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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历史、文化传统、女性命运
——《白鹿原》悲剧意识的三个维度

2016-03-19黄丹纳

关键词:文化传统白鹿原

黄丹纳

(北京语言大学 汉语进修学院,北京 100083)



社会历史、文化传统、女性命运
——《白鹿原》悲剧意识的三个维度

黄丹纳

(北京语言大学 汉语进修学院,北京100083)

摘要:小说《白鹿原》的悲剧意识是多维度的,但大体上是从“社会历史”、“文化传统”、“性别差异”三个方面展开:从社会历史角度来说,小说再现了近代中国的血泪史,特别是历次社会动荡给普通百姓带来的伤害和痛苦;从文化传统角度而言,小说展示了儒家“仁、义、礼、智、信”传统道德在社会转型时期与外来观念发生的激烈碰撞;从性别差异角度来讲,小说拷问了宗法制社会背景下的女性歧视,特别是性别差异文化对叛逆女性反抗行为所展开的围剿。多维悲剧意识不仅是《白鹿原》小说创作成就的集中体现,而且也构成了《白鹿原》文化传播现象的内在动因。

关键词:《白鹿原》;社会历史;文化传统 ;女性命运

悲剧意识是指人对现实悲剧性的把握,即对现实悲剧性的意识。现实悲剧性则是指人的理想、愿望、情感追求在现实中不能实现所产生的对现实的认知。悲剧精神是指悲剧意识的精神指向,如抗争、放弃、超越,等等。中国当代小说对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悲剧意识和悲剧精神有所继承,并融合了西方文学悲剧意识的某些特点,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特色。

纵观中国新时期以来当代小说的悲剧意识的发展,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主要体现在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如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古华的《芙蓉镇》和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这些小说对历史有着深沉的悲剧感,通过对十年动乱给国家和民族造成的伤害进行反思而警醒人们,成为新时期反思文学的杰出代表。第二阶段主要表现在对人的命运与历史发展的思考。在这方面,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是杰出代表。第三个阶段主要表现在对文化的反思上。在这方面上世纪90年代初陈忠实推出的《白鹿原》是其代表,这种反思由社会—历史层面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通过对仁义白鹿村一个时期的文化生态考察,深刻揭示了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文化某些特点,为历史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某些启示。当然,先锋派或现代派的小说所表现的悲剧意识有着自己的特点,但中国新时期以来当代小说所表现的悲剧意识并未形成主流。本文主要探讨的是以《白鹿原》为代表的悲剧意识的特点、意义与价值。

一、新历史主义视角下的近代血泪史20世纪90年代以后,文学界出现以家族、地域、民族史的形式,间接性地多样化叙述中国近、现、当代的革命历史潮流,这被批评家称之为“新历史主义”创作思潮,像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丰乳肥臀》、张承志的《心灵史》、张炜的《九月寓言》、王蒙的《恋爱季节》都是“新历史主义”的代表作。从文学演变角度而言,“新历史主义”承接了此前80年代“反思文学”的探索精神,开始跳出此前官方意识形态宣传要求的“革命历史+英雄伟业”叙事模式,从传统文化和市民社会的视角去审视近代中国社会的系列变革,侧重于讲述“大历史”背景下的“小地方”的“小人物”,着重关注历次社会动荡过程中不同人物的命运,特别是“小人物”在“大动荡”背景下的不幸遭遇。从民族历史的文化反思角度来看,“新历史主义”确实在叙事手法方面达到了一个崭新高度。

就《白鹿原》这部作品而言,故事的发生地白鹿原不仅带有浓厚的地域色彩,而且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小说以一位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主人公白嘉轩而展开,通过白家和鹿家三代人物命运遭际作为主线,叙述了“辛亥革命”以来的历次“革命”、“战争”、“运动”给传统农耕社会及其依托的儒家文化带来的冲突。虽然传统社会有很强的自适应能力,社会秩序也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冲突中最终恢复,但作为“大历史”下孤独的个体,卷入或者被迫卷入历次冲突之中,无论他们是选择了逃避,还是选择了奋起抗争,其人生结局却是那么的相似:害过人,或者被人害;杀过人,或者被人杀。伴随着“苦难”和“残忍”,“死亡”成为白鹿原上人们唯一永恒不变的主题。对那些能够从历次冲突中幸存下来的个体,活着也未必就是一种幸福。如果他们仍然清醒的话,那么他们一定会为他们害人的行径而内疚;如果他们仍然执迷的话,那么他们沉重的肉身不过是一张躯壳。《白鹿原》是一个成熟的悲剧文本,其深刻悲剧思考是全方位和多角度的,虽然是从新历史主义角度理解近代中国血泪史,但其是以小说人物所遭受的令人同情的“苦难”,以及让人感到气愤的“残忍”这样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方式表现出来。

在白鹿原这片充满神奇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个性鲜明的人们:有孤守书案、饱学儒雅、淡泊名利的朱先生,有为人耿直、坚韧勤劳、恪守本分的鹿三,精明强干、争强好胜、好色成性的鹿子霖……。尽管如此,在这些人物群像中,我们选取白嘉轩、黑娃、白孝文这类争议性人物进行分析,或许更能展示出“大历史”背景下,弱小“个体”的生存“苦难”和行为“残忍”。白嘉轩立乡规族约,办私塾,扶危济困,敬恭桑梓,服力稼穑,遵守姐夫朱先生“耕读传家”的教诲,为族人树立起了道德的楷模,也树立了自己的权威。从小说叙述来看,白嘉轩绝对不是无可诟病之人,小说一开始就提到他“六娶六丧” 的神秘婚姻史,没有人知道其中又隐藏着怎样的残忍。在“遇见”“白鹿精灵”后,白嘉轩就自命不凡,打着“天意”的旗号,实际上是依靠自己的精明强干进行了一系列振兴自己家族的举措,并都顺利获得成功并逐渐成为村民的榜样。我们可以确切知道的是,当他的长子白孝文被田小娥引诱以后,他变得极度疯狂,以最严厉的手段在祠堂公开惩罚了白孝文,不仅剥夺了他族长继承人的权力,而且唆使长工鹿三直接刺死了田小娥。当白孝文做了新中国滋水县第一任县长的时候,他却认为是“白鹿精显灵的结果”,这与其坚守的所谓传统道德形成了悖论。白嘉轩表面上“无可指责”,处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但骨子里却又往往透出极端冷酷甚至灭绝人性的一面。

黑娃是《白鹿原》中一个极具悲剧意味的人物。最初,他是一个不安分的雇农,在搞农运时成为领袖,后来又参加红军,然后再成为土匪二头目,再被国民党收编成为保安团营长,反正后成为共产党副县长,在新政权时最终被处决。黑娃的悲剧命运主要不在于他政治上的迷茫和大起大落,也不在于他最后被白孝文陷害而死,他的悲剧命运主要体现在儒教传统对其叛逆性格的消解。在白嘉轩看来,黑娃不过是个迷途的羔羊,即使自己被黑娃打断了腰,白嘉轩也没有真正憎恨他,反而在黑娃被诬陷枪毙的时候,白嘉轩气瞎了眼睛。朱先生为黑娃题了“学为好人”四个大字,后来的黑娃也是真心这样做的。黑娃在农运时砸了祠堂,最终又回到祠堂跪拜,在这个意义上白嘉轩的预言成真,白嘉轩是胜利者,但对于黑娃来说却是个反抗的失败者。黑娃开始是爱田小娥的,但最终他忘记并在精神上抛弃了田小娥;黑娃开始是憎恶白嘉轩的腰挺得太直的,但最终向白嘉轩拜倒。黑娃的悲剧是一个反抗者的悲剧——一个以旧的武器来反抗旧的思想观念反抗者的悲剧。

白孝文是《白鹿原》中最具有性格深度的人物,他的性演变过程充分体现了伦理与情欲之间的冲突。白孝文与田小娥通奸事发,白嘉轩将其一切都剥夺了,白孝文瞬间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此时的白孝文再来到田小娥的破窑洞,结果与此前判若两人:以往的白孝文都是解开裤带不行,勒上裤带又行, 今天解开裤带就行了。他的一段解释十分精辟:“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样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 不要脸了就像个男人的样子了。”[1]原来,维系白孝文道德的仅仅是“面子”。对于白孝文这样虚伪的人而言,一般的诱惑往往很难奏效,但在性诱惑面前就很难抵御。“性”在白孝文的性格转变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使他的人性本质彻底暴露——他原本就是一个毫无节操的人。人类的一切真情,包括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之情在白孝文那里都不存在,他是一个“欲”的动物。这不仅是情与理的冲突,更是欲望与人性的冲突。

当然,除了白嘉轩、黑娃、白孝文这些典型人物之外,其他人的命运似乎也相当残酷。比方说鹿兆海,他与日本鬼子作战大胜,只因为是国民党非嫡系部队,被派去绞杀共产党,结果葬送了性命,死后也无人理会,甚至墓碑上还有一泡干掉的大便。白灵是白鹿原上最具光彩的人物,她既富有女性的细腻和柔情,又一心追寻革命:先是反抗父亲为自己包办的婚姻,尔后又放弃与自己持不同政见的鹿兆海,最终选择了共产党人鹿兆鹏。这位试图主动把握自己命运的女性,最终也没有能逃过残酷命运的魔掌:干了一辈子革命,最后被当成“反革命”镇压,而且是最野蛮的“活埋”,理由却是为了“节省宝贵的子弹”。如果说白鹿原是中国近代社会的缩影,白鹿原的血泪史就是中国近代社会的血泪史,那么白鹿原人就是近代中国百姓的脚注,白鹿原人的沉痛苦难史就是近代中国百姓的苦难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白鹿原》对近代中国社会系列变革的审视,特别是对社会“大动荡”背景下“小地方”的“小人物”的关注,体现了一位具有人文关怀意识作家流露出来的强烈悲剧意识。

二、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儒家道德规范

自“鸦片战争”中国国门被打开之后,中国始终处在传统文化与外来文明的冲击整合之中。从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出的“打倒孔家店”,到20世纪末“新儒学”的兴起,以儒家为代表的道德行为规范成为人们讨论和争议的焦点。传统儒家道德规范是否应该传承,以及究竟如何进行传承,这不仅成为中国哲学、伦理学、社会学等专门学科长期研究的对象,而且也是泛人文社科领域饶有兴趣的话题。正如任何争议性问题一样,这个问题迄今也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支持者认为,只有寻求传统儒家道德规范的新生才能重建现代社会秩序;而反对者却认为,恰恰是传统儒家道德规范的存在阻碍了现代社会秩序的重建。即便是在那些支持者内部,对传统与现代、道德与法律、中国与西方的态度也是有相当差异的,小说《白鹿原》通过文学故事和人物形象对这个颇为复杂的问题作出了回答。这部小说经常提及“仁义”二字,而白鹿原也有“仁义白鹿”之说。不管是白嘉轩的“耕读传家”,还是铭刻于祠堂的“乡约”,这些都成为儒家文化在“大动荡”时代仍然顽强存在的证据。整个小说以之为基础的白、鹿两家的恩怨情仇故事,无论是发展过程还是最终结局也都证明:传统儒家道德规范分崩离析之时,恰恰是百姓灾难之日。恪守儒家道德传统才是王道,否则终究会遭受报应。从这个意义上讲,与其说《白鹿原》叙述了白、鹿两个家族的命运,还不如说它在分析儒家道德规范的现代意义。

就小说人物形象而言,儒家道德规范的影响是相当明显的。小说对乡村塾师朱先生着墨不多,但开篇不久就对其作过一番描述。当地知府邀请朱先生出仕被他拒绝了,理由是一个人已经浑身麻痹了,治好他的一根手指是没有用的,也是不可能的,要唤醒的应该是这个人的心灵。朱先生把当时的社会比作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体现了他的远见卓识,也凸现了小说对优良传统文化的信仰。更为重要的是,在历次动荡来临之前或之后,饱读儒家经典的他总是能够像神灵一样进行预言,而这些预言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得到证实。正是在朱先生这一人物的烛照之下,小说所展开的对各个层面和各个历史阶段人物的描写都产生出儒家道德规范的关照意义。尽管如此,《白鹿原》并没有对儒家道德规范的现代命运简单化处理,在白鹿原出现一次次“大动荡”之后,白鹿原上的价值观念一片混乱,朱先生所代表的儒家道德文化传统被湮没了,即便是白嘉轩的竭力维护,最终也无力回天。在这个意义上,《白鹿原》这篇小说叙述的是儒家道德文化传统失落的历史悲剧。

与“半人半神”的朱先生相比,主人公白嘉轩的文化坚守及其最终命运,则更能说明儒家道德文化传统在现代社会的不断衰败。白嘉轩不仅本人是“仁义”精神的实践者,而且也充当了“仁义白鹿”的维持人:他让一家人恪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家训;身为地主,却与长工一起下地干活,绝对不搞尊卑之分;他对整个白鹿原都负起责任,带头翻修祠堂和兴修学堂,发起民众集资请来先生,让所有孩子不论家庭出身尊卑都能读圣贤书;他立《乡约》,违者严惩不贷,哪怕自己儿子触犯也绝不姑息,当众责罚并不手软;村里有人嗜赌,他主持公道,严惩赌徒以警示村民。世事难料,白嘉轩这个实践儒家道德传统的老地主,虽然为“仁义白鹿”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也不得不在“礼崩乐坏”的哀叹声中死去。白嘉轩死后,“仁义白鹿”也就名存实亡,因为白鹿原再也找不出白嘉轩这种儒家道德规范的践行者和维持人。

余英时曾将中国传统文化分为“雅文化”和“俗文化”两个系统。具体说来,前者是经过充分意识形态化的文化系统,后者是在日常生活状态和一般文化心理基础上产生的未经意识形态化的文化系统。这两种文化系统可以在不同的人群中分别存在,又可以在相同的人群中同时存在,它们在不同的情景下发挥着不同的作用[2]。中国漫长而又一以贯之的历史文化层级构成远比雅俗两个方面要复杂得多,文化中的雅俗传统相互作用,生成了更为复杂的层级结构。从这个角度来看,朱先生、白嘉轩、鹿子霖分别代表了儒家道德规范在“雅文化”和“俗文化”相互作用下的不同表现。鹿子霖的恶就是背离儒家道德规范的“俗”,他集流氓、无赖、恶霸与混世魔王等诸多性格特点于一身。与白嘉轩比较,虽然鹿子霖始终不能取得任何精神方面的优势,但现实中也并非处于劣势:凭借着自己的奸诈狡猾,他不仅在旧社会“吃得开”,而且在新社会也“吃得开”,据说,死后的子女能够编成一个排。鹿子霖的所作所为也可能来自中国文化传统,但与儒家道德规范的“仁爱”传统截然不同。正如阴阳、黑白、方圆相对应那样,白嘉轩与鹿子霖的人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这种对照当中,我们看到鹿子霖是一朵朝儒家道德规范盛开的“恶之花”。

如果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角度来看,那么《白鹿原》中三个极为重要的人物鹿子霖、朱先生、白嘉轩,分别代表了对待传统儒家道德规范的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本我”(id)是一种按照快乐原则行事,一味追求满足,并急切地寻找发泄口的无意识的能量,是沸腾着的本能和欲望[3]。恶霸鹿子霖就是“本我”的体现,他不仅本人无视儒家道德规范,过着荒淫无道的日子,而且通过挑逗田小娥勾引白孝文的方式,来挑战白嘉轩苦心经营才建立起来的道德权威。“超我”(superego)代表良心、社会准则和自我理想,它指导自我,限制本我,依照至善原则行事[3]。半人半神的朱先生就是“超我”的体现。他熟读儒家经典,对世事洞明若火,凡事都依据“义理”,而不是“感情”,当然更不是“恩怨情仇”。小说通过白嘉轩之口道出了对朱先生的评价:“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1]“自我”(ego)处于本我和超我二者之间,代表理性,按照现实原则行事,监察本我的行动,控制和压制本我,同时也给予本我以适当的满足,它是意识与无意识的混合体[3]。白嘉轩就是这样一位复杂的人物。与朱先生半人半神的隐居式生活相比,白嘉轩的“仁义”观念及其道德实践更直接地影响到白鹿原。他有过立乡规民约、打击赌博团伙、兴教育办学校等值得称道的义举或壮举,同时也在一次次动荡中逐渐赢得主持公道、严格执法、大公无私的美誉。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得不看到白嘉轩令人不齿的一面:为了发家打起了种鸦片的主意;“六娶六丧”的神秘婚姻史;以卖地掩饰巧取鹿子霖宝地作坟园;唆使长工鹿三直接刺死田小娥。由此我们看到,即便是白嘉轩这样“仁义白鹿”的道德实践者和维护人,其实践和维护也绝非完美。当然,白嘉轩这个人物的争议性不仅无损于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而且恰恰是这种争议性,更为生动地展示了现代文明秩序下儒家道德规范的尴尬处境。

三、性别差异背景下的女性命运书写

除社会历史和传统文化视角之外,性别差异也是极为重要的解读视角。考虑到小说中三位女性的非正常死亡——鹿兆鹏媳妇被父亲下药毒死,田小娥被公公杀死,白灵被战友活埋,那么小说《白鹿原》体现出来的性别悲剧意识其实也值得重视。

田小娥是《白鹿原》中颇受争议的女性之一。她美丽泼辣,也算出身于书香门第,却被父亲嫁给年近七十岁的老头做小妾,甚至连小妾也算不上,是专门的“泡枣”养生工具。在受尽赤裸裸的侮辱与迫害的情况下,她与黑娃产生了爱情,“偷情”的行为为当时的礼法所不容,她被郭举人休掉后送回娘家,而父亲又“要脸顾面子”,视女儿回家为莫大耻辱,因而将她像“铲除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样”打发掉,索性把她嫁给了黑娃。本来,美好的生活似乎还可以这样开始,但不久由于“农运”失败黑娃被迫外逃,田小娥不仅重新陷入绝望,更陷入了时代变革和宗法传统这两大车轮的碾压和磨啮之中。为保全黑娃的性命,她被迫失身于鹿子霖。流氓成性的鹿子霖为报复白嘉轩,教唆并逼迫田小娥去引诱白氏家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白孝文。开始,受传统观念影响的白孝文“穿上裤子就行,脱下裤子就不行了”,后来终于“行了”,田小娥也最终成为宗法社会和封建礼教不共戴天的死敌。最后,一个叫做鹿三的封建礼教的“卫道士”以“为民除害”的名义用梭镖刺死了田小娥。田小娥在死后冤魂不散,化作漫天的彩色飞蛾,还以魂魄附体的方式借鹿三之口进行呐喊: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过旁人一朵棉花,没扯过旁人的一根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截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不敢去了。咋这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认,俺进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根藁子棒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刀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1]。

田小娥的呐喊朴素而富有人情味,也确实让人同情,但读者在同情之时还应该注意到:逆来顺受无法形成悲剧,反抗才是这场悲剧的实质。田小娥的悲剧命运并非一种文化或传统造成的,而是两性差异下性别歧视的结果。先后与田小娥上床的有四个男人,郭举人、黑娃、鹿子霖、白孝文,但有些男人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直接惩罚,比方说郭举人和鹿子霖。至于说黑娃和白孝文因此而受惩罚,但惩罚不等于被杀。对于这个现象,我们应该从根本上分析其内在原因。

首先,妇女在传统社会没有独立地位,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三从”思想由礼入法,甚至使妇女失去了人身自由。“三从四德”的封建思想是雅文化,是封建政治意识形态,在付诸乡里社会的时候,就又变成了民俗心理,这是一种雅俗合一的文化,是造成田小娥悲剧命运的最根本原因。其次,在传统社会里,妇女的卑下地位使妇女往往成为男性的附属品甚至玩物。田小娥嫁与郭举人做妾倒也罢了,关键是田小娥连玩物都算不上,只是专为郭举人提供尿“泡枣”的养生工具,是大婆子的奴仆,没有丝毫的人格尊严。田小娥的命运际遇正是封建政治意识形态在世俗心理中的恶俗化、黑暗化的必然结果,也是对她刺激最大最直接的一面,它直接燃起了田小娥追求爱情和平等生活的强烈愿望。这种追求是她抗争的开始,也是她真正悲剧命运的开始。再次,以鹿子霖为代表的乡里社会的流氓恶势力更是对田小娥的悲剧命运火上加油,将其推向了极端,田小娥不仅受这种恶势力的侮辱,还被裹挟其中成为“帮凶”,连最后的“道德立足点”也失去了,成为“公敌”。

对田小娥不散的冤魂,白嘉轩不仅丝毫不害怕,还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神鬼不惧地宣称:“你是个坏东西,我处置你我不后悔……你立马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阴间去打官司。……不管阳世不管阴世,有我没你,有你没我。”[1]这种气势的确令人不寒而栗。白嘉轩究竟从哪里拥有这种自信与勇气?即从传统的封建政治意识形态和宗法观念、从已经内化为人的灵魂的封建道德观念里获得。这是可怕的,一个乡里社会“仁义”道德秩序的维护者,一个民族文化“自我”的代表性人物,在遇到有人以本真的人情人性挑战宗法秩序和某些道德观念时,居然如此铁石心肠,这必然激起我们对文化传统的某些反思。对待田小娥的最后手段是建塔填蛾和敬填族谱,封建秩序似乎在恢复,田小娥的反抗似乎如浪花一样地消失了,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这更充分体现了作品的两性悲剧意识。

鹿兆鹏媳妇的发疯致死也极具意味。鹿子霖的儿子鹿兆鹏是个读过书的新式青年,他拒绝父亲指定的媳妇,鹿子霖用三个大耳光把他打回来,他被迫与冷先生的大女儿完婚,但他婚后出走,虽然有段时间回乡当了小学校长,也没有和媳妇接触过。在思想上,鹿兆鹏的媳妇是传统的,但她又是个血肉丰满的年轻女人,这就使她不断挣扎于理与欲的折磨之中。她看见风骚的田小娥时,一方面“觉得恶心”,但另一方面又“忌妒起那个婊子来了,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窑里夜夜都在发羊痫风似的颤抖。”后来,公公鹿子霖醉酒失态,捏她的胸脯,她在被引诱中被公公玩弄。她在与公公的较量中终于明白,自己梦中的欲望被公公窥破,自己反而成了“吃草的畜生”。她至此彻底绝望终于发疯得了“淫疯病”,并被自己的父亲亲手下药毒死。这看似“自作自受”,其实从根本上讲仍然是封建礼教一手造成的。在情与理的冲突中,理冰冷而坚硬,无法战胜。一个处于重重束缚中而无一丝外援的弱女子要想与“理”抗争,结局注定是悲剧性的。

如果说田小娥与鹿兆鹏媳妇的死还或多或少涉及感情恩怨的话,那么白灵的死则活脱脱是政治遇难。白灵在人格方面并无瑕疵,她甚至和朱先生一道被当成“白鹿精灵”,两人都聪慧过人、热情仗义,小说文本的证据也能证实这一点。例如,朱先生注视着白灵的眼睛,也能够直接感受到她的善良、正直、坚毅、果敢、刚烈、聪慧,他甚至觉得白灵的双眼“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就是这样一位无可指责的女性,最终却被党政委“活埋”。这不仅是引发读者义愤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对性别差异背景下女性命运的思考。作为人类社会,我们有能力去解释诸多现象,那么对白灵遭遇“活埋”这样的事件来说,究竟是她的女性身份,还是她的叛逆行为,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才引发了加害者的不满呢?然而,无论属于上述哪种情形,在一个略有人性的人看来都不至于如此。鹿兆鹏媳妇、田小娥、白灵三位女性都是非正常死亡,加害者都是来自熟人社会(甚至是亲人)。如果说加害的手段残酷到令人发指,那么更可怕的是,加害者在加害过程中毫无胆怯,在加害过后并无半点悔意,这更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无论从人性角度来看,还是从性别视角,三位女性的非正常死亡都留给读者更多的思考。诚如北京师范大学吴成年教授所指出的,鹿兆鹏媳妇、田小娥、白灵三位女性的非正常死亡,反映出中国传统礼教与现代政治的共同阴暗面:蔑视和践踏女性的生命、意志、尊严。这些女性的悲剧命运表明:重视他人生命与个人意志的现代社会远未到来,女性解放还远未完成[4]。

综全文所述,作为一个悲剧文本,小说《白鹿原》是十分成功的,其所展示的悲剧意识并不局限于某个方面,而是从多侧面和多维度展开,在“社会历史”、“文化传统”、“性别差异”等方面激发并拓展读者的思考:从社会历史角度来说,小说再现了近代中国的血泪史,特别是历次社会动荡给普通百姓带来的伤害和痛苦;从文化传统角度而言,小说展示了儒家“仁、义、礼、智、信”传统道德在社会转型时期与外来观念发生的激烈碰撞;从性别差异角度来讲,小说拷问了宗法制社会背景下的女性歧视,特别是性别差异文化对叛逆女性反抗行为所展开的围剿。我们认为,多维悲剧意识不仅是《白鹿原》创作成就的集中体现,而且也构成了《白鹿原》文化传播现象的内在动因。

参考文献:

[1]陈忠实. 白鹿原[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118.

[3]佛洛伊德. 自我与本我[M]//佛洛伊德文集:第六册.杨韶刚,译.高申春,校.长春:长春出版社,2010:122-142.

[4]吴成年.论《白鹿原》中三位女性的悲剧命运[J].妇女研究论丛,2002(6):39-44.

责任编辑郭利沙英文审校孟俊一

收稿日期:2016-04-10

基金项目:本文为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进修学院科研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专项资金资助)(项目编号16YJ080202)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黄丹纳(1977-),女,北京人,北京语言大学汉语进修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史。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33X(2016)03-0107-07

Understanding the Tragedy Consciousness of “White Deer Plain”in the Dimensions of Social History, Cultural Tradition and Female Destiny

HUANG Dan-na

(College of Advanced Chinese Training, 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Beijing100083, China)

Abstract:Among the various dimensions of the novel “White Deer Plain”, social history, cultural tradition, and gender difference are dominant. Firs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ocial history, the novel represents the tragic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especially the harm and pain to ordinary people brought by all previous social instability; second, in terms of cultural tradition, the novel shows traditional morals of Confucian including benevolence, righteousness, manners, wisdom, and credit, and the fierce collision of traditional morals with foreign ideas in transformation period of society; third, from the angle of gender difference, the novel questions the discrimination against female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patriarchal society, especially the encirclement to female with rebelling behaviors under the gender difference culture. It is concerned that the multi-dimensional tragedy consciousness is not only the concentrated reflection of the achievement of “White Deer Plain”, but the inner motivation of its cultural transmission.

Key words:“White Deer Plain”; social history; cultural tradition; female desti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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