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场域与《狂人日记》的生成及其主题规约
2016-03-19刘成勇
刘成勇
《新青年》场域与《狂人日记》的生成及其主题规约
刘成勇
《狂人日记》与《新青年》之间存在着有机的联系,首先是《新青年》同仁“发现了”鲁迅,其次是《新青年》文化思想背景规约了《狂人日记》的主题。在《新青年》的场域效应下,《狂人日记》表达了“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的思想主题,恰切地表达了《新青年》的价值诉求,构成了新文学的思想主脉。
《新青年》场域;《狂人日记》;文本生成;主题规约
《狂人日记》的发表标志着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开始,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来的道德革命和文学革命的完美结合,其在新文化运动中的产生,既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基础,也有鲁迅本人“改造国民性”的“立人”思想基础,论者对此已论述丰富。但这种从思想文化的高度来解释《狂人日记》的产生就有一种逻辑必然的本质主义倾向,它在抽取出思想的逻辑链条之后容易忽略历史文本对文学作品生成的影响,比如,《新青年》对于《狂人日记》的意义就淹没在思想的鸿沟中。换句话说,也即“《新青年》杂志作为《狂人日记》最初的文本生成语境所起到的场性规范作用”被忽略。*王桂妹:《“白话+文言”的特别格式——〈新青年〉语境中的〈狂人日记〉》,《文艺争鸣》2006年第6期。
所谓的“场性规范”也就是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的核心理论概念“场域”。布迪厄是这样认识“场域”的:“从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法]皮埃尔·布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33页。场域理论既不同于整体主义,也不同于个体主义——前者容易导致主体性的消解,后者又会忽视社会因素的实际影响——而是介于二者之间具有弹性边界的结构关系。在这种结构关系中,事物特性可以由相互作用的各个元素的关系加以说明。布迪厄以“场域”理论进行文学社会学研究,将文学的制作与消费、文学主体与文学客体放置在文学场域中进行历史的、动态的非本质考察,以获得对文本历史生成全面而客观的认识。从“场域”的角度看《狂人日记》,也许可以发现其文本生成及主题表达背后种种历史合力的纠葛及角逐。
一
关于《新青年》在五四新文化中的作用,李俊国、何锡章先生将其提升至“文化元典”的位置加以论述。他们认为,《新青年》倡导的新文化具有“原创性”特征,中西古今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科学精神,启蒙思想,人的发现的价值形态,开放语态以及矫枉过正策略的话语特征是新文化元典的基本精神。《新青年》所体现出来的这种基本精神“对中国现代政治制度文化、科技器物文化,以及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术文化一时难以产生即时性影响(或影响效应不太明显);确切地说,《新青年》杂志直接引发了文学语言及文学观念的‘文学革命’,所以,相对于其他文化类别或社会层面而言,新文化元典对于现代中国文学的影响更为直接也更为明显。”*李俊国、何锡章:《〈新青年〉:新文化元典精神与五四新文学审美方式》,《福建论坛》2005年第9期。汪原放先生在其晚年所著《回忆亚东图书馆》一书中也认为:“《新青年》是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划分一个时代的刊物,最近二十年的文学运动和思想改革,差不多都是从这个刊物出发的。”*汪原放:《回忆亚东图书馆》,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年,第193页。但由于种种原因,早期的《新青年》影响有限(下文将论及),于是《新青年》同仁不得不寻找更好的方式扩大刊物影响,以更好地传播新文化思想,鲁迅就在这样的思想文化背景下进入了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的视域。
1917年,钱玄同多次找鲁迅闲谈,在某天夜里,就有了一次文学史上具有原型意味的比喻: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鲁迅:《〈呐喊〉自序》,载《鲁迅小说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6-7页。
钱玄同向鲁迅约稿是基于他对鲁迅的了解:“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钱玄同:《我对于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师大月刊》1936年第30期。陈独秀也有类似的看法:“鲁迅先生和他的弟弟启明先生,都是《新青年》作者之一人,虽然不是最主要的作者,发表的文字也很不少,尤其是启明先生;然而他们两位,都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不是因为附和《新青年》作者哪一个人而参加的,所以他们的作品在《新青年》中特别有价值,这是我个人的私见。”*陈独秀:《我对于鲁迅之认识》,《宇宙风》1937年第52期。钱、陈二人首先看中的是鲁迅有思想,更主要的是他们思想的独特之处,虽然和《新青年》的思想没有达到根本上的一致,这从钱玄同与鲁迅的对话中可以看出,鲁迅对启蒙抱有怀疑的态度。他的这种怀疑是有现实根据的:“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有了这种思想做底子,鲁迅对于已经兴起一年多的文学革命“并没有怎样的热情”*鲁迅:《〈自选集〉自序》,载《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68页。。但这并不表示鲁迅丧失了“国民性改造”的宗旨和信心,只不过他的思考相对于新文化运动来说具有某种程度的超前性,看到了思想革命与社会革命不同步所带来的可能的悲剧后果。
在鲁迅的人生哲学里,生存是第一要义。当社会未能向青年提供生存的适合环境时,与其以思想启蒙的方式将青年唤醒,还不如让他们“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事实上,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后,青年们果然陷入到“梦醒后无路可走”的思想矛盾之中,思想启蒙带来的不是光明,而是走出蒙昧之后的人生悲哀,这种结果恐怕是新文化运动先驱者始料未及的事情。
然而鲁迅对于自己的“铁屋子”喻论缺乏自信,“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决定“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鲁迅:《〈呐喊〉自序》,载《鲁迅小说集》,第7页。这便有了《狂人日记》的产生。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载《鲁迅全集》(第6卷),第247页。作品主题的选择直指向中国传统社会和中国传统文学的深层结构,看似具有极大的个体自由度,但又何尝不是历史合力的结果。其中,《新青年》对《狂人日记》的规约是直接的现实性力量。鲁迅曾经表示《狂人日记》是“听将令”的文学:“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鲁迅:《〈自选集〉自序》,载《鲁迅全集》(第4卷),第468页。,也有论者认识到这一点:“当世人还不知署名‘唐俟’的作者为谁时,鲁迅曾私下给朋友许寿裳写信,告知‘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并认为‘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而当鲁迅成为五四时代的偶像,向公共领域自陈《狂人日记》的主题则是‘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显然前一主题的意义直指中国国民性,更具有鲁迅所独具的创作元素;后者则强调对中国封建制度文化——家族和礼教的批判,更符合《新青年》团体的命题。”*李今:《文本·历史与主题——〈狂人日记〉再细读》,《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无论是作者的自述还是研究者的理论判断都可以看出《狂人日记》的产生与《新青年》场域之间存在着有机联系。
二
新文化运动从其发轫之始就提出了思想革命的文化命题及文化策略,虽然辞锋凌厉,但从实际效果来看,反响并不是太大。《新青年》1918年3月号发表化名王敬轩的《文学革命之反响》一文,这出《新青年》同仁自编自导的“双簧戏”足以见出新文化运动先行者的尴尬和焦虑,其实即使是煞费苦心的“双簧戏”也未能取得意料中的反响。直到三个月后才有一读者署名“崇拜王敬轩先生者”写了一封仅只两行的信给《新青年》,为“王敬轩”鸣不平。《新青年》的遭遇冷清若斯。在刊物生存上,《新青年》同样面临困境。1917年8月《新青年》因订户太少而被群益书店停刊,后经协调才得以复刊。*另有一说解释停刊原因:《青年杂志》一卷六号今年2月15日出版后,影响扩大,得罪了上海青年会。他们写信到群益书社,指责《青年杂志》和他们的杂志《上海青年杂志》雷同,奉劝《青年杂志》及早更名。陈独秀脾气大,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不得不停刊《青年杂志》数月。1917年1月,由上海迁至北大的《新青年》接连发表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直至此时,北大学生才注意到《新青年》的存在,而在此之前,知道《新青年》的北大学生非常少*张国焘:《我的回忆》(上),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39页。,胡适也认为《新青年》成为引起全国注意的杂志是在1917年*胡适:《白话文运动》,载《胡适文集》(第1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6页。。据吴虞的回忆,1916年《新青年》初到四川时只卖了5份,五四之后在成都的销售才顿然改观*邓金明:《从〈新青年〉到“新青年”》,首都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另有资料表明,1916年底,被誉为成都报业界“大总管”的著名报人陈岳安才从其他报刊上了解到陈独秀及其《新青年》的情况,1917年1月他所经营的华阳书报流通处在中国西部率先开始发行《新青年》等进步刊物。见申朝晖、李继凯:《〈新青年〉在中国西部的传播》,《湘潭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西部其他省份,如陕西、甘肃、青海、云贵等地“尽管在1918年初,也开始发行《新青年》杂志,但传播范围非常有限,在社会上基本没有产生多大的反响”*申朝晖、李继凯:《〈新青年〉在中国西部的传播》,《湘潭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一些偏远省份,如福建直到1920年春才开始闹“五四运动”。
《新青年》早期的传播范围有限大致有三方面原因:其一是思想内容方面理论建设有余而现实针对性不强,尤其是关于文学方面的文章更少,在这一点上,明显不如同一时期的《新潮》。《新潮》刊登的文章更具有现实针对性,像罗家伦的《什么是文学》《驳胡先骕文学改良论》等在当时有相当影响;顾颉刚抨击旧家庭制度和旧社会制度及关于妇女问题的文字在当时被认为是骇人听闻的言论。其二从阅读趣味上来说,当时青年更容易接近文艺类作品,尤其是鸳蝴派作品其受欢迎程度更甚于思想性较强的政论文,即如体现出明显先锋色彩的丁玲在五四前后阅读的多是鸳蝴派作品,尤其是对于林纾翻译的外国小说印象更深。*丁玲:《鲁迅先生于我》,《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3期。其三就是五四之前,旧的文化根基尚深,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实质尚未被时人所了解。《新青年》批判家族伦理、反抗儒学礼教的惊世骇俗言论在当时不仅被守旧者反对,甚至引起了作为启蒙对象的青年的恐慌和反感。苏雪林对于《新青年》所标举的“打倒孔家店”“确也期期不以为可。”*苏雪林:《我的生活》,邓金明:《从〈新青年〉到“新青年”》,首都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郑超麟1919年在前往法国留学的船上接触到《新青年》,在看到陈独秀反对孔子的“孔子之道不塞,民主之道不行,孔子之道不止,民主之道不流”这几句话时,生平第一次写了“一篇很长的日记,大骂陈独秀。”*郑超麟:《郑超麟回忆录》(上),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第164页。尽管苏雪林、郑超麟后来认同了《新青年》的思想宗旨,但也反映了社会上并不是所有青年都能理解新文化运动的实质,接受新文化运动的思想。
《新青年》影响范围的受限为思想以文学的形式出场提供了一种现实背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不是没有考虑到启蒙工具问题。在“文学革命”正式揭橥大旗之前,陈独秀已经注意到文学在思想启蒙中所起的作用。他翻译的《现代文明史》中,谈到法国哲学家时,认为他们“同时又为当代之文豪。彼等以明晰灵活之笔,发表其理论,于讽刺文、于小说、于记事,使不学之俗人,亦得读而解之。”*[法]薛纽伯:《现代文明史》,陈独秀译,《青年杂志》1915年9月15日第1卷第1号。在谢无量文言长诗《寄会稽山人八十四韵》结尾的“记者识”中,陈独秀认为:“文学者,国民最高精神之表现也。国人此种精神委顿久矣!”*谢无量:《寄会稽山人八十四韵》,《新青年》1915年11月15号第1卷第3号。在《现代欧洲文艺史谭》中陈独秀指出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之间的关系,认为思想启蒙必须有赖于文学这个载体来进行。1916年胡适从海外寄信《新青年》谈文学革命的有关事宜,将新文化运动与文学革命之间的关系明朗化,而在此之前一个半月,李大钊就已经认定:“由来新文明之诞生,必有赖于新文艺为之先声。”*李大钊:《〈晨钟〉之使命》,载《李大钊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61页。借文学以改变思想几乎是陈独秀、胡适、李大钊、鲁迅、蔡元培、周作人等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的共识。虽然有了这种认识,早期《新青年》发表的文学作品却以翻译为主,创作的作品是苏曼殊的《碎簪记》这种带有浓郁的言情意味的文言小说,这一方面可以见出尽管在思想上重视文学传播思想的重要性,但实际上文学只是在《新青年》上占据着比较边缘的位置;另一方面也可以见出传播新思想的文学创作的惨淡和这种文学集体出现的必要。当然这种宣传新思想的文学出现的前提是语言形式的变革。
从历史角度而言,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人对文学的重视是清末民初借文学“开通民智”启蒙思想策略的继续。与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首重“精神革命”不同的是,陈独秀、胡适等将文学的“形式革命”放在第一位,将白话与国语等同起来,比梁启超提出仅在文学范围内施行俗语更为彻底,对旧文学也更具有破坏性。
现代语言学理论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五四先驱者对文言的看法当然未能上升到这种理性高度,但他们站在新文化的立场还是认识到文言话语体系与整个封建制度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内在关联。文言中积淀着传统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最主要的是这种话语体系为统治阶层所垄断,一般下层民众很难掌握,自然也就失去了言说的权利与可能。因此,废除文言、提倡白话就不仅仅是语言工具转换的问题,而是文化基质的根本变化。应该说无论是从工具论、方法论还是本体论的维度来看,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的这一文化策略都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但由于他们一方面虽提倡白话文但却未将这一主张贯彻于实际行动中,另一方面又过于重视文学的形式革命而相对忽略了文学的思想内容,故而文学的形式变革与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变革未能达至同步。
在《狂人日记》之前,《新青年》上发表的白话文学作品主要是胡适、沈尹默、刘半农等人的白话诗。选择白话诗作为白话文运动的突破口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梁启超认为文学语言宜用白话俗语,但在实践中他对自己的主张还是有所保留,其“务为平易畅达”的“新文体”骈散杂糅,文白合一,尤其是他认为诗歌应该以“旧风格含新意境”,语言上仍当以文言为主。梁启超的看法仿佛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暗示:作为中国传统文学最为成熟的文体,诗歌是不能以浅显直白的白话来做的;二是胡适绮色佳时期在与友人探讨白话问题时,梅光迪、任鸿隽都认为白话不能入诗。因而当他正式提出“文学革命”口号之后,努力的重点就是以“科学家的试验方法”*胡适:《〈尝试集〉自序》,载《胡适文集》(第9卷),第82页。创作出实际的文学作品——白话诗,以证明白话入诗的可能性,而此举意义甚大,“五四‘文学革命’能否成功的关节点,最终落在了‘白话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的实践上。”*夏晓虹:《胡适与梁启超的白话文学因缘》,《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但所发表的白话诗实在是“尝试之作”,与精美圆熟的古典诗词尚不能构成角逐之势,因此连胡适自己也承认试验的形式主义意义,“不问诗的价值如何,总都可以代表这点实验的精神。”*胡适:《〈尝试集〉自序》,载《胡适文集》(第9卷),第82页。故而“文学革命”在其初期遭到反对者的漠视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胡适不是没有考虑过文学思想革命的变革,也知道“单有白话未必就能造出新文学;我们也知道新文学必须要有新思想做里子”,但他认为文学革命有着先后的程序:“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胡适:《〈尝试集〉自序》,载《胡适文集》(第9卷),第82页。当然,无论白话诗创作如何的稚嫩和不尽如人意,“文学革命”主张的提出可以说是改善了《新青年》的寂寞状况,不仅读者人数在增加,而且反对之声也开始出现,甚至对“双簧戏”置之不理的林纾也发表了《荆生》《妖梦》等攻击新文化运动者的小说,并致信蔡元培指责北大“覆孔孟、铲伦常”。“一个以政论为中心的思想∕文化杂志,真正引起社会上强烈关注的,却是关于文学革命的提倡”,*陈平原:《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3年第1期。由此可见“文学革命”影响之大,也可见当时的青年对文学革命的兴趣更大于思想革命。
三
在《新青年》倡导“文学革命”的同时,其思想启蒙重点也在逐渐向青年更为切近的问题靠近,也即个体与家族之间的矛盾。在《新青年》初期,家族革命裹挟在政治革命之中,没有显示出其独立意义。事情的转折是在1916年9月20日,康有为发表《致总理总统书》,宣扬将孔教作为国教写入民国宪法,此举激起了陈独秀的强烈愤慨,连续四期在《新青年》上发表《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宪法与孔教》《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论孔教问题》等文章予以反驳,《新青年》开始由介绍西方文化为主转向对儒家学说的批判。《新青年》随之编发的吴虞的《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则将批判儒家学说具体化为家族问题,反传统由此找到了传统的坚实基点,并确立了家族批判——反孔批儒——反传统的逻辑链条。
在“文学革命”运动兴起之后,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也并不仅仅将白话文的提倡作为唯一的、根本的宗旨,而是重视言文合一,形式和内容的并重。虽然在与胡适探讨“文学革命”的通信中,陈独秀认为“言之有物”会流于“文以载道”一途,从而会损害“文学美术自身独立存在之价值”*陈独秀:《答胡适之》,王观泉选编:《〈独秀文存〉选》,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35页。,但他也认为:“通俗易解是新文学底一种要素,不是全体要素。现在欢迎白话文的人,大半只因为他通俗易解;主张白话文的人,也有许多只注意通俗易解。文学、美术、音乐,都是人类最高心情底表现,白话文若是只以通俗易解为止境,不注意文学的价值,那便只能算是通俗文,不配说是新文学,这也是新文化运动中一件容易误解的事。”*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新青年》1920年4月1日第7卷第5号。鲁迅也就此发表了看法:“我的意见,以为灌输正当的学术文艺,改良思想,是第一事。”*鲁迅:《渡河与引路》,载《鲁迅全集》(第7卷),第37页。周作人进一步突出了文学思想革命的重要性:“表现思想的文字不良,固然足以阻碍文学的发达。若思想本质不良,徒有文字,也有什么用处呢?”“所以我说,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周作人:《思想革命》,《新青年》1919年4月15日第6卷第4号。
关于白话,周作人有所反省或者说是警惕,“白话固然适宜于‘人生艺术派’的文学,也未尝不可做‘纯艺术派’的文学”*周作人:《平民文学》,载《周作人散文》,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第130页。,那么以白话文所做的文学作品也容易走向贵族文学,文学在形式上并不能定出区别。文学的区别当在内容上,充实、真挚、普遍应是新文学也就是平民文学内容上的要求,而其与传统文学的本质性区别就在于“人的文学”和“非人的文学”的区别:“人的文学,当以人的道德为本”*周作人:《人的文学》,载《周作人散文》,第126页。。但道德的范围太大,周作人举出两个例子加以说明。其一是两性的爱,应做到男女平等和在恋爱基础上的婚姻;再就是亲子的爱,应依循自然天性,而不将子女当做所有品,牛马一般养育。为做到这些,就应该反对一切违背“人”的生活的旧传统、旧礼法,比如基督教的禁欲、印度的“撤提”、中国的殉节守节、割股埋儿等。由此可见,周作人的“人的文学”建立在家族制度禁锢人性的批判之上,喻示着新文学的主题努力方向在于废弃家族,解放人性。
事实上,《新青年》早期发表的翻译类文学作品以及苏曼殊的文言小说《碎簪记》已经潜意识地集中于爱情和家族主题,表现出对家族制度的抨击和自由恋爱的同情。陈暇翻译的《春潮》和《初恋》是以屠格涅夫自身经历为蓝本写就的作品,却没有选择更能代表其思想特色的、表现了重大社会问题的《父与子》《罗亭》等。《春潮》描写俄罗斯贵族青年萨棱与仙玛的“纯爱”,但其目的并不在爱情本身,而是将爱情当做启蒙人生的工具:“人生最初之恋爱为精神上一大革命,平和简单之生活状态,忽粉碎如微尘,纵铁壁以防之,而彼青年侪辈,高揭纯爱之革命旗,绝不稍存畏怯,奋身飞越。”*[俄]屠格涅夫:《春潮》,《青年杂志》1915年9月15日第1卷第1号。《初恋》叙写少年彼得卫奇与父亲同时爱上了破落贵族家庭出身的少女琪乃达,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和家族制度断送了彼得卫奇清新羞涩的初恋。薛琪瑛翻译王尔德的爱情喜剧《意中人》的目的是在以仁爱宽恕之心对待他人“德性的缺点”,尤其是“夫妇之间,亦应尔也”。薛琪瑛也许通过这部作品试图传达出一种平等自由的现代家庭观和家庭秩序。陈暇翻译了王尔德的另一部戏剧《弗罗连斯》,写的是商人希莫烈不堪忍受弗罗连斯城王子易铎勾引自己的妻子皮昂卡,而愤然将其杀死,重新获得皮昂卡的爱情。胡适翻译的泰来夏甫的《决斗》写的是克拉都诺夫因为要“解决一件关于名誉的问题”,同一军官决斗而被杀。决斗者盲目地受“决斗”这一封建礼法制度惯性的影响,“人人都觉得这问题关系很大,他们越不懂得他们自己干的甚么事”,作品由此抨击了传统礼法对生命的戕害。苏曼殊的《碎簪记》写的是庄湜、灵芳、莲佩三人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小说以哀情写爱情,三人为情所困,又都为爱殒命,而造成这一人生悲剧的根源在于僵化的封建礼法和冷酷的家族制度,结尾附有陈独秀所做的后序云:“人类未出黑暗野蛮时代,个人意志之自由迫压于社会恶习者,又何仅此而已?”*苏曼殊:《碎簪记》,《新青年》1916年12月1日第2卷第4号。《新青年》发表的这些文学作品大都表现了爱情这一文学母题,但其目的并不在爱情本身,而是通过爱情书写在旧的思想传统中不自由的人生,而其矛头所指则是传统礼法和家族制度,“为人生”的主题意识与新文化运动关注个性解放的启蒙精神相呼应。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为新文化运动大本营的《新青年》不仅为新文学的生成做了语言和思想方面的充分准备,而且规约了新文学的主题意识。“在‘五四’新文化运动这样为着特定的社会政治目的发动起来的运动当中,发动者并不能自由选择自己想说的,他们最初设定的目标,早已为他们划定了说话的范围”*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53页。。新文化运动的发动者尚且如此,以“被动”的方式加入这场运动的鲁迅当然也无法打破这种场域规约。《狂人日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符合《新青年》的文学价值诉求,尤其是“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的思想主题,构成了新文学的主线,同时将反传统具体化为批判家族制度,而这些质素又为后来的文学创作所汲取。五四之后,对《狂人日记》主题思想的解读在不断延展,大致有“赎罪文学”说、“批判国民性”说、“精神自传”说、“人吃人”说等,人们对《狂人日记》主题的多重阐释是随着对鲁迅认识的深入而出现的不同答案,也许“狂人”“杂无伦次”的“疯言疯语”呈现出的混沌性空间本身就包含有多重意蕴,正是这一点可以见出鲁迅“独具的创作元素”的无法规约性,它们在“遵令”的文本中还是留下了些微印痕,而这些印痕随着历史的远去正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
刘成勇(1973-),男,文学博士,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周口 46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