈病了。我这才暂时从狂乱的病态中清醒过来,感觉口干舌燥,摇摇晃晃走进厨房在灶上坐了一壶水。我站在厨房门口,打量这个生活了近九个月却从没有仔细看过的空间,四页扇的木窗上玻璃糊了一层油腻腻的尘土,从屋内望不清窗外,有一格玻璃少了一个边角,风一吹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听到这响声我一阵眩晕,胃收缩成一团像一记重锤狠狠击了一下。橱柜在水池旁边,搬来后重新刷的白色新漆,原来是酱红色,经过水渍的浸泡和冬天暖气的烘烤,有的地方有些鼓涨开裂了,露出里面的底色,像是在白布上开了道缝儿,有人从里向外进行窥测。厨房里唯一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就是水池,亮晶晶的白瓷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这也是搬来时换的,旧的是水泥做的。整个厨房的气息是一种陈旧低劣的污秽感,包括整个小屋也充斥了这种气味,整个楼房都年代久远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它日渐衰朽的破损,它太老了,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曾经它的辉煌也只能在回味中慢慢咀嚼了。灶上的壶响了,我关掉火,打开行李箱,开始一件一件往里面摆放衣物。不管我们的最后结果是什么,我需要马上离开这间美丽的囚室,拯救我自己!

5

我赶到时妈妈已经住进医院,发病时幸好小姨在,那几天妈妈只说胸口郁闷想找人说说话,小姨就搬了来。妈妈的身体从没有舒服过,她们觉得也没什么大事当时也没想起来和我说。早晨还好好的,中午妈妈睡下后就再没起得了床。我匆匆办好所有手续,之前沉沦的情绪放在一边顾不上去想。CT检查结果出来后证实是突发性脑溢血,把妈妈重新推回病房后护士站通知主治大夫要找家属谈话。

这是一个面色白皙的中年人,头发粗短戴着一副银架无框眼镜,他手里不停转动着一支圆珠笔,从眼镜片后面盯着我语速缓慢边说边想措辞:“病人和你什么关系?”

“我母亲。”我在他示意下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病人平时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抽烟、喝酒什么的。”

“没有,我妈从不抽烟、喝酒。”

他在一张纸上记录,“发病前有什么先兆?这个先兆也可能是早几天,或者几个月前就有征兆。”我茫然以对,他解释:“就是病人突然感到一侧身体麻木、无力、活动不便,手持物掉落,嘴歪、流涎,走路不稳,或者与人交谈时突然讲不出话来,或吐字含糊不清,或听不懂别人的话,暂性视物模糊,突然感到头晕,周围景物出现旋转,站立不稳甚至晕倒在地。”

“好像是没有过。”我迟疑地回答。

“好像?”他抬头看我一眼。我连忙解释:“我没在家住,平时妈妈打电话时也没提起有过这些情况。”

“哦。”我知道他并不满意。我对自己更不满意。

“你要知道脑溢血是中老年人的多发病,它是因血压突然升高,致使脑内微血管破裂而引起的出血。在出血灶的部位,血液能直接压迫脑组织,使周围发生脑水肿,重则继发脑移位、脑疝。”

“大夫,我母亲的病情严重不严重?”我有些急躁,听不懂这些医学知识。

主治大夫又抬头看我一眼,“很严重。”他加重语气,“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脑部出血量很大,由于来时不注意搬动加重出血,病人现在意识不清很危险。”

我双腿虚软走出医生值班室,心里凄凄惶惶一片空白。妈妈早年就久病在身,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好,但我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会病到这种程度,这世上我就她这一个亲人了,尽管从小时候就对她没有给予自己足够的关心和爱护而心存怨恨,但此时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没有她,以往种种只是自己对渴望而不可得感情的一种姿态,而不是心里真的不爱她。我抱着头,顺着冰冷的墙跌坐在地上,泪流不止。

医生说现在病人意识不清瘫痪在床,家属一定要配合病人预防并发症的发生,首先病人周围环境一定要安静,每日定时帮助病人翻身拍背4~6次,每次拍背10分钟左右。病人瘫痪在床,枕骨粗隆、肩胛部、髋部、骶尾部、足跟部等骨骼突出处易发生褥疮。应用软枕或海绵垫保护骨隆突处,每2~3小时翻身一次,避免拖拉、推等动作,床铺经常保持干燥清洁,定时温水擦澡按摩,增进局部血液循环,改善局部营养状况。还要每天进行四肢向心性按摩,每次10~15分钟,促进静脉血回流,防止深静脉血栓形成。我一一点头应承,怕自己记不住特意找本记下,同时也记录妈妈每天的体温及生命体征,护士们说从没见过我这么用心的家属,我苦笑连连。

从不知道伺候病人如此繁琐,每天天不亮拿着值班护士抽出的血液分别到各化验室送单子,这些事可以留到护士集中到一起来做,但我总是主动把这活儿揽下来,偶尔顺便帮其他病房送。只有这时候我的心才能静下来一会儿,不必待在气味浑浊浓烈的病房里守着始终双目紧闭的妈妈。我知道自己大概不能算是不孝,但是是绝对的不顺,我不愿看到妈妈现在这个样子。

三月的清晨惺忪未明,灰蓝的天空乌麻麻的像医院里医生们见怪不怪冷静的脸,就是这脸也让人心里起了些安慰,毕竟大家都是尽力的。冷冷的月亮挂在天上,几颗寒星眨着眼睛,对面楼上大多数的窗户是黑着的,那黑色是会传染的,连成片打不破的联盟。听到大街上远远传来汽车鸣笛的喇叭声,还有偶尔惊心动魄的急刹车声。我打了几个冷战,大口吐出肺里的浊气,新鲜的气流顺着鼻腔、嘴巴、皮肤上的毛孔钻进体内,我伸展四肢,又因为手里有东西不敢动作太大,只能算是挺肩扩胸。室外的空气凛冽潮湿,糊在脸上像是做了层面膜,我不记得自己几天没洗脸了,每天只是用手抓抓头发胡乱打个髻。检验室东三楼一个,西楼昼夜门诊一个,我走向东三楼。楼里空无一人,走廊里的灯昏沉如豆,几只木质包装箱摆放在前台,这一阵东楼在装修。我绕过去,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那几个硕大的白木板钉制的包装真像棺材。检验室的值班护士在我的敲门声中打着哈欠出来,一手接过几个针管一手接过单子,“唔,十点来拿结果。”“哦。”我连忙应,临别没忘记说声“谢谢,您费心了。”在医院这一阵,我沉睡在工作中那种恬不知耻的虚伪热情苏醒过来,人人都喜欢。包括小姨。

我不记得妈妈住院多久后我才认真打量小姨的脸,这十几年我几乎忘记她的存在,提起时她也只遥远地活在某个不知人情世故的年代。她老了,一张脸现出过度操劳的痕迹,和妈妈因为忧郁毁掉的那张脸相比更显得沧桑,只是要比妈妈多出一种精神和坚强。我削了个苹果给她,她忙接过来,不住口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这回我妈病成这样,多亏你在。”

“自家姐妹说啥呢。”小姨咬了一小口苹果,沉思道:“你妈这辈子不好过,可是受了罪。唉。”

“各人有各命。”我突然凭空想起妈妈在小姨结婚前说过的一句话。

“是啊,人不和命争,万事想开点,对自己都好。”小姨感慨,又咬了两口苹果,我发现她嘴里亮闪闪有两颗假牙。“小姨,这么早你就掉牙了?”

“哪儿啊。”她羞赧地抿住嘴,“还不是早些时候和你姨夫打架打掉的。”

“啊?我姨夫?听说你们曾经闹得挺凶?”对小姨的事情后来我知之甚少。

“差点儿离婚。他们一家子都逼我离,我就不离,都有孩子了,就是守个名儿,我也不离,离了孩子多受罪啊,你妈不就是个例子。”似乎觉得这样议论一个无知觉的人不太妥,她瞥一眼床上的妈妈。“那时候是闹得挺厉害,他们一家子看不起我,觉得我是农村的,没文化,拿不到台面上,就撮着你姨夫和我闹,三撮两撮你姨夫就和他们一伙儿了,不过,你瞧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比他们家另外几个兄弟姐妹都过得好。”

“你们现在在哪儿住?好像听姥姥说你们到外地了。”

“邢台的临清县,开了个门市。小县城,待得久了,地方也熟了,养得活命,呵呵。”小姨笑了,“你妹妹婷婷现在也大二了,在北京上学,假期也不回来,打零工,说是在北京找机会,以后就在北京发展。”

“哦。”我知道小姨因为结婚前桀骜不驯不敬兄嫂,自从出门就少回姥姥家,再加上姨夫去姥姥家闹过几次,每次回去碰的都是舅舅妗子的冷脸子,几个堂妹因为小姨不曾亲近她们对她也是不理不睬。我无端叹口气,冒出一句:“活着都是为了什么啊。”

“活着当然是为了好好地活着啊。我年轻时不懂,荒废了很多东西,有些东西当时不珍惜过去了再后悔就没处寻,年轻时以为别人都是对不起自己的,就事事对着干,老了才发现原来是自己错了。活着一天就好好过,好好活,好好对人,人不就是一辈子嘛。”小姨慢慢咬着苹果慢慢地说。

我凝神注视小姨,说:“小姨,你现在柔软多了。”

“呵呵呵,人经的多了就软和起来,总得长点儿记性啊,不能总硬着,硬得咬不动,硌牙啊。”小姨露出白亮亮的假牙开玩笑。我也笑起来,低头接着削苹果。突然小姨轻声喊我:“妞妞,你看你妈。”我转头望去,妈妈脸扭向我们,一双久闭的眼睛亮亮地睁着,流着泪。我梦游一般走出病房,走到护士站,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欣喜的声音对护士说:“我妈睁眼了,我妈醒了。”

妈妈苏醒后,医生护士马上赶来将病床团团围住。“奇迹啊,奇迹,这么深度的病症竟然这么短时间清醒。”主治大夫闲下来和我谈,“但为了对你们负责,我还是得提醒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当然不一定发生,但这是我们医生保守的忠告。”

我打听怎么让妈妈快些康复,主治大夫给了我一本小册子,其中有关“脑溢血”康复护理几点我抄了下来:1).说话时用短而清楚的句子,速度比正常缓慢一点。 2).鼓励病人多说话,不要强逼,发问时用简单直接的问题,使病人能答“是”或“不是”。 3).对于有严重沟通问题者,可以用手势及面部表情表达你的意见,亦可鼓励病人用手势去沟通。4).每次与病人交谈时,要给予足够时间让她思考、组织说话内容。5).用她熟悉的名称及术语跟她交谈。

医生说既然病人清醒过来,可以先少喂些果汁补充下维生素。我马上削苹果,一慌张切到了手,流了很多血,小姨一把摁住伤口,连声说慢点儿慢点儿,我让她去照顾妈妈,自己跑到水房用水冲手,邻病房的陪床见到说这样不消毒,我说没事我妈醒了。水在欢畅地流,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使手指看起来像河里游泳的鱼,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这是整个上午的事情。下午六点二十分,妈妈开始出现呼吸困难,冒虚汗,眼眶通红,我跑去找医生,医生看过后冲我同情地摇摇头:“问问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吧。”我头一晕,几乎栽倒。

妈妈一直望着我,头微微一点一点,嘴巴嚅动说不出话来,小姨就猜:“姐,你是不放心妞妞?”妈妈点下头,又摇头,“是咱爹娘?这个你放心,有我和两个哥呢。”两个舅舅也赶到了,他们唉声叹气拿不出主意,更是让我心烦意乱。妈妈点下头,又摇头,她望着我,眼里直是流泪。我闭上眼,觉得自己大滴大滴从眼里流出的是热辣辣的血:“妈,你放心吧,我会找到爸爸。”妈妈脸上扯出一丝笑意,大睁着眼不动了……

妈妈的葬礼上我没安排人去寻找父亲,这是我对妈妈耍的最后一个花招儿,我只答应去找他,却没有说具体什么时候去找。一颗心总要平复的时候才能静下来想事情做事情,我等待让自己平静下来的那一天。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发现我怀孕了。妈妈刚不在的那一天我在病房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呕吐起来,护士长疑惑地打量我,悄悄递给我一片试纸……

安排完后事,一切尘归尘土归土,眼前不再晃动若干不相干的人影,耳朵边儿也不再嘈杂一片,我累了,一头歪在床上眨眼就睡着了。小姨最后一个走的,她说她在姥姥家待两天就回了,并希望我去她那儿住两天散散心,我嗯了一声,睡意沉沉。

睡了三天,其间不时有人上门安慰,后来就没什么人来了,大概看出我不耐烦的心情。第四天,我去公司找主管请假,要将攒的“年休假”全部休掉,主管立马签批,老总也下楼同情地问候了两句。下午,我拿着彩超单子找了一家小门诊做了流产手术。子宫里显示:2.8cm×4.2cm,椭圆,像个长核的蛋。

小姨到家后打来电话,我说我想去她那儿散心,她说好,然后换姨夫通电话问了问情况,说他一准儿天天给我做好吃的。我哭了。没想到妈妈、小姨、我三个人中只有小姨得道成仙。

我对姨夫说:后天到。

特约编辑 梁 帅

作者简介:常聪慧,女,河北邯郸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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