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桐城派研究平议
2016-03-19常威
常 威
(南京大学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民国桐城派研究平议
常 威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摘要:民国时期,桐城派主要作为被批判的对象呈现于研究的舞台。这一时期,文学革命派、仪征派、桐城派自身、纷争之外的学人等研究群体均对桐城派作出了多元探讨。对桐城派与八股文、阳湖派、宋学、汉学、新文学之关系等方面均进行了全面解读。虽然民国学人已跳脱儒家思想的范囿而展现了独立与理性的研究品格,但是在新旧思想的共同激荡下,他们对桐城派的评判往往体现出复杂的面向。
关键词:桐城派;民国学人;平议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6.03.002
近年来,民国桐城派的研究虽已引起学界的关注,如关爱和、周中明、江小角等学人均已就民国的桐城派研究展开了论述,其抉发之功不容轻视。但总体看来,民国的桐城派研究之研究还比较零琐,处于一个片段化的状态,因此,在充分搜集此期桐城派研究文献的基础上,本文倾向于对民国的桐城派研究作出宏观体悉,同时亦着力于对此期桐城派与八股文、阳湖派、宋学、汉学、新文学之关系等方面的研究作出细部观照。
一、民国桐城派研究缘起
民国是一个抉破樊笼的特殊时期。由于辛亥革命所带来的思想解放,并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时人前所未有地摆脱了旧思想文化的束缚,而渐为开放的国门又进一步引领着各阶层的人们以多元的眼光汲取外来新鲜的文化因子,从而在西学的浸淫与旧学的踵武中,民国文化持续走向繁荣。民国桐城派研究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逐步展开的。需要指出的是,桐城派的研究并不是在其“寿终正寝”之后,学界自发地对其所做的盖棺定论式的评定,而是在其余脉尚存的情况下就业已开展。究其因,这一方面得益于吐故纳新的民国时代文化的推助,另一方面则与桐城派自身“古文正宗”的文学地位及重义理的儒学内涵密不可分。正因为如此,桐城派不能不受到非议;也正因为如此,桐城派也不可能猝然退出历史舞台。当然亦需看到,民国之际,桐城派主要是作为被批判的对象而被动地呈现于研究舞台的,以至于“桐城谬种”的贬言,“鬼话文家”(刘大白语)的讥语,时见报端,甚至到了40年代中期,依然有人难以释怀,如十堂(周作人)谓桐城派古文这只“死老虎”并没有死。可以说,自桐城派开创以来,它就深深刻上了儒家伦理的烙印。桐城派先驱戴名世视“道”为文章构成的要素。“学行继程朱之后”的方苞则倡“义法”,谓古文“本经书而依于事物之理”[1],此后姚鼐又以“义理”发挥之。在此后桐城派的历史演进中,桐城派先贤所举起的“义理”大纛始终不倒。即使到了桐城派式微之际,虽然他们因形势所迫拓宽了桐城古文的阵地,但是骨子里的“义理”情节依然如故。难怪胡适批评他们“中了‘文以载道’的话的毒。”[2]205
平心而论,桐城派在封建时代坚守道统的阵地本无可厚非。然而到了民国,随着晚清政府落下帷幕以及新文化运动的深远影响,统治者千百年来精心构筑的儒学的宏伟大厦顷刻崩坍,“打倒孔家店”旋即成为文化思想领域的发展大势。因此,在时代大势下,新思想应运而生,而儒家思想所宣扬的“三纲五常”等伦理观念在人人喊打中显然难以为继,但是此时占据文坛的桐城派仍然故步自封,兼之此时又有学人认为他们所持之道为非,如十堂(周作人)引述蒋子潇之语曰:“今三家(案:指方、刘、姚)之文误以理学家语录中之言为道,于人情物理无一可推得去,是所谈者乃高头讲章中之道也,其所谓道者非也。”[3]这自然受到时人的不满,因之带动了与其相关的研究。
除此之外,随着新文化运动渐滋日盛,其发动之速、流衍之广,前所未见。当然,“文化之推行,不能无工具,犹人之行远,不能无舟车。文字语言,推行文化之工具也。”[4]在此观念下,遂有白话文运动的兴起,而有废止古文的倡议。提倡白话文者以白话为指归,“竟言文学最重思想,思想佳者,不问艺术之若何。”然而“文学名著,决不徒以思想精深故,抑又以其文词之优美也。……主白话文者昧于此旨,不问桐城古文词自身之价值如何,执微眚而摈诸文学之外。……桐城派之文非他,文言文也。受污最深之文派也。白话文家欲推倒文言,其攻之自桐城古文始。”[5]这里略举一例,以见桐城派受攻讦的情形,如亿万曰:“原来主张伦教和古文而反对新思想白话文的人(案:林纾),竟不免于对卖国贼表同情啊!呜呼伦教!呜呼古文!”[6]可见古文不仅受到挞伐,而且桐城学人之品格亦在贬斥之内。需要指出的是,欲攻击桐城古文,就不可避免地要入其壸奥,探其弊端。因此,对其研究就势所难免。
当然,素来与桐城派相角力而以骈文为正宗的仪征文派的后进此时对桐城派也多有发难。如刘师培《文章源始》云:“近代文学之士,谓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于方姚之文,奉为文章之正轨。由斯而上,则以经为文,以子史为文。(作者自注:如姚氏、曾氏所选古文是也。)由斯已降,则枵腹蔑古之徒,亦得以文章自耀。而文章之真源失矣。”[7]可见这依然是仪征先贤的论辞,并不认同桐城派的正宗地位。不过,“作为江南文坛上有声有色的两大支,不料新白话文欧体文家,猛喝一声‘桐城谬种’、‘选学妖孽’,好比双股宝剑,一杀两个,”[8]在文学革命运动中一并受到攻讦,这恐怕是仪征派学人所始料未及的。
而处于纷争漩涡中的桐城派自身,诸如林纾诸人,则出于维护自身流派品格的需要,对时人肆无忌惮的抨击不能不作出必要的澄清。如林纾就曾发文对“义法说”大为赞赏,并言“桐城一派之能自立”,又曰:“(归姚)文字有义法,有意境,推其所至,始得神韵与味。神也,韵也,味也。古文之止境也。”[9]这里林纾维护之意可立而见之。当然,桐城派自身之外,亦不乏支持桐城派的学人身影,这主要反映在他们否定废止古文的倡言、阐发古文之价值意义以及痛惜后来者不肖以致真古文之“死”的相关言论上。如凯明痛惜“真古文之前途棘矣”曰:“此非胡适之提倡文学革命之过……实在因为古文的寿命已尽,而其子孙又不肖,参苓杂授,反速其死也。”[10]
当然,置身于纷争之外的受科学与理性熏染的学人,更多地感于桐城派受到的不公正评判,于是发文著书,期待以一个理性客观的视角,对桐城派作出合乎实际的评价。诚如李豪华所云:“我们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虽不一定都受过科学的洗礼,却至少也受了科学的影响,就无论研究一种学问,或讨论一个问题,都该有一个自我的觉悟。——就是要知道自己应有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11]如果说李豪华是站在了独立、自由的人格与思想高度,李建芳的论述则指出了具体评判时应打破把古文视作“封建文学”的偏见[12]。当然,这其中多少都带有反驳文学革命派观点的意味,所谓“就桐城派学说以折之”。
综上可知,民国桐城派的研究鲜少毫无功利性的研究,多少都带有功利的因子。具而言之,仪征派出于文学主张的分歧,对桐城派展开了不遗余力的攻讦。而主张文学革命的学者要推翻旧文学而别立一种崭新的文学,除了大声疾呼自己的主张外,亦亟须树立反面典型,以期取得事半功倍的良效,而作为旧文学代表的桐城派自然首当其冲,成为他们口诛笔伐的最佳鹄的。不过,这种带有功利性的研究在给予他们动力的同时,显然也影响着他们对桐城派作出公允的评价。
二、民国桐城派的研究群体、视阈及概貌
如前所述,出于历史和现实的因素,从事民国桐城派研究的群体大致可包括仪征派,如刘师培等;文学革命派,如胡适、傅斯年等;桐城派自身,如林纾、姚永朴等;纷争之外的学人,如朱自清、陈子展等。此外,资产阶级改良派的著作,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资产阶级革命派的著作,如章炳麟的《菿汉微言》等也间或涉及桐城派的研究。
而就其研究视阈而言,此期的桐城派研究大体从桐城派的传衍、学者群体、创作考论、文献整理与研究等方面进行了阐论。不仅如此,民国学人亦对桐城派与八股文、阳湖派、宋学、汉学、新文学之关系等方面进行了多元探讨和较为全面的解读。此外,民国选本及评点中体现出的桐城派研究亦应重视。如张文治编选的《古文治要》,所列古文十七家中列有姚鼐与曾国藩二家,这传达的信息是:至少在张文治他们看来,(一)桐城派中姚鼐的地位不容撼动。(二)曾国藩与桐城派并无承祧,能独立成家。再如,沈星一编选的《初级古文读本》收录了姚鼐、曾国藩、薛福成、吴汝纶的文章,表明桐城后学的古文业已进入时人的视野。就民国古文评点而言,在“自修”杂志上发表的“古文新诠”、“古文浅释”系列论文可为代表,其中也涵括了对桐城派古文的欣赏与体认,从中可以略窥时人对桐城派古文的接受概况。如对于此时颇受欢迎的方苞《左忠毅公逸事》,竞存评注曰:“这一篇‘左忠毅公逸事’是方望溪(苞)先生的作品,所述为左忠毅公(光斗)殉难事。其中左公狱中对史可法的一番话,使百世后的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无论就文字的写作技术说,就本文的所述事迹说,均为现代青年不可不熟读的文章。”[13]今试以桐城派与八股文、阳湖派、宋学、汉学、新文学之关系为例,撮其要点,条而陈之。
对于桐城派与八股文之关系,作为桐城派开山鼻祖的方苞就曾指出其所师效的归有光之文“言有序”则足,“言有物”则欠缺,原因就在于其务为时文,则导致不能有两全其美之功[14]。而由于归有光的影响,又值明清八股文盛行,其开创者又皆入仕途,兼擅时文,那么时文自然会对他们的创作产生影响,诚如伍元榘所云:“本朝之阳湖、桐城,虽复简洁明净,以示汉唐文章之源本经术、瑰伟奇丽、浩浩落落者何如也?故余尝痛哭流涕于经术之衰、文体之坏、士气之靡皆时文为之。”[15]此专就时文影响有清一代古文之消极影响言之,虽未明言桐城派与时文之纠葛,其旨立见。而陈柱表述的则更为直接,其曰:“桐城派巨子之工于八股,以八股为性命,而其古文持八股之馀事耳。”[16]而从某种程度上可言,桐城古文就是随八股文的兴衰而俯仰的。如欧阳溥存认为世人好桐城派,是因其利于公牍,故八家归方因制艺而代兴,但是随着清季八股文废止后,“报纸之横议飚起,变法之奏章争上。于是操觚之士,不复能墨守桐城。”[17]其说殆是。
而民国诸人对这一问题多有探讨。例如,陈独秀曰:“所谓桐城派者,八家与八股之混合体也。”[18]钱玄同亦曰:“至于当世所谓能作散文之桐城巨子,能作骈文之选学名家。……此辈所撰,皆‘高等八股’耳。(此尚是客气话,据实言之,直常云‘变形之八股’。)”[19]刘大白则认为桐城派古文“义法”源自八股文曰:“这种秘论,为什么古人不能揭出,而一定要等‘清之桐城文家’来发现呢?关于这个问题,我敢断言,是和八股文有很密切的关系的。”[20]此外,周作人也谈及桐城派与八股文的关系,认为桐城先贤以古文为时文,而又以时文为古文。其引用谢章铤的《赌棋山庄笔记》曰:“盖桐城派初祖为归震川,震川则时文之高手也,其始取五子之菁华,运以欧曾之格律,入之于时文,时文岸然高异,及其为古文,仍此一副本领。”[21]陈子展对此亦有专门研究,认为桐城古文每有八股气息,其论述道:“八股文家不必兼工古文,古文家几乎没有不兼工八股文的,难怪他们的作品虽然号为古文,却有时文气息,只因八股中毒太深了。”[22]朱滋萃亦曰:“桐城派文人,做惯了八股文章,虽然高呼义法,大哼其古文调子,难免像缠足妇女,扭扭捏捏的可厌可怜。”[23]此外,还需提及朱自清,朱氏在明言桐城派受八股文影响的同时,对诸人所受影响之方面及程度颇能区别对待,如其认为“方苞受八股文的束缚太甚”,故而严整却不雄浑,又乏情韵,姚鼐则能进入“迂阔荡漾,馀味曲包”的新境界,又刘大櫆讲究音节,姚鼐又讲究虚助词,“这分明是八股文讲究声调的转变。”[24]
可以说,周、陈、朱(滋萃)等人的论述认为由于八股文的介入而相应贬低了桐城古文的价值,这多少与时人对八股文的厌恶态度有关。相比较而言,朱自清的论述则能摘去有色眼镜,相对客观地对桐城诸人与八股文之关系加以评价。除了朱自清之外,梁堃的论述亦表达地较为独立,视角也与众不同。其认为方苞先学古文而后方为八股,非以八股之法为古文也。又谓桐城义法,非一派私法,乃“修辞之通法”[25]15。这里梁氏所言桐城派“义法”为修辞之通法,显然并未拘泥于“义法”说的题旨立论,而是站在文章学的高度做出的整体概括,其说有合理的一面。
而就桐城派与阳湖派的关系而言,历来就聚讼不断,民国学人对此也多有阐发。他们注意到阳湖派之有称源自张之洞《书目答问》,此尤为人应注意之资料。如洛伯曰:“有清一代之文派,其始只桐城派而已,自南皮张文襄著《书目答问》,乃又有所谓阳湖派者。张氏此说,实强作解人之举,而流俗相沿,至今不改,斯亦足为吾人研究之资料者。”[26]既然张之洞此说为人应注意之资料,故对二者之关系亦不能不辨。整体而言,此期研究大都看到了阳湖派与桐城派渊源的一面,且多认为阳湖派即桐城派之分支。如姜书阁直言“阳湖一派,既根本出于桐城”[27]48。陈冠一亦认为阳湖派本于桐城,至于所谓桐城为儒者文,阳湖为策士文;桐城以叙事见长,简严古直,而阳湖以议论见长,不落板滞,“此就其形式面貌立论而已。”[28]也有学者出于阳湖派诞生背景的考量,表明其为纠正桐城末流而横空出世,认为阳湖派自然应迥立于桐城之外,如雪帆云:“桐城派的末流,也和明朝台阁体的后裔相似,变得枯虚无味。因此,不久就有两个异派产生,一个是遵守桐城的义法以外,更带点纵横矫厉气息的,以武进张惠言、恽敬做宗师的所谓阳湖派。”[29]也有学人如梁堃认为二者分不分派皆可,只因作者地域、资性、学术之异,故而其派亦异。又论桐城属江北、多山之皖,民性谨厚,故学专但好保守;阳湖属江南、多水之苏,民性高宏,故多才而善变[25]6。需要指出,梁堃之论涉及地理与文学之关系,为学科间交叉研究桐城派提供了一种范例。
值得注意的是,时人不仅认识到地域因素不能成为一派别中人的关键因素,如名为《桐城派》的一则轶事曰:“某君自命为桐城派,平日大言炎炎,面无惭色,实则目不识丁,闻者骇然。余闻而忍俊不禁,盖某君桐城人,其意以为凡桐城人皆可以古文家自居也,曷胜笑话之至。”[30]此虽为戏谑之语,犹可见其中微意。而且此期学人对桐城派本身是否可以立派也产生了怀疑,如陈灨一曰:“文章无所谓派,亦非可以派囿之也。有之惟师法而已。”[31]而“于今能治桐城古文者皆在相知之列”的李详亦曰:“古文无义法,多读古书则文自寓法。古文无派,于古有承者,皆谓之派。”[32]叶颖根则云:“文章本没有派别……我觉得方、刘、姚三家的文章,并不是同一面貌,他们自己也决不互相师效,私立门户。”[33]与叶颖根观念相似但阐发更为详细的是罗杰,其认为“由惜抱之说,以息汉、宋之讼则可,傍桐城数子墙壁,以为宗派则不可”,并引用吴敏树之语,曾国藩“搔得痒处”之言,谓“可以知宗派之得失”[34]。此外,颜昌峣亦认为“文学者,意思之表现,言辞之借以行远者。本天下之公器,无所谓派别也”,而桐城派之所以为派,乃是“自明代茅坤选唐宋八大家古文,而后古文之门户始隘。归煕甫评点《史记》、《汉书》,指示义法,而后古文之规律始严”的结果,而名自周永年之语[35]。即使桐城派自身,在面对四方的诘难时也不无奈地说过一些折中的话语,如林纾曰:“古文一道,本不能以一人之见,定为法律。一家之言,立为宗派。一先生之说,侈为嫡传。”[9]
至于桐城文派与新文学之关系,实与民国文言文与白话文优劣的纷争密不可分。可以说,自陈独秀、胡适倡文学革命后,新文学便呈不可遏制之势,文言文则几沦处于过街老鼠的窘境。但文言文典雅、精炼等固有特质仍然光芒四射,正可以纠补白话文粗疏、鄙陋之偏。正如汪震所云:“文言文——尤其是古文——的好处就是雅,雅的意义就是便于暗示。”[36]此外,治桐城古文还可以增进新文学的意义与艺术。诚如佚名所阐发的那样,“研究(古文)以后不但可考见此民族特性此艺术特质的变迁,而因神化和滋乳的结果,还可增进新中国之新文学之意义和艺术。”[37]因此,应该说桐城古文与新文学之关系并不是完全呈现出不能两存之势,而是天然地存在一种良性互动的可能。尽管“严格的说起来,以前我国的所谓文章,对于新文学的条件,并不完备,古典主义作法,现在是不够的”,但是应该看到“新文学的‘技巧’,并非凭空产生,原是由许多旧方法推演改进而来的”[38]。当然,对于这种可能性,民国学人亦多有阐发。除了梁堃从文章学角度论述桐城“义法”为修辞之通法之外,江远楷则认为应该从艺术的角度欣赏古文,其曰:“苟能以艺术观摩文学,则古文学之真者、善者、美者,亦因其新而爱之不忍释手。”[39]徐景铨则充分认识到文言有生命、暗示性强之卓越价值,认为应该“借径桐城古文以创造佳妙之文学于将来,当无可致疑。”[5]胡先骕亦看到桐城后进以文言传播新学术之价值,并给予高度的评价。其曰:“严复、章士钊岂不得已以古文勉求应用哉,正以其能用古文之良好工具,以为传播新学术新思想之用,斯有不朽之价值耳。”[40]可以说,江、徐等人的论述大都观见到古文“被压抑的现代性”的一面,也正是基于此,它无形中契合了新文学的内在精神,而二者之间的和谐共存便因此变得水到渠成起来。需要指出的是,在桐城古文与白话结合过程中,难免经历一个不伦不类的阶段——所谓“白话四六”(或曰“新四六”)即是这一阶段的产物。《可憎的白话四六》一文曾批判戏剧《母性之光》的语言曰:“惟剧中标目谈话,总是不三不四的时行白话,决是鬼语,非人间语。”[41]这一方面说明成长中的白话文亟须规范,另一方面亦表明白话文也时时受着古文的影响,故无法脱去古文的痕迹。
至若桐城派与汉学、宋学之关系,整体而观,此期对桐城派与二者关系的阐论多是在介绍桐城派兴起时附带阐明,鲜少做出深入探讨。具体而言,大部学者都能注意到桐城派开宗立派于汉学隆盛之际,并认识到他们借宋学以抵抗汉学的初衷。也有学人更深一层,认为二者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他们存在着相互沟融、借鉴的一面。如梁堃论述曰:“古文家既不废汉学,汉学家亦不废古文。古文家有其所谓之汉学,汉学家有其所谓之古文。……桐城派之所谓考证,以宋儒格物致知为考证也,以考而不证为考证也。”[25]13
而在众多类似研究中,值得注意的是此期部分学人在思想转捩的时代文化背景下,广泛地吸取着新鲜的文化血液,并用来反哺于他们的桐城派研究。如洪钟就吸取了当时政治学理论的优秀成果,站在阶级的角度对桐城派与汉学、宋学之关系作了说明。其曰:“方氏的义法,不过是种变换面目的八股格式,它的社会功能是在维护皇权统治的。……满清统治的文化政策,一面要拉拢汉学,一面却又唆使宋学出来反对汉学。于是姚鼐一流便把方苞的古文义法和理学强揉一团。……依据上面的分析,我们可知桐城派是维护地主统治利益的一集团。”[42]可以说,洪钟社会政治学视阈下的桐城派与汉学、宋学关系的揭橥不仅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而且实开后世此类研究之法门。
综上可知,堂庑宏大的民国桐城派的研究群体对桐城派作出了热烈而广泛的探讨。不管他们的研究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客观上却是助推了近代桐城派研究的第一个高潮的到来。而由于他们处于不同的阵营,不同思想观点的肆意交锋也促进着此期的桐城派研究走向深处。因此,民国桐城派的研究也呈现出多元广阔的视野。而在以上微观的研究中,我们亦可发现此期研究的以下特点:1.此期的桐城派研究虽然丰厚而富有层次,但是除了文学史派的研究、为数不多的桐城派文献、作家群体的整理研究之外,大多都是从评价入手,进而接入、发散到相关的研究中。2.争鸣意识浓郁。3.此期部分学者濡染的科学、理性的新思想不仅没有沾溉到他们的研究,反而一度遮蔽了他们的慧眼,影响了他们对桐城派的客观评价。4.不同学科间(如政治与文学等)的交叉研究已经出现。
三、民国学人的桐城派评价纷争、研究不足及影响
如前所述,由于民国桐城派研究群体的个体差异,因此各研究群体对桐城派的评价亦呈多元之势。即使是同一群体,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他们对桐城派的评价亦有不同。如起初对桐城派大加挞伐的文学革命派由于后期思想主张的嬗变,他们对桐城派的看法亦有改观。可以说,这一转变并不使人感到惊奇,因为其宏观背景是在面对外来文化侵入时,国人不免开始关注本土文化,而作为本国传统文化载体一部分的桐城派古文自然应亦看到其积极的一面。
在新文化运动阵营内,整体而观,桐城派之惨遭鞭挞的原因,在于其旨趣与新文化运动的主张存在不可调和之矛盾,当然这也与文学革命派学者对古文的感性偏见以及自身缺乏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短板有关。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在文学革命的浪涛渐次回落之后,部分文学革命派学人对桐城派的评价渐回归于理性,如胡适此时不仅认识到桐城派古文“为后来二三十年勉强应用的准备”[2]205,而且其对早前批判中了“文以载道”毒的林纾,在其去世后,颇不满时人的判定,直言“这算不得公平的舆论”,并说“这真是林先生生前梦想不到的事”,并认为“林琴南先生便是这班新人物里的一个”,并且“受了新潮流的影响”[43]。在这里,胡适显然期冀从一个客观的视角,给我们展现一个更加接近真实的林纾形象。
而对于许多处于纷争之外的学人来说,他们大都能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给予桐城派以合理的文学史定位。如胡怀琛曰:“凡谈中国文学史者,于近代文学,莫能外桐城派而不讲。盖无论其价值如何,而在文学史上占一重要地位,可断言也。”[44]宛书城亦曰:“回顾其百余年来的历史:因时代的需要而勃兴;应潮流的转变而改造;缘自然的趋势而衰落。使由明代的‘秦汉伪体’,清初之‘芜杂寡要’,过渡至于今日的新文学,此功似未可尽没。”[45]当然,其中也不乏热烈的礼赞者,如熊理曰:“桐城之文,天下之至文也。为文章正宗者,数百年,其义法,其流派,有足述者。”[46]这里还需提到的一个不持门户之见的研究者是方重禹,着重对桐城派的三字秘诀(清、真、雅)做了阐发,颇有可取之处,其认为桐城派的大门背着大路开,绝少污染,故而干净趋清。而桐城派垣墙坚固,故而能够只说真语。又因为屋内雅静,故亦趋雅[47]。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此期有的学人明言不持宗派或先入为主的偏见,但是他们对桐城派的评价有时似乎颇值得商榷。如姜书阁虽然认为“大家鄙弃的东西,也未尝不可以研究”,但其对桐城派的评价间或失之公允,如其曰:“桐城派从康熙年间到民国初元,占据中国文学界二百余年,对于我国学术上的影响——自然是坏的方面多——非常之大。”(自序)[27]难怪他的这一论述会受到叶百丰的讥弹:“桐城派势力遍于全国,蕃衍之力非弱者,二百余年,为时非暂,是文体必佳矣。何以又谓坏的方面多?坏的方面多,是所谓无超特出众之妙,不过徒标新异者矣,则为时应暂,蕃衍之力应弱。”[48]当然亦应看到,作为全面、系统研究桐城派的早期著述,姜氏对桐城派的评论整体上还是较为中肯的。而纵然有的学人秉持着全新的文艺思想利器,但鉴于桐城派本身固有的旧文化因子,以致对其评价仍然落于现实的土壤中。如认为“文学是人生反映”的李豪华曰:“这种宗派所产生的古文,可说是一种上不着天下不履地的病态文学。……他们所表现的批评的,都不是在批评人生,乃是人死!……这种宗派,不是文学的必需品,简直是文学的障碍物!”[11]而部分受到自由思想濡染的学人则又不免视桐城“义法”为文章的枷锁,进而认为若一味随桐城家法亦步亦趋,则不免“失其性灵,丧其天真”[28]。
综上可知,民国学人对桐城派的评价,褒誉者有之,贬斥者亦有之,随人轩轾者有之,理性评判者亦有之。显然,如何正确地、辩证地看待桐城派,就成为学术史研究中一个难以规避的课题。对此,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似乎更能得出接近历史真实的结论。诚如陆翔所云:“故桐城古文,真足当宗派之名而无愧者矣。盛名之下,蚁附者众,末流所届,不能无弊,毁之者遂以蜂起。然桐城之文,醇雅粹美,固自有其不可磨灭者在。”[49]具而言之,盖桐城派初创之时,“桐城开派诸人,本狷洁自好,当汉学全盛时,而奋然与抗,亦可谓有勇。”[50]而其末流之浮沉堕落,亦人所共见,是以吴蕴芳曰:“道咸的时候,科举的弊害渐深,普通的文人专做八股来做博取禄位的工具。这时候,却巧又值汉学兴盛的时代。桐城派的文人,大都是毫无发展的守着自己的战垒,不能追及前辈的十一,声势逐渐的衰落,大有消灭的危险。”[51]傅斯年批评的更为具体(当主要针对桐城后学),其曰:“桐城家者,最不足观。循其义法,无适而可。言理则但见庸讷而不畅微旨也,达情则但见陈死而不移人情也,纪事则故意颠倒天然之次序以为波澜,匿其实相,造作虚辞,曰不如是不足以动人也。”[52]无可讳言,桐城派在长达二百余年的文学史进程中,有优点,亦有不足。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我们应该给予其不同的判定,即使陵迟益甚的桐城派后期,我们也应对其不同方面加以辩证的审视,因为诸如林纾“以古文为小说”,不遗余力地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据郑振铎在1924年的统计,成书的已达156种),在当时的中国,不能不说是大有裨益的,可见桐城后学在新形势下对时代做出的积极回应理应得到较为公允的评价。
毋庸讳言,民国桐城派研究在诸多方面都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显著成绩,但是其不足之处也征象显明。具而言之,约有以下诸端。
固然,民国接受西学熏染的学人已经跳脱儒家思想的范囿而展现了独立与理性的研究品格,但是亦应看到,处于思想转型期的时代也往往使他们对旧文学乃至旧文化的认知出现先入为主的判断,以致使他们在对待相关的研究对象时,不能真正站在客观、理性的立场做出合乎实际的评判。而姜书阁在桐城派评价问题上显现出来的自相矛盾大概正是这一情形的反映和折光吧。
还需指出的是,此期从事桐城派研究的学者在研究上还不够深入,大多学者只是简单地对桐城派作考镜源流的研究,而更加深入的如桐城派与八股文、汉学、宋学与新文学之关系等课题则较少介入。此外,虽然此期不乏致力于桐城派研究的学者,但是大多研究者却多兴之所至的研究和只言片语的评述,故较少如姜书阁、梁堃、都履和等对桐城派作钩深致远研究的专门学人。因此,以上桐城派研究所彰显的这一不足便不可避免地导致此期部分桐城派研究内容的重复性和零碎性。而对于部分学者的这一研究倾向,熊十力曾直截了当地阐述曰:“吾国学人总好追逐风气,一时之所尚,则群起而趋其途。……此等逐臭之习,有两大病:一、各人无牢固与永久不改之业,遇事无从深入,徒养成浮动性。二、大家共趋于世所矜尚之一途,则其余千途万辙一切废弃,无人过问。”[53]可以说,此期学人桐城派研究中突显的这一不足,一方面说明了桐城派研究成为“世所矜尚之一途”,另一方面则展现了部分学者“遇事无从深入”的研究弊端。
至于民国桐城派研究对后世之影响,亦约有以下诸端:1.研究视阈,流惠后世。民国学人开创的诸如桐城派与八股文、阳湖派、宋学、汉学、新文学之关系等视阈至今仍然是桐城派研究中津津乐道的课题。2.研究方法,泽被当代。要之,此期的研究方法涵括考镜源流的溯源意识、比较异同的求真探索、学术史与思想史的交织、美学与文学的互渗等,而跨学科交叉研究尤其引人瞩目。虽然有的方法还只是零星运用,但是毕竟已经出现,这无疑对桐城派的研究具有较为重要的转轨意义。3.研究精神,勉励后学。可以说,此期学人研究中体现出来的大胆怀疑的精神、不惟学术权威而俯仰的争鸣意识、恣肆涌奔的研究热情等每为后人所取法,唯其不能坚守“为学术而学术”的研究祈尚,是其所短。
总之,发原抉始的民国学人开创的研究视阈、拓辟的研究范式,不仅使当时的学人获益良多,而且亦是后世学者用之不竭的学术宝库。因此,对民国桐城派研究加以全面透析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具而言之,其不仅可以确认民国桐城派研究在百年桐城派研究链条中至关重要的地位,而且后世学者在民国学人治学范式、思想、方法、精神等的洗礼中,亦可获得取之不竭的研究“活水”,裨补于当代的桐城派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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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汪长林
收稿日期:2015-10-25
作者简介:常威,男,河南睢县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6)03-0007-07
网络出版时间:2016-06-23 16:44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60623.1644.00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