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探《新青年》与国语文学主潮
2016-03-19朱德发
朱德发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重探《新青年》与国语文学主潮
朱德发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摘要]《新青年》是中国新文学生成的主媒体与原发地,只有回到这个历史现场才能认识到国语文学思潮是真正的新文学主潮;之所以把白话文学思潮改称国语文学思潮,这既是对先驱们积极探索与集思广益的原创意向的尊重,又是对他们发誓为中华民国“造新文学”的爱国精神的弘扬,既是对“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的双向互动主张的认同,又是对先驱们能认清中华民国成立的政治生态而实现文学革命宗旨的赞赏;之所以认定国语文学思潮是文学革命的主潮,从理论形态上考察,它具有完整性、切实性、层次性、关联性的特征,而从其实践效果来看,不只白话诗与短篇小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而且也带动现代媒体、现代教育乃至国家话语实现了白话化,其“所造福德,较孔孟大且十倍”是孙中山与廖仲恺的崇高评价。故而启蒙文学思潮或者救亡与启蒙双重变奏的文学思潮,只能涵纳在国语文学思潮中而不能取代它,这就是历史真实。
[关键词]重探;《新青年》;国语文学;主潮
在人类文化史或文学史上,至今罕见有什么期刊杂志能像《新青年》这样,曾承载一个数亿人口国家的文化与文学同质同构地向现代化整体转型的历史使命。《新青年》以综合性学术刊物的媒体优势,在激荡起一场新文化运动之后又掀动了一场文学革命;虽然这两场运动有先后之别并非完全同步,但却是同质同构地在“科学”与“民主”两面旗帜的招引下运行,在不到10年的历史瞬间完成了新旧文化和新旧文学的交替。从此以后,1911年诞生的中华民国便披着现代型文化与文学的华衮屹立于人类文化与文学之林。因而,对《新青年》在中国文化史和文学史上乃至人类文明史上的价值或意义如何评价都不会太过分。
既然《新青年》是中国新文化和新文学诞生的主媒体和原发地,是新文化新文学孕育的孵化器也是其生成的摇篮,那么我们今天要回到历史现场或原生区域去辨识去触摸新文化新文学的本来面目,可以说唯一可靠的史实或史据的载体就是《新青年》了。不过,《新青年》及其倡导的新文化新文学产生于五四时期,若离开这个特定的历史语境就难以走近《新青年》,更无法逼近新文化与新文学运动,所以必须将《新青年》置于五四时期这一特定历史范畴来解读。由于当下学术界对“五四时期”的界说不一,导致对《新青年》及其新文化新文学的认知与阐述也出现分歧;对于作为特定历史范畴的“五四时期”,我始终认同茅盾的界说:“‘五四’这个时期并不能以北京学生火烧赵家楼那一天的‘五四’算起,也不能把它延长到‘五卅’运动发生时为止。这应从火烧赵家楼的前二年或三年算起,到后二年或三年止。总共是五六年的时间。火烧赵家楼只能作为运动发展到实际政治问题,取了直接行动的斗争态度,然而也从此由顶点而趋于下降了。这样去理解‘五四’,方能够把握‘五四’的真正的历史意义。”*参见《前哨·文学导报》1931年8月第1卷第1期。这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划界,将1917年至1921年作为“五四时期”的特定历史范畴,而以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为标志可视为“后五四时期”。笔者试图在“五四时期”这个特定历史范畴内探析《新青年》与国语文学主潮的关系,力求走进历史现场去感知阐述它们。
一
所谓“国语文学”即“白话文学”,在五四文学先驱们的话语体系里“国语文学”和“白话文学”完全是同义的,此后的评论者或研究者则大多称它为“白话文学”;那笔者何以不顺从众说而要换成“国语文学”呢?是基于如下的思考与史实的:
其一,建设“国语的文学”是文学革命先驱经过探索、深思、众议而提出的文学命题,饱含着先驱们力倡文学变革的独特卓识与创造智慧,故认同“国语文学”的说法既是对先驱们的尊重亦是对历史的尊重。文学革命先驱胡适在《留学日记》中,详细记载其酝酿文学改良的心迹和足迹,肇始总是限定在远离祖国的异邦美国的留学时空中。1916 年他写了首《沁园春·誓诗》且经过多次修改,以表其“为大中华,造新文学”的决心与壮志;然而造何种新文学,如何造新文学?通过探讨与思索,胡适方认定“白话可产生第一流文学”,并将“新文学之要点”概括为“八事”,于是年以书信形式致另一位文学革命先驱陈独秀,这才公开发表在《新青年》第2期第2号上。1917年2月,胡适又以论文形式扩写为《文学改良刍议》,同时分别发表于《新青年》第2卷第5号和《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从此胡适与《新青年》深刻结缘并以此为阵地,和陈独秀并肩携手策动了一场继往开来的文学变革运动。虽然在《文学改良刍议》中胡适断言“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且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但是这时的胡适既没有把“白话文学”与“国语文学”视为同义也没有明确地提出“国语文学”概念,倒是陈独秀写给胡适的《答书》中将“白话”换成“国语”,将“白话文学”说成“国语文学”:“盖以吾国文学,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则以国语为文,达意状物,岂非天经地义,尚有何疑必待讨论乎?其中必然摒弃国语文学,而悍然以古文为文学正宗者,犹之清初历家排斥西法,乾嘉畴人非难地球绕日之说,吾辈实无余闲与之作此无谓之讨论也。”*参见《前哨·文学导报》1931年8月第1卷第1期。由此可以证实陈独秀在与胡适以《新青年》为平台通信讨论文学革命时,将“国语”与“白话”、“国语文学”与“白话文学”联通并提;至于胡适从美回国所撰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是否直接汲取陈独秀的“国语文学”说法,难以勘察。不过胡适在《新青年》三卷一号上读到“《国语研究会会章》及《征收会员启》,知国中明达之士皆知文言之当废而白话之不可免,此真足令海外羁人喜极欲为发起诸公起舞者也”*胡适:《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周》,《新青年》1917年6月1日第3卷第4号。。从胡适在海外读了当时政府支持成立的国语研究会制订的会章所激起的喜极欲舞的情态观之,可以想见国语研究会的会章与其倡导的白话文学主张一拍即合,“国语”这个概念胡适欣然接受并与其认定的“白话”相融通。1917年下半年胡适回国,他高兴地发现《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十几个月之中,这个问题居然引起了许多有价值的讨论,居然受了许多很可使人乐观的响应”。若是说《文学改良刍议》是胡适“所主张破坏的八事”,那么1918年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所提出的“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这十字方针,则是胡适归国后“在各处演说文学革命”而“对于建设新文学的意见”。*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号。虽然“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从破坏一方面下手”,但是从实际情况细察,“现在的旧派文学实在不值得一驳”;*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号。所以胡适“决心把一切枝叶的主张全抛开,只认定这一个中心的文学工具革命论是我们作战的‘四十二生的大炮’”*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5页。。
由此可见,白话文学主张改换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十字宗旨,不仅标志着文学革命进入“建设新文学”阶段,重在解决“文学工具革命”这个主要矛盾,而且显示出文学革命最初阶段的一些新历史特点:一是针对旧派的弊端,形成强烈的问题意识,从“八事”入手来变革旧文学。胡、陈二贤“洞晓世界文学之趋势,又有文学改革之宏愿”,并非痴人妄想、空穴来风,赶时髦来闹什么文学革命;而是亲眼目睹“今日文学之腐败极矣”,如“南社诸人,夸而无实,滥而不精,浮夸淫琐,几无足称者”。综观旧文学堕落之因,“盖可以‘文胜质’一语包之”。胡适并未全面否定旧文学或彻底反对传统文学,他从八个方面揭露了旧文学的弊端,形成文学革命必须解决的八大问题,即规定了“形式上之革命”的五个目标、“精神上之革命”的三个目标。*胡适:《寄陈独秀》,《新青年》1961年10月1日第2卷第2号。然而文学革命并非政治上的暴力革命,只喊几声“打倒”、“推翻”、“反对”的激进口号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二是借助《新青年》这一平台,先贤们展开民主讨论,平等对话,各抒己见,形成共识,文学革命方能兴起。作为首举文学革命义旗的胡适,将白话文学主张“揭之贵报(即《新青年》)”并不是强加于人,而是“可供当世人士之讨论”;因为“此一问题关系甚大,当有直言不讳之讨论,始可定是非”。虽然陈独秀强调“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但是胡适仍坚持:“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陈独秀:《答书》,《新青年》1917年5月1日第3卷第3号。。于是众贤们围绕《文学改良刍议》展开了民主讨论,并没有越出学术研究的轨道;即使“赞成反对者各居其半”也允许不同声音的“反对者”发表意见,没有采取一棒打死的禁绝异见的独裁态度,彼此之间平等对话,讲道理重事实,既使对待反对白话文学的“古文家”即守旧派,新文学先驱们同样是以理服人、以史实驳之,这为现代学术开了新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胡适的文学改良主张既有内容的变革又有形式的变革,然而在众声喧哗的民主讨论中,不论赞成者或反对者几乎都是对文学形式特别是语言改革发表意见,赞成者在提倡“白话文学”上取得了共识,反对者则激烈反对“以白话取代文言”,而文学革命的内容却少有人关注。三是为适时地将文学革命引向深入,集中群力迅速解决文学的形式问题,必须“把一切枝叶的主张全抛开”而将文学革命的目标“化零为整”,即把众贤认同的文学改良“八事”整合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就是对一年多文学革命讨论的总结与整合。它不仅把《文学改良刍议》的“八事”改成“八不主义”,而且将“八不主义”总括为四条,作了“八不”与“四条”相互对应的解释;*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号。通过这样处心积虑的整合,胡适视“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为建设新文学的“唯一宗旨”,并说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虽然过分强调建设“国语的文学”颇有抓住主要矛盾以带动其他矛盾解决的策略意义,但是却不能认为它概括了五四文学革命的所有内涵。这就是“国语文学”成为众贤共识的历史真实,一个治史者若承认这是历史真实,那就应该毫不动摇地认同“国语文学”这个历史命题。
其二,关爱祖国或拥戴中华民国这个现代国体,乃是倡导并建设“国语文学”的坚定思想基础。作为倡导新文化并建设国语文学的重要载体,《新青年》面临着“国势凌夷,道衰学弊”的严酷现实,1915年创刊便庄重宣示欲播扬“修身治国之道”,有意地把办刊宗旨与“治国”安邦大业联系起来,并坚持“本志以平易之文,说高尚之理”。所谓“高尚之理”联系当时的先进思想意识,不外是科学之理、民主之理、救国之理、治国之理,建国之理,只有“放眼以观世界”*《青年杂志社告》,《青年杂志》(《新青年》)1915年9月15日第1卷第1号。方可获得之。这种以传播“修身治国之道”和“高尚之理”的办刊方针所创造的现代思想生态与浓重的文化氛围,深深影响着浸染着文学革命先驱倡导并建设国语文学的主体意识。作为文学革命首倡者的胡适在《新青年》创刊时虽然远在美国,但是他总是把酝酿一场文学革命同心怀祖国命运联系起来。就在《新青年》创刊的同年4月13日,胡适创作了《沁园春·誓诗》,宣示了“为大中华,造新文学”的誓言,虽然“此词修改最多,前后约10次”,“但后来回头看看,还是原稿最好”。*《胡适全集》第2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63页。他之所以认定“原稿最好”缘由多多,也许他自觉地将“造新文学”与旨在“为大中华”的爱国情怀相联系是其重要原因,这不仅呼应了《新青年》的创刊告示,而且吻合了胡适坚贞不渝的爱国心。
胡适在美留学时就确立了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站在坚定的爱国主义立场上致力于学习与研究,不只满怀激情地汲取人类创造的精神文明成果与科学文化知识,时刻准备报效祖国,而且对祖国的命运与发展总是铭记在心。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企图取代德国在华占领权,留美的胡适曾在《新共和国周报》上发表《为祖国辩护之两封信》,表现了强烈的现代民族国家意识和坚定的爱国主义立场,既谴责了那种唯日本方能管理好中国的投降主义论调,又揭穿了日本妄图“负责管理中国”的侵略野心,从而严正指出“在二十世纪之今日,任何国家皆不该抱有统治他国或干涉别国内政之指望”,并“提醒该君,像中国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其改革绝不会一蹴而就的”,“辛亥革命发生于公元1911年10月,创立共和国至今还不足三载,岂能说已绝无希望!”胡适完全立足于辛亥革命的立场来护佑中华民国,并坚信威尔逊总统所言:“各国人民皆有权利决定自己治国之形式,也惟有各国自己才有权利决定自救之方式。墨西哥有权革命,中国也有权利来决定自己的发展。”*《胡适全集》第2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4-65页。1915年8月18日,胡适获悉袁世凯将复辟帝制,便撰《中国与民主》一文予以批判与揭露:虽然“目前中国之民主已是名存实亡”;但是“不管袁先生当不当皇帝,这并不影响少年中国之进程”,因为“少年中国正在为中国建立真正之民主而努力奋斗。它相信民主;而且相信:通向民主之唯一道路即是拥有民主。”并驳斥了域外一些教授或政客的“东方人不适于民主政体”*《胡适全集》第2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34-235页。的论调,这既捍卫了中华民国的民主政体又表达了对中国迟早能实行真正民主的信心与期待。1916年6月7日,胡适撰写《死矣袁世凯》,指斥“袁氏之罪,在于阻止中国二十年之进步。今日其一身之身败名裂,何足以赎其蔽天之辜乎?”胡适对中华民国之拥戴,不仅表现在对袁世凯称帝的谴责上,也表现在对“戊戌维新”失败经验教训的认知上。他认为维新失败的“结果乃有辛亥之革命及今日之革命,遂令数千年之帝制一旦推翻,三百年之满清亦同归于尽,今之官僚派余孽似亦有摧灭之势:则虽谓吾国政体问题已有几分根本的解决可也。而此几分根本的解决,皆戊戌失败之赐也。”*《胡适全集》第2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79页。
不只如此,出于爱国激情,胡适更关心中华民国的文化教育建设和文学变革。为了前者,他在留美期间深广地研读中外文化哲学著述,注视现代教育的发展,甚至对学校如何教授古文也作了细心探究,这在《留学日记》中多有详尽记载;为了文学革命,他既研究了欧洲意大利、英国等通过何种途径创造“国语文学”,更是下细功夫研究中国古代诗词歌赋,探索“白话文学是中国文学正宗”的历史轨迹,已为文学革命的正式倡导作了充分的准备,这在《留学日记》中也有生动切实的记录,令人钦佩。尤其他“为大中华,造新文学”这件事,遭到留美同学梅觐庄的大攻,胡适则“以直言告之”:“吾以为文学在今日不当为少数文人之私产,而当以能普及最大多数之国人为一大能事。吾又以为文学不当与人事全无关系。凡世界有永久价值之文学,皆尝有大影响于世道人心者也。(此说宜从其极广义言之,如《水浒》,如《儒林外史》,如李白、杜甫、白居易,如今之易卜生(lbsen)、萧伯纳(shaw)、梅脱林(Maeterlinck),皆吾所谓‘有功世道人心’之文学也。若从其狭义言之,则语必称孔孟,人必学忠臣孝子,此乃高头讲章之流,文学云乎哉?”然而胡适“论中国文学,全从中国一方面首想”*《胡适全集》第2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03-404页。,这足以说明他倡导文学革命完全是为现代国家及大多数人着想的,纯粹出于一种真诚的爱国爱民的思想情感;他回国后首倡文学革命把‘白话文学’更名为“国语文学”,不只借鉴了西欧文学变革的做法,与全球文学趋向相对接,顺应世界先进文学之潮流,而且以“国语”命名既是其内在爱国情怀的外显又把文学革命提升到现代民族国家层次,标明创造“国语的文学”并非少数人的私利行为,乃是中华民国创建现代化的文学与国语的重要举措。虽然通过文学革命的方式营造“白话文学”也是其主攻目标,但是“国语文学”突出一个“国”字,可以更鲜明地揭示文学革命先驱们怀着爱国热情为中华民国来创造“国”字号的国语文学或新文学。
其三,先驱们投身文学革命借助《新青年》这块“革故更新”的阵地,倡导“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是从理论到实践把建设“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即现代性的文学与现代性的话语)自觉地结合起来;并且清醒地意识到唯有中华民国的成立所提供的国体或政体才能确保“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这文学革命唯一宗旨的实现。如果只有西欧文学变革所形成的“国语文学”经验为鉴和古代中国文学既有的“白话文学”传统为继,那是难以确立“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双向互动的新文学宗旨观的。这可以说是得益于胡适熟悉了晚清以来逐步成势的国语运动情况,并掌握了语言变革的前沿知识,以及他积极探索将“文学”与“国语”变革结合起来的自觉行为。陈子展曾在《文学革命运动》中指出:“说起‘国语’二字,我们还得先说及三十年来的‘国语运动’。1895年,正是甲午新败之后,一般人如大梦初醒,才知道人家所以强国的原因,是由于教育普及,而不单是船坚炮利胜人;教育之所以普及,却又是用拼音文字的便利。我国因文字这种工具太笨拙太繁重,以致教育只作畸形的发展,一般民智太低,而影响于国家的前途无振作之望。因之谭嗣同梁启超等都曾提倡过汉字改革之说。”*《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23页。1911年中华民国成立,蔡元培建议由教育部召集大会,推行拼音字;1913年读音统一会召开,推选吴敬恒为会长、王照为副会长,经过激烈争论最终制订了39个字母,成为“注音字母”;1916年教育部设立了注音字传习所,这一年8月北京又成立了中华民国国语研究会。此时正值文学革命运动即将兴起之际,胡适对这30多年的“音标文字运动”(即国语运动)的心理基础作了深切的剖析:“这种心理的基础观念是把社会分作两个阶级,一边是‘我们’士大夫,一边是‘他们’齐氓细民。‘我们’是天生聪明睿智的,所以不妨用二三十年窗下苦读去学那‘万国没有能逮及之’汉字汉文。‘他们’是愚蠢的,是‘资质不足以识千余汉字之人’,所以必须给他们一种求点知识的简易法门。‘我们’不厌繁难,而‘他们’必求简易。在这种心理状态之下,汉文汉字的尊严丝毫没有受打击,拼音文字不过是士大夫丢给老百姓的一点恩物,决没有代替汉文的希望。”因此胡适主张“音标文字是可以用来写老百姓的活语言,而不能用来写士大夫的死文字。换句话说,拼音文字必须用‘白话’做底子,拼音文字运动必须同时是白话文的运动。提倡拼音文字而不同时提倡白话文,是单有符号而无内容,那是必定失败的。”*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1-12页。胡适以阶级观念揭示“士大夫”不能站在平民主义立场上提倡音标文字的贵族心理是有深度的,提倡把拼音文字的国语运动与白话文学运动结合起来也是具有实践意义的。胡适于1917年下半年回国,文学革命已风靡全国,他积极投身新文学运动,被校长蔡元培推荐到教育部主办的“国语统一筹备会”,并结识了“一批文学改革家”;而“这些改革家都是有训练的传统学者,缺少现代汉语的训练”,虽然“他们都有志于语言改革”,对“语文一致”(即把口语和文学合而为一)皆有兴趣,但并不晓得如何解决,于是胡适便主张并坚持“解决方法就只有根本放弃那个死文学,而专用活的白话和语体”。改革家们当时所苦恼的就是“中国缺少一个标准白话”,希望能有个“在学校教学和文学写作都可适用的标准白话——他们叫它做‘标准国语’”。在这种情境下,胡适“就很严肃地向这些老学者进言,我认为要有‘标准国语’,必须先有用这种语言所写的第一流文学”*《胡适全集》第18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24页。。这就将文学的改革与国语的改革自觉地统一起来,此种设计既具理论价值又有实践意义。
但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作为现代国家双向互动的使命能够得以顺利实施,没有中华民国提供的政治生态是难以想象的。“辛亥革命”推翻满清帝制,建立以“中华民国”为国号的民主共和体制,虽然民国政治大权连续被军阀所掌控,但是孙中山为首的民主革命力量始终捍卫着民主、自由、博爱的“天下为公”的共和国政治制度,使“三民主义”构成的政治生态日渐自由化、民主化;否则以《新青年》为载体的新文化运动与文学革命就不可能蓬勃兴起,以科学与民主为旗帜的各种现代思潮也不可能得到自由播扬,胡适大张旗鼓提倡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这个根本宗旨也难以成为“国语运动”与“白话文学运动”的实践纲领。对此,胡适深有感触地说:“中国白话文学的运动当然不完全是我们几个人闹出来的,因为这里的因子是很复杂的”,而其中的重要政治因子就是“满清帝室的颠覆,专制政治的根本推翻,中华民国的成立(1911-12)。这个政治大革命虽然不算太成功,然而它是后来种种新事业的总出发点,因为那个顽固腐败势力的大本营不颠覆,一切新人物与新思想都不容易出头。戊戌(1898)的百日维新,当不起一个顽固老太婆的一道谕旨,就全盘推翻了。独秀说:‘适之等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须章行严一篇文章便驳得烟消灰灭’。这话是很有道理的。我们若在满清时代主张打倒古文,采用白话,只需一位御史的弹本就可以封报馆捉拿人了”*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21卷。。这道出了“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能够成为文学革命唯一宗旨并付诸实践获得成功的真实政治原因。
二
基于上述考虑,笔者认为将“白话文学”更名为“国语文学”更贴近历史的真实,也足以表明“五四”兴起的白话文学运动不仅仅是文化先驱们的创举同时也是中华民国的国家行为。虽然五四时期以《新青年》为主阵地鼓荡起不少的文学思潮,如救亡与启蒙双重变奏的文学思潮、人本主义启蒙文学思潮等;但笔者通过走进《新青年》这块历史现场的考察与辨识,却认定国语文学或白话文学才是真正的新文学主潮,其重要的根据在于: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凡‘思’非皆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21卷。这虽指一般的社会文化思潮,但也适用于文学思潮的考察与理解。所谓文学思潮主要指文学思想、文学观念及其创作倾向所聚合的一种文艺思潮,它虽然是文学家所思所想的理性思维成果,但却集中体现在文学理论形态和文学创作形态上,并常常以文学主张、美学原则、创作方法或文学精神给文学运动的开展和文学创作的取向以有力的规范与指导。所以从文学理论形态来看,国语文学或白话文学思潮在五四时期这个特定历史范畴内既合乎时代之需又有相当价值,比任何一种文学思潮的地位都显豁,并展示出四个思想特点:
一是完整性。国语文学思潮形成一个系统完整的理论体系,这主要可从两个维面来理解,就倡导新文学扬弃旧文学的互动而又对立的关系这一维面来说,胡适提出的文学改良“八事”和陈独秀倡导的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都体现出一种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的精神,注重处理好解构与建构的关系;虽未达到辩证思维的理论高度,但却贯穿一种辩证逻辑机制。胡适文学改良要“破”的不是所有的“近世文学”和古代文学而仅仅是八大弊端,即不是采取颠覆态度解构所谓旧文学,而是通过扬弃式的解构来复活仍有生命力的传统文学;也就是把古代文学总体系统中所隐藏的白话文学传统挖掘出来并予以光大,以创造中华民国时代的国语文学。即使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把建设“国语的文学”作为“唯一宗旨”,并强调“死文学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做国语的文学”,似乎出现了思想偏锋,却也没有对古代文言文学采取完全否定或解构的态度。虽然他偶而亦说文言是死文学或文言只能作出死文学,但从总体来说胡适对白话文学与文言文学的认知还是较为辩证的:“读者不要误会;我并不曾说凡是用白话做的书都是有价值有生命的。我说的是:用死的文言决不能做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这一千多年的文学,凡是有真正文学价值的,没有一种不带有白话的性质,没有一种不靠这‘白话性质’的帮助。换言之:白话能产出有价值的文学,也能产出没有价值的文学;可以产出《儒林外史》,也可以产出《肉蒲团》。”*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号。这是合乎辩证法的。由此可见胡适的国语文学主张所要破坏或颠覆的是“死文言做出的死文学”而不是所有的文言文学,对于白话产生的没有价值的文学他也是否定的;至于文学上那些有生命价值的带有“白话性质”的文学在胡适的学术视野中都可以作为建设国语文学的参照。他曾多次提到明清小说《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应该作为创构国语文学的范本;其实这些所谓的“活文学”标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白话文学,说它们是带有白话性质的文学更为贴切。
如果再从另一个维面即建设新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来说,国语文学观念也是较辩证而完整的,没有走上极端也没有趋向片面。胡适从1916年10月寄给陈独秀的信在《新青年》上公开发表始,中经《文学改良刍议》引起国人的热议,再到《建设的革命文学论》于《新青年》上亮相,最终形成“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国语文学观,可以说既重视文学形式的改革也注意文学内容的改革,二者是辩证地统一在一起的;即使强调文学语言形式的改革更重要更急切,也是为了先解决内容与形式这对矛盾中的主要矛盾方面,以带动内容随着形式的改革而改革,这也合乎辩证思维规律。不过这里要指出的是,文学形式的改革中固然“语言”是重中之重,但并不限于此,形式变革也包括体裁乃至标点符号等。只有“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新精神的运输品”*《胡适全集》第1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页。。而在《谈新诗》一文中胡适对文学内容与形式之间的辩证关系揭示得更清晰:“形式和内容有密切的关系。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只有形式解放了,才能充分表现“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那种僵化的形式或死文言,“决不能委婉表达出高深的理想和复杂的感想”。因此唯有“语言是白话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方可创造出真正的国语文学。*胡适:《谈新诗》,《星期评论》1919年10月10日“双十节纪念专号”。有人说“国语文学”思潮的鼓动者对文学形式方面的改革谈得多,喋喋不休,而对文学内容或精神改革却谈得少,既笼统又空泛。实际上并非如此,只要认真解读《文学改良刍议》和《易卜生主义》,那就容易晓得新文学所要求表现的内容,即“新思想新精神”乃至复杂感情是什么了。若说前文是明确要求当时的文学清除那种“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惟恐其速去,花发又惟惧其早谢”的“亡国之哀言”,务必表现那种“奋发有为,服务报国”的积极向上的爱国情怀和进取精神;那么后文则借着介绍易卜生的剧作及政治思想,集中表达了胡适对新文学内容的要求:既要像易卜生那样以严峻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淋漓尽致地“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又要像易卜生那样通过文学作品无情揭露旧“社会最爱专制,往往用强力摧折个人的个性,压制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的种种恶行,以唤醒人的主体意识,也要像易卜生那样通过塑造斯铎曼医生这样的典型形象来弘扬个性主义精神,为坚持真理敢于宣布:“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1918年6月15日第4卷第6号。上述从两个相互联系的维面简略考析了胡适国语文学思潮所具有的逻辑完整性的特点;而“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指胡适)之声援”的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提出的“三大主义”,尽管对于“推倒”旧文学与“建设”新文学之关系的阐述不像胡适那样深切,然而却没有把新旧文学绝端对立起来:他要推倒的不是所有的“贵族文学”,而是其中那些“雕琢的阿谀的”;他要推倒的不是所有的“古典文学”,而是其中那些“陈腐的铺张的”;他要推倒的不是所有的“山林文学”,而是其中那些“迂晦的艰涩的”。这说明,陈氏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也是具有辩证因素的较完整的文学观,是对胡适国语文学观的呼应与补充。
二是切实性。诚然国语文学思潮在理论形态上呈现出的是较完整的逻辑体系,但是这个逻辑体系却不全是从抽象到抽象的纯理性建构;它是从真实可靠的文学现象或文学史实出发,将史实的雄辩性与思维的超越性有机结合起来,故使国语文学思潮具有了切实性的特点。这可以从相反的两个方面来探析:从对旧派文学弊端的揭露来看,不论文学改良的“八不主义”还是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都能切中旧派文学的要害。如果说“三大主义”对其要害的揭露较为概括,那么“八不主义”的揭露却是切合实际、极为具体;对旧文学“八事”弊病的揭露几乎都有铁的事实或明显的现象作依据,让事实说话,不轻易地给弊端扣上绝对否定的大帽子,以充分发挥“事实胜于雄辩”的话语威力,令人信服或认同。所以《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一年多引起诸贤的响应,赞成者多,都认为对旧文学弊病的揭露切中要害,从而坚信改革旧文学是完全必要的。胡适见此情景能不惊奇和满意吗?因为环绕在《新青年》周围的诸贤们如钱玄同、刘半农、周氏二兄弟等,大都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敏于独思、勇于变革,揭露旧文学的弊端能够使他们认可而国语文学主张又能使其认同,这是多么不容易!并能形成“问题意识”,以文学革命为旗帜结成“新青派”,而以群力予以解决,这更不容易!这足以说明国语文学纲领不只可信度高,也更切合文学革命先驱们的内在要求。既使反对者如留美时的梅光迪、国内的林琴南等,对于“八不主义”和“三大主义”所揭露的旧文学弊端也难以逐条驳斥,只能强词夺理或无理取闹式攻击和抵制国语文学主张,这也反证了“八不主义”或“三大主义”的切实性所产生的能量是不易驳倒的。
再从国语文学的建设来看,所设计的建设方案今天察之并不完美而在当时却是切实可行的,具有较强的操作性。对于如何创造新文学,胡适认为应抓住三个具体环节,首先要解决工具问题,而营造国语文学的工具就是白话。究竟何谓白话,白话从何而来?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答钱玄同书》对“白话”是这样释义的:“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胡适:《答钱玄同书》,《新青年》1918年1月15日第4卷第1号。从三个角度对“白话”作出三个判断,虽有同义重复或含糊难解之处,但他对白话的要求却是以“干干净净,明明白白”为宜。若是上述对“白话”的释义及其来源尚不明确,那么《建设的革命文学论》则说得既明确又具体,即“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例如,《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宋儒语录;白话信札;元人戏曲,明清传奇的说白;唐、宋白话诗词,也该选读”。如果这些名篇名著均可作为白话文学的模范,那么至少可以从中获取这样的认知:五四创造新文学并没有与传统文学发生断裂,古代文学的“白话性质”的文本都能作为“白话文学的模范”,这就使创造国语文学在白话工具的选择上有了实体性的参照。不仅要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掌握丰实的白话利器,同时还号召“有志造新文学的人”或奉劝“反对白话文学的人”都要持之以恒地“用白话做各种文学”。这是创造新文学的第一环。“但是单有‘工具’(即白话),没有方法也还不能造新文学”;所以必须抓住第二环,即“高明的文学方法”。而“文学的方法”则主要分为三类:①收集材料的方法,既要推广材料的区域又要注意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也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观察经验的补充;②结构的方法,即先要剪裁,体裁定了,再可讲布局;③描写的方法,即写人、写境、写事、写情的方法,而最高明的描写方法,在胡适看来“就是赶紧多多的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因为“西洋文学的方法,比我们的文学,实在完备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创造新文学的最后一环,则是创造。上述“工具与方法两项,都只是创造新文学的预备”,只有“工具用得纯熟自然了,方法也懂了,方才可以创造中国的新文学”;*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号。至于如何“创造新文学”,这就取决于文学家主体的优化程度了。这种创造新文学的环环相扣的方案,正折射出国语文学思潮是何等的切实可用,也反映出文学革命先驱们的匠心独运。
三是层次性。国语文学思潮既有理论上的逻辑层次性又有行动上的递进感,这正吻合了文学革命潮流的天演进化之迹又切合新文学创造的内在规律。可以从微观与宏观上认识国语文学思潮的层次性。相对于新文学运动而言,新文学文本的创造则是微观作为。上述胡适为创造新文学所设想的三个环节,明确表述了这是“创造新文学的进行次序”*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号。;而这“三步”次序即工具、方法、创造,在理论上具有层层深入的逻辑感,若创造主体遵循这“三步”逻辑次序而落实到行动上,去建造新文学文本则会产生强烈的层次感。例如要创造一篇或一部国语小说,首先应“利其器”,即从精读文学史上的“模范的白话文学”而从中选择最优秀的具有美感的诗性“白话”;其次是运用多样化方法去搜集或感受题材,并将个人的独特经验体悟与相应的理想结合起来而提炼主题、巧设人物和谋篇布局;最后全身心地进入创造过程。这就把国语文学思潮在理论上的逻辑引导与行动上的递进性统一起来,具体地凸显出国语文学思潮的层次性。
然而最能体现国语文学思潮层次性的则是它对新文学运动整体进程在宏观上的指导。当胡、陈倡导的新文学运动兴起之时,“稍稍明白事理的人,都觉得中国文学有改革的必要”,就连对国语文学持异见的“柳亚子也要高谈文学革命”;然而“他们的文学革命论只提出一种空荡荡的目的,不能有一种具体进行的计划”,这些人只说“文学革命决不是形式上的革命,决不是文言白话的问题”,可是“等到人问究竟他们所主张的革命‘大道’是什么,他们可回答不出了”,而这种没有具体计划或步骤的文学革命是“决不能发生什么效果”的。况且,先驱们提倡文学革命并没有只重视内容变革而不顾及形式或语言变革,其国语文学主张是兼顾二者的;但是在《新青年》传播与讨论中,不论拥护者或反对者却只关注文体形式或文言白话问题,这表明要从总体上推进文学革命首先必须解决文体语言即文学形式方面的问题。所以胡适计划文学革命的进程可以分为两大步:第一步“认定文字是文学的基础,故文学革命的第一步就是文字问题的解决”,也就是先解决文体语言问题,其理由是“‘死文字定不能产生活文学’,故我们主张若要造一种活的文学,必须用白话来做文学的工具”。虽然“我们也知道单有白话未必能造出新文学”,“我们也知道新文学必须要有新思想做里子”;但是“我们认定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既然国内大多数人都不肯承认白话“实在是新文学的唯一利器”,那就可以采取“科学家的试验方法”,“须等到实地试验之后,方才用试验的结果来批评那个假设的价值”。*《胡适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94-195页。这虽然是“文学的实验主义”,却是科学的方法,并取得了文学革命的成功;第二步就是文学内容的全部更新,这是不言而喻的了。从表层看,将文学革命的进程分为两步并不合乎“内容决定形式”的辩证法,不过文学的形式与内容的变革是相辅相成的,文学形式变革成功,其内容也随之变革了;若从实质来考察,形式对于内容有相对的独立性,当文学形式一旦成了内容变革的严重桎梏或巨大阻力,不首先变革形式其内容就更难以变革了,这时强调形式变革在先以带动文学内容的变革,也是辩证思维的应有之义。因此胡适的文学革命分两步的层次说,是符合辩证法的逻辑层次的。不仅文学革命的总进程分为先后两大层级,而且对文学类型的形式语言变革也分出先难后易的次序,不只逻辑论证有层次感而文学变革行为也有遵循。由于诗歌以白话取代文言,以自由体取代格律体,阻力大难度大,若不首先攻下这个桥头堡,那其他文类的改革就不能全面推进;于是胡适便带领一班白话诗人选择诗歌领域作为试验地,“做五言诗,做七言诗,做严格的词,做极不整齐的长短句;做有韵诗,做无韵诗,做种种音节上的试验”,目的是“要看白话是不是可以做好诗,要看白话诗是不是比文言诗要更好一点”。文学主张有层次,试验行为也有层次,这是令人敬佩的积极而又谨慎的“实验精神”*《胡适全集》第1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94-195页。。
四是关联性。国语文学思潮作为一个完整系统,并非是个封闭性的结构,而是同纵横左右的系统有着或疏或密的相互关联。这一重要特点主要体现在:必须承认文学是个独立系统,而国语也是个独立系统;但这两个系统不是绝缘的而是密切相联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文学革命宗旨就充分展示出“国语”与“文学”这两个系统的关联性。在胡适看来,若能正确理解 “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之间互联互通的辩证关系,那无疑就可以解决当时有人提出的“若要用国语做文学,总须先有国语,如今没有标准的国语,如何能有国语的文学呢?”这一难题。诚然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的实践证明“决不是造国语的利器”,而“真正有功效有势力的教科书,便是国语的文学”;因此“若要造国语,先须造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自然有国语”。*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号。这不仅通过“国语”与“文学”两个系统的相关性将五四时期的白话文学运动与国语运动紧密地结合起来,自觉地以白话文学运动驱动国语运动,以国语运动助推白话文学运动,而且大大促进了中华民国实现统一国语的标准化和教育系统教科书的白话化与教学言语的白话化。如果把中国文学视为一个总体系,西洋文学也是个总体系;那么国语文学思潮抓住它们之间的相关性便将中国文学的变革与意大利、英国等文学的变革联通起来,借鉴西洋诸国创造国语文学以实现国语标准化的经验,来推动中国文学的变革。即有意识地自觉地提倡“国语的文学”以使“国语”真正成为“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方有标准的国语”*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号。,这就把中国文学的变革与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学变革对接起来,使中国文学的白话化和国语的标准化合乎世界文学发展的先进趋向。不仅如此,若承认古代中国文学系统中隐伏着白话文学与文言文学两个子系统,就从纵向上把数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学与五四时期的新文学以“白话”为纽带予以联通,并明确地揭示出古今文学两个差异互见系统的关联性。正因为沟通了各个系统的关联性,才使五四时期国语文学思潮通过《新青年》这个重要媒体建立于古今中外文学的纵横交错的坐标系上,而生成新文学主潮。
“一切有意义的思想都会发生实际上的效果。这效果便是那思想的意义。”*胡适:《实验主义》,《新青年》1919年4月15日第6卷第4号。《新青年》生成的国语文学思潮能否具有重大意义或能否成为主潮,除了上述从理论形态上所给出的考察足以证实外,还要对其所产生的实际效果进行简略考析。这主要从三个方面入手:一是以《新青年》为实验地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主要是白话诗词与短篇小说,这是国语文学思潮积极尝试的结果。“一个文学运动的历史的估价,必须包括它的出产品的估价。”*《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页。1917年胡适在鼓荡白话文学思潮的同时,“自誓三年之内专作白话诗词”,欲借《新青年》“实地试验,以观白话之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并将自己尝试“六七月”的白话诗词结集为《尝试集》,号召有志于文学革命者“齐来尝试尝试”;于是刘半农、沈尹然、鲁迅、周作人、康白情、刘大白等人便动笔写白话诗词,1917年2月到1921年4月这5年间《新青年》发表了130多首新创的白话诗,实现了诗体大解放,解决了白话不能作诗的难题。虽然对诗歌的尝试之作不能估价太高,但至少打破了文学革命的瓶颈,为诗歌创作开了语体化自由化的新风,显示了国语文学主潮的初战实绩;尽管这5年《新青年》只载了新创的7篇白话小说,然而真正显示文学革命实绩的却是其中鲁迅的《狂人日记》、《孔乙已》、《药》和《风波》,它们奇迹般地将国语文学的质量提高到世界级的水准,亦成了国语标准化的典范,既是“国语的文学”又是“文学的国语”的双重标志。难怪胡适兴奋地说:短篇小说“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339、340页。。此其一。国语文学思潮既然把白话文学运动与国语运动双向并重地推进,那么随着文学革命的步伐首先加速了期刊报纸等媒体的国语化或白话化。1918年冬《新青年》由文言改为白话,又新办了《每周评论》、《新潮》等白话刊物;到了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出了四百种白话报”,还出版了“许多白话的新杂志”,不只《星期评论》、《建设》、《解放与改造》、《少年中国》、北京《晨报副刊》、上海《民国日报》的“觉悟”、《时事新报》的“学灯”成了“重要的白话文的机关”,就连持重的大杂志如《东方杂志》、《小说月报》等也“渐渐的白话化了”*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339、340页。。其次白话文学运动大大促进了国民教育的发展,1919年以后的“白话文的传播真有一日千里之势”,迫使教育部不得不“颁布一个部令,要国民学校一、二年级的国文,从九年秋起,一律改用国语”;而这个“命令是几十年来第一件大事”,它“把中国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胡适:《〈国语讲习所同学录〉序》,《新教育》1921年2月第3卷第1期。国语文学思潮所产生的意想不到的巨大效果,不仅体现在现代媒体和国民教育这两个领域,更体现于中华民国的全国统一的话语系统的初步建成,1919年“白话公然叫做国语了”,注音字母也变成“中华民国的国语了”*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载《胡适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43、339、340页。。此其二。国语文学思潮所产生的巨大社会效果,从拥护者或反对者所持的评价态度上也可以考察出其作为文学革命主潮的历史功过。当时孙中山与廖仲恺曾这样评价胡适:“我辈对于先生鼓吹白话文学,于文章界兴一革命,使思想能借文字之媒介,传于各级社会,以为所造福德,较孔孟大且十倍。”*《胡适来往书信选》(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4页。辛亥革命的领袖们、中华民国的缔造者对白话文学运动的评价是何等的崇高!而那些反对者从五四时期到后五四时期“屡次对于白话文学下攻击”*胡适:《老章又反叛了》,《京报副刊·国语周刊》1925年8月30日第12期。,极尽诋毁咒骂之能事,这从反面证明国语文学主潮产生了不可抗拒的革命能量,那些反对者无理以对只能无端地攻击与谩骂了;对于攻击白话文学的恶言秽语,文学革命主将鲁迅曾在《二十四孝图》一文中愤怒地指出:“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碍白话者。”*鲁迅:《二十四孝图》,载《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51页。鲁迅誓死捍卫白话文学,显见国语文学主潮影响之深、意义之大。此其三。
上述从理论形态与实践效果两大维度考析了唯有国语文学才有资格在五四时期文学革命诸思潮中充当主潮;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其他新文学思潮不重要,只是说其他文学思潮不应与国语文学思潮平起平坐或者取代国语文学思潮的主导地位;因此必须对国语文学思潮与其他文学思潮的关系有个较为辩证的梳理与认知。在“科学”与“民主”两大旗帜下的人本主义文学思潮,实质上就是严格意义上的启蒙主义文学思潮,它的理论形态主要体现于1918年6月胡适发表在《新青年》上的《易卜生主义》,及周作人是年12月发表于《新青年》上的《人的文学》。它们并没有关注文学革命的语言形式的变革,而着重从文学革命的思想内容方面强调要表现以个人主义为人间本位的人道主义,以强化新文学在认识上或教育上的启蒙功能,从伦理上唤醒中国人的“最后觉悟之觉悟”,也就是激发人的个性意识的觉醒,确立自己能够定义自己的主体意识,这应是国语文学思潮关注内容革命所要表现的新思想、新理想、新感情的应有之义。而易卜生主义或人的文学以及鲁迅于1918年5月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白话启蒙小说《狂人日记》等,所激荡起的人本主义启蒙文学思潮,仅是对国语文学思潮的补充和丰富,或者是对其过度强调文学形式重要性的匡正;然而人本主义文学思潮却不能取代国语文学思潮,这不只因为前者没有注重文学形式语言的变革,更因为后者能够涵纳前者。这可以说是从严格意义上来理解五四时期的启蒙文学思潮。且不说除了鲁迅在30年代回忆自己创作小说是“抱着十年前的启蒙主义”,其他的文学革命先驱似乎谁也没有从概念上或学理上提倡“启蒙文学”。不过从广义上说,以白话创造的新文学,有利于更多的人通过阅读或言说来接受新知识新思想,以开民智鼓民气,或唤醒觉悟或塑造灵魂,这也算国语文学的启蒙功能吧。即使算它为广义的启蒙文学,也不是五四时期所有的白话文学都具有这种启蒙性,从这个视角看广义的启蒙文学也是包容于国语文学思潮之中的。至于在学界影响深远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的文化思潮在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层面并没有成为主潮,《新青年》作为载体从文学主张到文学创作只记录了启蒙主题的大量信息,罕闻反帝救亡的信息,发表的130多首诗和7个短篇小说都没有明显地表现反对帝国主义的救亡图存的主题;若把启蒙与救亡比喻成两个车轮,前者是转动的大轮,而后者小轮则罕见转动,这在五四文学革命的轨道上怎么能称得上“双重变奏”呢?只要能设身处地感受《新青年》的时代氛围,又能正确对待胡适在文学革命史上的历史地位,那便会深切地认识到至少在新文学系统中启蒙与救亡两大主题既没有“双重变奏”更没有取代国语文学主潮的地位,这就是《新青年》为我们提供的历史真实。至于后五四时期的《新青年》文学变革,则非本文所考察的范围了。
(责任编辑:陆晓芳)
收稿日期:2016-01-06
作者简介:朱德发,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6-0063-10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学术主持人:朱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