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评洛夫斯顿的“美国例外论”

俞凤

重评洛夫斯顿的“美国例外论”

俞凤

“美国社会主义例外论”是西方学界争论已久的议题，并引起美国社会主义和美国工人运动史研究者的关注。美国共产党的历任领袖也经常出现关于“例外论”的言论，其中，美共书记杰·洛夫斯顿还曾因发表过类似言论而被驱逐出党。事实上，洛夫斯顿并不认为美国的资本主义不存在危机，美国的工人阶级不会进行革命。他的“例外论”是在列宁帝国主义论基础上对20世纪20年代美国国情所进行的分析，认为当时的美国资本主义仍处于上升阶段，工人阶级还不可能起来革命。从根本上说，洛夫斯顿的“例外论”是美国共产主义运动中“美国化”和“布尔什维克化”相结合的产物。

美国例外论；洛夫斯顿；美国社会主义；美国共产党

“美国例外论”是西方学界经久不衰的一个话题。自1906年维尔纳·桑巴特的《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问世之后，这个话题就与美国的社会主义运动紧密相关。“美国例外论”认为，与西欧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相比，美国的资本主义发展水平远超过它们，却始终没有建立起西欧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社会民主主义政党，其工人运动在规模与强度上也远不如西欧国家的工人运动。该话题引起了塞利格·普尔曼、西摩·马丁·李普赛特、罗宾·阿奇等众多美国社会主义问题的研究者的关注。①参见：Selig Perlman，ATheory of the Labor Movement，New York：Macmillan，1928；Seymour Martin Lipset＆Gary Marks，It Didn’t Happen Here：Why Socialism Failed in the United States，W．W．Norton＆Company，2000；Sanford M．Jacoby，“American Exceptionalism Revisited：The Importance of Management”，in Sanford M．Jacoby，ed．，Masters to Managers：Historical and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 on American Employer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1；Robin Archer，Why is There No Labor Party in The United State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7；D．H．Leon，“Whatever Happened to an American Socialist Party？A Critical Survey of the Spectrum of Interpretations”，American Quarterly，Vol．23，No．2，1971，pp．236-258；Kim Voss，The Making o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The Knightsof Labor and Class Formatio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4．聚焦美国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我们也可发现，在美共历史上有不少领袖人物提出“美国例外论”。其中最早的当属在1929年被开除出党的杰·洛夫斯顿。

洛夫斯顿在查尔斯·鲁森堡之后接任美共总书记，却在1928年因“提出美国例外论的机会主义政纲……来跟第六次国际代表大会的纲领和决议对抗，从而彻底滚到共产主义叛徒的阵营中去”①［匈］贝拉·库恩：《共产国际文件汇编》（第三册），三联书店1965年版，第193页。。许多学者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位“美国例外论”的提出者是一个“右派机会主义分子”或“共产主义叛徒”②唐明照：《美国共产党诞生四十周年》，载《世界知识》1959年17期。。但事实上，真正对洛夫斯顿及其“美国例外论”进行的研究却少之又少。洛夫斯顿的“美国例外论”到底是什么？这一结论是如何发展而来的？根源是什么？笔者认为，弄清楚这些问题，对美国共产党及“美国例外论”的研究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本文将根据现有材料，综合已有的相关研究，重评洛夫斯顿的“美国例外论”。

一、洛夫斯顿“美国例外论”的内容

在共产国际六大以洛夫斯顿提出“美国例外论”为由将其开除之前，洛夫斯顿从未公开声称自己的观点是“美国例外论”。共产国际称洛夫斯顿认为“资本主义有经济危机，但美国资本主义没有；群众正在向左转，但不在美国；必须加紧反对修正主义斗争，但不是在美国；必须对右倾危险进行斗争，但也不在美国”。对此，洛夫斯顿派进行了坚决反击，称自己从未认为美国资本主义“例外于”马克思与列宁所揭示的资本主义发展规律。事实上，他们一直坚持美国帝国主义是世界帝国主义体系的一部分，受到同一规律的制约。同时，洛夫斯顿派认为，共产国际对所谓“例外论”的反驳其实反映了共产国际的新领导层（即斯大林）对列宁主义的完全背弃，走向了托洛茨基主义的“不断革命论”。③Editorial Committee，“‘Exceptionalism’and Leninist Strategy”，Revolutionary Age，Dec．1929，p．6．那洛夫斯顿的“美国例外论”到底是什么？

在1928年7月28日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第十四次会议上，洛夫斯顿的发言可以比较全面地说明他的主要观点。首先，就美国的经济形势而言，洛夫斯顿的基本观点是：虽然美帝国主义内部存在着许多根本矛盾，但其仍处于上升阶段。当时，美国的生产率在不断提高，国际上的资本输出在不断增加，国民收入也在逐年增长。但他也明确表明，“尽管美国资本主义外表繁荣，却存在着从根本上破坏其生命力的势力……国际资本主义正处于自己最后一个阶段——帝国主义走向衰亡的阶段”④《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文献》编辑委员会编译：《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文件》（I），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13页。。其次，针对美国国内的革命问题，洛夫斯顿认为美国在走向革命化，群众激进化的程度不断加强，但并未达到全国化的规模。当时，大多数工人阶级仍然追随反动的工会骗子和资产阶级的政策。他认为，只有在激进化进程发展到全国范围，并具备一定深度时，才会爆发群众性的政治表现。最后，针对党内右倾危险和修正主义问题，洛夫斯顿否认美共中央犯了右倾错误。他指出，虽然从1924至1925年，美共受到右的思想影响，但在1925年之后，它已经开始“布尔什维克化”，在产业基层支部的基础上改组了党，并努力开展群众工作。洛夫斯顿认为以福斯特为代表的反对派才犯了右倾错误，而美共中央已经在反对右倾危险。①以上三点内容均出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文献》编辑委员会编译：《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文件》（I），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08-736页。

从发言中不难看出，洛夫斯顿确实指出美国的经济仍处于上升阶段，工人阶级的革命性还未发展到全国范围，革命的时机尚未成熟，并拒绝承认美共中央犯下右倾错误。但他的这一观点是对当时历史条件下美国情况的认知，是在认为美国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工人阶级的革命终将到来的前提下提出的。这与共产国际给他定的罪名并不相符，与他的劲敌福斯特所批判的也不相同。福斯特认为，洛夫斯顿的“美国例外论”指出“美国的资本主义跟其他国家的资本主义不同而且要比它们优越，因此它可以不受资本主义成长和衰退的规律的限制”。他指出，洛夫斯顿的实际主张是，“虽然资本主义在世界其他地方正陷于日益加深的危机，工人革命斗争的到来可以预见，但美国的资本主义则肯定是在向上发展，阶级斗争的尖锐化是没有指望的”。②［美］威廉·福斯特：《美国共产党史》，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年版，第288页。福斯特和共产国际都忽视了洛夫斯顿“例外论”的前提，即美帝国主义的危机必将到来，一场无产阶级的革命必将发生。洛夫斯顿不过是认为，当时美国暂时还没有危机，美国工人的激进化程度还不够高，还不可能爆发革命。福斯特和共产国际将洛夫斯顿对美国情况的暂时性评价当做他的永久立场，认定他背叛了共产主义。

二、洛夫斯顿“美国例外论”的发展过程

洛夫斯顿的上述观点并非一开始就有的。正如他在《党史片段》中提到，“在党最初的岁月里，我们犯下了极左的错误”。③Jay Lovestone，Pages From the Past，New York：Workers Library Publishers，1929，p．7．可以说，早期的洛夫斯顿是比较激进的。而后由于诸多原因，他的思想开始发生变化。具体可以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一）1919—1923：坚信社会主义革命即将到来

洛夫斯顿9岁时随父母从立陶宛移居到美国，由于家境贫穷，很早就开始分担家庭负担。他早早地了解到资本主义的罪恶，十几岁就加入了美国社会党，并在1917至1919年社会党内出现分歧时，追随以鲁森堡为首的社会党左翼。1919年，洛夫斯顿作为纽约地区的代表之一参与了同年秋天的美国共产党成立大会，入选第一届中央执行委员会。当时的左派宣言指出党的宗旨在于废除资本主义制度和建立无产阶级专政，主张革命的议会政策和产业工会运动。经历了帕尔默大搜捕之后，共产党的力量严重受损，并在1921年5月与共产主义劳工党举行统一代表大会，成立统一的美国共产党。这次大会通过的《美国共产党章程和纲领》更为激进，表示“必须以暴力革命来摧毁资本主义国家和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武装起义是推翻资本主义的唯一途径”④丁淑杰：《美国共产党的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为了争取党的合法化，团结和扩大左翼力量，建立起类似于英国工党的第三党，美共在1921年12月宣布成立合法的“美国工人党”。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洛夫斯顿收集大量的官方数据，写下《政府——罢工破坏者》。他调查了当时的工人运动，有理有据地揭露了美国政府的本质是雇佣阶级政府。他指出：“我们现在正处于雇佣阶级和工人阶级新一轮大战的前夕。当前的所谓繁荣将会转瞬即逝。”①Jay Lovestone，The Government-Strikebreaker，New York：The Workers Party，1923，p．354．洛夫斯顿号召美国的广大工人团结起来，建立一个工人党来对抗资产阶级的政府。他认为：“文明的未来落在工人阶级身上。工人阶级不应在这一任务面前止步。当前的形势要求工人的斗争力量联合起来对抗雇佣阶级……只有在消除一切剥削和压迫的共产主义社会中才能够得到完整的自由，工人们必须马上采取行动。”②Jay Lovestone，The Government-Strikebreaker，New York：The Workers Party，1923，p．364．此外，他还批评当时的总统候选人柯立芝为资本服务，指责其漠视工人和共产党人。洛夫斯顿尖锐地指出，在面对纺织工人罢工和警察罢工时，柯立芝总是以“维护法律和秩序”为名反对罢工，并称柯立芝为“银行家的宠物”，认为他是大企业家、大银行家的机器人，是工人阶级的敌人。③Jay Lovestone，What’sWhat-About Coolidge，Chicago：Workers Party of America，1926，pp．9-16．可以说，从1919年至1923年，洛夫斯顿的思想还比较激进，对美国资产阶级深恶痛绝，坚信美国资本主义的危机即将到来，不遗余力地动员工人阶级联合起来对抗资产阶级，以实现共产主义社会。

（二）1924—1926：认识到美国资本主义的繁荣

1923年之后，美国的经济逐步出现了繁荣的局面，开启了“柯立芝繁荣”的时代。相比于一战之后美国的萧条，这段期间美国的经济开始走向稳定。在建立独立工人党的运动失败之后，美国共产党人也开始关注社会现实，探寻共产主义运动受挫的原因。1925年，共产国际认为“美国的经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大，但很快就会卷入欧洲资本主义的危机之中”。④Theodore Drapper，American Communism and Soviet Russia，Vintage Books，1986，p．270．1926年春，在共产国际第六次全会上，共产国际首席经济学家瓦加尔判断美国的资本主义正处于上升阶段。事实上，包括洛夫斯顿在内的一些美共领袖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变化。在1925年6月的一篇文章中，洛夫斯顿就已经指出，相对于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美帝国拥有广大的殖民地和更为丰富的矿产和物资资源，是当时资本主义世界的“储藏室、制造者和银行家”，是“年轻的、强健的、成长中的帝国主义国家”。虽然洛夫斯顿指出美国当时已经成长为世界上最大的帝国主义国家，但他仍然强调只有建立共产党，组织工人阶级进行政治斗争，才能结束资产阶级的独裁统治，实现真正的无产阶级民主。⑤Jay Lovestone，“The New America：The American Empire”，TheWorkersMonthly，Jul．1925，p．394．沃尔夫赞同洛夫斯顿对美国资本主义的评价，认为美国的矿物资源、产业结构、交通设施、能源等方面都优于其他资本主义国家。并且，鉴于美国拥有更先进的技术，更容易获取原材料，美国的生产率要比世界上其他国家更高。⑥Betram Wolfe，“Economics of Class Collaboration”，TheWorkersMonthly，Jan．1926，pp．117-120．

除了注意到美国帝国主义的发展，洛夫斯顿还看到了美国帝国主义的发展对工人阶级产生的巨大影响。他认为帝国主义使贵族工人阶级更加腐败，底层的工人大众却仍在为最基本的社会权利奋斗，而工人运动的领袖正在被资本主义所腐化。①Jay Lovestone，“Imperialism and the American Working Class”，TheWorkersMonthly，Mar．1926，pp．203-206．也就是说，当时无产阶级出现了分化，革命的意识并不强烈，激进化程度并未到达全国的范围。因此，在提到当时美国工人党运动所面临的形势时，洛夫斯顿认为，“美国帝国主义毫无疑问正在产生影响”，“正是由于国内经济的稳定”，“美国帝国主义的进一步发展”②Jay Lovestone，“Forces and Currents in the Present Political Situation”，The Workers Monthly，Apr．1926，pp．250-253．，使得工人贵族的力量增强，移民增多，导致工人阶级之间的差距日益扩大，从而阻碍了两年来建立工人党的运动。

（三）1927-1928：坚定美国资本主义处于上升阶段的论断

到1926年冬，布哈林在共产国际第七次全会上指出美国、日本和英国的某些地区的资本主义经济仍然处于向上发展阶段之后，“美国资本主义经济正处于上升阶段”成了正统看法。③Theodore Drapper，American Communism and Soviet Russia，Vintage Books，1986，p．271．此后，洛夫斯顿等人对于美国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论述更加乐观了。此前，洛夫斯顿等人对美国资本主义繁荣的看法多是以只言片语的方式出现在研究工人运动或反对美国帝国主义的文章之中，而在1927年3月，洛夫斯顿用了大量笔墨将美国与欧洲进行对比，说明美国的优势，认为“美国的资本主义尚未发展到全盛时期”④Jay Lovestone，“American Facing Europe”，The Communist，Mar．1927，p．7．，它控制着世界上的许多资源，拥有大量尚未开发的殖民地资源，其工业合理化进程要比欧洲成熟得多。然而，由于欧洲各国也在逐渐恢复，双方之间存在着潜在的危机与矛盾。他把美国资本主义的“胡佛时代”比作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把对世界资本主义的分析着重放在对外部矛盾的分析上。⑤［美］威廉·福斯特：《美国共产党史》，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年版，第289页。但是当福斯特派指责洛夫斯顿的论断过分强调了美国共产党面临的不利条件时，洛夫斯顿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认为当时美国的客观条件确实不利于共产党的大规模发展，同时也明确指出，这种不利的条件只是暂时的。⑥Theodore Drapper，American Communism and Soviet Russia，Vintage Books，1986，p．278．不过，福斯特派对这一观点并不认同，于是在共产国际第六次代表大会上就有了前面所述的洛夫斯顿的报告。

三、洛夫斯顿“美国例外论”的根源

从洛夫斯顿“美国例外论”的形成过程可以看出，他确实从未否认美国爆发经济危机的可能，也没有认为美国从根本上“例外于”其他的欧洲国家。虽然在1927年之后的某些文章里，洛夫斯顿及沃尔夫等人似乎在“歌颂”美国资本主义的繁荣，但那也是基于当时美国的情况所得出的结论。应该说，洛夫斯顿所谓的“美国例外论”是一种暂时的例外，指当时的美国暂时不同于其他的欧洲资本主义国家，仍处于上升阶段，其资本主义的危机还未到来。但他曾多次明确表示，他们并不否认资本主义危机到来的必然性。

有学者认为洛夫斯顿的这一论断不过是追随共产国际的路线变化。詹姆斯·坎农回忆道，洛夫斯顿的右派观点其实是追随1928年以前布哈林领导下的共产国际方针，“如果共产国际路线的改变要求他们这样做的话，洛夫斯顿派是完全愿意成为左派的”。①［美］詹姆斯·坎农：《美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头十年》，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157页。美国历史学家西奥多·德莱柏则认为“美国例外论”其实源自于共产国际的官方文件（即1926年春共产国际第六次全会上关于美国形势的分析），洛夫斯顿只是无条件地接受这一论断。②Theodore Drapper，American Communism and Soviet Russia，Vintage Books，1986，pp．268-272．我国研究美国政治文化史的学者贾庆军也认为，“洛夫斯顿等人的观点并不是真正的‘美国例外论’，他们……仅是在共产国际的启发下对美国的现实稍加注意了而已。”③贾庆军：《另一种“美国例外论”的产生——莫斯科的权力斗争与美共“美国例外论”的产生》，载香港《二十一世纪》第46期，2006年1月。笔者以为，这一观点是有待商榷的。诚然，美共党内各派都希望得到共产国际的支持。对他们而言，共产国际是其党内领导地位合法性的来源。共产国际能够调节美共的派系之争，洛夫斯顿之所以能够在鲁森堡去世之后顺利成为美共的执行书记也得益于共产国际的支持。④Theodore Drapper，American Communism and Soviet Russia，Vintage Books，1986，pp．127-267．因此，为了“取悦”共产国际来维持自己在党内的领导地位，洛夫斯顿确实很有动机接受共产国际的路线。如果洛夫斯顿的观点真的完全是追随共产国际的路线所致，那么在共产国际“左转”之时，洛夫斯顿为何没能立刻改变方向，而是坚决地同斯大林领导的共产国际抗衡？早在1926年之前，洛夫斯顿已经注意到美国帝国主义正在稳健地发展，这与德莱柏的论断也不完全相符，因此不能认为他只是追随共产国际的路线。更何况，只有在1927年共产国际第七次全会之后，关于“美国资本主义不同于欧洲大多数国家，仍处于上升阶段”的论断才成为被官方所认可的观点，如果洛夫斯顿只是追随共产国际的政策，那么在此之前洛夫斯顿和沃尔夫等人应该不太可能有大量关于美国资本主义繁荣的论述。

洛夫斯顿的“例外论”确实与共产国际有关。正是在共产国际六大的决议之后，洛夫斯顿的观点才被称作“美国例外论”。洛夫斯顿被以提出“美国例外论”为由开除出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论断与斯大林领导的共产国际路线相悖。斯大林认为“稳定的局面即将坍塌”，无产阶级“正面临一次新的革命起义”⑤Theodore Drapper，American Communism and Soviet Russia，Vintage Books，1986，p．279．。而布哈林及洛夫斯顿等人却认为美国的经济仍在发展，经济危机不会马上发生。在苏联内部的党派之争中，斯大林战胜了布哈林，洛夫斯顿却仍坚持布哈林的观点，这使他失去了共产国际的支持，从而在美共党内的派系斗争中输给了福斯特派，被开除出党。同时，在1926年共产国际的路线“右转”之后，洛夫斯顿等人关于美国帝国主义走向繁荣的言论确实日渐增多，其对美国资本主义的前景判断显得更加乐观，论述也更为大胆。共产国际的方针变化使得洛夫斯顿等人对自己的判断更有信心，并鼓励他们进一步寻求关于美国资本主义繁荣的论证。

但不能过分强调共产国际的作用。从根本上看，这种例外论是美共发展受挫之后认真思索原因得到的结论，其根源在于1923年至1929年经济危机之前美国社会的客观现实。当时，美国已经逐渐从1920年的经济危机中走出来，并开启了“柯立芝繁荣”的黄金时代：从1922年至1928年，工业生产指数上升了70%；20年代末，约半数美国人已经拥有汽车和收音机，许多人甚至有了吸尘器和洗衣机①Library of Congress，“The Prosperity of the Coolidge Era”，http：／／memory．loc．gov／ammem／coolhtml／ccpres 01．htm l，访问日期：2015年10月27日。；到了1929年，美国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商品输出额占世界第一，资本输出占世界第二。②肖庆平：《共产国际反对美共洛夫斯顿派所谓“美国例外论”的斗争》，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1986年第2期。洛夫斯顿等人看到了美国的经济复苏，认识到美国的社会生产率正在不断提高，坚信美国与欧洲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不同，仍然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洛夫斯顿等人对当时美国资本主义的判断是正确的，而他对美国工人阶级革命性的判断也比较符合现实。在被开除出党之后，洛夫斯顿等人仍然坚称他们的“例外论”不过是根据不同国家的具体情况与特点得出的不同策略。③Editorial Committee，“‘Exceptionalism’and Leninist Strategy”，Revolutionary Age，Dec．1929，p．6．

四、洛夫斯顿“美国例外论”的本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洛夫斯顿的“美国例外论”被公认为共产主义的异端学说，是以马克思主义辞句包装起来的“传统资产阶级理论”④［美］威廉·福斯特：《美国共产党史》，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年版，第288页。。然而，洛夫斯顿等人却坚称自己的理论基础是“列宁主义中认为资本主义发展不平衡，共产国际的总路线在运用于不同国家时，应适应于各国不同的具体国情”⑤Editorial Committee，“‘Exceptionalism’and Leninist Strategy”，Revolutionary Age，Dec．1929，p．7．。今天，我们又该如何看待这一论断的本质呢？

洛夫斯顿并未否定社会主义革命到来的前景，也没有盲目歌颂资本主义的伟大魅力，认为美国资本主义不存在危机。他只是指出欧洲与美国在爆发社会主义革命的时间点上不同。应该说，洛夫斯顿从未放弃共产主义的最高理想，仍对爆发一场无产阶级革命的前景充满希望。他没有投奔到资产阶级的阵营中去，他的观点也称不上是“传统的资产阶级理论”。哈维·克莱尔肯定洛夫斯顿的立场，认为“列宁的帝国主义理论与资本主义不平衡发展的理念是这一结论的逻辑基础”⑥Harvey Klehr，“Leninism and Lovestoneism”，Studies in Comparative Communism，Spring-Summer 1974，p．12．。对此，笔者表示赞成。洛夫斯顿的“美国例外论”确实是以列宁的帝国主义观为基础的。列宁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中指出，随着生产的高度集中，垄断开始取代自由竞争，资本主义开始走向帝国主义阶段。在这个阶段，“资本主义的发展比从前要快得多，”但这种发展“更不平衡了”。⑦《列宁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36页。帝国主义国家加紧争夺最重要的原料产地即殖民地，从而将不可避免地产生瓜分世界和重新瓜分世界的激烈的斗争，使得资本主义的矛盾达到极度尖锐的程度。因此，列宁认为“帝国主义是过渡的资本主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垂死的资本主义”。①《列宁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37页。洛夫斯顿坚信“帝国主义是垂死的资本主义”，因此，即使他认为美国仍是年轻、强健的帝国主义国家，即使看到美国资本主义仍处于上升阶段，他依然相信危机必将到来，社会主义革命必将爆发。同时，他也赞同列宁的帝国主义论中关于帝国主义国家之间将会爆发激烈战争的观点，认为美国与其他帝国主义国家之间必然会爆发一场战争，指出虽然华盛顿政府在外交辞令上仍采取温和的语言，实际上却在加强自身的军事实力。②Jay Lovestone，“America Facing Europe”，The Communist，Mar．1927，p．7．这就是说，洛夫斯顿的“例外论”是在列宁帝国主义论基础上对美国国情进行的分析。在本质上是美国共产主义运动中“美国化”和“布尔什维克化”相结合的产物。

美国共产党在发展过程中总是伴随着“美国化”。成立之初，美共就因对外国党员的态度不同而分成了两个共产主义政党，其中一个是坚持以本土美国共产党员为主的共产主义劳工党，另一个是以外国党员为主的共产党。而后，在人数较多的共产党中，以鲁森堡为首的美国本土党员又因“是否应该向工人群众宣传以暴力手段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问题上”与外国党员发生分歧。鲁森堡认为在当时的环境下，这种宣传将为政府围剿共产党人提供口实，而党中央委员会中的多数派（即外国党员，特别是俄国党员）却认为这是共产主义的“原则”，不能抛弃。鲁森堡指责多数派“从来不曾想过将共产主义的原则与美国的工人阶级运动结合在一起，以使这些原则在现实中能够得到实现”。③Theodore Drapper，The Roots of American Communism，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3，p．216．鲁森堡意识到，当时（1920年）的党急需对共产主义做出更准确、更容易为美国工人阶级所接受的阐释。“即是说，鲁森堡认为，比起使美国人‘共产主义化’，‘美国化共产主义’更为容易。”④Theodore Drapper，The Roots of American Communism，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3，p．218．其后，鲁森堡派与共产主义劳工党联合，吸纳了更多的本土党员。到了1926年，以沃尔夫和洛夫斯顿为代表的共产党人开始通过重新评价美国革命来“美国化”共产主义。他们第一次从共产主义的视角去评价美国的独立战争。沃尔夫将美国独立与法国大革命、俄国革命联系在一起，指出美国的独立也是由少数派带领起来的，也采取暴力、独裁的手段，呼吁工人阶级发现美国的革命传统。他指出：“这是我们（工人阶级）的革命。今天的工人阶级是历史的继承者。我们并未拒绝过去。我们要继承过去的美好传统，并以此为基础来建立未来。我们不需要从国外寻找革命的传统。”⑤Bertram D．Wolfe，“Whose Revolution is it？”，in Our Heritage from 1776：AWorking Class View of the First American Revolution，New York：The Workers School，1926，p．12．洛夫斯顿更是提出“在布尔什维克的意义上，美国化共产党就是党应根据美国客观条件采取具体的策略”。⑥Jay Lovestone，“On the Fourth of July”，in Our Heritage from 1776：AWorking Class View of the First American Revolution，The Workers School，1926，p．14．他们指出美国本身就有着革命的传统，美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并非舶来品，而是根植于美国本土的传统中。这些“美国化”共产主义运动的过程，都是美国共产党人希望将共产主义的原则与美国具体实践紧密结合的尝试。

同时，美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一开始就带有“布尔什维克化”的印记——美国共产党是美国社会党中的左派人士因受到俄国十月革命的鼓舞而建立起来的，因此一开始它就是以“舶来品”的形态出现在美国工人阶级的面前。在理论上，美国共产党人以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列宁主义为指导；组织上，美国共产党加入了共产国际，在党的原则、路线、甚至是领导人的决定等方面都受到共产国际的领导，并在资金上得到它的援助。美共领导人深知获得共产国际支持的重要性，在1925年对党进行结构重组，使之更接近俄国的共产党组织。当洛夫斯顿根据美国当时的国情，提出“美国例外论”时，他也在尝试用美国的现实解释共产主义运动在美国无法取得巨大成功的原因，这是其“美国化”的尝试；但受到列宁主义的影响，他仍然坚信美国必将出现资本主义危机，并尽可能地希望与共产国际的路线保持一致，这是其“布尔什维克化”的一面。因此，洛夫斯顿的“例外论”是美国共产主义运动中“美国化”和“布尔什维克化”的产物。然而，“布尔什维克化”的过程就是借鉴俄国革命经验的过程，这与“美国化”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矛盾。当洛夫斯顿的“美国化”观点与共产国际的“布尔什维主义”路线产生分歧时，他就困在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结果，他选择坚持其美国化的观点，而丧失了共产国际的支持，也就成就了所谓的“美国例外论”。

结论

在认识了洛夫斯顿“美国例外论”的具体内容与发展过程之后，我们可以重新对它进行评价。这一例外论肯定了美国社会不利于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因素，是一种暂时的例外，特指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美国资本主义相较于欧洲其他国家更为强大。在根本上，洛夫斯顿坚信共产主义在美国必将实现。他的“美国例外论”不是背叛共产主义的异端邪说，在根本上仍然坚持列宁主义的思想。这一例外论源自对当时美国具体国情的客观评价，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共产国际的影响，它以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和资本主义不平衡发展为理论依据，是美国共产党“美国化”与“布尔什维克化”相结合的产物。

洛夫斯顿的“美国例外论”并非真的“例外”，但它是“例外论”的开端。纵观美国共产主义运动发展史，就会发现“例外论”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在二战之后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这是因为美国共产党人在美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过程中总是不自觉地进行“美国化”，根据美国的具体国情理解并调整自己的方针路线。鉴于美国的历史、经济、社会与政治条件确实与欧洲的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特别是与资本主义相对落后的俄国有明显的区别，这种“美国化”的过程总是不可避免地与“布尔什维克化”产生矛盾，致使美国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总是间歇性地出现类似“美国例外论”的论断。

（责任编辑：聂大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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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5574（2016）04-0033-09

俞凤，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科学社会主义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专业2013级博士生（北京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