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造反”还是“崩溃”
——重读托马斯·曼的《马里奥和魔术师》
2016-03-19赵文芬
赵文芬
(贵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贵州 贵阳550025)
是“造反”还是“崩溃”
——重读托马斯·曼的《马里奥和魔术师》
赵文芬
(贵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托马斯·曼的小说《马里奥和魔术师》一直被一些学者解读为人民对法西斯主义者的反抗,其中魔术师奇博拉是法西斯分子的象征,而马里奥则代表了人民。如果透过文本分析,这种观点只是对文学政治化标准的误判。实际上,马里奥打死奇博拉的行为并不是一种富有人民正义行动的英雄般的造反,而是一种在极端扭曲和罪恶的环境下的一种精神崩溃,这种崩溃具有一种彻底的悲剧性。
《马里奥和魔术师》;反法西斯主义;悲剧
一
托马斯·曼的小说《马里奥和魔术师》写于1930年,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我”在意大利海滨旅游地托勒的度假的经历。小说以现实主义的写法,描写了魔术师奇博拉的一场表演。他在表演中施用催眠术,让观众随着他的意志为转移进行表演,由于这种肆意表演被认为有辱人格和践踏尊严,曾遭到一些人的抗拒和反抗,但由于魔术师的法力太高,最终都归于失败。年轻的侍者马里奥是一位极力维护尊严的人,当在狂怒中开枪打死魔术师奇博拉。小说问世不久,就被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法西斯政府列为禁书。前苏联科学院编写的《德国近代文学史》对于该小说是这样评价的:
这篇小说是以简朴的旅行笔记的形式写成的,但是,它的政治含义却是意味深长的。托马斯·曼用零零星星不多的几笔,毫不夸大,也没有直接谴责,便鲜明地展示了法西斯制度怎样出现在意大利一个小小的疗养地的日常生活中,不仅影响了大人,而且影响了儿童的沙文主义和傲慢的黩武精神,市民群众的粗野无理和对掌权者的谄媚奉承,地方官吏的滥施淫威——所有这一切便是建立了反动的反人民制度的国家的特殊风气。正是在这种气氛里,冒险主义者可以为所欲为,就象招摇闯骗的催眠术大师奇波拉那样,为了取悦于公众而捉弄“小人物”,使他们听任他的摆布,供他指挥,做恭顺的表演者。年轻的侍者马里奥造反了,他不愿忍受侮辱,打死了催眠术家,小说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尾被认为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象征。[1]
前苏联科学院编写的《德国近代文学史》中对小说进行的解读自然是抓住了上述关键部分的,但这些解读在今天看来,却并不完美,尤其在其解读的结论部分问题最大。第一,关于“他不愿忍受侮辱”。马里奥打死催眠术家,这当然是小说明摆的事实。但是,打死奇博拉,仅仅是因为马里奥“不愿忍受侮辱”?显然,熟悉小说文本的读者都知道,小说的人物和情节都是鲜活和复杂的,而且被奇博拉催眠和侮辱的人物,并非仅仅只是马里奥一个,为什么偏偏是马里奥一个人做出了激烈的反映?如果对于在人物马里奥身上的某种更加深层的原因根本不去加以分析和寻找,而简单地归结为“不愿忍受侮辱”,这确实不够严谨;第二,关于“小说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尾被认为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象征”。在这里,小说的这段结尾的情节,已经被明确地认为是某一种“令人兴奋的象征”,这当然是小说解读上的同样令读者兴奋的突破,但是,这个“令人兴奋的象征”究竟是什么?恰恰是在这样一个最为重要关键的,而且是读者正好被提了兴趣的最想关心的地方,却完全没有了交代;第三,关于“年轻的侍者马里奥造反了”。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字眼:“造反”。不管原版《德国文学史》的原俄语单词究竟如何,“造反”这个字眼通过中国学者的翻译出现了。很显然,在某种特殊的政治意识形态语境之中,这个字眼有着丰富的倾向性和暗示性,有可能造成我们对原著的误读,而实际上,某种误读的结果是已经产生了的。
二
新中国成立以来,德国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和研究方面,由于特殊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地缘因素,特别是受到二战结束后的世界格局的影响,前苏联学者对于德国文学作品的研究成果,包括其研究的基本出发点和观点,对中国大陆学者们产生着决定性的重大影响。这种影响的痕迹,可不是在短期内可以消失无踪的。比如,青岛出版社1998年12月出版、被列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八五”规划重点项目的《20世纪德国文学史》一书对小说的评价是:
这篇小说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描述了“我”在一次意大利旅游时的见闻:在一座小城里魔术师奇波拉用魔术对群众催眠,进而愚弄和操纵观众,他用娓娓动听的言词和皮鞭,使那些人心里不情愿却又身不由己地屈服、听命。到最后,一个受他欺骗和侮辱的侍者清醒过来,开枪把他打死。这篇作品的寓意性十分明显,它很快就被意大利法西斯统治当局禁止出版了。[2]
可以看到,上述的评介,除了叙述的文字与前苏联科学院编写的《德国近代文学史》中的评介有所不同和变化之外,其他的东西与前苏联的学者的基本思想并无不同,甚至更为简略,也谈不上什么认识上的突破,同样在提到“寓意性”“十分明显”之后,就无话可说了。不过,研究托马斯·曼的学者们,包括读过小说《马里奥和魔术师》的读者们,对于小说的结尾的那个众所周知的“十分明显”和“令人兴奋”的“寓意”或者“象征”究竟是什么的渴求是不可抑止的存在的,它必然会推动人们去寻找。余匡复先生说:
小说富象征色彩,奇博拉代表法西斯分子。法西斯分子用反动的理论和手段麻痹人民(即催眠术),以便人民按他们的意志行动,使人们似醒实睡,失去用自己的理智判断真伪、进行行动的能力。马里奥象征纯朴的人民群众,他一度被奇博拉麻醉,听他指挥,但一等他清醒过来,便把奇博拉打死在地。[3]
钱鸿嘉所持的观点与余匡复相同,他在选编 托马斯·曼短篇小说时也说:
很明显,魔术师奇博拉是法西斯分子的象征,而马里奥则代表人民。小说的结尾清楚地告诉我们:人民开始时很容易受法西斯的蛊惑和愚弄,但一旦清醒过来,就威力无穷,并起而反抗,置它于死地。[4]
用奇博拉代表法西斯分子,用马里奥代表人民,小说结尾的那个引人注目的情节的“寓意”或者“象征”的内容,是人民对法西斯的正义的、有力的和成功的反抗,也就是“造反”。这里,问题似乎得到了解决。但是,这样的解读是否就是托马斯·曼本人的真实意思?问题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三
杨武能先生说:20世纪初叶,德语文学发展史上出现了一座堪与歌德、席勒的狂飙突进和古典时期媲美的新高峰,一批世界级的大师——亨利·希曼和托马斯·曼兄弟、豪普特曼、施尼茨勒、里尔克、卡夫卡、布莱希特、黑塞等等——崛起于文坛,开创了德语文学一个成就辉煌的新的古典时期。而托马斯·曼,更被誉为这一时期德语文学的“火车头”[5]。作为一个天才的文学大师,托马斯·曼当然具有无与伦比的文学技巧和文字处理能力,是被公认的20世纪德国的语言大师,但是,真正使得托马斯·曼成为“火车头”的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他的作品中体现出来的沉重的思想分量。这一点,我想是任何读过《布登勃洛克一家》,读过《魔山》的读者们都不会反对的。托马斯·曼深受叔本华、尼采、瓦格纳等人的影响,其思想高度的冷静和复杂,而且从早年到晚年不断地进行着重大的变化。尽管在后期,托马斯·曼对于社会主义有一定的认识,曾经用《反布尔什维克主义是我们时代的大蠢事》一文来表明自己的政治倾向,但是他始终在对革命和社会主义的认识上持保留态度。在《马里奥和魔术师》中,托马斯·曼不可能会主动和自觉去设置和表达人民群众将置法西斯分子于死地的这个主题。因此,要真正地把握小说的原意,我们必须回到小说文本本身。
第一,对马里奥第一次比较正规地描述是在剧院的观众们差不多已经进场,但是魔术师的表演还没有开始之时,这时候,“孩子们”四处跟人打招呼,同时也发现了马里奥。一个做服务员的人,却“不大注意别人”,而且还是“习惯”,这恐怕不是件正常的事情,实际上,作者在这里已经开始在有所暗示了
第二,等到表演中场休息,“孩子们”睡了一会醒来后,“他们又同当地人打成一片”,“孩子们”当然忘不了好朋友马里奥。马里奥的形象开始丰富了,他“友好”,但更多的是“有点心不在焉”和“忧郁”。
第三,到了下半场开始,表演中奇博拉选择上马里奥的时候,马里奥极其不自然和不情愿地上场了。这时作者对马里奥有了较多的描述,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在对马里奥的神情、包括其外貌的描述中,一直在强调角色的“忧郁”和“心不在焉”。
第四,马里奥上场之后,因为围着一块色彩鲜艳的围巾,奇博拉的打趣就从围巾开始,然后谈到了“姑娘们”,但当“姑娘们”一被提到,台下立马有人(“我们左边的小伙子”)发出了粗鲁和讥讽的哈哈大笑。作者借奇博拉的话说了出来:“你为爱情而伤心”。
实际上,在小说中上述这样的细节还很多,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分析下去了,因为马里奥的形象差不多已经生动和完整起来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年轻、淳朴和温厚的人物,但更是一个在爱情的煎熬之中的内向的、敏感的、忧郁的、痛苦的,甚至可能是自卑的人物。这样的人物,神情恍惚而脆弱,带给我们更多的只能是同情和憐怜,可是,魔术师奇博拉并没有放过在这个可怜的人,反而是在其最为痛苦和敏感的地方大肆地实施猛烈的摧残。本来,当马里奥心灵的伤口被第一次揭开和戳伤之时,曾经“眼睛通红”地转身奔向舞台台阶,但是奇博拉迅速制止了马里奥的逃离,接下来的一幕是更加无比的无耻、恶心和残酷的:在马里奥被催眠的情况下,丑陋无比的奇博拉冒充了那让马里奥“绝望而又狂喜”的心上人,然后让马里奥亲吻。
显然,说马里奥“造反”,用马里奥代表“人民”,这些都是不合适的。小说这样的结尾,原本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灾难和悲剧。这个结局,恐怕除了引起我们更多的思考和感叹之外,并没有某种专门预设的“象征”或者“寓意”。如果我们非要找出某个“象征”或者“寓意”的话,那么托马斯·曼在这里明显地暗示了某一种悲剧性的命中注定式的崩溃。托马斯·曼告诉我们:在罪恶的法西斯极权主义统治下,生活将被扭曲和拉紧,人的尊严将荡然无存,尽管有人可以因此而飞扬跋扈,但是人群中那些最可怜、最脆弱的环节将首先崩溃,灾难或许因此产生。马里奥射杀奇博拉,不是什么高歌凯行的英雄壮举,而是一场灾难和悲剧,它或许中止了罪恶,但是用灾难来中止罪恶,这怎么可能不是人间的悲剧?更有甚者,灾难或许可能中止罪恶,或许不能,因为更多的现实的情况恰恰是:类似于马里奥的角色们都把子弹射入了自己的脑袋!
[1]苏联科学院·德国近代文学史(下)[M].福建师范大学外语系编译室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795.
[2]高中甫,宁瑛·20世纪德国文学史[M].青岛:青岛出版社,1998:169.
[3]余匡复·德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1:578.
[4](德)托马斯·曼(Mann,T.)·托马斯·曼中短篇小说选[M].钱鸿嘉,刘德中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12.
[5]杨武能·德语文学大花园[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207.
(责任编辑:颜建华)
A “Rebel” or “Collapse”——Reviewing Thomas Mann and his Novel“ Mario and the Magician”
Zhao Wenfen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 Guizhou University , Guiyang550025 ,Guizhou,China)
“Mario and the Magician” is one of Mann’s most political stories, representing his anti-fascism. The symbolic meaning of the plot, especial the end of the story has long been depicted by Chinese scholars as people’s anti fascism, while the magician, Cipolla, is analogous to the fascist dictators and Mario to the people. For long time, the story might have been over interpreted. As the matter of fact, Cipolla’s assassination by Mario can’t be simply depicted as a heroic rebel out of people’s justice. Instead, it is a mental collapse caused by sharp contortion and crime, which is desperately leading to a tragedy.
“Mario and the Magician”, anti-fascism,tragedy
2015-12-05
赵文芬(1963.12~),女,贵州贵阳人,贵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德国语言文学。
I516.7
A
1673-9507(2016)01-002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