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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不回来

2016-03-21夏凯

北方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小蕾杨凌麻花

我堂叔老圆戴着手铐,双手抱膝,头往裤裆里栽,像在练习一个高难度跳水动作。派出所的走廊里人来人往。为了不碍事,他龟缩在台阶旁边。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缓缓抬起头。我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警服,警徽是新的,散发着威严的光芒。他看见我时,沮丧的目光仿佛一下子充足了电,明亮起来。侄儿啊,晓得你会来救我的。他大声地说。他的话语中用了个“救”字,仿佛我的同事正在对他实施谋财害命,这令我很尴尬。所长李子民将一份讯问笔录递给我,上面只有三行字,嫌疑人夏成圆,年龄五十三岁,被抓原因涉嫌嫖娼。除此纸上一片空白。李子民说,你堂叔讲话我们只听懂两个字,“夏凯”。多亏他提到你的名字。你们老家的方言原来是这种腔调啊,叽里咕噜像俄语。我心里立刻明白了个大概。我们的家乡话其实和普通话相差无几。这个狡猾的老圆。他在警察面前竟然甩出俄语似的腔调,诓骗的伎俩算是到家了。

我二话不说将老圆带到附近一家茶馆。我本来想带他去一家湘菜馆,想到他是个酒鬼,怕他喝多酒闹事,便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替他叫了杯红茶。他似乎口渴难耐,一口气将热气腾腾的红茶喝个精光,又向服务员要了杯白开水。这时候我开始正眼打量起他来。我和他有很多年没见面了。我的记忆中的夏成圆是个退伍军人,身板硬朗,穿戴整齐,从不让庄稼地里长一根杂草。此刻的夏成圆,头发稀稀落落,黑白掺杂,穿着一件卡其色的旧休闲西装,胸襟上一枚纽扣开始发白。他每喝一口开水,喉结滚动几下,仿佛意犹未尽在品佳酿。我们的谈话从他涉嫌嫖娼开始。老圆没等我开口就大呼冤枉。侄儿我没搞她。我知道她身上的每块肉摸不得,摸一下两头猪五只鸡就没了。我听得莫名其妙。他怎么一下子就扯到两头猪五只鸡身上去了。老圆见我发愣,便从他进城说起。

原来,大清早老圆一觉醒来,发现女儿夏小蕾跑了。他顾不上屙尿,身子嗖地弹出屋子。外面秋风正劲。他一口气冲上狮子山。没人。又一口气跑回村里,挨家挨户打听小蕾是否来过。几个女孩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琢磨着小蕾一定是进城寻她娘去了,于是叫来猪贩子,卖掉两头猪,顺便还搭售了五只鸡,凑足三千块钱路费也进了城。中午,他像粒不起眼的尘埃,飘落在省城的柏油路面。他刚出车站,一个女子便围上来亲切地喊老乡。他拿出夏小蕾的照片问她是否见过这个人。女子说见过,将他带进一间出租屋。进屋后女子开始宽衣解带。老圆这才明白叫他做那种事。老圆不做。女子撵他走。老圆不走,顺手推开旁边一间房门查找小蕾,却看见一对男女抱成团杀猪似的在叫。男子见有人推门,抓起衣服就跑了。女子便叫老圆赔付飞单的钱。老圆不懂飞单是什么意思,死活不给钱。双方撕扯起来。楼下的住户嫌吵,便报了警。

老圆的自述令我半信半疑。我说小蕾怎么会进城找个死人呢?老圆说是啊,齐巧云早就死了。那天山洪爆发,河水涨得厉害,连人带茅厕冲走一大排。齐巧云去河边洗菜,半天不见回来,我跑到河边时,只看见岸边一堆没洗完的萝卜。这件事你爹最清楚,他下河捞过尸体。

说到捞尸体,我想起来了。十七年前老圆中了个彩,就是捡到齐巧云。那年秋天,他像往常一样喝了两碗空肚酒,扛着锄头上山转悠。他压根儿没想到退伍多年的平静生活因此而改变。他走到狮子山腰,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躺在草地上,身边有一摊血,将旁边的枯叶染成红枫叶。他立即明白女子割腕自杀,背着她飞快往医院跑。女子就是齐巧云,第二年春天成了老圆的老婆。这件事引发了村里另一个光棍铜脑壳对老圆怨恨连连。铜脑壳说那块草地是他家的,老圆从他的地盘捡走了齐巧云。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秋天,齐巧云落水身亡。那年我刚参加完高考。我亲眼目睹老圆指挥一群水性好的汉子在龙子河里打捞尸体。那是龙丛乡历史上最壮观的一场打捞,如同集体渔猎。听说要打捞全乡最漂亮的女人,很多汉子不请自来,一个猛子扎到河底摸起来。结果让人失望。王仲兵摸到一只灯芯绒布鞋,铜脑壳摸到他丢失的那把铁锹。我爹也下了水,摸到一裤兜河螺,因为那顿可口的河螺,我对这件事记忆犹新。

也许小蕾只想进城逛逛。我说。你不必慌张。

可是——,她不该带走麻花。老圆答。

麻花是谁?

侄儿你不晓得啊?麻花就是我家那条狗。说罢,他咂了咂嘴,双手按住桌面,一副主席台上发言的架势。我知道他要强调重点了。果然,他接着说,侄儿不是我吹牛,一公里外我就能认出麻花。我甚至不用眼睛用耳朵。我的耳朵不好使,但我还是能够分辨麻花发出的各种声音。麻花了不得啊,子孙遍布各个村庄。全乡最凶的狗是乡政府门口的那条狼狗,但是它再大再凶,也要喊麻花作爷爷,它是麻花和一条狼狗杂交出来的后代。麻花威武着呢,连狼狗的后背也敢趴上去,他娘的。

他说得带劲。我听得发困。我对一条田园犬毫无兴趣。这时候茶馆的挂钟响了。已是正午。我想起下午还要去盯梢一个嫌疑人,便装作核对时间,抬腕看表。老圆知趣地站起来。侄儿你忙,省城么,我熟悉着呢。说完后他大踏步走出茶馆,消失在街面的人流之中。

我惹的麻烦只是个开始。两天后我堂妹夏小蕾出现了。天气骤然变冷。夏小蕾戴着一顶毛线帽,穿着一身秋天的外套,站在派出所门口东张西望,倦怠的面容和她十七岁的年龄极不相称。麻花听话地蹲在她身边。它似乎不太喜欢派出所,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呜。见到我,夏小蕾二话不说递上一张相片。我接过相片看了看。相片有些发黄,但保存完好,画面清晰可见。一个漂亮女子斜倚在一根护栏上,空姐式的笑容,细眉大眼的。我立刻明白了她要我干什么。我说你娘早就死了。她噘了噘嘴说,没死,在省城。你看照片,她站在长江大桥上。我说她的确死了,是淹死的,我亲眼见到王仲兵从河里捞起她的一只布鞋。她说那只布鞋吗?那是老圆扯谎的道具。哥你想啊,老圆将我娘的衣物烧的烧埋的埋,偏偏留着那只布鞋,动不动拿出来给我看,这是为什么?是心虚。老圆心里肯定有鬼。我三岁时,他说我娘长得丑,人见人怕。我上小学时,他说我娘心狠手辣,不给我喂奶。我上初中时,他又说我娘是个疯子,发疯时啃树皮,还咬人。哥你看,照片上的人丑吗?心狠手辣吗?像个疯子吗?哥你是警察,懂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些年谁见过我娘的尸体了?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我说死了就是死了,你莫胡思乱想。她说我才没胡思乱想呢,我是有根据的。我说什么根据?她答,梦。我最近老是做着同样的梦。我梦见一个女子的背影,穿着一件白衬衣,不说话,只顾往前走。我跟着她走啊走,一直走到醒来。我梦中走过的地方有宽阔的马路,有高耸的楼房,有桥,有水。事实证明这就是省城。我上网查了解梦的资料,说这是在暗示省城有我需要的东西。我需要的东西是什么?不就是娘嘛!

我哑然失笑。我觉得自己很倒霉,放下可以立功受奖的案件没办,听了半晌无稽之谈。

你先回去。我敷衍说。我在人口查询系统上搜一搜,搜到你娘就告诉你。

她一弯腰向我鞠了个躬,一行泪跟着落在水泥地面上。

麻花嗅了嗅泪水,抬头敌意地看着我,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警告。

后来我才知道,老圆在省城的境况不如麻花。刚开始他的荷包还算饱满,住进一家私人旅馆。旅馆老板是个典型的九头鸟,精明狡黠。他发现老圆嗜酒,每当老圆从外面回来时,他就暖一壶酒摆在门口自斟自饮。三天后老圆成了老板酒桌上的常客,口袋里的盘缠也加速向老板的抽屉里转移。那段时间老圆只做两件事。进屋喝酒。出门寻狗。他将夏小蕾和麻花的合影复印一大摞,写上“悬赏100块找狗”几个字,末尾还留下手机号。刚开始他只在天桥上散发,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往人群扎堆的地方发。有一天早上,他看见区政府门口围着几百号人,就凑过去发传单。那些人以为他发喊冤词,纷纷伸手索要,接过一看,是在找狗。几个男子本来窝着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夺过传单撕个粉碎,连推带搡将他撵出一公里远。

这件事倒是提醒了老圆,他开始改散发为张贴。天桥、隧道、公厕、车站牌、电线杆,几天之内他让一条土狗成了明星,然而仍无效果。他很快找出原因,他发现自己在前面贴环卫工人在后面铲,环卫工人动作娴熟,三两下将传单铲得一字不留。当天下午他改用强力胶,这一招果然奏效。到了傍晚,他接到第一个电话,对方称知道狗在哪里,叫他到海龟路十九号来。他立即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买了一条结实的狗链子,缠在腰上出了门。他顺着电话中提供的地址走进了城管局。出来时已是深夜。他交完罚款后身上只剩十九块钱了,索性买瓶二锅头边走边喝。凌晨四点,旅馆老板搓麻将回来,发现他歪倒在门口,嘴角的垂涎流到地上。老板扯着那根狗链子将他硬生生拖进屋里。

几天后老圆进了个大公司,中字头的。这事儿我见证了。那天,中北路发生飞车抢夺,我带着两个刑警赶到现场时,“飞车”已经飞得没踪没影。气温很低,寒气毫不费劲地穿透我的警用大衣。我打开车载空调缩在车里取暖,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圆打来的,老圆说猜猜我在哪里,我调侃地说在女人的被窝里,老圆说哪有这种好事,你再猜。我说不猜不猜,鬼晓得你在哪里。他便叫我抬头往右边看。我隔着车窗玻璃四处搜寻,好不容易才发现他。他被一根粗大的绳子吊在中北大厦的墙上。大厦有七十五层,他的位置大约在五十几层。他用一只手打电话,另一只手洗刷玻璃幕墙的污渍,身子重心落在两瓣屁股上。他的屁股本来就很肥大,被绳索一勒,凸得像个大南瓜。寒风拂过,他的身子铃铛似的在空中晃悠。我说你怎么做起了“蜘蛛人”?他答,报酬高,一天一百块。我说你干活偷懒,别人快洗到地面了,你还高高在上。他说我恐高,所以动作慢。我说你背对街面怎么会看见我呢?他说我擦亮玻璃就看见了你。我之所以擦得慢,除了恐高,还有一个原因。我在通过玻璃看风景,成百上千的人都在玻璃里,我想看谁擦谁,想看脸擦脸,想看屁股就擦屁股。我打了个哈哈,不再理他,一拧钥匙,发动汽车走了。

老圆很快为“想看谁擦谁”的做法付出代价。下午,他看见玻璃里有个女子的背影像小蕾,便急剧滑到地面。半晌后他沮丧地返回工地。包工头问他去哪里了。他说撵人去了。包工头很生气,当天就将他辞掉了。失去工作后老圆又一次来找我。他对上次被抓的事情心有余悸,不敢进派出所,只在五百米开外的湖南米粉店给我打电话。我不想见他。我在电话里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侄儿你神通广大,帮我找家侦探公司吧,很多老板卷着工钱跑了,都是侦探公司找到的。我问他找侦探公司干吗。他说找小蕾,侄儿你想啊,老板有钱,躲得远,仍然被侦探公司找到,小蕾哪里有老板会躲呢。我说好好好,我帮你物色一家侦探公司,找到小蕾就告诉你。说完后我挂断电话。

我当然知道夏小蕾在哪里。她在一家宠物店打杂。她身边有条狗,除了宠物店,去不了别的地方。老圆这个木脑壳想不到这一点。但我不能将她的具体地址告诉老圆。夏小蕾跟我说过,老圆要是找到她,她就跑到派出所自杀。她说这句话时,嘴唇咬成薄片,瞳孔里燃着两团火。我熟悉那种眼神,通常出现在一个万念俱灰的凶手身上。

我将全市叫“齐巧云”的名单打印出来交给夏小蕾。名单很长,男女老少共一百三十九个,拖在地上像一卷打开的厕纸。我只想吓唬她,迫使她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动了真格。她按照名单上的地址开始逐一登门寻访。她本来可以对名单进行一番筛选,但是她没那样做。她解释说,万一我娘改名换姓了呢,万一派出所登记错了呢,万一筛掉的那个偏偏是我娘呢。她的脑海里有一万个万一,却没有一个万一是齐巧云死了。

她见第一个齐巧云那天,大雨铺天盖地。凌晨五点,她带着麻花守在常青花园门口。两小时过后,保安指着一辆驶过来的电动车说,齐巧云来了。为了不让麻花淋雨,她是打着伞蹲候的,因此她首先看到的是车上两条腿,很修长,裹在一双黑色长筒皮鞋里。她觉得那两条腿站在长江大桥上一定会吸引很多目光。她正要叫住对方,意外发生了。电动车碾过一只躲雨的猫。齐巧云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猫,径直驾车走了。那一刻夏小蕾任由她从身边经过,走上去抱起那只受伤的猫。回到店里,她看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猫痛哭不已,惹得旁人也替她叹息,以为猫是客户寄养的,她没钱赔付才哭。接下来她走进一个艺校老师家里。那个教刺绣的齐巧云听说她在找娘,手中的绣品湿了一大片。夏小蕾激动地看着对方,以为奇迹要发生了。然而齐巧云边流泪边摇头。齐巧云说,我不是你娘,但是我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女儿。她去了远方。喏,她在墙上对我笑呢……齐巧云的手握着她的手,嘴里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她去了远方。”她将这些事说给我听时,我提醒她,你这样挨个上门很危险。她说我不怕,只要不碰到四十六号那种人就行。我说四十六号怎么啦?她说,那个女人,不,那个假女人,像条恶心的鼻涕虫,她摸过我的地方,我恨不得拿刀片连皮带肉刮下来。

我忽然发现将名单交给她是个错误。我得阻止她的疯狂的行为。我哄她,叫侦探公司找吧,他们找人最拿手。她答,还有二十七个没见,见完了再说。我无言以对。一百三十九个齐巧云像一百三十九个肥皂泡,看起来赏心悦目,一个个盛开在她梦里。而我,明知会一个个破灭,又没理由阻止她。除非我承认自己的欺骗初衷。

我决定约见周国雄,让他来刺破肥皂泡。周国雄是江源信息咨询公司老总。信息咨询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当,听起来阳光,干起来不见阳光,是隐私活。周国雄喜欢吃狗肉,三天不闻狗肉的味道,如同婴儿三年没闻到奶香。所以我选择在“一锅鲜”火锅店和他碰面。我一边往他碗里夹狗肉,一边递上齐巧云的照片。我早已替他想好了“调查结果”,让他出面告诉小蕾,你娘齐巧云死了,再告诉老圆,你女儿夏小蕾在阿靓宠物店,这样一来万事大吉,我可以放心地去办那些永远办不完的案子,今后回到老家,还可以坦然面对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我依然是个不忘家乡人的警察。事情出乎我的意料。周国雄盯着齐巧云的照片说,好眼熟呢。我心想,你算见到鬼了。我决意捉弄一番这个喜欢拍马溜须的家伙。我指着照片,煞有介事地说,她叫齐巧云,三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涉稳重点人口。一听是重点人口,还涉稳,周国雄便来了劲。寻找这类人的报酬自然比一般人的高。呕克(ok)。他嘴里咬着一块没炖烂的狗鞭,说了句不标准的英语。

我和周国雄分手后又来到阿靓宠物店。店子开在一条老街上。这条街过去是租界,以红色欧式风格的建筑居多。我隔着玻璃橱窗看见夏小蕾围着一群狗忙前忙后。麻花像个狗保姆,哪条狗不安分,它就上去舔毛安慰。一个穿红外套的女子正在和夏小蕾说话。夏小蕾很开心,脸上挂着笑容,令我想起了齐巧云斜倚栏杆的照片。女子身材匀称,说话时偶尔甩一下披肩发。一刻钟后女子牵着一条狗走出宠物店。这时候我才看清她的面容,柳叶眉,鹅蛋脸,两颊略施粉黛,形象温文尔雅。女子钻进一辆宝马车里。麻花也跟着上了车。汽车开走了。我走进店里。她是谁?我问夏小蕾。夏小蕾答,杨姐,叫杨凌,是个老顾客。我说她怎么把麻花带走了?她说不妨事,麻花和不乖一见如故。我问不乖是谁。她说是那条拉布拉多,杨姐养的。我又问,剩下的齐巧云你都见过了?她没作声,从口袋里摸出那份名单。我接过名单扫了两眼。她在一百三十九个齐巧云后面划了一百三十九个叉,有几个划得力透纸背,像法院告示上宣布枪毙名单,最后一个叉划得很轻,像不舍得划,又像没力气划。我安慰她说,没关系,我已经联系好侦探公司了。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垂目颔首,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耶稣从不在乎中国警察的心情,圣诞节也令我们不得安宁。这天发生一起群殴事件。一个顾客就餐时吃出一只蚂蚁,导致三个脑袋开裂,一只胳膊折了。我和小许在现场忙了一整天,回来的路上,老式桑塔纳突然熄火。天很冷,风很大,雪花乱飞。小许劝我先回去,估摸修理厂的人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由他留下来等候。我便叫了辆出租车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修理工没来,老圆来了。老圆裹着一件旧军用大衣,趿一双胶底布鞋,不穿袜子不打伞,犀利哥似的走在雪花漫舞的马路上。他身后拖着一个黑色音箱,音量开得很大,隔条江都听得见。他看见警车后,想要绕道走,被小许发现了。小许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他踟蹰地走了过去,小许问他见到警车为什么躲?身份证呢?老圆递上身份证,说道,我是卖碟片的,警官您听,《春天里》,五块一个,蛮好听。小许说你卖错季节了,这种天气应该卖《冬天里的一把火》。老圆嬉皮笑脸地说,反季节便宜嘛。两人很快达成一项合作,老圆把警车推到路边,小许买两个碟片。老圆说碟片你不用买,我免费推车,警察为人民服务,人民也要为警察服务。但小许不想占老圆的便宜,何况老圆不像人民,便塞给他十块钱,拿了两个碟片。老圆收了钱,一个人竟然把那辆一吨多重的桑塔纳推动了。回到所里,小许将碟片插入电脑里播放。刚开始只有汪峰的嗓音,情深动人,唱着唱着,换成了男欢女爱,嗯嗯啊啊不堪入耳。小许大骂可恶!我在一旁哂笑。我笑他年轻没经验,送到嘴边的菜也没吃着。小许不服气地说,我看过那家伙的身份证,叫夏成圆,五十多岁。他边说边登录暂住人口系统开始查询。我连忙吩咐他把这件事放一放,晚上要巡逻,赶紧去准备大伙儿的警用装备。

这个混蛋老圆,竟然在我的辖区卖黄碟,下次见面我一定骂他个狗血淋头。

晚上,全所民警扑上街面巡逻。对警察来说,平安夜是不安夜。酒吧歌厅餐馆商场广场等等,各类公共场所人声鼎沸。从KTV里传出的尖叫振聋发聩。偏偏这时候周国雄打来电话。街面嘈杂,我喂喂喂喊了半天,隐约听见周国雄说那个女的找到了。我觉得既好笑又纳闷。这时候手机断电关机。周国雄究竟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冒牌替身?我开车直奔他的公司,周国雄不在办公室,桌上有一台偷拍偷录相机和一些男女交欢的裸照。文员小罗在值班,我叫她拨通周国雄的手机。电话那头立即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像屠刀拍打在猪背上。我说你找到她了?周国雄答,怕是永远也找不到了,你们怎么会把一个死人列为重点人口?我装作不知情。死了吗?他答,死了,十七年前淹死的。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说夏所长您是知道的,干我们这行当给结果不给过程——妹子你下手轻点儿——您要的结果在客户文件夹里。

我叫小罗找出文件夹。里面有齐巧云的那张旧照片,还有一张纸条,写着齐巧云的性别年龄长相婚姻情况等等,字字句句都是我所熟知的。我并不失望,只是脑海里冒出一个疑团:是谁向他提供了这些内容?我问小罗,谁和周总的关系最密切?小罗犹豫片刻,打开另一个抽屉,翻出一张照片。柳叶眉鹅蛋脸,温文尔雅,杨凌。我问这个女人和周总是什么关系。小罗笑而不语。

接下来我按照小罗提供的地址直奔红岛小区。半小时后我出现在杨凌的面前。杨凌似乎刚刚睡醒,理了理蓬松凌乱的头发,打着哈欠示座。我说夏小蕾跟我谈起过你。她说夏小蕾也跟我谈起过你。说完后哈哈大笑。我正要问关于齐巧云的事,瞬间改变了主意。对面墙上的一幅油画吸引了我。画面中间是杨凌。右边是条拉布拉多犬。左边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国字脸,目光如炬,眉宇间皱出一个川字。我认出他是省政协苏主席,有名的地产大亨。油画落款的作者是个著名青年画家,听说他的作品动辄上千万。那一刻我失去了警察处变不惊的风范,分神了,以至于杨凌问我喝茶还是咖啡时,我竟然没听见。我指了指画面中的男子。杨凌哦了一声,似乎看错了方向,介绍起右边那条狗来。它叫不乖。杨凌说。我老公从国外带回来的,它其实很乖,我们老家给孩子取名时都是反向思维。

我干脆直入正题,问她,认识齐巧云吗?她顿了顿说,认识,我们是同乡。她的坦然出乎我意料。我禁不住打量起她的面孔来。我是刑警,干过人像比对工作。我竭力要从这张面孔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放到另一张面孔上比对。或许因为刚刚敷过面膜,杨凌的脸色虽显倦怠,却白嫩细腻,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她说话时嘴角上翘目光淡然。我不看她的目光,我要用我的目光分解她的脸。眼角没有拉皮,鼻梁上没有硅胶填充物,脸颊没有磨骨和切口的痕迹,摄人心魄的嘴唇也应该是真实无虞的,没有整容。她不是齐巧云。我有些失望。

我和齐巧云二十几年前就认识了。杨凌说。那时候我们很年轻,我比她大一岁。我们的身材很接近,三围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内衣内裤可以换着穿。刚开始我们在省城摆地摊,后来做洗脚妹,发廊妹——不是现在的发廊妹——我们最多帮客人按按头揉揉肩,肩部以下是禁区。有一天她突然说想结婚,问我想不想。我说我不想,结婚就是找根链子把两个人拴起来。她说她就想找根链子把自己和一个人拴起来。我问这个人是谁。她不吱声。后来她离开省城嫁到你们龙丛乡,再后来听说她被大水淹死了。我问她,就这些?她反问我还想知道什么。我说你认识周国雄吗?她说认识,我曾经也是他的客户。说完后她将一杯调好的冰咖啡递给我。

从红岛五号出来后,我再次来到阿靓宠物店。我将杨凌的话一五一十讲给夏小蕾听。我准备好了纸巾对付她的号啕大哭。然而夏小蕾听完后心如止水。进城三个月来,她脸上那种动辄激愤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乎年龄的淡定。在她心里,齐巧云一直是个活生生的人物,存在于某个未知的角落。如今这些角落被我打扫干净了,如同扫掉她的信仰。这是个很残酷的事实。她不应该无动于衷。她一淡定反倒令我无所适从。她轻叹一口气,表示接受了事实。我顺势责备一番她不该进城的。我说老圆还在四处找你呢。她说老圆要找的不是我,是条狗,哥你不了解他,他自私自利,不光是个酒鬼,还是个骗子。我说你言重了,好歹他是你爹。她说这种爹?哼。我了解她的一声哼里包含着事实。老圆恨不得马上将她嫁出去。有一回老圆在牲畜市场碰见王仲兵,两人围着一头母牛拉家常,说着说着,就一言为定结成了亲家。打那以后,老圆以亲家的名义,隔三岔五到王仲兵家里白吃白喝。

为什么认为你娘没死?我问。

她稍作犹豫,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单子递给我。是张旧汇款单,五千块。上面盖着省城的邮戳,日期模糊不清。收款人是夏成圆,没有寄出地址和寄款人姓名。这是我从老圆的衣箱里找到的。她说。我家的亲戚见到老圆像见到瘟神,躲都来不及,谁还会给他寄钱呢,更何况省城没有亲戚。我想找到这个人。我希望这个人是我娘,现在看来,八成是杨姐寄的。

跟老圆回家过年吧。我说。他需要你在身边。

她摇了摇头。他不需要我。她说。我上初二时被一辆拖拉机撞了,送进医院,医生说要输血。老师通知他到医院来献血,哥你猜怎么着,他来了,不肯献。他说他的血液太脏,里面全是酒精。这是什么理由呢!后来班主任用他的血液救了我。打那以后我彻底死心了。我看到老圆就心烦,迫切想离开他。我感谢那一百三十九个齐巧云,她们轮流充当了我娘,只是……我不想要这个结果,只想寻找,寻找,继续寻找……我真的不要这个结果,真的不要,呜呜呜……她边说边开始抽泣起来。这时候夜色已深。有只狗在打呼噜。我想我该走了。临走时我叮嘱她把狗交给老圆。她说这几天不行,麻花病了,不吃不喝,要治病。我看了看麻花。它缩在墙角落里。别的狗睡觉时耳朵耷拉,唯有它支棱着三角形耳朵显得很警惕。它的尾巴下勾,眼角带泪,一副可怜模样。夏小蕾说已经去了三家宠物医院,都没查出是什么毛病。我才不管一条狗生病呢。我立即拨打老圆的电话。我想跟他说小蕾和麻花找到了。然而电话关机。这混蛋,竟然谨慎到这般地步,卖个黄碟也把手机关了。

几天后辖区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是个中年男子,斜倚门边,后脑勺有个拳头大的窟窿,旁边有一摊血液,染红了一条浴巾。凶杀案唯一的目击者是条德牧犬。它蜷伏在主人身边,下巴紧贴地面,不安地低呜。它对谁也不感兴趣,看见警犬进屋了,也懒得动。法医老孙一边提取地面散落的K粉,一边跟狗说话。老孙说,主人遭到袭击,你竟然不帮忙,简直不是德牧。你是不是毒瘾发作了?我说狗怎么会上瘾呢。老孙说死者是个毒贩,也吸毒,以贩养吸,想必屋子里经常弥漫着毒品的气味。狗的嗅觉灵敏,闻得多了,就会被动吸毒并上瘾。我突然想起麻花。麻花的病态跟它相似。难道麻花也染上毒品?

勘查完现场后,我再次来到红岛小区。这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小区内灯火通明。我按响门铃。杨凌打开门。屋内没有开灯。茶几上燃烧着两支蜡烛,烛光微弱,开门的瞬间随风摇曳。杨凌一袭睡袍,身上有股异香,令我想起了刚才的命案现场。

新年好。杨凌说。

新年好。我说。

杨凌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我,或者说审视我。我环顾四周。桌椅。茶几。厨房。书柜。我希望发现一些预料中的东西。杨凌似乎意识到我在找什么。别找了,她说,我刚吸完,所以现在精神很好,有气力和你谈话。我吃惊不小。她说话直接而且迅猛,丝毫不加掩饰,剥夺了我的侦查快感。

我不是来抓你的。我说。我只想弄清楚麻花的病因。

她发出一声细微的冷笑,然后将自己放倒在鳄鱼皮沙发上,倦怠的脸庞朝向窗外。窗外的夜空中升起一朵烟花,尖叫过后砰然炸开。这时候我便看清了她的脸。火光中,她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专职太太,脸上笼罩着一层纱幔似的奶白色的物质。火光将那层纱幔掀开了些许,我看见上面布满了心事。

我不打算将心事留下来过年。她说。

什么心事?我问。

从哪里说起呢?对了,上次我告诉过你,我和齐巧云是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岂止是朋友!两个弱女子进城闯荡,白眼,嘲弄,欺凌,辱骂,无助,恐惧,我们都挺过来了,靠的是什么?是一种力量。爱的力量。齐巧云爱我。她把我当作她的丈夫。在那个年代我们的关系要是公布出来,轮不到父母打骂,唾沫可以把我们淹死。

我竭力地掩饰自己的惊诧。她顿了顿接着往下说。我们每天同进同出,逛街,购物,爬山,看云,奔跑。我背着她走过长江大桥。这是她出的主意。她说这样做了我们就可以走一辈子。每天我们进同一个浴室。她喜欢给我按背。我喜欢帮她洗头。她的头发很长,洗起来很麻烦,但我从不觉得麻烦。你肯定想知道我是否也爱她。我给她洗头时,我是爱她的。后来我不给她洗了。我给老苏洗。我发现老苏能够给予我的,她永远给不了,譬如钱,性,真正的性,安稳的生活。我劝她也找个男人,我们是同乡,一个县的,注定不会有结果,除非今后背井离乡。她不听,死活缠着我。

你最终还是和她分手了。我说。

是的。但我没有伤害她。倒是她伤害了我。她千方百计要把我和老苏拆散,甚至采取最为卑劣的手段对付我——她怀上了老苏的孩子。她用这个方法向我证明男人不可靠。这件事老苏亲口承认了。我忍无可忍,越发要和老苏结婚,以示反击。我们结婚那天,她走了,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离开了省城。

那是什么时候?我问。

十七年前的秋天。她说。

我立刻想起一件事,十七年前老圆在狮子山捡到自杀的齐巧云,第二年夏小蕾出生。我还想起另一件事,夏小蕾上初中时意外受伤,老圆不肯输血,夏小蕾的怨恨从此生了根发了芽。一切再清楚不过了,夏小蕾是老苏和齐巧云的女儿。在老苏眼里她是冲动的代价,在齐巧云眼里她是报复的工具,在杨凌眼里她是羞辱、背叛的证据,总之夏小蕾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个意外。老圆很清楚自己不是夏小蕾的生父,怕露馅,所以不敢献血。想到这些我突然后悔起来,我不该插手调查的。我撬开了一个本已封死的抽屉,看到一团子乱麻,扯不清理还乱。

想必海洛因起了作用,杨凌讲述时神情镇定,声音平缓而清晰,在时明时暗的客厅里游走。我找不出任何质疑的理由。她接着谈到周国雄。我们的关系非同寻常。她说。这没什么,我需要男人。周国雄是半个男人,老苏也是半个,他们加起来构成一个属于我的男人。我叫前半个调查后半个,查清他在外面有几个女人。结果呢,周国雄越调查我越生气。你看,快到零点了,蜡烛要熄了,老苏还没来。一根蜡烛是十年,我们这二十年要燃尽了。我知道老苏在哪个窝。我不在乎,我在乎不乖,我自己就是不乖,齐巧云是麻花,我是渴望安逸的宠物犬,齐巧云是喜欢撒野的田园犬。这就是我俩的区别。

我静静地听着。她已陷入回忆之中,我无需多言。她不看我,只顾往下说。齐巧云结婚后第二年,突然跑到省城来见我。是个刮风的下午。我俩逆风站在长江大桥上说话。我知道她不爱她的丈夫老圆,也不爱我的丈夫老苏。我们在桥上站了一个多小时,话语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她黑了瘦了,声音变粗了,略带沙哑,只有长发如初。她开口就说对不起。我说没什么,你和老苏的事情,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我们仍然是好姐妹。江风拂过。她打了个寒颤。我将身上穿的貂皮风衣取下来披在她身上。她感激地看着我,但我不想看她。她活得过于认真,而我,愿意屈服于现实中的生活。我不在乎怎么个活法,舒服就行。我问她打算在省城待几天。她说待到下辈子。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事实上她没开玩笑。她说龙丛乡那个齐巧云死了,死人是不能复活的,所以现在的齐巧云必须过着新的生活。她话里有话。我很生气,扭头便走。她喊我的名字,我坚决不回头,她说了声再见,我蓦地醒悟,连忙回头看她。她打开手臂做着拥抱动作,长发在空中飞舞,目光盯着我,身子慢慢地往后倒向江面。她死后,我想到她还有个女儿,便给她丈夫寄了五千块钱。我无非是想让自己心安罢了。

她死在龙子河。我说。不是在长江。

骗局。杨凌说。夫妻俩合起来骗了你们。

这没理由。

齐巧云渴望过新生活或者重生。她最终选择了重生。她活得很彻底。我现在也想活彻底。毒品是个坏东西,我以前拒绝它,现在不拒绝。我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齐巧云从来不跟自己过不去,所以她能够找到一块无羁无绊的乐土,那里开满野花,狗尾巴草随风摇曳,没有人在意风的方向,没有人在意花朵要飘向哪里种子要落在哪里,没有人在意别人的在意。

杨凌并没有直接做出解释。她脸上逐渐恢复红晕,仿佛在讲述一个令人艳羡的远行故事。我琢磨着如何核实她的话语。我想到水上分局,那里可以查阅当年跳江自杀的案卷。但她却让我的这个想法成为多此一举。她从卧室里拿出一本相册,里面有棵梨树的照片。春光里,烈日下,霜雪中,东方拂晓,夜幕降临,梨花盛开,秋风萧瑟。都是那棵树不同时期的照片。她说这就是齐巧云,生长在扁担山公墓。

这时候新年的钟声响了。霎时,烟花齐鸣,不绝于耳。我站起来和她告别,然后走出屋子。我边走边骂老圆。这个该死的酒鬼果然是骗子,骗了我,骗了小蕾,骗了整个龙丛乡。

就在我苦于无法联系老圆时,老圆却主动出现了。他是来向我打探夏小蕾的下落的。我没等他开口,劈头盖脸骂他是个无耻之徒活该众叛亲离。我说你自己回去吧,小蕾不愿意跟你生活在一起。老圆张口结舌,气冲冲转身就走。他拖着那个黑色音箱,疾步穿行在车辆如梭的马路上,仿佛省城的马路是条放牛大道,可以任他恣意横行。我喊他。他不理我。我追上去继续骂。我骂他是懦夫没勇气认错。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我大声地说齐巧云没死。他立刻回头盯着我。我怒目圆睁。他半信半疑。

没死?死了。他自问自答。肯定死了。

我沉默不语。

她说了,春天不回来,就是死了。

那为什么还放她走?

老圆抬头望天,天空暗灰,他的瞳孔也染上一层暗灰。她不属于龙丛。他说。我知道她很痛苦。我当兵时军姿站不好,打靶时子弹上天入地,只有奔跑是我的长项,大家取笑我天生是个逃兵。那时候我也痛苦。我不属于军营。我当兵三年给军营贡献了一堆笑料。退役后我救下齐巧云。但是她并不感恩。她认为我影响了她的命运,干扰了她的生活。我不承认这一点。她没有生活,只有死活。按照她的要求,我们结婚那天私下也举行了一场婚誓仪式。她问我,你愿意娶我这个女人吗,不管不顾不干扰我的爱恨情仇?我盯着她的已经隆起的肚子,回答说我愿意。她笑了,笑完后又哭,而我却哭笑不得。

为什么又要骗大家下河捞尸体?

老圆没作声,嘴唇哆嗦,粗糙的手掌紧握音箱拉杆。音箱上粘着一张碟片。《春天里》。那首充满着生活感悟的摇滚歌。但这是表象。我猜测音箱的下面充满着七情六欲。

你刚才说——她没死?他反问我。

死了。我说。她没骗你,跳进了长江。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他嗫嚅着,一屁股坐在斑马线上,像五线谱上的一个小调音符。交通很快受阻。汽车喇叭长鸣不歇。一个交警走过来,面露微笑地呵斥他——有病啊!他站起来拖着音箱踉跄地往前走。这时候我开始担心他出事,于是悄悄跟在后面。他路过一个发廊时朝里面看了两眼。有个衣着暴露的女子朝他做了个拉钩的手势。他没进去,跟着人流继续前行。

忽然下起了雪。先是沙沙的雪粒,继而是大片的雪花。老圆头顶灿烂夜空,脚踏冰雪路面,踟蹰来到长江大桥。桥上有人抱着一只哈巴狗在看夜景。狗很小,身子经不起一巴掌,眼珠外凸,像两粒要掉出来的玻璃弹子。他冲着狗主人直摇头。这也叫狗吗?我家麻花才威武呢。狗主人没理他。他斜倚栏杆,像个伟人似的打量着璀璨的夜景。风在吹,火光将江面照耀得波光粼粼。有人在拍照,发出咔嚓的声响。一对情侣在说俏皮话,四周一片欢乐祥和。老圆静立片刻,突然面对江心发出一声吆喝。除了奔跑,吆喝也是老圆的强项,他经常用这种方式呼唤走失的牛羊。一排人回头看着他,他却目中无人地骂起来,嗓音一句高过一句。

刚开始我没听见他在骂什么。我忙着打电话。我先打给夏小蕾。我说小蕾你赶紧到长江大桥上来,老圆找不到你,急得发疯。夏小蕾说我不想见他。我说他要是跳进长江,你会后悔一辈子。夏小蕾说他水性好淹不死。我说你个混账!他是你爹,生你养你的爹!那头电话立刻断了。我又给水上分局打电话。我说有人要跳桥,你们赶快派人施救。接警员说我们的救生艇每天都在桥下候着。我舒口气,一抬头,看见老圆还在骂。我悄悄地接近他。这时候我听见他在骂什么了。

他娘的仲兵,只惦记酿酒,儿媳妇跑了不来找,却要我找。小蕾见到我就躲,我到哪里去找她呢?他娘的齐巧云,你要的东西得不到,就一了百了往长江里跳,有本事你就活下来啊。他娘的麻花,我喂养你这么多年,从巴掌大喂起,进了城就不想我了。我也知道城里舒服。城里狗过得比人好,睡丝绸窝吃进口粮,没事儿干那种狗日的事情。他娘的夏成圆,你算什么东西?酒鬼!混账!老婆跑了,女儿跑了,狗也跑了。你一无所有。你这辈子占了个做人的名额,活得没个人样……他娘的……个个只顾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老圆边骂边从地上捡起半瓶矿泉水,揭开盖子喝起来。他仿佛喝醉了,脱下休闲西装在空中挥舞。雪越下越大。他挥了一会儿,将衣服搭在肩上,只穿一件单薄的秋衣,甩开膀子迈着军人的步伐往桥下走。我捡起音箱从后面追。人群摩肩接踵。笨重的音箱令我寸步难行。眨眼间他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这时候距离农历春节还有两天。

责任编辑 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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