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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江南豫章”:《史记》地名标点疑议

2016-03-21王子今

地方文化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豫章衡山江北

王子今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中国 北京,100872)

说“江南豫章”:《史记》地名标点疑议

王子今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中国北京,100872)

中华书局1959年点校本《史记》地名标点存在若干有疑问处,2013年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史记》或一仍其旧。若可有以澄清,或可有益于古史研究、《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中华书局标点本作“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的文句,“江南、豫章”应作“江南豫章”。就“南楚”界定,张守节《正义》“淮南衡山、九江二郡及江南豫章、长沙二郡”的理解,比较接近司马迁原意。司马迁言“江淮以南”、“楚越之地”与所谓“南楚”,似乎有大致一致的区域地理意义。“豫章”先“江北”后“江南”之说也值得注意。“江南豫章”问题的考察以及司马迁“江南”观的理解,自然应当注意江南经济文化发展的时代变化。

《史记》;地名;标点;江南;豫章;江南豫章

对于古代文献中有些地名遗存的认识和理解,往往涉及历史自然地理学、历史人文地理学及历史行政地理学学术方向的诸多复杂问题,虽有异见,势在自然。中华书局1959年点校本《史记》地名标点存在若干有疑问处,2013年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本《史记》或一仍其旧。若可有以澄清,应当有益于秦汉历史文化研究、《史记》文献学研究以及区域文化研究。有关“江南豫章”标点的讨论,因此有积极的学术意义。

一、《货殖列传》“南楚”界定

司马迁在《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中有对于“南楚”地方的一段著名的论说: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干越杂俗,故南楚好辞,巧说少信。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费。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

这是对于“南楚”生态环境、资源条件、经济水准和民俗风格的有重要历史文化价值的介绍。所谓“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中华书局1959年标点本是这样断句的。2013年点校修订本依然如此。①《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3270页,第3268页;《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8月版,第3937页。

按照中华书局标点本,“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相并列,共同形成“南楚”区域,即作为“南楚”地理构成的五个空间单位。这似乎是一种历史地理的成见。读《史记》注,可知有《史记》文献学者对“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同样看待,分别解说。

关于“衡山”,裴骃《集解》:“徐广曰:‘都邾。邾,县,属江夏。’”张守节《正义》:“故邾城在黄州东南百二十里。”

关于“九江”,张守节《正义》:“九江,郡,都阴陵。阴陵故城在濠州定远县西六十五里。”

关于“江南”,裴骃《集解》:“徐广曰:‘高帝所置。江南者,丹阳也,秦置为鄣郡,武帝改名丹阳。’”张守节《正义》:“案:徐说非。秦置鄣郡在湖州长城县西南八十里,鄣郡故城是也。汉改为丹阳郡,徙郡宛陵,今宣州地也。上言吴有章山之铜,明是东楚之地。此言大江之南豫章、长沙二郡,南楚之地耳。徐、裴以为江南丹阳郡属南楚,误之甚矣。”

关于“豫章”,张守节《正义》:“今洪州也。”

关于“长沙”,张守节《正义》:“今潭州也。《十三州志》云‘有万里沙祠,而西自湘州至东莱万里,故曰长沙也’。淮南衡山、九江二郡及江南豫章、长沙二郡,并为楚也。”①《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3268页。

二、“江南、豫章”抑或“江南豫章”

裴骃《集解》引徐广曰,以为“江南”即“丹阳”。而张守节《正义》则以为丹阳“明是东楚之地”:“此言大江之南豫章、长沙二郡,南楚之地耳。徐、裴以为江南丹阳郡属南楚,误之甚矣。”“淮南衡山、九江二郡及江南豫章、长沙二郡,并为楚也。”

张守节《正义》以为标点为“江南、豫章、长沙”者,“此言大江之南豫章、长沙二郡,南楚之地耳”。他以为“江南”在这里并非与“衡山、九江”、“豫章、长沙”并列的郡国名,而是言“大江之南”的方位指示语。

按照张守节的说法,中华书局标点本“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句,正确的标点应作:“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

这样的意见也许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三、“淮南衡山、九江二郡及江南豫章、长沙二郡”

张守节《正义》写道:“淮南衡山、九江二郡及江南豫章、长沙二郡,并为楚也。”明确将中华书局标点本依据徐广以为“江南”即“丹阳”的意见判断为五个郡国的“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理解为分属于“淮南”和“江南”的四个郡国,提出“淮南衡山、九江二郡及江南豫章、长沙二郡”的解说。

司马迁言“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也许因为衡山②《史记》卷118《淮南衡山列传》:“庐江王边越,数使使相交,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3082页。、九江均在江北,所谓“江南豫章、长沙”意在强调后者“江南”与“淮南”相区别的空间位置。这样考虑,从文字表述逻辑说来,也是合理的。

所谓“淮南衡山、九江二郡及江南豫章、长沙二郡,并为楚也”,“并为楚也”者,参看上下文意,似应说“并为南楚也”。

四、“江淮以南”与“楚越之地”

《货殖列传》“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之后,接着写道:“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干越杂俗,故南楚好辞,巧说少信。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费。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可能因“江南……”“豫章……”“长沙……”的陈说顺序,注家或以为“江南、豫章、长沙”的句读是合理的。其实,司马迁前说“寿春“、“合肥”等江淮之间地方③“寿春”“合肥”有彼此相接近的区域经济作用。参看王子今:《论合肥寿春“一都会”》,《秦汉魏晋时期的合肥史研究》,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10月版。,随后说“江南”,最后说“与江南大同俗”的“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地方,叙说次第分明,逻辑层次是大体清晰的。这样说来,“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多竹木。豫章出黄金,长沙出连、锡,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费。”这段文字中,“江南”与“豫章”、“长沙”,并非并列的关系。

理解《货殖列传》有关“南楚”的区域生态、区域经济与区域文化分析,理解其中“江南”的语意,应当注意司马迁在这篇经济史与文化史名著中另两种区域代号,即“江淮以南”与“楚越之地”的使用。司马迁写道:“总之,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①《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3270页。所谓“南楚”与“江淮以南”、“楚越之地”,似乎有大致一致的区域地理意义。

五、“江南豫章”与“江北”“豫章”

也有“豫章”先“江北”后“江南”之说。

《史记》卷六六《伍子胥列传》:“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于豫章。”裴骃《集解》:“豫章在江南。”司马贞《索隐》:

按:杜预云“昔豫章在江北,盖分后徙之于江南也”。②《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2175页。

于是有“江北”“豫章”和“江南”“豫章”的分别。司马贞《索隐》引晋人杜预言,见杜预《春秋释例》卷六《土地名》“豫章”条:“定二年:楚人伐吴师于豫章,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以军楚师于豫章。又柏举之役,吴人舎舟于淮汭,而自豫章与楚夹汉。此皆当在江北、淮水南。盖后徙在江南之豫章也。”③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宋代学者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九《地理》有“春秋豫章与今不相干”条,就此有所讨论:

予江西人,尝考今之豫章,非春秋之豫章,然皆未得其定说,已具于前矣。最后予读杜预、孔颖达注疏,而后知予之寡见也。按,《左氏》昭公十三年:“楚师还自徐,吴人败诸豫章,获其五帅。”杜预注曰:“定二年,楚人伐吴,师于豫章。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以军楚师于豫章。又伯举之役,吴人舍舟于淮汭,而自豫章与楚夹汉。此皆当在江北淮水南。盖后徙在江南豫章。”又《左氏传》定公四年:“蔡侯、吴子、唐侯伐楚,舍舟于淮汭,自豫章与楚夹汉。”杜预曰:“豫章,汉东、江北地名。”孔颖达曰:“《汉书·地理志》:‘豫章,郡名,在江南。’此则在北者。《土地名》云:‘定公二年,楚人伐吴,师于豫章。吴人见舟于豫章,而潜师于巢,吴军楚师于豫章。又柏举之役,吴人舍舟于淮汭,而自豫章与楚师夹汉。此皆在江北、淮南。盖后徙在江南之豫章。’”以上皆经传与注疏所载。予以杜、孔注疏证江南之豫章,无与于春秋之豫章,审矣。《汉志》虽曰高帝置,但年代阔远,文字残阙,无从考见所徙之年月耳。按宋武帝讨刘毅,遣王镇恶先袭至豫章口。豫章口去江陵城二十里,乃知《春秋》之豫章,去江陵甚近,与今洪州全不相干。④〔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11月版,第252页。

刘宋军事史迹所见“豫章口”古战场,应看作早期“豫章,汉东江北地名”的历史遗存。

清代学者朱鹤龄《读左日抄》卷一一“自豫章与楚夹汉”条也写道:“按此豫章与二年见舟于豫章,皆是江北地名,非《汉书》江南之豫章郡也。赵子常云:豫章在淮南江北,后徙在江南。或曰今德安府东三十里章山是也。”⑤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陆陇其《三魚堂賸言》卷四将“豫章”与另一例地名移变史例并说:“定九年:晋军在中牟,孔?疑此与《论语》之中牟,当在河北,而非河南之中牟。最是。定四年,辨豫章在江北,而非江南之豫章,亦是。”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看来,《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使用“江南豫章”说,以“江南豫章”区别“昔”“江北”“豫章”,这种可能性,或许也是存在的。

六、司马迁的“江南”观:汉武帝时代的历史映像

宋人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卷八《七国形势考上》有“江南”条:“《战国策》:‘城浑曰:今边邑之所恃者,非江南、泗上也。’《货殖传》:‘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注:“徐广曰:‘江南者,丹阳也。秦鄣郡。’”用徐广说,则自然取“江南、豫章”句读方式。通过所谓“江南、泗上”之说,可知司马迁“江淮以南”与“沂、泗水以北”的区域划分方式是有来由的。而“江南”区域概念因使用背景不同,有时或与“江淮以南”接近。对于《战国策》这段文字,王应麟有注文:

《秦纪》:昭王三十年,蜀守若伐取巫郡及江南为黔中郡。三十一年,楚人反我江南。始皇二十五年,王翦定荆江南地。《楚世家》:襄王收东地兵复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距秦。《楚辞章句》:襄王迁屈原于江南,在江湘之间。《韩非·初见秦》曰:取洞庭、五湖、江南。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显然,“江南”区域指代内容是有历史变化的。“江南”的区域经济地位和区域文化水准也有历史变化。

在司马迁生活的时代,“江南”地方相对穷僻落后,经济开发程度比较低。如《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所说:

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以故呰窳偷生,无积聚而多贫。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沂、泗水以北,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小人众,数被水旱之害,民好畜藏,故秦、夏、梁、鲁好农而重民。三河、宛、陈亦然,加以商贾。齐、赵设智巧,仰机利。燕、代田畜而事蚕。②《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9月版,第3270页。

这是较宏观视角的分析,对“楚越之地”、“江淮以南”的这段叙说,与“沂、泗水以北”之“秦、夏、梁、鲁”、“三河、宛、陈”、“齐、赵”、“燕、代”等先进经济区比较,篇幅比重稍高,体现出这位史学家对这一地区的特殊关注。

不过,《史记》所见司马迁笔下所描述的“江南”地方的生态条件、经济格局和文化风景,应当大致是汉武帝时代前期的历史映像。后来历史的进步,使得“江南卑湿,丈夫早夭”,“无积聚而多贫”,“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的经济情态发生了比较显著的变化。③王子今:《试论秦汉气候变迁对江南经济文化发展的意义》,《学术月刊》1994年9期;《汉代“亡人”“流民”动向与江南地区的经济文化进步》,《湖南大学学报》2007年5期;《“和合”思想主导下的汉代江南经济开发与社会进步》,《石家庄学院学报》2008年2期;《海昏侯故事与豫章接纳的移民》,《文史知识》2016年3期。“江南”的进步,在一定意义上改变了中国经济史的大局,也影响了中国文化史的走向。④自两汉之际以来,江南经济确实得到速度明显优胜于北方的发展。正如傅筑夫所指出的,“从这时起,经济重心开始南移,江南经济区的重要性亦即从这时开始以日益加快的步伐迅速增长起来,而关中和华北平原两个古老的经济区则在相反地日益走向衰退和没落。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影响深远的巨大变化,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怎样显著。”傅筑夫:《中国封建社会经济史》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版,第25页。

我们对于“江南豫章”问题的考察以及司马迁“江南”观的理解,自然应当注意江南经济文化发展的时代变化。

(责任编辑:吴启琳)

Abstrct:There are several place names and punctuation doubts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in the 1959 version of the Zhonghua Press,and which are still the old in the 2013 revised version of the Twenty-Four Histories.If we can clarify these doubts,ancient history research may be benefited.“Jiangnan(江南),Yu Zhang(豫章)”should be“Yu Zhang in Jiangnan”,in the sentence“Hengshan(衡山),Jiujiang(九江),Yu Zhang,Changsha(长沙),is the South Chu(南楚)”in the Volume 129 Huo Zhi Biography(《货殖列传》)of the Historical Records in the version of the Zhonghua Press.On “South Chu”,the understanding in Zhang Shoujie’s Zhengyi(《正义》)that“Hengshan in Huainan(淮南),Jiujiang two counties and Yu Zhang in Jiangnan,Changsha two counties”,is closer to the original intent of Sima Qian(司马迁).Sima Qian made“the south of Jianghuai(江淮)”,“Chu Yue”(楚越)and the so-called“South Chu”,it seems to have substantially the same area geographical sense.The view“Yuzhang”first“Jiangbei”(江北)rear“Jiangnan”is also noteworthy. The investigation of“Yu Zhang in Jiangnan”Problem and the understanding of Sima Qian’s“Jiangnan”View,should take notice of the changing times of the economic and cultural development in Jiangnan.

“Yuzhang in Jiangnan”:A Discuss on the Place Name and Punctuation Doubts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史记》)

Wang Zijin
(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Collaborative Innovation Center for Research of Unearthed Literature and Ancient Chinese Civilization,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China,100872)

The Historical Records;Place name;Punctuation;Jiangnan;Yu Zhang;Yu Zhang in Jiangnan

K928.6

A

1008-7354(2016)02-0042-04

王子今(1950-),男,河北武安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教授,陕西理工大学汉江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为秦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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