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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乡愁往回走

2016-03-21林文钦

北方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大伯祖父祖母

林文钦

唯物主义的人文学认为,人的感情,因对象而有异。像我和父亲,就在故乡的概念上颇有分歧。父亲所怀想的故乡,就是我的祖籍;而我认为的家乡小城,却仅是父亲成长和打拼的客地。

光阴如梭,父亲年事渐高,尤喜怀旧。几次我从外地回家,父亲总要对我叙起往事,悠然神往中常露几分黯然伤怀。老父早就与我和大哥商定,要在有生之年,带我们去拜谒祖辈生于斯、长于斯的那块土地,那个村庄,那段历史。似还愿,似朝圣,抑或是寻根。

2010年9月,当我陪伴着父亲一同踏上宁德市蕉城区虎贝乡的山村土地时,一种陌生而又亲切、久远而又神秘的感觉袭上心头。这里山溪纵横,炊烟袅袅,稻香弥漫,我仿佛走进一种虚幻的画面里或是属于童年的记忆里。这就是与父亲有着血缘关系的故乡吗?在我心生这个疑问的瞬间,一句经典俚语也在瞬间浮现于脑际:“所谓故乡,不过是祖先漂泊中的最后一站。”

这个叫梅鹤的小村庄,位于地势陡峭的鹫峰山南麓。这里曾住过我的林氏祖先们,他们在这里休养生息,繁衍后代。上世纪初叶时,祖父和祖母就在这里生养了两儿两女,然后迫于生计所困,举家搬迁到叫霞浦的滨海小城。离开故乡的时候,我的大伯、大姑、细姑都对生于斯的村庄有了深深的印记,只有我的父亲,那个不到4岁的林家老幺,端坐在祖父的挑筐里,懵懂无知,就在一摇一晃的颠簸里走出了故乡的山坳。我的父亲,这一走就是67年。当71岁的老父携妻挈儿重返故乡寻根,我看到他的眼里焕发出童年时代的光彩。他那么兴奋,又是那么忐忑,他甚至为自己没有留存故乡的些许记忆而感到羞愧。当跪在我曾祖父的冰凉碑刻前,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我为之动容的心不由绵软到疼。

父亲想回故乡的念头,在多年前就开始了。那是1999年的一个寒冷冬天,73岁的大伯从霞浦独自一人踏上回乡的路。也许是天意使然,也许是命中注定,大伯竟意外地去世在回家的路上。那年他一路辗转,乘长途客车转了两站再步行,他兴致勃勃而满心欢喜,他看到那个无数次梦回的小山村了,他就要圆他回家的梦了,然而就在距离生养他的村庄还有五里之遥的路上,大伯无奈地停止了奔波的脚步,梦断故乡门前!大伯至死不能瞑目,说不清他是叶落归根,还是终生遗憾!为了料理伯父的后事,父亲百里迢迢赶来,并打听着找到了曾经令大伯魂牵梦绕的故乡,替大伯走完了他没有走完的路。还好,在父亲的故乡里,还有他同族的哥哥和弟弟,也许大伯就是为了寻他们而来?

那次匆匆邂逅故乡,点燃了父亲乡愁的火种,那粒火种先是冒出火星,后来就噼噼叭叭地炸响,让父亲的周身都热血沸腾。自从和故乡的人有了关联之后,父亲就像一个急于想知道答案的孩童,他想把所有关于故乡的人和事统统揽入自己的脑海,以及从祖父母那里听到的故事,他都想一一得到印证,这似乎是一种对生命的探源。

而父亲因家族中的一些变故,在大伯离世后的十多年间,思恋着老家却未能回乡。

但故乡向父亲发出的讯号不但没减弱,还在逐年增强,在一次次地召唤着游子返乡寻祖。

当我和哥嫂陪同着父母来到梅鹤村,这曾经只写在个人籍贯栏里的故乡时,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亲人了。父亲在两年前找到的那两位同族兄弟,其中一位已经病逝,还有一位健在的老人,已经81岁高龄,我们称他为三大爷。三大爷得知我们探亲的消息,早早地派出家人去村口迎接着。前来迎接我们的堂兄骑着一辆崭新的电动车,飞快地在前头带路,我们的小车迎着打谷场上村妇们诧异的目光,在村子里左拐右转,路过了十字架标志的基督教堂,路边的黄毛狗愣愣地盯着我们还喘着粗气,村道边的一扇又一扇杉木门紧锁着……

我们的车子在村子的东南角一家红漆门的大院前停下了,一位高个子老人站在门前。不待父亲介绍,我脱口叫出:“三大爷!”他与我们家族的人长得实在太像了,尤其像我的亲大伯!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胡须,居然有好多相似之处!这让我们原本对故乡的隔阂一下子消除了,感觉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亲切自然。初次相见,三大爷把儿子儿媳从忙碌的稻收现场召唤回家,一一相认。我们尚未出五服的兄弟们聚在一起,按着家谱自我介绍,发现“文”字辈重名者众。当说起有一个与我同名的、年龄且相仿的哥哥前年竟出意外去世时,我心里一惊,感觉脊背发凉。因为前年的那一段时间,我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恐惧感,无缘由地感到害怕和担心,是那种对死亡的惧怕和对生命的担忧。没想到,千里之外,竟有未曾谋面的同名哥哥殒命。

那一晚,父亲不顾旅途劳累,三大爷也忘记年事已高,两位老人交谈甚欢。三大爷是父亲在故乡里唯一的同族。他在这个村子里生活八十来年,每家每户都能沾亲带故,他储存的记忆像个故事汇,每一个故事都能吸引着我们听得入神。老人虽年过八旬,但口齿清晰,说话干脆利落,声音洪亮。他能说出我大伯、父亲以及姑姑们的乳名,还能说出我祖父的性格特征,还讲了他二十年前到霞浦访亲的经历……三大爷一边说得起劲,一边从他家进户的门镜后面取出一张卷着的旧挂历。打开那张挂历一看,原来是一张手抄的林氏族谱,我的列祖列宗们,他们的名号就在这里一一地排列着。

这张林氏族谱从上至下,像一个几何图形,更像一棵倒悬的大树。最上面的,是大树的根,是我们的高祖。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枝枝杈杈的,越排越多。我先是自上而下,寻找我的祖父,当我终于找到了祖父的名字,又逆流而上,看到祖父的祖父那代共有5个兄弟,他们的最后一字分别是“忠”“孝”“仁”“义”“礼”。那一瞬间,我对先人们油然而生敬意,表情不由得肃然起来。在这张手抄的族谱上,并没有列入祖父的后代们。在这个矩阵的最后,有一处用括号标明的注解,注解上详细说明了未列名单的后人,原因是祖父早年带着他的家眷迁入了霞浦县州洋乡下塘村。在这张泛黄纸上,我们很清晰地看到祖父的迁徙之路,也找到了父亲生命的源头。

回乡的父亲,像极了一个刚回到家的孩子。他在这个曾属于他的小村子里转来转去,并找到了他的出生地。这是一个空房子,据说主人已经不在了。房子当然早已不是当年的房子了,但我们隔墙望去,还是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惊喜和满足,六十多年过去了,旧地不识新人,你认得墙外徘徊的老人吗?他是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孩子啊!如果你不认得我们,总该记得我善良仁慈的祖父吧,那个虔诚的修佛居士,我们都是他的子孙啊!祖父祖母就是在这里相亲相爱,度过风云激荡的岁月;就是在这里与前来抢掠的匪兵以死相搏,然后为那个“匪兵的灵魂”救赎;就是在这里整理行囊别离乡亲,一步三回头地远走他乡……

人类在不断的迁移过程中寻找着最适合自己生存的家园,一个家庭的变迁也是如此。

祖先们跋山涉水,不断地为后人们寻觅着新的故乡。三大爷说,梅鹤村这片贫瘠的山区土地,也不过是先辈们漂泊过程里的一个落脚之处。真正追溯起来,梅鹤老家的这些人是来自安徽省金寨县南溪镇。据说,从皖西迁到闽东的这一支林姓先民们,渐渐发展成一个庞大的家族,家境殷实,人脉旺盛,根基渐牢。有一位高祖母仙风道骨,活到116岁。高祖母临终前曾嘱咐儿孙,不要把她送回老家的祖坟,恐怕会冲了财运。老人116岁无疾而终,后人觉得不葬在祖坟里似乎有悖常理,便不顾路途遥远,举灵回到安徽。谁知道在老太太即将下葬的时候,墓地里突然涌出汩汩水流。而远在福建新址的亲人乡邻们,正在为百岁老人的喜丧大摆宴席的地方突发大火。肆虐的火龙左冲右突,蔓延了几个村庄,大火整整燃烧了二十多天,将刚刚兴旺的林氏家族烧得一无所有,满目疮痍。

虽是听说而来,而我并不认为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是虚妄之谈,我相信这是发生在我们林氏家族的真实历史。一个人如果不回到故乡,似乎永远触摸不到一个家族发展壮大的根系,似乎永远也体会不到来自心灵深处的那种震撼,更不会接收到故园传递过来的那种暗含生命密码的符号信息。

这里虽然是父亲的故乡,但作为他的后代,我们还是心有灵犀,感受到了尘埃落地的踏实与安宁。在祖父的老厝门前踱步而行,伴着凉爽的秋风,看着左邻右舍墙头伸出来的老樟树,一切都是静静的,竟然恍若隔世。

父亲指着东南方向的一座山,像是对我说,也像是自言自语:“你大伯就葬在那里,看看,离老家才多远啊?”

那座山的所在地名叫“清水凹”,与老家的直线距离只有六里地。但我的大伯是永远也走不到家了,他的生命就在那里化成一捧骨灰,他把在人间的最后一丝温度都留给了回家的路上。大伯跌入了一个深如锅底的沟壑里,纵是一个壮汉也爬不上来的丧身之地。当家人们为伯父收尸回来,描述着老家恶劣的环境和险峻的地势时,我的母亲想起祖母曾对她讲过的一段儿时历险记——祖母小时候,具体年龄不详。曾与小伙伴们在山上挖野菜,突然刮过一阵黑旋风,竟将祖母卷走。惊异失措的小伙伴们赶紧跑回家报信,家里人四处寻找,后来竟在离家十余里的地方找到了毫发未损的祖母。家人高兴万分,还专门摆酒席请村里人以示庆贺。据祖母讲,黑旋风将她卷到了一个如锅底般的沟壑里。听母亲讲完,我们也想起了原来曾经听过祖母的经历,当时以为是吓唬小孩子的,没想到是真的。更没想到,那个深如锅底的清水凹到底还是吞噬了大伯,此凹和彼凹是同一道山凹么?不得而知。如果真是,那倒是有神秘的玄机了。

季节已然是深秋,打谷场上正忙。这里靠天吃饭,时有旱灾或洪灾,山路崎岖,车行其上,上下颠簸。父亲极力打听故乡所剩不多的亲人们,堂姐妹、表弟妹,想在有生之年见上一面,遗憾的是我们只找到了一位远房的姑姑。在这位姑姑家,保留着生火用的灶台,还有磨出豆脑花的石碾子。那乡俗味道,是十分本色的故乡味道,原汁原味、久远亲切,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等我们回来。

待回到霞浦城关后,父亲像是掉了魂似的,叨念着老家的事。父亲的性格原本坚毅,这源自他的军人出身。或许是心头压着深沉的乡愁,他一改刚强的模样,变得多愁善感。有一天夜里,我看到他独自对着祖父的遗像喃喃着什么,而后是一阵的发呆。更为意外的是,父亲还静静端详着几张泛黄的叔伯兄弟合影的黑白照片。看着看着,他的手不自觉地往眼角揩着清泪。我知道,此时的父亲是想起老家,思恋起老家那健在或逝去的亲人了。

回想起来,我打儿时起,就感染着父亲的乡愁。而父亲讲给我听的,全是祖父年轻时说给他的有关故乡的故事,其中有老磨坊咿咿呀呀的歌唱、打谷场清爽的晚风,还有山岭上倔强抖动的一枝芦苇,或者寂静的夜晚村头的几声狗吠曾惊起屋檐下的麻雀叽喳声……祖辈的故事都是用血和泪浸泡过的,交织着战乱、天灾、饥馑的磨难情节。我将这些情节拎起来,便闻到苦涩的味道,还一滴一滴地落下红色的浆水。

大凡中国的父亲们,都寄望子女传承家族烟火,牢牢记着不要忘本。也许,对父亲这个古稀老人来说,故乡这个心结拧得太紧了。这个传递给儿孙的“籍贯”概念,不仅仅是停留在户口册上的一个地名,而是父亲出世的生命的源头。这源头,有风有沙,有花有树,有亲有邻,它们组成了维系父亲生长的根,是父亲终日记挂的心灵脐血,是城市烟火所无法替代的那个小小村落。

“当我在晚秋时节归来,纷纷落叶已掩埋了家乡的小径”。当我默念黑大春的诗作《当我在晚秋时节归来》时,我也感应了父亲的乡土情愫。何谓故乡?故乡,它是一扇门板堵住风的地方,是几溜瓦当遮雪避雨的地方,是疲惫倦怠时可尽情轻松依靠的地方。故乡,它是游子漂泊中牵魂的一根隐形丝线。无论你漂了多远,无论漂了多久,总是想着要用手来拉一拉、拽一拽这根乡情之线。

2013年秋日,我携八岁小儿,再次回到了梅鹤老家。站在村子的后门山上,村庄、田埂、炊烟、瓦檐、柴门,这些故园的原生态意象又掠过我的眼前,提示着自己是有根的人。是呀,父亲的根也是我的根,我也是一个长年在外的故乡游子,和它血脉相连。只因我们在外漂泊的时间太久太长,祖父、父亲、我们,颠簸飘荡,像离土的根苗,像离枝的树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到了我们第三代,已是不辨乡音,难找归路。

而乡愁,它一脉相承地潜伏在我们的基因中,充满穿透时空的顽强生命力。面对隔着父辈的故乡,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故乡却知道你是谁。“立治(父亲的名)的儿孙回来了”,记得这是我回到老家后听懂的第一句乡音、第一声母语,它让我看到了我的土壤,触到我的枝干,让我找到自己的根。一阵阵的乡风吹过,让我的心柔软极了,内心对着故土说:梅鹤老家,我爱着自己的父亲,更爱着养育了父亲的你。

“雾里的挥手别离/别离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读着席慕蓉的诗,我为百里之外的故乡,为父亲绵绵的乡愁感动着……在父亲的故乡荫蔽下,我是个有家可回、有根可依的孩子,再也不是“风落之果”。浸润在父亲的浓浓乡愁里,我触摸着乡情的脉络,渐渐找回了返乡的路。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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