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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组曲

2016-03-21红岸

北方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土丘嫩江荒野

红岸

回到荒野

一包香烟。一枚打火机。一张旧报纸。一大瓶秋林格瓦斯。一把卧在刀鞘中的锋利藏刀。这些物品早就老实地待在背包里了。耳塞和手机呢,揣在上衣兜里。一切就这么准备好了。有点像出征前的赛车手。服装不太对路,不是赛车服,也没头盔可戴,还是平时那身装扮,不干不净的。脸上呈现介于知识分子和下岗工人之间的苍白与憔悴。眼神呢,噢,带点儿轻度精神病人的狂躁。总之,不算太好,但也并没坏到哪儿去,这就是我那平平淡淡的生活。

初夏的后半夜,天是一点一点变得透亮的,那种亮是被浅浅的蓝染白的,白中带着暗,带有一抹灰。我把耳机线按入手机的插孔内,点击爱听的音乐,戴上耳塞,轻轻打开屋门,再小心掩好它,随后悄然走进寂静的黎明。心脏跳动得十分有力,血液流动得很平缓,它们与越来越亮的晨光似乎有着相同的节奏。

好久了吧,做某件事,去某个地方,走近某个人,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初衷和目的了,仅仅只是做那件事,去那个地方,走近那个人,从而感到一种身心的放松和解脱,体验到一种愉快的审美过程。这些并不是无缘无故,可有可无的。事、地方、人,它们也都是各自独立存在的单元,都以自身特有的方式生长着,发育着,完善着,或者消亡着。之所以做它们,去那里,走近他们,肯定是生命个体与事、地方和人存在着某种类似的、共同的细胞元素,它们在不同的地方相互吸引着,无声又固执地招呼着彼此。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春季和夏天,我一次次扑向荒野的荒唐举动了。是的,好多天,我都再也无法安静地呆想心事、捧读书本了,只能走出户外,骑上单车,一路匆匆,既像放逐,又似朝圣,把整个身心撂到荒郊野外里去。

其实是一点儿一点儿地软着陆

被野花和青草托举着,漂浮城市的灵魂

在大荒甸子缓慢降落,有意或无意的尝试

过程十分漫长,结果只在一瞬

儿时经验有效串起来了,一串毛毛狗摇曳

还带着半辈子的孤诣与苦心,满脸皱纹

没有什么比这再好的了吧

听野鸟于树丛和沙洲上歌唱

心就生出一双翅膀,落英缤纷

远眺,荒原蠕动着褐色牛群

仰望,天空翻卷着愤怒的白云

回眸,一江清水,一派奔腾的神韵

躺下身子,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

耳畔依然是荒野的呼吸,广阔而雄浑

某一时刻觉得自己似乎好大啊

因为有一种情意在这里生了根……

走向荒野,可以视作我在熬过漫长冬季之后扑向春天的原始冲动,可以理解为一个人长期沉浸于书籍中疲倦乏味后掉头转向自然的反叛。之前的那个冬天,好多漫漫长夜,我无法入睡,感觉自己在渐渐枯槁,我眼睁睁盯着自己的颓废而毫无办法,觉得自己似乎即将覆水沉没,不知道未来发生的哪一件事会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人到了一定的年岁,都会体验到那种感觉吧,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无奈。当时真的坚持不住了,却又苦苦地撑着。

嫩江还未解冻的时候,我一次次往江边跑,期待冰排破裂、一江流冰的开江时刻。当越来越猛烈的劲风让嫩江厚厚的冰层越来越薄,当嫩江湍急的波涛终于拱裂冰层,当冰排在宽阔的江面浩浩荡荡顺流而下,当嫩江终于露出它那透明得发黑的本真面目,我心里积存已久的愁云似乎也随着那些浮冰渐消渐化了。随着大地穿上绿装,捧出五颜六色的花朵之后,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安静地待在室内做任何事情了,总觉得嫩江以及周边的土地在向我发出一声声深沉有力的召唤。

于是每个周末,我都骑着自行车,信马由缰地扑向嫩江,扑向以嫩江为中轴线的松嫩大平原的荒野部分。我记录下各种野花的微笑,我采摘了数十斤的柳蒿芽,我仰望蓝天白云中飞翔的鸟群,我身体张成“大”字形,躺在荒野上,我坐在滔滔江水边,我拍摄冉冉升起的太阳,我怔怔地瞅着晨曦中宁静的草丘……

那块漂亮的湿地,那像火一样灿烂的朝霞,那些快乐的乌鸦,那些叽叽喳喳的喜鹊,那周身洁白的水鸟……

万物都在春天里苏醒。万物都在夏季中生长并且呈现它们积极向上的千姿百态。冬季时的枯槁渐渐消失,内心的悲凉渐渐好转。嫩江与荒野以特有的方式感召了我,激励了我,或者说,教育了我。就有了茫茫荒野上,一个男人顶着烈日,在一条条浅黄色的小径上,一路漫游下来,而他与去年冬夜那个不无消极的男人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了。

回到荒野,才知道心情可以这样爽朗

浑身轻松,躺在草地上

蓝莹莹的天空,阳光明亮

萦绕四周的是青草浓郁的苦香

哦,万物都在生长

小鸟一声声歌唱

野花笑成一片一片的海洋

像梦境,远比梦境更真实

似故乡,却没有故乡那么令人惆怅

这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

河 流

对荒野的感觉是由嫩江唤醒的。之前,感觉一直半梦半醒,杂乱而无章、茫然且混沌。

真不知道那一缕缕、一丝丝无声无息的缓慢渗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没有觉察到,只记得去江边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有事没事都爱往江边溜达,看到江水,心里就沉静下来,不,心似乎像只鸟飞出去了,悠然飞到水面,又变成一条鱼,快乐地游进水中了。

江水在草原上蜿蜒流淌,滔滔不绝,它却一点儿都看不出有过丝毫张扬的迹象。仔细想想,在它发脾气的洪水季节里,它都不声不响地从容朝四周漫延。什么时候听过嫩江的涛声吗?没有的。它就像那些沉默寡言的庄稼汉们,缓步行走于松嫩平原上,它很低调,也很坦荡;有过曲折徘徊的时候,却总知道往什么地方走,方向似乎储存于每一朵浪花中。这个世界有好多河流,它肯定不是最有名的,但是它非常独特,它的独特就在于谦逊与低调,它从不剑拔弩张,它就是静静地流淌着,它就是兼收并蓄着,它汹涌湍急的波涛都像是一面面镜子,朝霞会把团团火焰投映在河中央,晚霞会把成串的玫瑰花撒落在整条江面上,飞鸟急促地掠过水面,就是要看一下翅膀的痕迹,云朵会把岛屿的形状一一投印其上,天空都能在它脸上看到自己的深邃与幽远,看到喜怒和悲伤。

打开网络卫星地图,会看到这条河流浓缩后的真实面貌,那自然随意的奔流像花朵开放,像植物生长,每一次的抖动与弯曲,每一波段的推动与递进,都有一个舒缓悠长的节奏。嫩江的形状,多像是大地之手挥舞着指挥棒的造型啊。嫩江这一优雅谦逊的品质是两岸的土地所赋予的,广阔、平坦、绿黝黝的草原早已做好了这些。

童话世界

于是,就和那个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场景相遇了,它静静地等在那里,等待我的走近。只是一些毫不起眼的土丘,在公路下边横躺竖卧,密密麻麻的青草覆盖着它们,瞅一眼,只一眼,视线就再也无法收回。

我跳下自行车,把车子停靠在一株杨树边,然后离开公路,沿着倾斜的路基走到下面的草地上。没有路。我在没有路的草地上往前走。露水很重,蚊子也多。只一会儿的工夫,鞋子和裤腿就变得呱呱湿。蚊子“哼哼唧唧”地专往脸上咬。鞋子湿就湿吧,由它们去吧。蚊子的亲昵却让人无法忍受下去了。我点燃一根香烟叼在嘴边,狠吸一口,徐徐吐出,让面部四周烟雾腾腾,那些蚊子闪身躲避着,四处飞逃,留下一连串哀切的悲啼。

再一次把视线投向东边,长满青草的土丘完整地展现在眼前。太阳已经跳出草原上了,然而却看不到太阳,土丘连绵起伏,土丘之上应该有太阳的脸庞,然而就是看不到它,也找不到它。土丘之上呈现着朦朦胧胧的一片白光,白光映衬之下,土丘也失去了刚才我在公路上看到的形状和色彩了。这是咋回事啊?抬头瞅瞅天空,天空还跟刚才一样,还是那么蔚蓝,深邃,高远,几朵懒洋洋的白云好像还没睡醒似的,一动也不动,三两只苏醒的晨鸟在训练自己的飞行技术,精神抖擞,乐此不疲。

重新打量东边,目光触及身前白花花的青草,我才恍然一笑。草叶上粘满露水,晶莹剔透,泛着亮光,碎珠子一般,又像稚气顽童眨着调皮的眼睛。近处草叶上的露水清晰可辨,稍远一点儿,一片白了,远至土丘那儿,就是雾气蒙蒙了,土丘后面的土丘上方,就是一层一层的白纱了,土地升腾的水汽遮住了初升的太阳,把它化为一片白光,把这片草场变成一个安静的童话世界。

我是后来才激动得不能自持的,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在面壁发呆的时候,在一个人想事的时候……那时,心头不时掠过连绵起伏的草丘剪影,缓慢、深沉的背景旋律轰然作响,我为荒野感动,为它忧伤,荒野在特定的时空内为捧出它的秘密,它以童话的风格温柔地打击了我,那是荒野最后的有力武器。那种童话风格其实是不堪一击的,童话世界的外头哪有什么童话啊,都是无比真实、不无残酷的现实——城镇化浪潮的泡沫已经波及到这里了,草丘周围不时出现的一堆一堆的建筑垃圾就是确凿有力的证据,破砖遍地,碎瓦横陈,钢筋水泥的残骸不合时宜地比比皆是;草丘北面,还有一条声名远播的铁路,车轮撞击钢轨的声响不时远远传来;东面的荒地也早已被农民开垦了……如此这些,都表明这里哪是一个产生童话的地方呢!

可是……可是童话世界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诞生了:草叶上晶莹剔透的露珠儿在我脚下斑驳闪亮,一座又一座草丘以完美的弧度彼此拼接重叠,太阳在四处弥漫的雾气中无影无踪了,草地的颜色变得不可定义了,草丘的形状变得一片朦胧模糊了,荒野把它最初的本真面目坦露出来了,它让那个画面永久留存于我的心底了,留下了大块回味的时间,它对我说的话都在那个早晨,那一瞬间,那片撒满露珠的草地上……

草 场

离开晨雾弥漫的土丘,一片草海映入眼帘,宽阔又平坦。嫩江在这里分岔了,水流细小了许多,流速也减缓了,几乎看不出流动的痕迹。更大的水流想必是绕道对面凸起的狭长小岛东边了吧。目光追寻流水的方向,就见它在下游不远的地方朝南倾斜而去,转折处的水面愈发地狭促,显得可怜巴巴的,心想,若是赶上干旱的日子,水流不在那儿受阻才怪呢,那样的话,这一带肯定就是一汪蓝色的幽静湖泊了。支流在这地方没别的选择。小岛的高度决定了它的命运。

阳光慵懒地挂在草场尽头,远远看去,铺到天边的草海,绿得恣意,绿得尽情,绿得极不真实。走到草地上,看到那绿色分明又呈现出不同的色泽:一丛一丛的,抱成一团的蒲棒草们,呈现翡翠般的鲜绿色,看一眼它们所在的位置,就知道是因为啥了,它们的身前左右是胖乎乎的塔头墩子,一汪汪积水闪着亮光,以水为亲,难怪蒲棒草那么绿,又那么挺括呢。

低洼之处还有零星的红蓼花,与蒲棒草相依相偎。那里囤积着淤泥,不能涉足,只得往高处走。

所谓的高处其实很平缓,刚才看到的无边草场就是这里了。都是又矮又细的牛毛草,呈暗绿色,还看到叶子贴着地皮的马蹄莲、婆婆丁,间杂其间,还有一些叫不出名的植物也在草地上竞相生长。旧年的红蒿笑呵呵混杂在大片新绿的草丛之中。它们全都干透了,一根火柴似乎就能点着。点火就着的性格表明这些红蒿十分硬朗和泼辣。旧年时,它们穿一身绿衣服,宁弯不折,有火的气质,柔韧得很呢;而今它们齐刷刷地宁折不弯,如一队队慷慨悲歌、决死沙场的勇士。也不知是老天让它们这样做,还是草原默许它们如此豪放不羁的。时令刚过夏至,新生的蒿草就有压过前辈的趋势了,枯干的红蒿原地站着,默许众多的晚辈来超越自己。这里头似乎存在着一种让人心酸的默契和共识。旧的是风景。新的在生长。红绿相间。错综复杂。野火春风。枯荣有序。

小路前方,远远的,突然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当然坐落于江边。我皱下眉头。因为我看到抵达那里的小路突然消失了——消失在漫过低洼地带的水中,小路又在另一侧缓缓隆起的坡地上探出头来,弯弯曲曲,伸向那座小房子。想继续前行,只能走那条小路。我从自行车上下来,推车到水边,沿着漫过草地的水势方向,往荒野高处走。没有路。车轮开路。枯干的蒿子秆卷入车圈里,一阵扰耳的沙沙响。水终于不再往荒原深处漫延了。我终于绕过去了。我重又置身于那条两边是绿草、中间是黄土细沙的小路上了。

那座孤零零的小房子静悄悄的。我从旁边经过时,没人出来,也不见家禽牲畜的踪迹。屋里有没有人,我都不打算进去。我压根没有进屋瞧瞧的念头。我觉得那座小房子的两个窗户,跟人眼睛似的,带着不容置疑的问询,离房子越近,质疑的意味就愈浓。我忙不迭地匆匆经过那里,头都不回,快速骑向草原深处。骑了好一会儿,我才停下,坐在草地上抽烟歇着。

柳蒿芽

从东南方向刮来阵阵大风,掩苒众草,纷红骇绿,也在嫩江上掀起层层叠叠的白色浪花。我顶风沿嫩江上溯而行,来到一片类似于湖泊的狭长水域,这是嫩江的一个江汊子,呈不规则的狭长形状,水面似乎很平静,其实是流动的,因地势低洼,就成了那样的规模。两岸是隆起的荒原,不动声色地缓慢向后退却。荒原还没有完全被绿色植被覆盖住。一片一片的发黄的荒土目中无人地裸露着。只有靠近水边的地方生长着鲜绿的小草,像是画家随意涂上的一抹新绿。

我在这些小草中发现了星星点点的柳蒿芽。听老辈人说,这看似极普通的草本植物曾救过居住在嫩江两岸的达斡尔族人的命,达斡尔族人称柳蒿芽为“苦木勒”。 相传,一支达斡尔族部落刚刚迁到嫩江流域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怎么治也治不好,都相继倒下了,最后只剩下了奄奄一息的几个人。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他们又不想就这么等着饿死,于是出去找些东西吃。可他们很虚弱,已经站不起来了,就更谈不上走路了。为了活命,他们只能艰难地向嫩江边爬行,手被沙石磨破了,膝盖也磨出了血,最终,他们还是爬到了嫩江边的草甸子上。那是个春天,草甸子上绿绿的野草中开满了鲜花,美极了。可鲜花和野草终究不能当饭吃啊!他们又找不到什么可吃的东西,就只有绝望地躺在草甸子上等死。就在死神向他们一步步走近的时候,他们发现野草中长出的柳蒿嫩芽,绿绿的,嫩嫩的,太阳一照,半透明,很诱人。有人就掐下了柳蒿的嫩芽,试着尝了尝,除去刚入口时有些苦味外,回味却是甘甜的。既然能吃,那就吃吧。躺在草甸子上的达斡尔族人都吃了起来。为了填饱肚子,他们就不停地吃啊吃,渴了就舔一舔柳蒿叶子上的露水,饿了就继续掐柳蒿的嫩芽吃。谁也没想到,吃了几天柳蒿芽之后,他们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后来竟然奇迹般的活了过来。为了感谢救命的柳蒿芽,每至春末夏初,柳蒿新芽初绽,达族妇女纷纷来至郊外,采摘新芽,作为主菜食用。柳蒿芽对达斡尔族人的生活如此重要,旷野朦胧的绿意又如此地迷人,慢慢地,采摘柳蒿芽的日子就形成了一个郊游的节日——苦木勒节。每到这一天,一大村屯男女老少带上吃喝,结伴来到嫩江大平原上,采摘柳蒿芽,炖上鲫鱼汤,纵马飞驰,豪饮烈酒,欢畅淋漓地跳“罕拜”舞,唱“扎恩达勒”,玩传统体育游戏,感谢上天和嫩江水的恩赐,舞出对生活的美好期望。

柳蒿芽可以做汤喝。柳蒿芽细绿,叶上布满绒毛,像铺了一层白霜儿,下锅遇热后立时变成翠绿色,品尝第一口,微苦,有股蒿草的清香直入肠胃。几口喝下去,微苦的汤竟涌出甘洌之势,伴着细汗出来,浑身清爽。过去,汉族人不认柳蒿芽,不习惯那股微苦的蒿草味。据现代医学研究,柳蒿有舒肝明目的作用,而且效果十分明显,加之生长在江畔野甸中,属纯自然绿色食品。于是人们趋之若鹜追赶时尚,柳蒿芽汤成为如今城市高档餐桌上的一道特色上品。

我采回的柳蒿芽,都被媳妇用开水焯过之后放入冰箱冷冻起来,留到冬天包饺子用。柳蒿芽拌肉馅的饺子,微苦中透着清冽的野香,比芹菜浓郁数倍,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儿,让人久久难忘。

与垂钓人的对话

沿江岸草地南行,见一辆破旧黑色摩托车斜歪草丛中,坡下水边,坐一钓鱼的黑脸汉子,判断他脸黑,基于他大车轴般油黑的脖子。他面对着一江浩荡的大水,看不见他什么模样。我当时如西走东奔的蚱蜢,找前行的路,找不到。问问他吧。

问:有鱼吗?

他侧脸回答:哪有鱼啊。侧面露出的是一张黑瘦的面孔。

继续搭话,为实质问题铺路搭桥:因为涨水的原因吧。

答:可是呗。

迅速进入主题,问:江边这条路能走出去吗?

黑脸汉子用手一指右边,答:前边那个树趟子,有路,往北走。

既有位置,也有方向,我只能说声谢谢。

坟 茔

炎炎日光下,单调荒原上,偶尔会遇到一些凸起的土丘,细微串成起伏曲线,上面生长着一株、两株或数株矮树丛和歪脖榆树。树下,卧着一座、两座或数座坟茔。有的立着灰色的水泥墓碑,有的只是小土包。

从这里经过时,我总是压着呼吸,小心翼翼,不敢弄出丝毫的响动来,抽半截的烟卷也得扔脚底赶紧踩灭。那一座座坟茔里边都有人在里面熟睡着呢!虽然都是一根根枯骨了,但你可以想到,逝者们都有一段段悲欢离合的往事,都曾经有一张张或欢喜或悲戚的面容,他们会把这些都带到土里,留下痕迹的。敬畏这些无名逝者,无言地走开。

在东边或北边,有一个著名的墓园墓地。21世纪的逝者大都住进了那里。很像城里的高楼大厦与棚户区砖房遥相做着某种对比与呼应似的。

枣红马

它早就在江边草地上吃草呢。开始我没留意它。我流连周边美景,耳闻各种鸟鸣,真的是无暇它顾啊。直到骑车经过一座孤零零小房子时,随意朝前方撒摸,才瞧见右前方的草地上有个大牲口,健美的形体,优雅的步姿,一望而知,那是一匹马,一匹枣红马。

掏出手机远远拍了几张,随后背过身来躲避阳光,看手机里的照片。一会儿,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那匹马正从东面有阳光的方向朝我这边走来。我们的眼神瞬间撞击到一块儿了。马停下了。我朝它打声口哨。这匹枣红马随后的反应让我出乎意料,它明白了我的好意,前肢弯曲,身体前倾,漂亮的马头随之朝我连连行了数个垂首礼,同时嘶吼了几声,尾巴有力地在霞光中甩动着。那个瞬间,我被一种情感洞穿了,心柔软得一塌糊涂。这是多么奇妙的境遇啊。我大声朝这匹枣红马喊道:你好!你好!枣红马呢,又把刚才的动作重复了数次,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嘶吼,马鬃抖动,马尾飞扬,在我呆作一团的时候,它转身低头吃草去了。

我怕惊动它,慢慢朝它走过去,在相距十余米的地方停下步子。那里长满了半人多高的蒿草,我的脚步惊动了蚊子和小咬,它们腾地飞出草丛,在半空中旋成一片快速移动的灰云,飘浮不定。两只大苍蝇围着我转来转去。我拍死了一只非常勇敢地叮在我脸上的蚊子,然后就怔怔地注视那匹枣红马,陷入一种迷茫的思绪中。

它在优雅地吃草,从一块草地踱到另一块草地,快乐地甩着尾巴,随意地转身,不再理我了。越来越高的阳光照耀着它,它的身形由刚才的剪影风格向立体效果快速转变了。

以前有过养狗的经历,与狗交流时的点点滴滴让我至今难忘,狗对人的那份依恋和信赖,是人类不曾有过的。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计较和算计,好多珍贵的情感被一层又一层复杂的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最终,它偶然展现的庐山真面目反倒面目全非,不像是它本身了。动物似乎则不然。从我养的那条狗身上,我体会到它对我就是一种简单的信任和喜欢。如今,我站在这片被阳光照耀的青草中,看到另一种动物对我表达它的情感,它的垂首,它的甩尾,它的嘶鸣,它的高扬马鬃,都是一份简单的示好与靠近,没有别的。

物种之间,那种善意的靠近,无非是它们有着近似的气息和味道吧。

……………

星球旋转。日夜不息。一个周末,又一个周末。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一次跋涉,又一次跋涉。

或许可以把荒野视作父亲

那种精神意义上的长辈或者导师

从这个角度来衡量

可以理解一次次扑向荒野的举动

那种如饥似渴,火烧火燎的匆忙与焦急

荒原身旁有缓慢流淌的江水

有江水,荒原才有意义

说到底,你奔赴荒原的举动

也是一次次扑向母亲的过程啊……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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