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约汉语连读变调的韵律因素
2016-03-19闫小斌
闫 小 斌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制约汉语连读变调的韵律因素
闫 小 斌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汉语连读变调受到韵律因素的制约,是韵律结构的实现方式。变调规则的作用域及变调过程中声调的变化特征等方面均可以从韵律的角度进行考查。基于优选论的研究主要涉及关联连读变调域与韵律词、韵律短语及语调短语等不同层级韵律单位的同界制约条件和限制声调调节次数及调型变化的制约条件等。
连读变调;韵律层级结构;韵律结构模式;优选论
声调是汉语语音重要的韵律特征,载调单位在进入语音链后受到相邻语音单位的影响会发生连读变调。汉语连读变调的类型与运行机制复杂,涉及语音、语法和语义多个层面,一直以来是汉语语音学和音系学研究的热点。本文拟从韵律音系学理论视角出发,结合优选论的基本思想探讨制约汉语连读变调的韵律因素,指出连读变调受到韵律结构的触发,是特定韵律结构实现的形式,事实上属于因话语结构表达需要而在语音层面进行的调整。
一、汉语的韵律层级结构
韵律指包括音长、重音、节奏、停延、语调、声调等在内的超音段特征,这些超音段特征是无法单独存在的,需要借助音段得以表现。对韵律特征进行分析需要确认韵律结构,即承载各种类型韵律信息的韵律层级单位。韵律层级系统的确立对研究连读变调的规律、变调规则的应用域至关重要。
首先,韵律结构可以从广义的层面来考查。广义的韵律结构涵盖重音、节奏和语调三部分,主要考查重音的分布模式和等级差异、韵律边界的分布、语调的基本模式及与重音的关系等。这方面的研究主要以石锋为代表,他基于语调的研究指出汉语的韵律成分可以从三个层级进行分析,分别是词汇调、语调模式和变化模式。[1]词汇调是语句调的准备阶段,语句调在非强调陈述句的基础上形成基本模式,基式可以在起伏程度方面继续接受语言学类型(焦点和语气因素)和副语言学类型(情绪和情感因素)的调节。
相对比而言,狭义的韵律结构指的是话语节奏的层级组织,主要包括各层次韵律单位的界定,涉及话语的节奏组构模式。本文中的韵律结构主要指这个意义上的韵律系统层级。目前学界普遍认同韵律结构的存在,认为在句法结构和语音表达式之间存在一个独立的韵律层面,韵律结构作为接口层面需要参考句法结构但并不等同于句法结构,它是音系规则的作用域。但是,学界对汉语韵律结构层次的类型范畴和具体数量仍存在一定争议,尚未达成共识。基于音系学视角的相关研究中较具影响力的主要包括曹剑芬、王洪君、张洪明,基于语音学视角的相关研究则以贺琳、吕士楠等和王蓓、杨玉芳、及吕士楠为代表。
曹剑芬分析了汉语的韵律词、韵律短语和语调短语共三个韵律层级。其中,韵律词通常是一个三音节以下的音步,韵律短语由一个或数个韵律词构成,而语调短语则是小句层面上的韵律词或韵律短语。[2]王洪君从句法韵律的视角出发对汉语普通话的韵律层级结构进行了探究,提及mora、韵、韵律字、合音字、韵律词、黏附组、韵律短语、韵律类词、韵律短语、语调短语、话语等共十一个韵律层次。其中,韵律字与合音字取代了常规的音节,从而可以区分单音节单语素和单音节双语素的形式。韵律词是节奏模式不因语境而发生变化的单音步或复二步,韵律类词是语法和节奏稳定的、左重的可能多音步,而韵律短语是语法和节律相对比较松散的、等重或右重的可能多音步。可见,韵律词、韵律类词和韵律短语的界定同时涉及语法和语音标准,语法标准主要体现黏合和组合的对立,节律标准则涉及停延和音步音域展敛的模式。[3]张洪明提出汉语普通话的韵律结构涉及韵素、音节、韵律词、粘附组、音系短语、语调短语和韵律话语共七个层级,特别强调音步不是汉语普通话的韵律层级。其中,韵素是一个起隐性作用的韵律单位;韵律词直接由音节构成,是音系层面和形态句法层面相互作用时借助的一个韵律单位;粘附组是由韵律词和粘附成分组成的韵律单位,而韵律词和粘附组又可以构成音系短语;语调短语是具有语调特征的韵律层,可以组成最高一级的韵律单位—韵律话语。[4]
贺琳、吕士楠等基于汉语的合成语料库指出汉语的韵律结构可以从四个层次来考查,分别是韵律词、韵律词组、韵律短语和语调短语。四个韵律层级之间存在包含关系,高一级韵律单位一定以低一级韵律单位的边界为边界,可感知的停顿的有无对于韵律层级的界定起着重要的作用。[5]王蓓、杨玉芳及吕士楠从声学语音学的角度对汉语的韵律层级系统进行了探究,指出韵律词、韵律短语和语调短语是汉语的基本韵律层级,不同的韵律层级边界在音高、时长、无声段方面会表现出不同的声学线索。韵律词的边界以不连续的低音线和被延长的边界前音节为标志,不会出现无声段;韵律短语和语调短语的边界以重置的低音线为标志,同时会出现无声段。另外,韵律边界的等级高低与低音线重置的程度和无声段的长度成正比。[6]
以往研究表明,韵律词、韵律短语和语调短语是汉语中普遍受到认可的三个韵律层级,尽管目前对每个层级的界定仍存在不同的观点。通常来说,韵律词由两个或三个音节组成,绝大多数韵律词与语法词同边界,但也可以大于或小于一个语法词,韵律词的内部没有无声段,边界处的停顿可有可无。韵律短语具有相对稳定的韵律模式,可以包含一个或多个韵律词,边界处有可感知的停顿。语调短语相当于语法层面的小句,具有特定的语调结构。如果具体到连读变调的研究,因为汉语方言点众多,需要针对具体方言的语料来确定连读变调规则的应用辖域。
二、基于优选论的韵律结构与连读变调研究
优选论(Optimality Theory, 简称OT)由Alan Prince与Paul Smolensky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提出,是近年来最具影响力的音系学理论。OT以可违反的制约条件取代经典生成音系学理论中不可违反的音系规则,将研究的重心从规则的有序推导转向对表层形式的制约,借助具有普遍意义的制约条件形式化地展现各种不同类型的语言因素在确定语音表层形式过程中的交互作用方式。制约条件的不同等级排列具有类型化意义,反映出语言中具有普遍制约意义的因素在各语言中具有不同的重要性。随着OT理论的深入发展和学术影响力的逐步扩大,韵律音系学领域的研究(如Truckenbrodt[7]、马秋武[8]、Selkirk[9]等人)也开始尝试从制约条件的角度出发,探讨韵律结构的普遍性和不同语言韵律结构所表现出的类型性变化。以Truckenbrodt的研究为例,他提出了EXHAUST、
NONREC、ALIGN-F, R、ALIGN-XP, R、ALIGN-XP, L、WRAP-XP、STRESS-XP、BINMAX等与韵律结构相关
的制约条件。[7]相关研究表明基于OT的韵律音系学研究可以说明语言韵律层级系统及韵律结构的类型性变化,为分析韵律因素触发的语音变化提供了新的视角。因此,在优选论的框架内探讨与连读变调有关的韵律制约条件不仅有助于揭示连读变调的促发机制,而且可以为韵律结构的类型化研究提供理论参考。
基于韵律音系学理论和优选论的基本理论对连读变调进行研究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连读变调域(Tone Sandhi Domain, 简称TSD)如何在韵律制约条件交互作用中得以确立,一方面是韵律因素如何制约连读变调过程中声调的变化。以上两方面彼此独立,但又密切相关。
与TSD确立有关的制约条件主要以同界制约条件(ALIGNMENT)为主,主要关注TSD与韵律词(Prosodic Word,简称PWD)、韵律短语(Prosodic Phrase,简称PP)和语调短语(Intonational Phrase,简称IP)等韵律单位边界的对应关系。相关制约条件主要包括ALIGN-(TSD, PWD) 与ALIGN-(PWD,TSD)、ALIGN-(TSD, PP)与ALIGN-(PP, TSD)、ALIGN-(TSD, IP)与ALIGN-(IP, TSD)等三组制约条件。以上每组制约条件内的两个制约条件形式相似但功能不同。以ALIGN-(TSD, PWD) 与ALIGN-(PWD,TSD)为例,前者要求每一个TSD的边界与PWD的边界同界,不关注PWD的边界是否一定是TSD的边界。后者则要求每一个PWD的边界与TSD同界,不关注TSD的边界是否一定是PWD的边界。这两个制约条件的结合则要求TSD的边界与PWD的边界完全相同。另外,同界制约条件需要同时涉及左边界与右边界。因此,以上三组制约条件中的每一个制约条件事实上都分别包含两个制约条件。以ALIGN-(TSD, PP)为例,该制约条件包含ALIGN-L(TSD, PP) 与ALIGN-R(TSD, PP)两个制约条件,前者要求TSD的左边界与PP的左边界同界,后者要求TSD的右边界与PP的右边界同界。按照优选论的基本假设,制约条件具有普遍意义。如果某一制约条件在某一语言的表层形式中没有显性的作用,则该制约条件在这一语言中等级排列很低,低于所有其他与其相互冲突的制约条件。汉语方言点众多,连读变调复杂,相关韵律边界制约条件的等级排列是一个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
以汉语普通话为例,涉及PWD和PP的同界制约条件等级排列较高,而涉及XP的同界制约条件等级排列较低。同一个声调序列的TSD在不同语境中可以因为语速的变化而不同,可以是PWD、PP、或IP,其边界与XP边界同界的稳定性并不高,可能是XP的边界,也可能不是。以声调序列“老李买好酒”为例,其TSD的确立可以有多种可能性,这一现象是句法结构无法解释的,必须借助韵律因素进行分析,详见(1)。
(1)老李买好酒(上上上上上)
a. 老李|买|好酒(阳上|上|阳上) 慢速
b. 老李|买好酒(阳上|阳阳上) 中速
c. 老李买好酒(上上上上上) 快速
如(1)所示,语速的快慢会直接影响TSD的范围,使TSD在不同的韵律层级中进行选择,从而产生不同的变调结果。值得注意的是,与句法有关的同界制约条件虽然等级排列较低,但仍然影响着TSD得以确立的过程,使得类似“老|李|买好酒(上|上|阳阳上)”或“老|李买|好酒(上|阳上|阳上)”等违反句法结构制约的形式不可能出现在表层形式中。很明显,前者未能保留主语位置NP的结构完整性,而后者将部分主语与谓语同置于一个TSD。
再以厦门话为例,涉及XP的同界制约条件等级排列较高,而涉及PWD和PP的同界制约条件等级排列较低。在厦门话中,TSD通常与非修饰语的XP同界。以(2)为例,TSD的边界在NP “gua”之后,AP“k‘un-lat”之后并未有TSD边界,因为其是修饰动词的副词修饰语。但是,在(3)中,VP“m siong-sin”和NP“ying-ko”却同处于一个TSD,VP并没有阻断TS规则的应用。
(2)gua | k‘un-lat tak-ts‘eq
wo |qin fen xue xi
我学习勤奋
(3)lao tsim-a-po| m siong-sin ying-ko|e kong-we
lao yi mu| bu xiang xin ying wu| hui jiang hua
老依姆不相信鹦鹉会讲话
这意味着厦门话TSD的确立不仅受到句法同界制约条件的制约,还同时受到韵律同界制约条件的制约。换言之,TSD的边界通常是句法结构的边界,但同时需要在韵律层面进行调节。
相关韵律同界制约条件不同的等级排列一方面与韵律结构层级有关,一方面与韵律结构的凸显模式有关。在左重韵律结构的方言点中,右字变调,左字保持不变,连读变调主要受左边界同界制约条件制约;在右重韵律结构的方言点中,左字变调,右字保持不变,连读变调主要受右边界同界制约条件制约。在表现出双向性变调的方言点中,情况更为复杂。以博山话为例,部分三字组连读变调为左向变调,而部分三字组连读变调为右向变调。类似双向性变调的情况涉及左边界和右边界同界制约条件更为复杂的交互作用过程,同时受到中间曲折调稳定性的促发,是受到旨在保持中间位置曲折调的忠实性制约条件的制约。
无论变调规则的应用模式为左向还是右向,韵律结构的中心成分始终保持不变调,发生变调的是韵律结构的非中心成分,这一点可以借助制约条件HEAD-MAX(T)来表示。至于发生变调的韵律结构非中心成分,韵律因素同样制约着它们在变调过程中对调值和调型的选择。以绍兴话为例,其右重的韵律结构模式要求音步域内右音节的调值高于或不低于左音节的调值,绍兴话双音节声调序列的变调均符合音步右重的要求。[10]换言之,韵律结构模式在调值与调型方面对变调过程中某一声调的表层实现形式有制约和调控的作用,作用方式遵循语言变化的经济性原则。以天津话为例,如果变调规则以正确的方向应用,变调结果在所涉及的声调调节(Tonal Modulation)次数方面小于或最多等于错误变调结果。[11]如(4)所示,天津话三字组“HL.HL.LL”必须采取右向变调才能产生正确的变调结果“LL.HH.LL”,变调结果中共涉及LL→HH和HH→LL两次声调调节。如果这一组合采取左向变调则会产生错误的变调结果“HL.HH.LL”,变调结果中共涉及H→L、L→ H和H→L三次声调调节。
(4)天津话三字组“HL.HL.LL”的变调
a. HL.HL.LL → LL.HL.LL → LL.HH.LL
(正确的变调模式:右向变调)
b. ★HL.HL.LL → HL.HH.LL
(错误的变调模式:左向变调)
再如(5)所示,天津话三字组“LH.LL.LL”必须采取左向变调,左向变调结果共涉及H→L、L→H、H→ L三次声调调节,右向变调共涉及L→H、H→L、L→H、H→L四次声调调节。
(5)天津话三字组“LH.LL.LL”的变调
a. LH.LL.LL→LH.LH.LL→HH.LH.LL
(正确的变调模式:左向变调)
b. ★LH.LL.LL→LH.LH.LL
(错误的变调模式:右向变调)
基于以上观察,可以借助制约条件MINMOD (MINIMIZE MODULATION)来限制声调调节的次数,可以借助制约条件MINAMP(MINIMIZE AMPLITUDE)来限制调域调整的范围。[11]
综上,基于优选论的韵律音系学研究可以形式化地呈现制约连读变调的韵律因素及不同因素之间交互作用的方式,动态地体现TSD得以确立的过程和声调在连读变调过程中在调型和调域方面因韵律结构的凸显模式而受到的限制。
以上基于普通话、厦门话、博山话、绍兴话和天津话的分析表明韵律结构与连读变调有密切的关系,连读变调是韵律结构的实现方式。在连读变调过程中,声调在调型和调域的选择方面受到TSD内的重音模式制约,左重或右重的韵律结构模式会对变调的位置、声调如何变化产生影响。TSD的范围是对句法结构敏感的韵律单位,包括PWD、PP和IP等韵律结构层次,TSD的大小会受到语速等因素的影响而发生变化。优选论框架内涉及TSD界定和声调变化的制约条件主要包括不同类型的同界制约条件和MINMOD、MINAMP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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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潘文竹
The Influence of Prosodic Factors on Chinese Tone Sandhi
YAN Xiao-bin
( Foreign Language Institut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18, China )
The Chinese tone sandhi is to maintain and present particular prosodic structures. Tone sandhi domain and features of tonal change can be well explored in terms of prosodic factors. The current study, based on Optimality Theory, basically puts forward two types of constraints, including the constraints aligning tone sandhi domain with such prosodic units as prosodic word,prosodic phrase and intonational phrase, and the constraints regarding tonal modulation and tonal amplitude.
tone sandhi; hierarchical structure of prosody; prominent structure; OT
H116.4
A
1005-7110(2016)04-0108-04
2016-03-11
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候选项链理论对汉语双向性变调的解释力研究 ”(11YJC740124);福建省社科规划项目“福建长汀客家话连读变调之谜研究”(2011B101);福建省教育厅B类项目“优选论与变调域构建中的形态-句法因素”(JBS10053)
闫小斌(1979-),男,山西侯马人,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