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反抗、革命：组织我们的力量——2016年纽约“全球左翼论坛”综述

薛方圆

愤怒、反抗、革命：组织我们的力量
——2016年纽约“全球左翼论坛”综述

薛方圆

2016年纽约全球左翼论坛以“愤怒、反抗、革命：组织我们的力量”为主题，不仅追踪了马克思主义在当今世界的发展，而且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工具，分析批判了当前全球范围内的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和文化危机，反思生态社会主义的发展，揭露种族问题的实质。左翼论坛比较客观地呈现了当前资本主义国家面临的主要问题和左翼学术的研究现状。但从整体上看，左翼论坛不是严格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学术性论坛，不可避免地具有学术色彩弱化、思想上不统一、行动上不协调等内在缺陷，应当辩证地分析和对待论坛的一些理论观点和政策主张。

左翼论坛；马克思主义；资本主义危机

2016年全球左翼和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活动，仍然是一年一度的纽约“全球左翼论坛”。5月20日至22日，该论坛在曼哈顿中城的纽约城市大学举行。左翼论坛继承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社会主义学者大会”的传统，凝聚全球左翼力量，号称“左翼学术风向标”。作为全美规模最大的左翼年度盛会，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知识分子、社会活动家、运动组织者、左翼团体和机构代表、青年学生从世界各地共赴纽约，讨论时下最紧迫的区域性、国家性及全球性问题，分析这些问题的共性和差异，试图找到解决困境的替代方案，并在引导社会运动方面积极分享观点、策略、经验与梦想，旨在创造一个更加公正美好的世界。自创办以来，左翼论坛的规模和影响力不断扩大，针对当前资本主义发展及其所带来的大量现实问题，左翼论坛业已形成了强大有效的批判。

一、本届论坛概况及主要活动

今年是全球左翼论坛的第12届盛会。本届论坛依然由左翼论坛组织、纽约城市大学社会学系和研究生院共同主办，并得到纽约城市大学文化技术与劳动研究中心、《批判社会学》、《逻各斯》、罗莎·卢森堡基金会等近20家社会组织和期刊杂志的鼎力协助。根据当前的国际政治经济形势、社会运动发展状况及主要特点，本次论坛以“愤怒、反抗、革命：组织我们的力量”为主题，采用全体会议、专题研讨、左翼书刊展览等形式，反映左翼呼声，凝聚左翼力量。

20日晚的开幕式及全体会议，以“资本主义和军国主义——人类的危险：组织我们的力量”为主题，21日晚的全体会议以“黑人解放和桑德斯风潮：展望左翼统一前景”为主题，22日晚的闭幕式及全体会议以“愤怒、反抗、组织新的力量：一个黑格尔三合体”为主题，美国普利策新闻奖获奖人克里斯·赫奇斯（Chris Hedges）、明尼苏达大学政治学教授奥古斯特·尼姆茨（August H．Nimtz）以及被称为“当代西方最危险哲学家”的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žižek）等先后作主题发言。

本届论坛共设立了383个专题会场，围绕国际政治、资本主义危机、文化与日常生活、马克思主义、政治与社会运动等议题展开了充分研讨。这些议题跨越了不同的维度和论域，涉及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不同情况。鉴于今年是美国的总统大选年，左翼论坛对自称“民主社会主义者”的民主党候选人伯尼·桑德斯给予了较多关注，很多议题都是围绕“桑德斯运动”展开，从侧面反映了美国社会的两极化，以及中下层民众对于社会福利、公正的更多期待。

在期刊图书展览上，出现了很多左派思想家的最新书籍，包括《超越马克思：21世纪全球劳动关系解读》、《马克思的资本与黑格尔的逻辑》、《马克思和自然：一个“红绿”观点》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的思想在近些年也得到了进一步挖掘，本届展览上出现了多部关于葛兰西思想的著作，譬如《安东尼奥·葛兰西的革命性马克思主义》、《葛兰西的政治理论》、《葛兰西和语言》等；美国著名左翼学者、纽约新学院大学教授理查德·沃尔夫以马克思的《资本论》和政治经济学为指导，对当前的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以及政府的应对策略作了大量的批判性分析，提出与西方主流媒体截然不同的观点，整理出版《资本主义危机在加深》一书，引起了极大反响；此外，展览中还出现了一些研究特定区域马克思主义的著作，譬如《马克思主义在西班牙》、《马克思和拉美》等。长期以来，国内学者对国外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英美等发达国家以及曾经建立过红色政权的前苏联国家，而近些年来拉美发展中国家的社会主义运动蓬勃发展，这些地区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和社会主义运动思潮应引起国内学界的关注。

二、本届论坛热点议题述评

本届论坛议题甚广，角度各异，现仅从马克思主义与当今世界、当代资本主义危机、生态社会主义、种族问题等方面对一些重要理论观点和热点议题作一概述。

（一）马克思主义与当今世界

大多数论坛参与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在全球公共领域仍然有着重要影响，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客观矛盾和规律的解释、对后资本主义替代社会和无产阶级斗争的思考，在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仍然是全球左翼在面对资本主义危机的情况下分析和解决问题的思想宝库，并因其对资本主义历史命运的正确预见而具有永恒价值。在由《非洲新闻》发起的“左翼在非洲：塞拉利昂非洲社会主义运动评估”的专题中，有学者指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苏联集团的崩溃不是导致了马克思主义的死亡，相反，它促成了摆脱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繁荣，使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解放的哲学和政治纲领重获新生。①The Left in Africa：an Evaluation of the African Socialist Movement of Sierra Leone，New York：Left Forum 2016．

马克思主义核心概念和基本理论的当代价值在左翼论坛上得到了进一步发掘。异化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最常用和最不易理解的概念之一，关于异化概念的意义和重要性，美国马克思主义理论旗手伯特尔·奥尔曼和大卫·哈维展开了对话，他们都认为无论是在马克思的时代还是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异化概念都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中发挥着巨大作用。其中奥尔曼指出，马克思是从最普遍和最一般的意义上来理解异化的，它是人性中最根本东西的异化，是人性的分裂，是人与人的生活世界的分裂，他用异化指称一种“远离”或“达不到”的非异化的人类存在状态；异化理论不仅仅是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的一个总结，而且是一个新的焦点，从这个焦点出发可以观察整个人类世界；马克思的辩证法适用于任何事情，他的人性概念解决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联系问题，而异化理论则针对的是从资本主义视角如何看待这些问题，这三者构成了一个关系金字塔；异化理论的当代价值就在于它有助于厘淸资本主义繁芜复杂的关系，并进一步展现出这些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相互影响的精确形式②David Harvey and Bertell Ollman，ADialogue on the Meaning and Importance of Alienation，New York：Left Forum 2016．。毋庸置疑，异化概念是最能体现马克思主义理论批判特性的，并在诊断剖析当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特征和弊病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重大危机的当口，如何重新理解马克思？马克思主义可以发挥何种积极作用？很多学者进一步发掘马克思的思想资源来分析当代资本主义世界的诸多问题。在“社会的重新转向：满足人类和地球的需要”的议题中，有学者指出，在关于资本主义的任何系统化批判中，马克思的资本价值理论仍然有着最深刻的解释力。古典的经济学公式和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为重新解释资本价值和定位新的人道主义提供了基础。要超越资本价值就要认清人类需求的总体性、人类生存的必然法则。一旦人类需求被认定和理解，民主、平等、协作、友好、可持续的价值就会在发展超越性的人道主义再生产关系中发挥首要作用。为了代替资本价值，人的价值必须建立在人类真实需求（人权）和人类真实劳动（自我实现的活动）的基础上：关注那些真正满足社会商品和服务需求的劳动、工作，降低劳动时间，通过生活教育和民主决策，追求激情的实现（自我实现），并不断地消除异化①Re-Orientation of Society to Meet the Needsof Human Beingsand the Planet（Eco-Humanism），New York：Left Forum 2016．。

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理论和今天的经济崩溃”专题中，加利福尼亚州立大学经济系教授迈克尔·佩罗曼（Michael Perelman）从熊彼特“创造性破坏”的概念入手，指出革命性新技术的出现会不断地促进经济增长，并使部分旧工业很快被淘汰，但熊彼特并没有将经济危机考虑在内，而马克思则注意到了技术进步与经济危机之间的关系问题，在技术飞速发展的条件下，资本家用于固定资产的投资能否在未来带来利润，还是一个未知数。技术进步使商品价格急遽下降，旧的技术加速贬值，很容易带来周期性的危机②Marxist Laws of Motion and Today’s Economic Collapse，New York：Left Forum 2016．。密苏里大学堪萨斯分校经济系教授迈克尔·赫德森（Michael Hudson）运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分析了近期的债务危机。他指出今天的经济放缓并不是简单的周期性衰退，二战后每一次经济危机的后遗症都是以大量债务为开端的，其结果就是常见的财政紧缩政策。财富创造者工人的收入从用于支付商品和服务转向用于支付债务，于是银行和债权人现在扮演着19世纪早期大地主的角色，企业资金不是用来融资和增加就业，扩大再生产，而是转向了金融和保险领域③Marxist Laws of Motion and Today’s Economic Collapse，New York：Left Forum 2016．。在很大程度上，金融资本主义已经制服了工业资本主义，金融资本肆无忌惮地追逐高额利润，加深了资本主义自身的矛盾。

传统的经济学教科书几乎认定马克思忽视了自然和自然资源在经济过程中的作用，但事实并非如此，迈克尔·佩罗曼（Michael Perelman）解释了为什么马克思实际上是第一个环境经济学家。马克思原本受到启蒙观念的影响，认为可以利用科学打开自然的奥秘，得到无限产出，但美国的南北战争颠覆了马克思的观念。英国完全依靠美国南方奴隶的棉花产出，南北战争造成了英国的棉荒，使纺织工业几乎陷入停滞。棉荒的可怕后果使马克思意识到了大自然的重要性，虽然现代农业技术仍然有大幅度提高产量的可能性，但在马克思看来，那种征服自然以无限提高产量的想法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了。同时，马克思也开始关注生态环境领域的危机。④Marxist Laws of Motion and Today’s Economic Collapse，New York：Left Forum 2016．

还有学者重新强调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有人认为随着资本流向金融领域，产业工人阶级正在消失，无产阶级的工人委员会、社会主义计划已退居到历史的垃圾堆。针对这种观点，多数学者指出，阶级分析仍然是当前政治和社会研究的最佳视角。无产阶级仍然是革命性的阶级，国际性工人阶级的力量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要强大，并且仍然在革命斗争中发挥领导作用①The InternationalWorking Class：Organizations and Struggles，New York：Left Forum 2016．。资本主义使世界人民的生活四分五裂，并不断地摧毁环境，因广泛的社会不公所引发的斗争和抗议经常爆发。论坛上有很多议题涉及到了工人阶级在海地、印度、南非、菲律宾和美国等地的斗争状况，以及工人阶级是如何组织起来并自发地捍卫自己利益的。学者们表示，工人阶级国际主义，不仅需要加强团结，也需要相互学习，协调斗争行动，这与今年的论坛主题息息相关。

左翼论坛还涉及到了艺术和政治的关系、马克思主义美学等主题。有学者分析了黑格尔、马克思、卢卡奇的美学思想在当今时代的积极作用。在哲学层面，政治问题应该通过概念框架，即一种政治哲学来解决，但是通过呈现作品本身所没有解决的矛盾，艺术可以在唤醒人类意识方面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譬如政治讽刺小说和漫画就会使有争议的政治观点变得易于接受。虽然这些艺术作品不能用来解决社会的实际问题，没有提出解决或缓和矛盾的方案，但这些流派和艺术却可以成为开放意识和激进想象力的起点。②Marx，Hegel，and the Current Situation，New York：Left Forum 2016．就培养政治想象力和创造力而言，艺术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可以决定如何利用这些艺术所带来的政治意识觉醒来组织当前的行动。艺术可以成为政治的起点，但对于真正的政治运动，我们还需要超越艺术。

虽然近些年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在哲学领域并没有提出重大的突破性理论创新，但通过左翼论坛不难发现，全球范围内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仍然活跃，学者们还是提出了一些值得关注的新思想和新观点，与马克思主义相关的政治活动也并未沉寂。本届左翼论坛上与马克思主义相关的议题多达46个，重申了马克思的革命和批判精神，并积极与其他研究领域和思想相结合，探索未来社会的发展方向。大多数论者认为，马克思主义不仅仅是对资本主义的深刻批判，而且从整体上提供了一个通向更美好世界的有效方案。在运用马克思主义思想资源指导当前的行动方面，左翼学者是基本一致的；但在如何构建具体现实的斗争策略问题上，他们却无法得出统一的结论。虽然马克思主义始终是全球左翼思想和运动最重要的理论资源，但他们所借助的资源又不仅仅局限于马克思主义。左翼论坛是西方泛左派联合会性质的，并不是马克思主义占主导地位的学术性论坛，各种社会改良主义、无政府主义在论坛中也有一定的市场。因此对于左翼论坛上的一些理论观点和政策主张，我们应当辩证地分析和对待。

（二）当代资本主义危机

随着全球范围内经济危机的日益深化及其对人们生活负面影响的不断扩大，西方舆论对于资本主义的信念和信心受到了根本撼动，对资本主义的反思和批判也一直都是左翼论坛关注的焦点。当代资本主义危机已经不再是一场单纯的金融危机，而是一场涉及到经济、政治、环境、文化等多方面的总体性和综合性的危机。这一点不仅是左翼学者的共识，而且一直都是论坛热烈讨论的话题。在“不能克服的危机？”的专题中，迈克尔·赫德森（Michael Hudson）指出，目前资本主义危机依然没有缓解的迹象，一个新的衰退正在逼近，美国经济已经瘫痪了；资本主义传统的抑制过剩资本和劳动的自我完善方法已经失效，政府通过增加在基础设施、教育和科技等公共领域投资的理念也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记忆；而通过帝国主义战争来转嫁经济危机的办法在21世纪的今天几乎是难以想象的①Michael Hudson，An Insoluble Crisis？．New York：Left Forum 2016．。可以说，当前的这种危机状况在资本主义历史上是空前的。

在某种意义上，2008年以来的金融危机可以被视为资本主义历史积累的转折点，并再次点燃了寻求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变革的学术兴趣。理查德·沃尔夫指出，正如1848年的经济危机唤起和塑造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危机理论的原始洞见，今天的经济危机帮助我们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西方主流经济学者认为这场引发经济大衰退的危机正在过去的观点不同，沃尔夫将注意力放在资本主义旧部门的极度低迷，新工业的不平等增长，以及全球性投机泡沫的回潮上，展示了一个绝对不容乐观的全球经济形势，他指出，“当前的经济危机不应该被理解为一个正在逝去的瞬间，而是资本主义发展历史中的一个正在演进的阶段”②Richard Wolff，Capitalism’s Crisis Deepens，Chicago：Haymarket Books，2016：1．。沃尔夫建设性的和创新性的观点，尤其是他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角度出发，对当前经济危机的批判性分析，使人们对当前危机的认识更加理性和深刻。

除了经济危机，资本主义政治也在不断挑战大众的底线。美国普利策新闻奖获奖人克里斯·赫奇斯（Chris·Hedges）在开幕式上分析了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追逐权力的本质，指出有很多证据表明，在美国民主是一个骗局。今天，资本主义政治制度是以不断增加的、大规模的不平等为特征的；财富和权力在少数人手中迅速膨胀，而痛苦、灾难和生态退化则由大多数人承担；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的军国主义在不断扩张，在美国，政府使用公共资金来不断扩充雇佣军，以民主的名义肆意发动对其他国家的战争，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终将走向没落。③Chris Hedges，Capitalism and Militarism—atHumanity＇s Peril：Organizing Our Power，New York：Left Forum 2016．

还有学者分析了资本主义的文化危机，在由《批判社会学》发起的“资本主义和孤独”的专题中，佩斯大学社会学教授罗杰·萨勒诺（Roger Salerno）指出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孤独”正在和其他对象一起（物质的和非物资的），成为一种由不同情绪构成的、被消费的商品；资本主义萌芽的出现，标志着个体开始作为一个有理性的行动者，追求自身经济利益的最大化。随着资本主义把人从乡村庄园中解放出来，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联系和纽带也破裂了；异化劳动使社区四分五裂，在碎片化的社会中，人们在平静的绝望中孤独的生活，这样的孤独很容易将社会成员置于专制宗教、极端邪教和各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中④Roger Salerno，Capitalism and Loneliness，New York：Left Forum 2016．。此外，还有学者指出，资本主义创造了贪婪和自满的文化形态，要实现真正的制度变革，就要求我们去挑战那些资本主义的思维模式和行动方式。

需要指出的是，左翼论坛历来的宗旨是将反资本主义立场和批判新自由主义联系在一起，寻求有别于既定秩序的激进选择。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一切的私有化”的专题中，有学者分析了新自由主义的五大特征：（1）市场决定一切资源分配；（2）削减社会公共服务开支；（3）解除一切可能带来利润下降的政府管制；（4）国有企业的私有化（5）以个人责任取代公共利益。①Neoliberalism，Globalization and the Privatization of Everything-What ItWill Take to Win Back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New York：Left Forum 2016．还有学者从性别、种族和阶级的视角，提出了国际范围内扩大对新自由主义斗争的具体建议，其中美国左翼著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大卫·科兹（David Kotz）指出：“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自上世纪80年代产生以来，已经使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受到压迫，但在08年金融危机之前我们还无法有效地挑战它。当前的经济危机意味着新自由主义正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它一方面继续促进资本的高额利润，另一方面又带来了经济停滞和政治分化。目前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社会主义抱有积极看法，这便为左翼迅速崛起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②David Kotz，Crisis of Neoliberalism and Opportunities for the Left，New York：Left Forum 2016．。

可以说，资本主义体系已经陷入全面危机，从政治、经济、文化、环境等多角度展开对全球资本主义危机的分析研究，并从这种研究中引发出对新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总体性批判，一直都是左翼学术研究的重要维度。左翼学者们并没有停留在资本主义危机的局部和表面，而总是力图对危机的根源做全面彻底的反思，他们也从来不缺乏激进的政策主张，所缺乏的只是支撑这些政策主张的严密的理论论证和实践规划。对于左翼运动组织者而言，最为迫切的任务仍然是重建劳工群众的组织，强化公众参与和阶级意识，实现自由平等交往条件下的愈益广泛的团结和联合；而对于左翼理论家而言，他们需要运用马克思主义真正解决好理论与实践、革命与现实、无产阶级和非无产阶级之间的关系，提出一个既能够吸引大众又具有现实合理性的社会斗争纲领，建立马克思主义在理论研究和政治实践中的领导地位，加速批判和改造资本主义的进程。

（三）生态社会主义的发展

随着全球范围内生态灾难的进一步加剧，生态和环境问题成为近些年来全球左翼和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思考方向。当然，左翼学者们在关注环境和生态问题的同时，也将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导致生态环境危机的根本原因——资本主义制度。生态危机和资本主义制度具有内在必然性，而资本主义经济学并没有提供任何解决环境危机的方案。更有学者直接将生态环境问题与资本主义基本矛盾联系起来，如果说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第一重基本矛盾，那么生态危机、灾难性的环境后果便是资本主义的第二重矛盾，这一重矛盾已经超越了资本主义再生产的界限，同时也威胁着资本主义企业的生存能力，直接挑战到整个资本主义体制的持续性问题。③Climate Change，Environmental Movements and O′Connor′s Second Contradiction of Capitalism，New York：Left Forum 2016．

在“什么是生态社会主义，我们该如何到达生态社会主义”的专题中，佩斯大学的克里斯·威廉姆斯（Chris Williams）教授指出，当今时代人们关于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的认知正在发生变化，气候变化和生态系统的崩溃与社会退化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暴露了资本主义生产的无计划和混乱特征，只有从以下四个方面做出根本性的改变，才能克服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走向生态社会主义：一是废除私有财产；二是废除异化劳动，使人成为自己劳动的主人；三是废除市民社会和政府之间的分离；四是废除各种形式的歧视和压迫，实现一种社会化的人性，使社会利益和个人利益相一致。①ChrisWilliams，Eco-socialism：What Is It and How Do We Get There？New York：Left Forum 2016．

在“面对不公正：个人主义时代的社会运动”的专题中，学者们普遍认为，生态社会主义和“绿色资本主义”是根本不同的，绿色资本主义试图从现存的市场、国家和资本主义体制内寻求生态和环境问题的解决或缓解。但生态环境危机不可能在现有的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中得到有效解决，仅仅改变生活方式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揭露不公正的结构性根源，实现社会制度和经济体制的根本性变革，超越绿色资本主义走向生态社会主义已是必然趋势。对未来的希望应该寄托在民主的激进扩张，以及经济增长从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向以满足人类需求为目标的转型上。②Confronting Injustice：Social Activism in the Age of Individualism，New York：Left Forum 2016．

在能源转型方面，霍华德大学生物学教授戴维·施瓦茨曼（David Schwartzman）指出高效的风能、太阳能发电是一种新的超越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必要不充分条件，但生态社会主义运动不应该停留在资本主义的框架内来实现这种能源转型。因为资本主义驱动的可再生能源基础设施建设是充满问题的，缺乏社会管理和规划。虽然生态社会主义方面的阶级斗争仍处弱势，但随着全球气候和能源正义运动的不断发展壮大，真正可持续的能源转型项目的建设力度也在加大，生态社会主义运动应该利用这个前所未有的机会，来积极干预能源转型方面的阶级斗争，创造一个全球性的公平与合作机制，结束资本在地球上的统治。③Climate Change，Environmental Movements and O′Connor′s Second Contradiction of Capitalism，New York：Left Forum 2016．

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来看，虽然生态社会主义研究在揭露当前生态危机的制度性根源、将环境保护运动与反资本主义斗争结合起来的过程中发挥着积极作用，但也存在着一些理论和实践上的问题，生态社会主义的斗争策略有很大的空想性，缺乏必要的政治教育，没有具体可行的实施方案。不过从近几年的发展趋向来看，生态社会主义思潮正在积极寻求与新能源和新社会运动相结合，理论联系现实，把对生态危机的批判与更为广泛的政治动员结合在一起，试图以团结的工人阶级为基础建立起广泛的统一战线，预示着马克思主义与新思想和新社会运动的进一步结合。

（四）种族问题

2015年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废除奴隶制的南北战争结束150周年，因此种族问题在近两年的左翼论坛上一直备受关注。尤其是马克思关于美国内战的论述引发了新的讨论热潮，在21世纪的今天重新阅读它们，可以发现马克思很早就将种族、阶级、资本和国际性的革命民主运动联系在一起，思考跨越种族和国际界限的阶级团结问题。正如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凯文·安德森（Kevin Anderson）教授在“马克思论美国内战与150年后的重建：种族、资本与革命”的专题中所指出的，尽管马克思把种族和阶级的交互性作为一个热烈讨论的话题，并且他关于美国内战的论述在英语文献中是常见的，但这些论述并没有在理论层面得到过多关注，因为这些论述经常被视为在马克思的理论研究之外，或在他的核心概念之外①Kevin Anderson，Marx on the Civil War and Reconstruction After 150 Years：Race，Capital，and Revolution，New York：Left Forum 2016．。但是究竟什么构成了马克思的核心概念和关注焦点，我们需要改变之前的片面看法。

凯文·安德森教授系统梳理了马克思关于种族问题和美国内战的论述，指出在马克思看来，不是北方工业的关税保护政策，而是奴隶制，才是美国内战的根源，资本主义和奴隶制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美国内战是一种争取民主和自由的国际性斗争，是一场既改变了政治格局也改变了阶级和财产关系的社会革命。他不仅将美国的奴隶制以及阶级和种族之间的交互性问题与种族主义联系起来，而且将南北战争与欧洲工人阶级即将到来的革命热潮联系起来，通过使用人民战争的术语以及与法国大革命相比较，马克思和恩格斯强调南北战争是美国的第二次革命，是19世纪人类解放的伟大斗争之一，对全世界都有着积极性的影响②Kevin Anderson，Marx on the Civil War and Reconstruction After 150 Years：Race，Capital，and Revolution，New York：Left Forum 2016．。可以说，安德森教授的报告在关注经济、政治、阶级等传统马克思主义主题的同时，也展示出了马克思对文化、种族以及地缘政治等边缘问题所做出的理论贡献。

在当代种族问题的研究方面，美国著名左翼学者彼得·胡迪斯（Peter Hudis）指出，当前资本主义发展的特殊阶段使危险的种族问题越来越多，资本主义发展面临两方面的威胁，既有来自内部的全球利润率下降的威胁，又有来自外部的自然环境无法满足生产扩大化的自然条件方面的限制，资本主义开始重新强调种族主义。面对这些挑战，我们必须明确种族问题从来都不是阶级问题的附属，而是在现代资本逻辑运行中占有特殊位置，那种“没有阶级问题以外的种族问题”的时代早已过去。在很大程度上，种族异化甚于单纯的剥削，对后者而言，劳动者是被剥夺了劳动产品，而对于前者，劳动者却被剥夺了自己的存在，严重影响到个体的精神和内在生命。因此我们需要推进一种没有空想色彩的政治身份认同，从人与人具体的、现实的联系出发，追求自由和平等，在马克思主义的框架内系统完整地改造资本主义，克服现代资本主义矛盾矩阵的难题，有效地解决种族问题。③Peter Hudis，Why Frantz Fanon Matters for Today’s Struggles Against Racism，New York：Left Forum 2016．

在马克思写作的年代，虽然他曾经有意识地思考过种族和阶级问题，但民族主义、种族、宗教等意识形态领域的斗争毕竟还没有大规模凸显出来。而在当今时代，复杂的、危险的种族矛盾和文化冲突越来越多，甚至恶化到全球范围内的暴力恐怖活动，严重威胁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在此意义上，发掘马克思关于种族问题的论述，与各种左翼和人道主义立场相结合，开辟出一个新的对话领域，形成分析种族问题的马克思主义视角，既具有理论意义，也具有现实意义。马克思主义对于当代种族问题的实质及其表现形式的分析还有着大量可供拓展的空间，也充分证明了其理论生命力。

除了以上热点问题，本次论坛还一如既往地对中国问题保持了高度关注，议题涉及到了中国在亚洲的作用，在国际政治中的作用，关注中国的一带一路和非洲政策，中国的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的关系等。尤其是在发达国家金融危机、世界经济低迷的大背景下，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大国依然保持着稳定的经济增长，国际影响力与日俱增，全球左翼关于中国道路和中国模式的讨论方兴未艾。有学者指出，在许多方面，今天的全球政治可以被称为第二次冷战，而中国应该在减轻这种危险局面中积极发挥作用①China：the Politics of Peaceful Rising in an Environment of Collusion and Contention，New York：Left Forum 2016．。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和西方左翼在传承和发扬马克思主义方面是基本一致的，左翼论坛不仅为中国了解西方左翼学术关注焦点和研究现状提供了一个理论平台，也为中国反观自身在西方左翼心目中的形象和定位问题提供了一个重要参考。因此，如何做好与西方左翼的沟通工作，在左翼论坛上积极传达中国声音，树立中国形象，就是一个不能回避的、具有战略意义的工作。

三、本届论坛特点和反思

左翼论坛以极大的超越学科、党派、种族、年龄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将北美及世界各地的左翼知识分子和社会活动家聚集一堂，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互相沟通、团结行动的共享空间，促进了更加统一、公平的动态对话。贴近左翼运动发展的实际，积极回应当下紧迫的现实问题，是左翼论坛一直遵循的传统。历届左翼论坛都具有人员开放性、主题现实性、议题广泛性、视角差异性等主要特征，并因其庞大的规模和政治影响力而成为全球左翼最重要的学术事件和政治活动，在唤醒人们的批判精神和对弱势群体的关注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当然本届论坛还具有往届所不具有的一些特点，最为突出的表现是更加强调激进性和现实性，将革命写进了论坛的主题，肯定革命的积极作用，寻求通过革命改变现实世界的主张，更加迫切地关注左翼自身的组织能力和采取现实行动的能力。2016年左翼论坛从总体上展现了左翼力量的不断发展壮大，使得左翼组织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但是，这个论坛还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缺陷值得注意。首先，学术色彩渐弱。左翼论坛虽然规模庞大，议题广泛，但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使它与一般的学术会议有所不同，论坛上鲜少涉及有学术存疑的理论商讨，从而无法得出有一定学术价值的理论成果。左翼论坛的学术性有待于进一步深化。第二，思想上不统一。如前所述，虽然独具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方法为当前的危机提供了最好的解释，马克思主义也一直都是历届论坛讨论的热点话题，但这个论坛总体上不是马克思主义性质的学术论坛，各种极端激进主义、社会改良主义、无政府主义、后现代主义也在一些会场中相当活跃，左翼论坛需要在思想上进一步统一于马克思主义的指导。第三，行动上不协调，这一点是直接由思想上的不统一所导致的。虽然联合是左翼走上复兴的一个必要条件，建立一个统一的左翼联盟也一直都是左翼论坛关注的核心问题，但是目前北美及世界各国的左翼力量仍旧处于破碎和混乱的状态之中，各派系在行动策略和目标上存在巨大差异，左翼组织没有统一的指挥，左翼力量要想发挥更加重要的作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总体而言，左翼论坛突出反映了资本主义国家面临的主要问题，也集中反映了资本主义国家左翼学者的呼声，以及马克思主义在全球的传播和影响。可以说，在经历了冷战后多年的低潮之后，当前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给全球左翼带来了新的发展转型和整合机遇，左翼论坛上既有历史遗留话题的继续深入，也有全球经济一体化和资本主义危机加剧背景下新问题的不断涌现。新老问题的交织与延续，构成了讨论问题和理论观点的多元化与现实性。对于左翼论坛上的一些理论观点，我们应当辩证地分析和对待，在加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指导下，将左翼运动置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大视野下，使国外左翼思想研究科学地服务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并积极与西方左翼展开交流和对话，以更加开放的心态推动世界左翼力量在更大范围、更高层面和更深意义内的互动和联合。

（责任编辑：李宏）

D6；D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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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5574（2016）04-0087-11

薛方圆，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国外马克思主义专业13级博士生（北京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