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独立战争的民族学再思考
2016-03-19韩前伟
韩 前 伟
(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美国独立战争的民族学再思考
韩 前 伟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摘要:从北美殖民地建立到独立战争爆发,北美各移民集团在语言、文化、宗教、政治等方面均有较大差异,尚未形成独立的民族意识,即便是英国移民集团也保持着对“母国”的民族认同。在独立战争前后,民族学意义上的“美利坚民族”并未形成,北美独立战争也不具有“民族解放”性质。
关键词:民族意识;美利坚民族;独立战争;移民集团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3.008
在马列经典中,对什么是“民族”和“民族”形成问题,首次给予系统回答的是斯大林,他将“民族”的定义归纳为“四个特征”,即“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1]294。斯大林的民族观曾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美国史研究。本文拟从血统、移民及其语言文化,信仰与政治两方面论述殖民地时期各居民群体间的交流、互动,并以此考察殖民地时期移民们的“民族性”问题。
一、血统、移民及其语言文化
“南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称美国人为“美洲的英国人”。这句话在相当程度上点出了“美利坚民族”形成的一大困境——英国移民及其后裔的身份。此外,非英移民集团的涌入,也将对移民的民族认同产生双重影响:一方面,族际在血统、文化上的交流,有助于消解旧有的民族身份认同,有利于新的民族身份认同的培育;另一方面,移民集团间的差异,随着移民数量的增加,或可能导致身份认同的“碎化”。对英国身份的认同和各移民身份认同的“碎化”是“美利坚民族形成”的两大障碍。
理解英国移民对英国的民族认同,首先需要我们历史地看待“殖民”活动。“殖民”活动古已有之,且类型多样,古希腊的“大殖民”实际是早期城邦的发展形式之一。古代世界的“殖民”往往是通过和平方式开展的,如腓尼基人在北非的“殖民”。将“殖民”与侵略、不道德、违背国际法等“消极”含义相联系,实际源自于对近代世界史的“体验”。同时,欧洲人对“主权”的发明,也增加了“殖民”的负面含义。所以,我们必须认识到移民北美是由英国移民自发组织的,与同时期的其他欧洲“殖民”行为——由政府组织参与——大大不同。所以,关于本土英国人、移民英国人同属一个民族的认识,为大洋两岸所共同接受。“Colony”的含义是多重的,“殖民地”的类型是多样的。北美的十三块殖民地由英国移民自发建立,各殖民地的管理机构由英国人控制。1790年,美国第一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除去印第安人和黑奴,美国有390多万人,其中不列颠人以及后裔占殖民地总人口的80‰[2]。英国先后打败其他殖民竞争者,尤其是赢得英法七年战争,保证了英国在北美的优势地位。所以,英国移民带来的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文化便成为殖民地的主流文化。在WASP文化中,有三个关键点:白种人(white)、盎格鲁-撒克逊血统(Anglo-Saxon)、新教信仰(Protestant)。需要指出的是,英格兰人、苏格兰人、威尔士人是三个在宗教、血统、历史文化上彼此相异的居民群体。狭义地看,“英国人”、“英格兰人”、“盎格鲁-萨克逊人”是三个等同概念。这在“盎格鲁-萨克逊主义”那里更是如此。所以,美国的根在欧洲,其主根则在英格兰。英国移民将“英国印象”遍烙于十三殖民地。这首先反映在对“新大陆”各处地理的命名上。1607年5月,首批抵达北美的英国移民,将切萨皮克湾附近的一条河流命名为“詹姆斯河”,将首个据点称为“詹姆斯敦”,都是以国王詹姆斯一世命名的。这一据点后发展为弗吉尼亚州,“弗吉尼亚”的英文是Virginia,Virgin意为处女,以纪念“童贞女王(The virgin Queen)”——伊丽莎白一世。马里兰州(Maryland)是以英王查理一世的王后Mary命名的。荷兰人治下的纽约(New York)原名“新阿姆斯特丹”,英国人夺取后为纪念本土的约克郡(York County),遂改名为新约克(New York)。新罕布什尔州(New Hampshire),源自英国的汉普郡(Hampshire),意为新汉普。殖民地著名学府也带有明显的英国色彩,如为纪念英王威廉三世及玛丽二世而命名的威廉-玛丽学院,哈佛学院所在地则以英国的剑桥城命名为“坎布里奇”。英国移民们几乎将英国的一切文化都带到了殖民地。草创时期的殖民地,文盲成群,文化发展落后,没有创造新文化的能力。英国的诗歌、小说、戏剧、服饰、家具等等,只要是来自母国的,统统欢迎。殖民地没有独属自己的神话传说,没有自己的英雄历史,没有独属移民的集体记忆。“殖民地人在文化生活方面是吃‘英国的牛奶’成长起来的。”[3]于是移民们将英国称为“母国”,而他们是“美洲英国人”。他们想在新大陆实践其理想,建立他们的“理想不列颠”。自然地,殖民地的英国移民保留了对母国的“民族”认同。
非英移民的到来,也使得殖民地居民在民族属性上更为多元。各国移民蜂拥而至,使殖民地人口快速增长。本杰明·富兰克林甚至认为,百年后,北美人口将超越英国本土,那时多数的英格兰人将生活在大洋的这边[4]。1776年前,共有三次移民高潮:第一次是1607-1650的移民潮,以英国人为主;第二次是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移民潮,仍以英国移民为主,但苏格兰、爱尔兰、德国的移民日渐增多;第三次是1760-1775年的移民潮,规模远较前两次为大。从移民的国别看,“英格兰已不单是北美移民的主要供给地”[5];从移民分布看,早期移民多聚族而居,如荷兰人在新阿姆斯特丹(后改名纽约)、德意志人在费城附近的日耳曼敦、法国人在新奥尔良区、犹太人在新阿姆斯特丹等。聚居会继续保留各自的民族特色,强化原有的民族意识。如荷兰移民信仰新教、说荷兰语、从事海贸与农业,德意志移民信路德教、说德语、从事工商业,法国移民中的逃亡贵族、胡格诺教徒则分享着欧洲“高雅文化”, 犹太人信仰犹太教、从事商业。此外,数量相对较少的爱尔兰、意大利、葡萄牙、巴斯克等移民也多聚族而居。斯大林指出:“民族的共同体和国家的共同体有什么区别呢?其中一个区别是民族的共同体非有共同的语言不可,国家却不一定要有共同的语言……当然,这里所指的是民众的口头语言,而不是官场的文牍语言。”[1]292若将这一论断比照于北美殖民地历史,我们会发现英语或在多数场合中是“文牍语言”,但它绝不是北美殖民者通用的“口头语言”。仅就北美的欧洲移民来看,“英语中掺入法语或德语的机会,在殖民地时期是非常之多的……革命以前,被借用的德语词汇相当少见,尽管在宾夕法尼亚、弗吉尼亚谷地、佐治亚和其他地区有好几个使用德语的居民群体。”[6]288在其他地区则是“1763年以后,英国成为(至少条约上写的是这样)从东海岸到密西西比河之间这片原野的主人,但是瑞典人、荷兰人、法国人留下来的领土却是面团中的酵母。一直到进入十九世纪很多年,沿赫德森河整村整村都不讲英语而讲荷兰语。”[7]除了移民们对母语的固守之外,在早期的殖民战争中,各国移民与其“母国”同仇敌忾,并肩作战。这也加深了移民间的猜疑、矛盾。移民区的排他性实际上造成了族际交流的困难。如由于德国移民在保留自身语言、文化方面最为突出,于是引起了英国移民们的攻击和不满,甚至连本杰明·富兰克林这样的开明人士也曾抱怨:“为什么巴勒登(莱茵河西岸地区——引着)的乡下佬应该被允许拥挤进我们的定居地,聚在一起,建立他们的语言和生活方式同我们作对?为什么由英吉利人创建的宾夕法尼亚应该成为外国人的殖民地?用不了多久,这些人的数量之多,足可以使我们德意志化,而不是我们使之英国化。”[8]这些都表明,即便是在18世纪晚期,非英欧洲移民依旧顽强的保留着本民族语言。对此,李剑鸣十分中肯地指出:“北美居民以自己居住的地域而得到一个共同的名称:美利坚人。”“但这种‘美利坚人’是否就是‘美利坚民族’呢?由于民族的概念在今天已不再有公认的界定,加上北美居民在种族、族裔、文化、宗教上具有突出的多元性和多样性,故难以对这个问题做出绝对的判断。至少在18世纪60—70年代,‘美利坚人’还只是一个基于人文地理的泛称,不具备严格的民族学意义。”[9]
二、信仰与政治
宗教改革使欧洲出现新的信仰版图。新的教义,随着各国移民,漂洋过海,扎根于北美。移民的聚族而居,给信仰以自然疆界。新英格兰是圣公会的本部,罗德岛是清教徒的根据地,马里兰是天主教的后花园,宾州是各教“俱乐部”,北卡罗来纳是亡命者的天堂,南卡罗来纳是冒险家与海盗的伊甸园。教派争端使各教会热衷于扩张势力,为此纷纷创办教会学校。“新长老派教徒建立了普林斯顿学院,浸礼会教会复兴派建立了布朗学院,荷兰改革派教会复兴派建立了拉特格斯学院,一个公里会牧师将一所印第安传教学校改成达特茅斯学院,圣公会教徒与长老派教徒合作建立了国王学院(即后来的哥伦比亚大学)和费城学院(即后来的宾夕法尼亚大学)”[6]288但各派间的“兄弟之阋”,却不让于异教派“外来之侮”。各殖民地的正统教会往往对异己教派实行宗教歧视。例如,宾州本以英格兰人为主,在宗教上属于圣公会。面对从18世纪初开始日渐增多的苏格兰、爱尔兰移民,费城政府则拒绝为新移民在与印第安人的冲突中提供军火和必要的援助[10]。犹太人与天主教徒在本殖民地的社会、政治参与也遭到了限制。在许多殖民地,天主教徒被剥夺了选举权。在纽约,犹太人没有选举权,甚至还被禁止从事某些职业和出席法庭作证。宗教的地域分布与移民的聚族而居使得殖民时期的地方主义大为盛行。加之英国在殖民地推行分而治之的政策,各殖民地之间联系松散,不成整体,只有英国可以居高而治、统一管理。对此,移民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欧裔美洲人”身份,或直接将自己认作是某州人。
独立战争爆发后,这种意识依旧十分强烈,并对大陆军的军事行动造成了影响。华盛顿写道:“康涅狄格的部队中不愿有马萨诸塞人,马萨诸塞人则认为不需要在他们当中安插罗德岛人。新罕布什尔州说,因为它新成立的军队位置有限,因此要辞退一些能干而又有经验的军官。”[11]顺理成章地,殖民地精英人士会称其“州”为“国家”。例如,殖民地独立后,约翰·亚当斯仍称马萨诸塞为“我的国家。”他称本州在国会的代表团为“我们的大使”[12]。地方主义的盛行、新的民族意识的缺失,这些导致了州政府的各自为政。各州间利益交错,矛盾迭起,屡屡有州欲脱离联邦而自立。在统一的土地边界法制定之前,各州的边界冲突不断,如弗吉尼亚、宾夕法尼亚皆欲独占密西西比河之间的土地,而马里兰州则首当其冲,面临着被兼并的威胁。独立后的北美移民,也未马上形成超越地方的、统一的民族意识。移民们囿于地方利益,尚未形成与联邦荣辱与共的“习惯”。“直到内战的时候,这个新的国家通常都是用复数加以叙述的,这一点无意间表达了一种感情上的真相。”[13]
从某种意义上讲,独立战争更多的是一场英帝国内部的政治分离运动。这一点在《独立宣言》中的表现最为明显。《宣言》采用了欧洲启蒙运动的思想,强调了人的天赋权利,并据此认为当一个政府“旨在把人民置于绝对专制统治之下时,那么,人民就有权利,也有义务推翻这个专制政府”[14]555。所以,独立战争主要是政治共同体内部人民反抗不公正统治的斗争,而不是什么反殖民主义或民族解放的思想认识。《宣言》还表现出了对两岸人民同属一个民族的认识,发出“我们英国的弟兄”,“请他们念在同文同种的份上”弃绝对殖民地的无理掠夺的呼声,并强调这是“来自正义和基于血缘的呼声”[14]558。托马斯·潘恩撰写的《常识》一书被誉为美国革命的圣经,但该书实际上也只是北美版的欧洲启蒙思想著作。托马斯·潘恩在《常识》中,首先结合英国的君主制度对启蒙思想做了再次分析,指出“英国国王所以不像土耳其国王那样暴虐,这完全是由于人民的素质,而不是由于政府的体制。”[15]9针对当时殖民地居民希望英王出面纠正英国内阁和相关大臣的殖民地政策来实现和解的倾向,托马斯·潘恩则重点揭露了英王乔治三世的昏庸、残暴,并认为英王“能够冷酷地听取他们(殖民地居民)遭到屠杀的消息,灵魂上沾满他们(殖民地居民)的鲜血而酣然入梦。”[15]30《常识》以此打破了殖民地移民对母国君主的迷信,并告诉殖民地居民必须独立,因为和解的希望已不存在,而不是什么民族压迫与解放一类的说辞。但另一方面,《常识》作者潘恩采用了“一个英国人”的笔名,指出了当时殖民地英国移民仍有将英国视作“亲国”、“母国”,并自认“英国后裔”的心理[15]23。
北美独立战争的爆发,一定程度上恰恰表明了殖民地人民的“英吉利民族”意识。七年战争后,殖民地希望得到英国政府的补偿,同时也认为异族势力的消除将使殖民地迎来新一轮发展。恰恰相反,殖民战争的胜利,使英国政府能够严格执行之前颁布的针对殖民地的严厉政策,同时巨额的战时债务及保护辽阔北美新版图的庞大军费支出,都将由殖民地人民承担。于是,移民们要求政府将他们与英国本土居民一视同仁的希望再次落空。北美人士认为,若英议会中无殖民地代表,那么,英议会通过的北美法律便不具有事实效力。若殖民地在英议会中占有相应席位,则英国议会通过的法律,在殖民地理应得到执行。正是在追求民主权利的背景下,母国与移民们的矛盾开始激化,并最终走向战争。以此看,北美独立战争便不具有“美利坚民族”解放性质。英国人称“独立战争”是“兄弟之间的战争”,波士顿人称其为“茶叶战争”,弗吉尼亚人称为“烟草战争”。这些称谓无疑反映了“当时人”对“当时事”的认识。研究者对此需特别注意。
实际上,对母国的民族认同,移民集团多少都会有所保留。这一点在南北战争后,美国社会飞速发展的一个多世纪里也极为明显。“欧洲来的移民变成了美国人,但是,他们没有完全失去忠于自己原有祖国的心理。大体上说来,每隔一代人都变得更加美国化,然而情况并不这样简单。许多来到美国的东欧农民,原来并没有什么民族意识,他们对自己的出生地、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及故国的亲友,感情并不强烈。可是,这些农民的子女,在美国的学校里上学,阅读美国的书报,对于自己祖国和民族的东西,却比他们的家长知道的要多。例如,第二代美籍立陶宛人和美籍捷克斯洛伐克人,比他们的家长更为关心祖国的局势,因而对祖国的民族运动提供大量捐款和宝贵意见。至于某些本来就具有强烈民族感情的移民,如爱尔兰人或波兰人,他们迁到美国以后,经过一代又一代,这种民族感情往往还是强烈的。”[16]移民对母国的继续认同和难以有效“美国化”,即使在“融化”能力得到巨大提高的当代美国社会,仍旧是一大棘手难题。更何况是在筚路蓝缕、草创之初的殖民地时期。如此看来,殖民地时期,各移民集团间虽有一定的交流,但尚不足以形成“民族”意义上的认同感。
三、结语
从殖民地建立至独立战争爆发,北美各移民集团在语言、文化、宗教、政治等方面均有较大差异,尚未形成独立的民族意识,即便是英国移民集团也依旧保持着对“母国”的民族认同。因此,在独立战争前后,并未形成民族学意义上的“美利坚民族”,北美独立战争也不具有所谓的“民族解放”性质。若将斯大林的民族定义来解释美国早期史中“美利坚民族”形成问题,难免有削足适履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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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徐希军
收稿日期:2016-02-25
作者简介:韩前伟,男,山西忻州人,上海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K71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6)03-0035-04
网络出版时间:2016-06-23 16:44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60623.1644.00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