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易》看上古文化之整体性特征
2016-03-18刘新华
刘新华
(贵阳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5)
从《易》看上古文化之整体性特征
刘新华
(贵阳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5)
《易》之“百家相须而备以和”、“通而不入”之整体性特征乃源于上古文化“大道”,具有“活”的自主创新整体性特征,能够不断超越自身、与时俱进。夏朝以降,“禅让”转为“家天下”,“天下为公”降为“天下为私”,政治、文化亦为维护 “家天下”而逐渐转型,终于在秦汉遭受“焚书坑儒”、“独尊儒术”而彻底失去大道整体性特征;进入一种新的政治文化伪中华文明“伪道伪儒学”,《易》也被“定本”变成了“不易”。这不仅使文化失去了“日日新”之自主创新超越性及沟通外界、与时俱进、主体性与创新功能,也取消了自然和社会科学的发展,从而导致最终处处受制于人的恶果。厘清上古文化的真精神对于剔除文化痼疾,在新轴心时代反本开新以重塑民族精神实现中华“文化复兴”,以建设中华民族之未来具有不可估量的、极其深远的意义。
百家相须而备以和;通而不入;整体性
一、整体性是作《易》的依据,《易》以其整体性包含卜筮
关于《易》之性质,《汉书·艺文志》言:“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四库全书总目》:“《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强调了《易》之“原”与“包”的性质,这样《易》自然就包含各学派和所有性质,其儒、道等学派归属或筮书、史书等性质归属的争论也就没有必要,某个学派或某种性质只是《易》的一部分或某方面的表现,都不足以容纳《易》。《易》蕴涵所有知识,其中也包括卜筮。因此梁漱溟说“易乃大道之源”;陈立夫说“中国文化的‘根’在易经”;胡适认为“孔子学说的一切根本,依我们看来,都在一部《易经》”;汤一介先生说:“‘易’这个系统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宇宙模式”。[1]
早在上古时期就有“官占蔽志”之说,蕴涵先定“志”再卜之观念。《虞书》《夏书》都有这种观念。如《虞书》“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舜为了避免占卜“蔽志”,是要先“定志”再看龟筮是否协从,这是把人谋置于首位,卜筮放于从位。《周书》:“天休于宁王,兴我们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呜呼!天明畏,弼我们丕丕基!”这是远在西周时期,已有否定唯卜是用的强烈倾向。中古时期亦是如此,《哀公十八年》“君子曰:“惠王知志。《夏书》曰‘官占唯能蔽志,昆命于元龟。’其是之谓乎!《志》曰:‘圣人不烦卜筮。’惠王其有焉!”可见“官占蔽志”这个观念贯穿上古、中古。
然而《易》为何被认作卜筮之书呢?其第一人可能是班固,司马迁未言《易》乃卜筮之书,只言“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史记·李斯列传》)班固却歪曲说:“及秦燔书,《易》为卜筮之书独不禁,故传授者不绝。”(《汉书·艺文志》)《隋书》亦紧随其后:“及秦焚书,《易》独以卜筮得存。”至朱熹言“《易》本卜筮之书”,遂成现代学者的普遍观念。
但越来越多的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却证明,《易》从产生之初,在本质上就不仅是卜筮之书等,而是 “相须而备以和”“通而不入”整体性文化之载体。《易》从起源就具有整体性:古《三坟》本不是用来算卦的书,而是三皇用来治国的“洪范九畴”,代表了古人对世界的基本认识,不仅囊括了宇宙、自然、人事的方方面面,亦包含着天文、地理、五行、气候、政治、伦理等的初步认识,是一种“大全”。这种知识与卦画结合后成为《易》,也就成为知识总汇,所以《易》蕴涵哲学道理,汉代大易学家从中引出卦气说等,是毫不奇怪的,因为这本来就是《易》所包含的知识。[2]45
从《易》之早期应用及与其他文献之关系来看,卜筮亦只是其从属的一个方面,而用作大道研究才是其主要方面。在《易》产生之初,就有官方《易》、民间《易》和义理《易》、卜筮《易》之区分,用作卜筮的易卦与用作大道研究的易卦也有明显的不同。
《易》可能有两个系统:卜筮《易》和义理《易》,卜筮只是《易》的用途一种而已,《易》并非卜筮之书,其更重要的用法,从《三坟》看,是研究宇宙人生国家大道的。包山楚简易卦、天星观楚简易卦和阜阳简牍《易》很可能属于卜筮《易》,而楚竹书《易》、帛书《易》和今本《易》属于义理《易》。[2]41
先秦诸子中有三人谈到《易》,帛书《要》载孔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智谋远者,卜筮之繁。”这就是说德行重于祭祀,智谋重于卜筮,无德之人,才会求神问鬼,智谋不足之人,才会频繁的卜筮。可见孔子亦承继了《易》的两重用法——大道研究和卜筮。《要》篇又载:
子曰:“易我们后其祝卜矣!我们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乡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故明君不时不宿,不日不月,不卜不筮,而知吉与凶,顺于天地之也,此谓易道。
孔子于此提出了两个重要的问题:“后其祝卜”的观点和“易道”这个概念,明确了祝、巫和卜是“其后”之事,提出“易道”就是“不卜不筮而知吉与凶,顺于天地之也”,《谬和》“子曰:‘夫易,圣君之所尊也。”“圣君”所尊之《易》应该不会是卜筮方面,而是“顺”天地大道更合理些。《礼记·礼运》载:“孔子曰:吾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吾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干焉。坤干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夏时》是否《夏易》,无从考证;但《坤干》乃《殷易》,孔子之目的乃观“夏道”和“殷道”,那《坤干》所包含的应该是“殷道”,而非仅为卜筮之书。《论语·子路》记载:“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为《周易·恒》卦九三爻辞,孔子直接引用言“不占而已矣”。荀子《大略》提出“善为易者不占”,庄子《天下》言“《易》以道阴阳”,皆不言《易》乃卜筮之书。
《左传》《国语》22个卦例多是根据卜卦之人的祖先、德行、梦、星象等种种情况进行综合判断,《战国策》无筮例,只有《秦策》一处引了《易》之爻辞,在那么毫无定数、人心惶惶的战乱之时竟几乎没有卜筮,亦充分说明《易》的大道的重要与卜筮的非主导地位。
从《易》与龟卜之比较来看,亦非仅为卜筮之书。从占问对象和卜辞来看,龟卜是“帝”,卜辞是单调的正反问句:“帝令雨?”“帝不令雨?”《易》则是由卦象、卦爻辞和《传》组成的一个完整的世界。从用途来看,《易》具有两重性:明君和善为《易》者可参悟大道以“不占而知”;其次才是卜筮。龟卜只有占卜一种用途。从内容来看,龟卜所对应的不是《易》的全部。从《商易》比《周易》完备来看,也说明《商易》可能还具有一种更重要的功能:研究国之大道。因为如果《商易》已经完备且专门用来卜筮,为何还频繁地用龟卜呢?“筮短龟长”也是解不通的。
二、《易》作为“大道”之载体表现为“备以和”、“通而不入”之整体性文化
那么,究竟怎样才能“不占而知”“不占而吉”,《易》“善为易者不占”的依据与所指是什么呢?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提出文化有统一整合形态,认为即使是原始文化,也有其文化模式(pattern)与文化精神(ethos),而非零散无章。我们认同本氏之言,认为基于对宇宙、世界和人生的深刻理解,古人用“备以和”“通而不入”之“大道整体性”原则创造了《易》,后世整体性之讨论皆不可望其项背,精通“大道”就可“不占而知而吉”,“大道”正是“善为易者不占”。
所谓“相须而备以和”,是指《易》乃“和而不同”之整体世界,具有“相须而备”的特征。就第一点来说,从结构上看,《易》由六十四卦之卦象和卦爻辞组成,每卦皆不同,但共同组成整体《周易》。其中卦象本身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六十四卦不同而和;卦辞、爻辞亦可各自组成一完整世界,卦象、卦辞、爻辞结合又可构成“和”的整体世界。具体到六十四卦,每卦乃一整体,六十四卦又组成一更大整体,是大整体套小整体的结构。汤一介先生早就提出了《易》的整体性问题:
《易经》的六十四卦是一个整体性的开放系统,它的结构形成为一个整体宇宙的架构模式。这个整体性的整体性的宇宙架构模式是一生生不息的有机架构模式,故曰:“生生之谓易”。世界上存在着的事事物物都可以在这个模式中找到它一一相当的位置,所以《系辞》中说:《易经》(或可称“易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在宇宙中存在的天地万物其生成变化都在《易经》所包含的架构模式之中,“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天地万物之所以如此存在都可以在《易经》中的架构模式中找打其所以存在的道理,“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因此,“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易经》所表现的宇宙架构模式可以成为实际存在的天地万物相应的准则,它既包含着已经实际存在的天地万物道理,甚至它还包含着尚未实际存在而可能显现成为现实存在的一切事物的道理,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易”的变化是无方所在,也是不受现实存在的限制的。“易”这个系统是一无所不包的宇宙模式。这个模式是形而上的“道”,而世界上已经存在的或者还未存在的东西都能在此“易”的宇宙架构模式中找到其所以存在之理,所以《系辞》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孔颖达在《周易正义》里说:
乾、坤者,阴阳之本始,万物之祖宗,故为上篇之始而尊之也。离为日,坎为月,日月之道,阴阳之经,所以终始万物,故以《坎》《离》为上篇之终也。《咸》《恒》者,男女之始,夫妇之道也。人道之兴,必由夫妇,所以奉承祖宗,为天地之主,故为下篇之始而贵之也。《既济》《未济》为最终者,所以明戒慎而全王道也。[3]10
这显然是把《易》看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说其为史录、古歌等学者毋庸置疑也把它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易传》的作者显然也把《易》六十四卦作为一个整体世界。
《易》之“相须以和”籍“通而不入”实现:六十四卦各为独立的整体,但并非自我封闭,而是有“窗口”相通,联合成一个更大的整体,相互之间独立又相通,形成后世不可超越的“和而不同”的整体概念:六十四卦由整体组成,整体之间的区分只有小大。因此各卦本身亦是自足独立之整体,在《易》中没有部分和整体的对立,只有大小不同整体之区分。这正如庄子《则阳》言:“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每卦都是独立且自由的。传统整体论把整体看作由部分组成,把部分作为从属的存在,这与《易》的整体论是不一致的。只要事物是“和而不同”的,个体就必须独立且自由;因而没有部分与整体之从属,而只有整体与整体之间的相通。由于六十四卦与万事万物相联系,象征整个世界。因此世界万物也可以说是整体的关系:大整体由多个小整体组成;小整体由更小整体组成,依次类推,各个整体之间的关系是可通而不可入。就中古政治来说,西周封国之间或与周王的关系就是如此。他们之间绝不是汉朝中央政府与封国那样集权控制的关系,而是各个封国皆是独立自由的个体,就如周易的六十四卦。就文化来说亦是如此,不同而和,共同存在,共同发展。通过与其他学派的“通”而超越自我,不断改善、完整自身,与时俱进,从而就具有了外在超越性特征。
就第二点来说,《易》整体性的“通而不入”有两个特征:第一是各卦之间是相通的,包括《易》本体之相通及其与外界之相通。就《易》本体相通来说,一是因为“生”,汤一介先生说:“‘易’包含着一个生成系统,这个生成系统是说《易经》表现着宇宙的生生化化。”正如《系辞上》曰“生生之谓易。”《系辞下》曰“天地之大德曰生。”从乾坤到六十四卦,囊括了万事万物。不仅如此,因为各种卦象皆有阴阳两爻构成,象征世界万物皆由阴阳两者构成,并因此具备无限发展的能力。任何一卦都可变成其他六十三卦,都包含其他六十三卦,是全息的,《易林》充分演绎了六十四卦这种功能。二是因为六十四卦的“变”“动”和“通”,司马迁曰:“易着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系辞》对“变”“动”和“通”的强调可以说是极尽渲染之能事,《系辞上》: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言天下之至动而不可乱也。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 “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以动者尚其变。”“是故开户谓之谓坤,辟户谓之谓干。一开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3]275-293
《系辞下》:
“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 “变通者,趣时者也。”“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3]294-315
就是因为《易》的“生”“变”“动”和“通”,把八卦的所有变化囊括其中,使《易》成为一个圆环,无论以哪一卦为起点,无论以何种规则运作,都能通过其他六十三卦,回到起点。任何一卦中任何一爻发生变化都可在整体中找到变卦,任何变化都不会在六十四变整体之外。因此先儒所谓的非覆即变也好,卦气也好,错综也好,升降也好,飞伏也好,无论怎么讲都是通的,因为皆蕴涵于《易》之内。《易》既然是模拟世界,也就囊括了其中所有的规则,无论是象数、义理、迷信、科学皆可从中找到依据。因为“相须而备”,无论《易》之卦爻辞还是《易》之筮法,皆须因时因事而变,与时俱进,永无定本。《易》所强调的“生”“动”“变”和“通”皆依附于时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易》确实是与天地长存!
就《易》与外界相通这个特征来说,一是用卦象(形而上)与天地万物相联系,见《说卦》。二是用卦爻辞(形而下)通过隐喻与社会历史人生经验联系在一起,这在六十四卦经文中也很清楚。三是通过筮法与外界及历法相通:筮法与外界相通表现为占筮的吉凶须用多种方法来综合确定,如上古、中古皆有“官占蔽志”之说,在西周时期的占卜中,卜筮亦只是一参考项。《诗·大雅·绵》载周王卜居周原时说“爰始爰谋,爰契我们龟”即先问人,再卜龟。《尚书·洪范》“女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卜筮仍是最后一项。从《左传》等记录占筮的古籍来看,占筮亦是一种整体的从多种角度综合考虑的方法。筮占与梦占、占梦与占星、占梦与相术、卜法与相术、卜筮与星气、卜法与德行皆可相参。从《周礼》大卜掌三兆、三易、三梦来看,这三种占法之间亦同时存在着互相参验的关系,《礼记》“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无为也,以守至正。”《汉志》“而《诗》载熊罴、元虫蛇、众鱼、旐鱼之梦,着明大人之占,一考吉凶,盖参卜筮”就表明了梦占与卜筮有并用互参的关系。 筮法与历法相通之表现是筮法的“变”和“通”,筮法是变的,随时间的流逝在不断地被调整,因此《连山》《归藏》的筮法不同于《周易》的筮法:《连山》总策和用策都是36,步骤是“四营”,分二,挂一,揲四,归奇,一次四营成一爻之象。《归藏》总策数46,程序是“三变成爻,十八变成卦”,筮数是五、六、七、八。《周易》占筮方法是“大衍之数”。说筮法是“通”的,是因为筮法的调整是与外界相通的,是随时间的发展变化根据不同的历法在不断地调整。《连山》筮法的天文基础是“一年一闰”,《归藏》的筮法的天文依据是三年一闰,《周易》天文依据是“五岁再闰”。
整体之间的“通”说明世界上没有秘密,只要做了发生了的事必然被知道,这就是卜筮的原理;也必然会对大整体影响,没有不被发现的罪恶,因此没有恶不被惩罚;还说明这个世界是真的世界,时间会将一切还原,没有人能够永远欺骗蒙蔽人,假的东西最终会被清除,因此任何时候都要贵真。
第二是各卦之间“通而不入”,所谓“不入”就是任何一卦都不可能“入”于他卦,因为只要“入”一爻,卦象就会改变,变成另一卦。因此,六十四卦之间是不可“入”的。 这也象征世界万事万物之间只可交流而不可控制和替代,只要入了某事某物,就会改变他,他已经不是他自己,因为他已经没有自由和独立。
这说明独立和自由是所有整体存在的基础,无论是人与人之间还是社会各个不同领域之间都不能互相控制利用,这就是正义,是真的基础,否则必将失去真,失去各个整体存在的价值。
三、“大道”正是“善为易者不占”,其“天下为公”与整体性之式微
那么,《易》之整体性世界蕴涵着怎样的“大道”呢?黑格尔(Hegel)曾指出:“宗教的形式怎样,国家及其组织的形式就怎样……民族的气质是明确的和与众不同的,从一个民族的道德、政治组织、艺术、宗教和科学诸方面都能感受到民族气质的独特之处。” 《易》乃上古时代之“宗教”,与其政治和文化应密切相关。《系辞上》曰:“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就是说《易》的阴阳两爻是同源的,这样由两爻组成的八卦和六十四卦也是同源的,最后六十四卦所类的世界万物也是同源的。既然世界万物是同源的,那该用怎样的原则来处理其关系呢?《礼记·礼运》: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4]154
“天下为公”之文化乃“无私”:“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公平”:“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正义”:“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孔子的这种思想是哪里来的呢?《礼记·礼运》载孔子通过“坤干之义,夏时之等”以观殷道、夏道,那么殷道就是《坤干》中的大道了。《坤干》的大道是什么?《周易》是源于《商易》的,可就《周易》观《商易》。《彖·大壮》:“大壮,大者壮也。‘大壮,利贞’,大者正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彖·颐》:“‘颐,贞吉’,养正则吉也。”可见,《易》所强调的是“大”者“正”“正大”“养正”。那么《周易》的这种观念来自哪里呢?《洪范》:“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把“正直”摆在三德的首位。《周书》:“尔身克正,罔敢弗正,民心罔中,惟尔之中。”“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亦强调“正”。《小雅·谷风之什·小明》:“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好是正直。”《左传襄公三十年》:人谓子产:“就直助强!”孔子也说子产“古之遗直也!”(《昭公十四年》)可见 “直”“正”乃古代最基本之观念,“直”就是“真实”,就是根据万物所禀赋的真实“才能”来决定其在世界、社会、家庭中的“位置”。“无私、公平和正义”就是“正”。“直”与“正”在政治文化上的表现就是“天下为公”和“百家争鸣”。
孔子的“大道即隐”指《易》之“大道”(真实、公平、正义)隐去。从此,中国的文化不再是彰显“直、正、大”的“天下为公”,而是“大者不正”以“天下”谋“家天下”之私。国家的发展不再是举国智慧的体现,而是皇帝嫉贤妒能“去贤”“愚民”和“封闭”的历史。造成了两个恶果:一是取消了社会科学;二是取消了自然科学。
有趣的是西汉的董仲舒早已认识到这个问题,《汉书·董仲舒传》记载其答武帝册问时说:
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
董仲舒认识到“继治世”的尧、舜、禹三代用的是不同于“继乱世”的“大道”,并“因出于天而不变。”《系辞上》说“《易》范围天地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彖·大壮》:“‘大壮,利贞’,大者正也。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明确提出“《易》范围天地”、天地之情就是“正大”。
尽管夏启以降,中国的政治、文化逐渐发生变化,但由于去古未远,还残留一些上古特征,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西周和春秋战国。终于在秦汉以降,中国的政治、文化与上古彻底断裂。东汉的班彪就明确认识到这个问题:
彪性沉重好古。年二十余,更始败,三辅大乱。时隗嚣拥众天水,彪乃避难从之。嚣问彪曰:“往者周亡,战国并争,天下分裂,数世然后定。意者从横之事复起于今乎?将承运迭兴,在于一人也?愿生试论之。”对曰:“周之废兴,与汉殊异。昔周爵五等,诸侯从政,本根既微,枝叶强大,故其末流有从横之事,势数然也。汉承秦制,改立郡县,主有专已之威,臣无百年之柄。”(《后汉书·班彪列传》)
班彪认为西周是封建制而非郡县制,封国有“百年之柄”,而西汉之封国没有,秦汉主有“专几之威”,而西周没有。周王与封国之关系是整体之间的关系:封国是独立自足的,有自己的语言、货币、服饰等,只是向周王纳贡;而西汉与封国之关系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封国附属于中央,只是较大的郡县而已,汉王可剥夺他们的封地,武帝时规定其官吏由中央政府派遣,表明西汉之封建与秦之郡县名异实同。因此,周从横之事于汉不会再有。
四、上古文化之“相须而备以和”之特征以及秦汉以降的彻底转变
考之古典文献,上古文化之“备以和”之整体性特征源远流长:《诗经》有“和乐”(《小雅·鹿鸣之什·鹿鸣》)“和平”(《商颂·那》)“和羹”(《商颂·烈祖》)之说,《左传昭公二十年》提出“和而不同”,《象下·睽》曰“君子以同而异。”《庄子·天下》则明确提出古文化之“备而和以通”的整体性特征: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5]
这种观念《中庸》亦承:“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这所以为大也。”汤一介先生亦提出:
“中国传统文化的最高理想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和‘道并行’是‘不同’;‘不想害’、‘不想悖’则是‘和’。这种‘和而不同’的思想为多元文化共处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思想源泉。”[1]102
可见“备以和”之整体性概念是古代文化的普遍观念,这种文化是开放的,与自然、社会息息相通,时刻因自然、社会的变化而调节自身以与时俱进。最明白这一点的显然是庄子,忧虑中国文化将失去其整体性特征,悲叹“道术将为天下裂”,可见这个问题之严重。
虽然刘向、刘歆父子也还是能认识到“相须而备”这个问题,却用“五常”取替了“天地之纯”,把先秦学术与自然和社会的相通、相济、相长限定于五经,这样就切断了文化与现实的联系,使中国文化脱离了现实这新鲜的土壤,从而变成封闭桶里的臆想,注定了从此走向没落。
司马谈之论《六家要旨》蕴涵了这种难以觉察的转变: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史记·太史公自序》)
虽言“天下同归而殊途”,司马谈还是已经背离“备以和”之观念而抑儒扬道了。司马迁则走得更远,《后汉书·班彪列传》记载:“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所以遇极刑之咎也。”武帝以降,西汉文化又从黄老泛滥转向儒家一枝独秀,《史记·儒林列传》:“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汉书·董仲舒传》:“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迄至东汉,学术之裂之禁锢更有“师法”、“家法”,不容有稍许改动。这样一来,“备以和”被破坏,文化与现实的联系被与五经的联系所取代,庄子之忧至此已然成为现实。因秦祚乍短,“焚书坑儒”效果没有持续,但汉武帝的“独尊儒术”却取得异乎寻常的成功。文化古义的失去逐渐窒息了古代中国文化所造成的多样性和自我演进创新的能力,灿烂的古代文明也从逐渐暗淡,进入了秦汉以降直至清末的黑暗时代,直至乾隆时期变成了彻底的闭关锁国。
[1]汤一介.我的哲学之路[M].北京,新华社出版社,2006.
[2]刘新华.从数字卦和卦象看《周易》的成书[J]. 周易研究,2009(4).
[3]李学勤.周易正文[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陈戍国.尚书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4.
[5]王先谦.庄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337.
[责任编辑 何志玉]
The Overal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Ancient Culture from Yi
LIU Xin-hua
(School of Marxism, Guiyang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5, Guizhou, China)
The origin of Yi's "overall and individual" and "intercourse but not in" came from the ancient culture "the great Tao", and had the lively characteristics of independent integration and innovation, also was capable to transcending itself and advancing with times. After Xia dynasty, abdication system transformed into "the imperial family's world", and "the world belongs to all" transformed into "the world belongs to one". In order to maintain it, the political culture gradually transformed into "the imperial family's world". As a result, "the great Tao" eventually lost its integrity completely after suffering from "burning of books and burying of scholars" and "the Confucianism worship alone"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y. After entering a new political culture of pseudo civilization and "pseudo Taoism and Confucianism",YIalso became the opposite ofYI. Not only did it los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hanging transcendence, independent innovation, communication with the outside, advancing with times, subjectivity and creativity, but also abandoned the development of natural and social science, consequently leading to the bad result of being bullied everywhere. Clarifying the true spirit of Chinese ancient culture will have an unlimited and significant impact on eliminating culture problems, rebuilding national spirit and developing the futur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in New Axis Time.
overall and individual; intercourse but not in; the overall characteristics
2016-11-09
刘新华(1977-),女, 山东济南人,贵阳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哲学。
B221
A
1673-6133(2016)06-01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