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圆圆曲》主题倾向看吴伟业遗民心态
2016-03-19熊畅
熊畅
(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管理系,广东广州 510506)
从《圆圆曲》主题倾向看吴伟业遗民心态
熊畅
(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管理系,广东广州 510506)
吴伟业《圆圆曲》主题倾向在于讽刺降清的吴三桂,无关风情。他本以为凭其遗民心态,占据道德高地评论他人,不料自己也被迫陷入仕清的两难境地。通过在仕清前后的诗文创作,吴伟业企图完成这一个人名节污点的自我救赎,回归到遗民心态中去,但结果仍难如愿。
圆圆曲;遗民心态;两难境地;救赎
吴伟业《圆圆曲》①因诗作较长不录。本文中关于吴伟业作品,均选自《吴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不再一一注明。自问世以来,几乎获得了媲美白居易《长恨歌》的美誉。与白作一样,该诗主题多重,几难定论。其实结合文本细析,当可看出端倪。而这一主题倾向明显与吴伟业在明清易代之际所特有的遗民心态密切关联。本文拟于此处置论,一窥问题之究竟。
一、《圆圆曲》主题倾向的文本解读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开头二句既是写实,同时也包含了诗人内心微妙的情感。《史记》:“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1]118此处以黄帝升天喻指崇祯之死,含有无限尊崇之意。查诗人履历,可发现崇祯帝对其知遇之恩甚大。吴伟业早年师从复社领袖张溥,于崇祯四年(1631)会试高中榜眼,授翰林院编修,不料陷入党争泥潭,导致其试卷竟上陈皇帝亲阅。皇帝批曰“正大博雅,足式诡靡”,意谓吴卷主旨宏大,内容渊博,气象高雅,足以成为破除奢华文风的典范,评价极高。同时,崇祯帝好事做到底,还为吴伟业“莲烛赐婚”,一时风光无两。[2]229-230老师张溥也兴奋地作有《送吴骏公归娶》:“人间好事皆归子,日下清名不愧儒。”[3]1387多年后,其子吴暻还在《鹿樵感旧》中自豪地记道:“甲科收物望,弱冠得华资。玉殿喧名字,金闺艳履綦。陆机题赋丽,苏轼起文衰。”[4]这样的莫大荣宠是多少士子一辈子也难以获得的!可以想见,吴伟业对崇祯帝应该是终生感激的。面对京师陷落、崇祯自尽的现实,诗人痛定思痛,着一“弃”字,表现其对崇祯帝匆匆自尽的复杂心理。因为在诗人看来,皇帝本不用如此,因为当时并非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古往今来,多少帝王让都别走,一样可以重振江山。崇祯帝本意殉国,但大明并没有完全丢失,大片江南沃土依然在忠臣义士手中,又何必如此性急!关于此点,《明史》中多有记载和评述。例如《明史·后妃传》:“(周)后性严慎。尝以寇急,微言曰:‘吾南中尚有一家居。’帝问之,遂不语。盖意在南迁也。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暝,都城陷。帝泣语后曰:‘大事去矣!’后顿首曰:‘妾事陛下十有八年,卒不听一语,至有今日。’”[5]3544同书另有评曰:“宗社倾覆,徒以身殉,悲夫!”[6]8762可见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对崇祯帝之死均有抱憾之感。诗人以一“弃”字,同样表达了此种心理。“破敌收京”句,言吴三桂打败李自成义军。但据史料,吴三桂乃借清军入关方才打败李,并非独败之。此中缘由,史载明白,无需此处赘述,且已有论者详述,可参见。[7]81-87查诗人如此写法,表面上颇有些美化吴三桂之意,但通晓历史真相者无不知其乃不惜做汉奸才换得此役胜利,美乎?刺也!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此句为全诗诗眼。上文已述,吴乃得清之力助才得以“破敌收京”,后果则是清军入关,定鼎中原,吴实为汉民族千古罪人。所谓“缟素”、“恸哭”之真相,见《清史稿·世祖纪一》:“(五月)己丑,大军抵燕京,……睿亲王多尔衮入居武英殿。……辛卯,令官吏军民为明帝发丧,三日后服除。礼部太常寺具帝礼以葬。”[8]86可见这一丧葬仪式,不过是清人收买明朝人心的把戏,目的在于申明清之天下得之于李自成,而非得之于明,清是为明报仇才入关的。这一节,可能成了吴三桂一生之心病,也在其心里埋下了日后叛清的因由。吴三桂的“冲冠一怒”,按情理说,应该为“自弃”“人间”的崇祯帝,因为崇祯帝虽则昏聩,却不断升其父子之官;或应该为其父吴襄及全家三十余口人被李自成义军系于囚室事,诗人却偏偏在此处岔开,言其“冲冠一怒”为的是“红颜”陈圆圆。陈圆圆什么身份?吴之小妾,出身为低贱的歌妓!诗人如此安排,刺吴之意明显,正表达其对清之走狗吴三桂之流的鄙视。
至此,可以看出《圆圆曲》全诗的主题倾向在于讽刺吴三桂投清之举,且义正词严,不留情面。诗作的后面,同样有与此主旨相呼应处:战乱之中,吴全家遭戮,惟有陈圆圆逃脱。“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鬓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列红印。”悲凄的美人,急切的情郎,“君亲”之仇恐怕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不是怒为“红颜”又是为的什么?
“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吴进军关中时,本是军务繁忙,万机操心,不过他却能为陈圆圆在极为不便的地理环境下盖起画楼,让她能够悠闲自在地临镜梳妆,这背后包含多少军士的艰辛!高适那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穿越了近千年时光,在吴三桂的军中,不仍然同样适用么?
接下来,自“传来消息满江乡”至“关山漂泊腰肢细”句,渲染陈圆圆于乱世中反而过得更好令同伴艳羡事,证明这种现象多么让人感到反常。“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句,更是直述其事。当时命运捉弄,似乎心有怨恨,但哪知苦尽甘来,二人春色无边,浓情蜜意。有论者谓:“吴陈命运与国家民族命运正好相反,吴之为民族罪人,吴陈孽缘之可诅咒,还有疑义吗?”[7]81-87说得虽有些极端,但毕竟道出了诗人讥讽之本意。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如果说前面还有些委婉的话,这里则直白如话。你吴三桂想学三国周瑜那样,既能赢得胜利,又能保全美人,可结果呢?弄巧成拙,导致全家死于非命,如果说在史册上还能留下什么的话,恐怕也就是你与陈圆圆的这一段风流故事了吧?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当年的夫差和西施不也是“鸳鸯宿”“看不足”么,最后仍是难以长久!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此处借以申言,即在此时势变幻莫测之际,你吴三桂的功名富贵哪会长久?
二、两难境地的痛苦抉择
通过上面对《圆圆曲》文本主题倾向的解读,不难发现,诗人通篇讽刺吴三桂的倒行逆施行为,哪里会有一些论者读出来的所谓“同情不幸”“歌颂爱情”“兴亡感慨”“讴歌艳羡”“个体擦拭心灵”等主旨?[9]129-135既然吴伟业姿态如此之高,义正词严地对吴三桂汉奸行为大加挞伐,此诗当然不可能作于其仕清之后。本文不在此诗作时处纠葛,只采用目前学界较为一致的看法,即为顺治八、九年(1651-1652)间。早在崇祯四年(1631),吴伟业受皇帝嘉许,入仕翰林院,一开始颇有政治抱负,但很快朝臣党争炽烈,国事已不可为,而个人性情一向懦弱无争,不愿意卷入是非,再加上高堂老母病重,便于崇祯十四年(1641)辞官归隐。不料风云突变,他悠游林泉日子不几年,李自成义军于崇祯十七年(1644)春攻破京师,皇帝自缢,江南士大夫阶层顿时表现各异。一些遗民贞烈者如夏允彝、黄淳耀、宋玫等选择自杀殉国,黄道周、陈子龙、瞿式耜、杨廷麟等参加反清斗争,归庄、王瀚、文果等逃身方外,坚决不与清廷合作,当然也有龚鼎孳、钱谦益、陈之遴等出卖灵魂和气节而主动降清。受皇恩深重的吴伟业一开始也打算殉国,为其母所阻。据载,他曾经“号恸欲自缢”,却因“为家人所觉,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儿死,其如老人何!’”而止。[10]1404又打算遁入空门,也因各种原因而“牵帅不果。”如此,吴伟业本以为选择这样一种既可不牺牲生命,又不违背道德节操的生活方式,就可以平静地过他的遗民生活了。
所谓遗民,一般指亡国后不仕新朝的人,多指官宦阶层人物。明亡之初,吴伟业足可当之。他的家庭经济条件较好,不用像有些人失去官职便失去生活来源一样。这样,他便以悠然自得的遗民心态,以相对超然的心态看待旧日同僚。其时之诗文,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表达自己的忠心不渝,如《遇旧友》:“移家就吾住,白首两遗民。”表达愿与友人作大明遗民终老。二是站在道德的高地斥责那些失节之人,最著名的当属《圆圆曲》。诗中对吴三桂的失节极尽讽刺之能事,而对吴三桂投降之前的犹豫和两难心境在诗中缺乏应有的关注和叙写,反而以“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样颇富煽情的方式对吴三桂加以污名化。当然,吴伟业在创作此诗时,可能根本未能顾及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徒费笔墨为吴三桂这样一个已经沦为民族罪人的汉奸作什么两难心境之想象了。据说,“梅村效《琵琶》、《长恨》体,作《圆圆曲》以刺三桂,曰:‘冲冠一怒为红颜’,盖实录也。三桂赍重币,求去此诗,吴勿许。”[11]1470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本已站在道德高地上的自己竟也被拖入仕清的泥潭,并与那些自己不屑之辈为伍,切实地体会了一回两难心境和痛苦抉择,并改变了自己后半生的人生轨迹。
吴伟业在明末享有很高的人望,他的举动自然受人关注。明亡后,他想居家奉亲,做一个超然的遗民,但旁观者清,清廷的政策不可能让他遂愿。他有《赠苍雪若镜两师见访》《谢苍雪赠叶染道衣》二诗,写方外友人到访事,劝其出家意味明显。其好友王瀚,字愿云,已入山,也曾数次劝其入山。《赠愿云师》诗序载:“甲申闻变,常相约入山,予牵帅不果,而师已悟道受法于云门具和尚,今夏从灵隐来,止城西之太平庵,云将远游庐岳,贻书别予,以两人年逾不惑,衰老渐至,世法梦幻,惟出世大事,乃为真实,学遁一著,不可不勉。”可见诗人心中的犹豫和对世俗生活的依恋。《赠愿云师》诗再道:“劝吾非不早,执手生退却。流连白社期,惭负青山约。君亲即有愧,身世将安托?……不负吾师言,十年践前诺。”不能或不愿入山避世,诗人心中还是有些不安,或许是不甘自己多年的功名和前程付诸东流吧,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在等待什么,于是给自己的内心放了个长假:十年。十年如果人生境况再没什么改变,那就入山了此余生吧。
明亡后的吴伟业,看似过着宁静闲适的遗民生活,内心的波澜一刻也未停止。国破家亡的悲愤,个人节操的考验,失去功名的不甘,重叠微妙。这一躁动的灵魂,可能只有外力的介入,才算有个了结。
顺治九年(1652),已有风声传出,吴伟业等江南文化名士将被清廷征辟,吴非常紧张,曾为此作过努力拒绝,如他曾上书两江总督马国柱,辞以病体,未果。翌年,亲自拜谒马,作《投赠督抚马公》序:“素婴痼疾,万难服官……真病真苦,实实如此。伏祈祖台将病苦实情详列到部……而伟业贪观圣化,调理余生,仰诵九重之深仁,拜感祖台之至爱。”诗云:“十年重到石城头,细雨孤帆载客愁。累檄久应趋幕府,扁舟今始识君侯。青山旧业安常税,白发衰亲畏远游。惭愧荐贤萧相国,邵平只合守瓜丘。”极力放低身段,表达自己老亲在堂而无法出仕的衷情。可是作为海内名贤,诗文大儒,清廷怎可放任他这样身份的人采用不合作的姿态而使其笼络人心政策受挫呢?当年秋,诏书正式下达,痛苦两难的抉择已至。
后人曾就其仕清一事,有“自愿”和“被迫”二说。荆如棠道:“梅村当胜国时,自负重名,位居清显。当改玉改步之际,纵不能与黄蕴生、陈卧子诸公致命遂志,若隐身岩谷,绝口不道世事,亦无不可。乃委蛇如爵,永贻口实。”[12]言吴伟业名声太大,即使不殉国,也应躲入深山不问世事才对。吴却眷恋名爵,闲居乡里,终于失节,成为人们不齿的口实。此话不无道理,吴伟业眷恋的不仅是较为舒适的生活,还有世俗名望或功名的不可名状的期待,但要说他就因此甘心仕清,恐也太过。刘声木《吴伟业出仕二姓原委》道:“祭酒因海宁陈相国之遴所荐起,时在顺治十五年,当时相国独操政柄,援引至卿相极易。未荐之先,必有来往书札,虽不传于世,意其必以卿相相待,故祭酒欣然应召。……世但知其为老母,而不知亦为妻少子幼,故偷生忍死,甘仕二姓。人生一有系念,必不能以节烈称。祭酒所系念有四:官也,母也,妻也,子也,宜其不克以身殉义,得享令名。”[13]160这里推论成分居多,故语多苛刻,但言吴心有所系才有出仕事发生,倒也不假。
其实,做遗民那几年的吴伟业,对自己在江南地区乃至全国文人士大夫中的巨大影响是心知肚明的,自己的一举一动,关注度高,清廷不会放任自己做遗民所带来的“消极”影响,必定会有征召之事发生。在《朱昭岂墓志铭》中,对这位死去不久的舅氏,写了掏心窝子话:“当君之未亡也,诏书举山林隐逸,学官以其名闻,君辞以书。君殁未两月,余之困苦乃百倍于君,君平昔所以忧余者,至今日始验……”二人当日所忧之事,果然应验。通过此文,相信吴伟业断不会拿至亲死者作为撒谎之托底之人,言其“自愿”出仕者,实在苛责了他。再看事过境迁后的人分析,如康熙年间,有史学家邵廷采道:“於乎!明之季年,犹宋之季年也;明之遗民,非犹宋之遗民乎?曰节固一致,时有不同。宋之季年,如故相马廷鸾等,悠游岩谷竟十余年,无强之出者。其强之出而终死,谢枋得而外,未之有闻也。至明之季年,故臣庄士往往避于浮屠,以贞厥志。非是,则有出而仕矣。”[14]211邵生活在清初,去明季不远,又是史家,眼睛雪亮。通过对比,新政权对待旧遗民政策,明季比宋季要严酷得多。作为当事者,吴伟业更是感同身受,他不可能冒着自己甚至全家人生命危险而坚拒征召。那些拿顾炎武等坚拒清廷而并未获罪的个案来企图说明吴伟业是自愿仕清者,不过是事后者有选择性的话语霸权,何况顾炎武是以古稀之年在拿着生命做赌注的,而吴伟业,不过中年而已;更何况,母老子幼。孰轻熟重,惟其心知。
儒家强调忠孝,吴伟业自然深知。但此二者常常难以两全,则又以忠为先。有人以此继续诛求,如“或言梅村老亲在堂,未宜引决。夫求生害仁,匪移孝之旨;见危授命,实教忠之义”。[15]880强调尽忠便是尽孝,指出吴伟业“怕死”之实情。自古艰难惟一死,要求吴为明朝殉节,确实难为了他。他连入山都不愿意,哪会自尽?因此,说到底,人性中最本能的贪恋生命之要义,是吴伟业两难境地时作出仕清这一痛苦抉择最根本的原因。
三、遗民心态的自我救赎
做遗民时的吴伟业,以《圆圆曲》讽刺吴三桂,除表达其为故国守节之立场外,应另有与那些降清者决裂之意味,他做明之遗民的心态是真诚的。可是清廷的一纸诏书粉碎了他的遗民旧梦,他在两难心境下的作出的痛苦抉择也使得他的遗民身份随着他的北上而丧失,当年的嘲人者变成了被嘲者,最著名的那首诗,是多么刺耳:“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16]当然也有劝阻的,如侯方域曾有长信致吴,认为当此关键时刻,“学士之出处将自此分,天下后世之观望学士者,亦自此分矣!……独学士之自处,不可出者有三,而当世之不必学士之出者有二。”力劝其要顶住压力,珍重名节。[17]470但别有苦衷的吴伟业,还是在众多质疑、嘲笑、劝阻声中,于顺治十一年(1654)初春到达京师,但等待了多月,方于当年十月,授秘书院侍讲,不过六品左右,比其在明朝所任大多职位都要低,而且这其间,还经历了残酷的“陈名夏案”,处死的是被视为南方士子精神领袖的汉族文人陈名夏,而陈当时已位居内翰林院大学士高位。一时间,包括龚鼎孳在内的南方士子为之气夺,吴伟业更感到官场倾轧之无常。不过他尽心职责,特别是能近距离地接触年轻的顺治皇帝,看到皇帝的操劳和对自己的关心,使他渐生感念之心,并于两年后升任国子监祭酒。但此二职皆无实权,大多时间还是要陪侍于皇帝,不仅虚耗精力,而且前景暗淡,因此辞官回乡的愿渐趋强烈。顺治十三年(1656)秋,吴伟业伯母张氏去世,于是上疏乞求过继给伯父为嗣子,这是其精细之处。因为清初统治者一直强调以孝治天下,顺治帝自然批准,这样他才顺理成章地归乡为母守制,就此离开了京师这个官场是非之地。
可以看到,吴伟业仕清前后只有两年时间,但就是这两年,不仅改变了其后半生的命运,也使其心态大变,因为失节的巨大精神压力,令其再也无法回到当年那种站在道德高地遗民心态当中去了。他曾经多么地有资格讽刺吴三桂降清,并对其他失节者大加贬斥,而仕清后,他的心态已发生了微妙而又本质性的变化。如《松山哀》诗,写洪承畴松山大败:“十三万兵同日死,浑河流血增奔湍。岂无遭际异,变化须臾间。”是写明朝在此一决定性战役中的惨败。接着想像洪之叹息:“还忆往时旧部曲,喟然叹息摧心肝。”那么战败后的洪承畴,当时明朝上下皆以为尽节而死却降清的他,叹的是什么呢?“若使山川如此闲,不知何事争强弱……早知今日劳生聚,可惜中原耕战人。”叹的是战争的惨况和战斗的不必。也就是说,在诗人笔下,一场决定汉人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大战,统兵大员丧师辱国不说,民族利益不说,投降后还混淆原则和是非,认为到头来争斗何益,暗含着清廷一直宣扬的天命所归等迷信观念。所以说,此诗借洪之酒杯,浇自己块垒。如果人们连洪都能理解一二,应该不会老是纠结自己仕清这么点事了吧?
这一心态,正是吴伟业遗民心态自我救赎的表现。当然,这样写毕竟太过隐晦,理解的人也不可能多,为此,早在他北上京师准备仕清时,就开始准备了重新回到遗民心态下的自我求赎之途,即通过诗文创作,让人们同情和理解自己,企图抹去失节仕清这一污点,做回大明王朝的真正遗民。
进京入仕之始,就企望能够保住名节。他写有四首《将至京师寄当事诸老》,每首最后均表达自己无意官场之心志:“自是玺书修盛举,此身只合伴鱼樵”“今日巢由车下拜,凄凉诗卷乞闲身”“赤松本是留侯志,早放商山四老归”“记送铁崖诗句好,白衣宣至白衣归”。最后一句最为直白,希望能够进京后能够虚应一番就能全身而退。很显然,他想得太过天真。对清廷统治者来说,杀辱天下汉族文人傲气远比一个吴伟业个人声名要重要得多,吴之名节不过是拿来调弄的政治工具和棋子而已。吴伟业可能知道这些希求不过是与虎谋皮,在诏书下后,据其后来在《与子暻疏》记载,曾“怫郁大病”一场,并有《贺新郎·病中有感》一词,道当时痛苦: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绝决。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即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词中写自己极端困苦之中思考人生之意义,几乎否定了自己一生的所有价值,竟是“一钱不值”!但活着的意义不仅仅是名节,还有生命本身。懦弱的吴伟业思想上虽然无比痛苦,但这毕竟换来了个体生命的相对安全。以一有用之身,仍然可以救赎回曾经让自己足以傲世的遗民心态。为此,他多次强调令自己失节的外在原因。一是家庭的牵累。如《送田髯渊孝廉南归》:“拂袖非长策,蹉跎为老亲。”《遣闷》:“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亲在何敢死?”《咏古》:“一身累妻子,举足皆荆榛。”在《与子暻疏》中道:“十年,危疑稍定,谓可养亲终身,不意荐剡连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吾以草茅诸生,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分宜不仕,而牵恋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此文表面是写给儿子,但其时儿子尚幼,主要还是想让他人读到,以理解自己万般无奈的选择。二是强调清廷统治者的逼迫。先是所谓“故交”而“先达”者,如陈名夏、陈之遴等人的推荐,弄得自己进退维谷。在《赠家侍御雪航》中,有“欲取石上泉,洗濯尘中累。群公方见推,雅志安得遂?”在《矾清湖》中,有“天意不我从,世网将人驱。……一官受逼迫,万事堪唏嘘。”继之是诏书的催逼,在《寄房师周芮公先生并序》中,有“但若盘桓便见收,诏书趋迫改淹留?”
外在原因毕竟难以服人,人的选择最终还是自己的心志起决定性作用。吴伟业在诗文中,向人剖白心迹,有时甚或有所夸大。入京后,在应大学士陈名夏之请为其文作序时,力图说明自己与陈名夏实乃“泛泛之交”,这为他后来未卷入陈案起了重要作用。在《送湘阴沈旭轮谪判深州四首》最后,表白道:“岂不贪高卧?其如世路非。故园先业在,多难几时归?遇事愁官长,逢人羡布衣。君看洞庭雁,日夜向南飞。”而失节后心情,自然在其诗文中也是极度痛苦,如在《黄观之五十寿序》中道:“余也少壮登朝,羁栖末路,犬马之齿,未填沟壑,获与观只称齐年,而困厄忧愁,头须尽白……”这里借题发挥,言及自己与主人之差别,不仅精神上难以比肩,就是身体上也“早衰”明显,希望让人看到自己失节后身心憔悴之无比“惨状”,以博取同情和理解。类似剖白,在其《郁静岩六十序》《座师李太虚先生寿序》《彭燕又五寿序》等作品中反复出现,不难看出他急于自我救赎之心。
无论外因还是内因,结果仍然是考量事情发展的最好参照。顾湄《吴梅村先生行状》载吴临终遗命:“吾死后,敛以僧装,葬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题曰‘诗人吴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铭于人。”[18]1406看来,他至死都未能原谅自己失节之事,其痛悔和救赎心理,也就更显得真切感人。
四、小结
明清易代,异于往昔。衣冠尽失,人心思旧。吴伟业作为文化士子领袖式人物,自然众望之高,非他人可比。在《圆圆曲》中,他创作的主题主要是表现其以大明遗民身份和优势心态,占据道德高地,痛斥吴三桂投降卖国行径,并不关注吴三桂降清前也曾有过的两难之时。而一旦清廷征召,他立即体会到了其中两难之心境并不得不作出痛苦抉择,心态马上发生了诸多微妙的变化,其诗文创作也就多了复杂难言的意味。仕清两年,名节尽失,内外压力趋高,他用尽后半生为此作极力的救赎,希望能够回到当年的遗民心态之中,可惜无论他如何努力,“贰臣”这一事实在他踏进清朝官场时却早已注定。他的悲剧,是历史变革下个人命运起落的典型演绎,更是警醒和教育后人最好的参照个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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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吴伟业.吴梅村全集·附录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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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 Weiye's Adherence of Ming Dynast in the Thematic Tendency of The Song of Yuangyuang
XIONGChang
(Guangdong AIB Polytechnic,Guangzhou Guangdong 510506)
The theme of Wu Weiye's The Song of Yuangyuang was intended to satire Wu Sangui's,unrelated style.He thought an adherent mind would make him occupy the moral high ground to comment on other people. However,he was forced into the dilemma of becoming an official of Qing Dynasty.Through poetry creation before and after being an official for Qing Dynasty,with and attempt to achieve self redemption of the stain of his integrity,Wu Weiye appealed to adherent mentality but in vain.
The Song of Yuangyuang;adherent mentality;dilemma;redemption
G 256.22
A
1672-402X(2016)12-0029-06
2016-06-03
熊畅(1965-),女,四川遂宁人,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