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斯的小说观与批评维度
2016-03-18孟祥春
孟祥春
利维斯的小说观与批评维度
孟祥春
摘要:利维斯的小说观是把握其整个批评体系的关键。其小说观包括三大核心观念,即“小说作为戏剧之诗”、“小说作为道德语言”、“小说作为对生活之肯定”。在这三大观念的统摄下,利维斯小说批评的多重维度如“现实”、“生活”、“道德”、“传统”、“成熟性”、“真诚”、“具体性”、“非个人化”、“技巧”、“形式”、“艺术性”、“语言”等便有了合法性,这些同时也证明了学界对利维斯的小说批评所下的“道德批评”判定并不准确。
关键词:利维斯;小说观;批评维度
利维斯(F.R. Leavis,一八九五-一九七八)是英国“文化研究”的先驱之一、《细察》杂志的创办者,实质上重新书写了英国的诗歌史与小说史,决定性地塑造了二十世纪中期英国的批评图景,同时还大大提升了“英文”以及文学批评自身的地位;他是二十世纪英国最具影响和争议的批评家,同时也是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批评家之一。利维斯最为辉煌的成就和最大的影响力在于他的小说批评。一九四八年,其《伟大的传统》出版,引起了轰动,并由此确立了利维斯在英国小说批评界的核心位置。
利维斯从文化批评走向诗歌批评,再从诗歌批评走向小说批评,并最终走向社会批评,为社会健全与文化健康而呐喊。在利维斯的批评体系中,文化批评是基础,小说批评是中心。利维斯小说批评中最为重要的维度,如“现实”、“生活”、“道德”等,都是由他的“小说观”决定的,其他诸多纬度也全在“小说观”的统摄之下。利维斯的小说观包括三个互相联系的观念,即小说是“戏剧之诗”(as dramatic poem),小说是“道德寓言”(moral fable),小说是“对生活之肯定”(affirmation of life)。可以说,对利维斯的“小说观”的准确理解是深入、全面、系统把握利维斯整个批评体系的关键。
一、小说作为戏剧之诗
从一九四七年春开始,利维斯在《细察》发表的论述小说家的系列文章皆冠以“小说作为戏剧之诗”①F.R. Leavis,The Novel as Dramatic Poem,in Scutiny (Vol. XIV,No.l3),Cambridge:CUP,1963,p. 185.的大标题。这些文章构成了《伟大的传统》的主要内容。利维斯明确写道:“我想说的是,《阴影线》中这类创造性工作(我称之为‘戏剧之诗’)的意义不能由任何道德来代表。”②F.R. Leavis,Anna Karenina and Other Essays,London:Chatto&Windus,1967.p. 108.安妮•塞姆森认为,利维斯把小说看成“戏剧之诗”,从而“让‘跨文学样式’(cross-genre)的关联成为可能”。①Samson,Anne. F. R. Leavis,Hemel Hempstead:Harvester Wheatsheaf,1992,p. 148.那么,小说如何可以作为“戏剧之诗”呢?
利维斯说:“小说大家之重要性就如同伟大诗人之重要性。”②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George Eliot,Henry James,Joseph Conrad,London:Chatto&Windus,1948 p. 2.同理,伟大小说的重要性就如同伟大诗歌的重要性。这句话传达的信息是:伟大诗人和诗歌之重要性毋庸质疑,然而,小说大家和伟大小说的重要性却只能通过伟大诗人和伟大诗歌去比附。在英国文学的传统之中,诗歌一直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而小说自诞生之日起就地位卑微,甚至曾一度被视为市井邪魔。到了十九世纪,小说的地位有较大提升,而在二十世纪的英国,小说最终上升到了足以比肩诗歌的地位,这其中,利维斯的弘扬与推动功不可没。我们从引领时代的伟大小说家与伟大诗人身上可以发现他们非常相似。引领英国诗歌发展新方向的伟大诗人应具有的六大特征,即“语言与技艺的革新者”、“自然语言和口语的精妙运用者”、“‘真诚’原则的倡导者和传承者”、“时代意识与责任的敏感者与担当者”、“现实与人生的拥抱者”以及“对后世诗人的影响力”。而伟大小说家与伟大诗人在这些特质上是完全相通的。他们之间的一致性为利维斯把两者相提并论提供了充足的理据。但是,就“小说”形式与“诗歌”形式而言,两者大不相同,小说成“诗”的连接点就在于“戏剧”。而“戏剧”在这里有着双重含义。首先,它是作为文学体裁的“戏剧”。诗歌与戏剧的连接点有很多,其中之一便是戏剧往往有着诗化的语言,利维斯十分推崇的莎士比亚便是代表。戏剧于利维斯而言,小说近似于大型化的诗歌,而戏剧往往又是近似于小型化、简单化的小说。由此,“小说作为戏剧之诗”便有了合理性。也就是说,小说近似于诗歌的戏剧化。小说与诗歌在意义的产生、存在方式、与现实及生活的关系以及自身功能上都有着相似之处。利维斯认为诗歌和小说的意义是在协作中构建产生的;意义的存在方式是“第三域”;小说与诗歌皆通向“文外”即与“现实”和“生活”发生必然的联系;诗歌和小说在利维斯看来都可以塑造当代情感,承载传统,并藉此对抗大工业文明。
“戏剧”的另一重含义是“戏剧化(般)的”。利维斯的“小说作为戏剧之诗”这一思想似乎受到了刘易斯“小说要戏剧化的呈现”这一主张的影响。利维斯在评价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时说:“詹姆斯在选择他的精彩场面时,用的是戏剧化呈现的高超艺术”,③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188、279页,袁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而詹姆斯的《未成熟的少年时代》则是“一部完全戏剧化了的小说”。④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188、279页,袁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戏剧化”意为“适合于戏剧或者具有戏剧典型特征”。戏剧,以英国的戏剧而言,其典型特点包括现实虚拟化、程式化、冲突最大化、语言的诗化(后来的生活化)等。利维斯自然清楚小说就是“虚拟”现实,艺术地呈现生活,所以他并不赞赏司各特传统对“生活”表层的镜像反映。同时,他反对“程式化”的小说创造,特别强调小说形式的创新。利维斯并未明确表露过“冲突最大化”这类思想,但他对小说的构思和情节还是十分强调的,要突出张力,而且要有“感染力”,必须很大程度上依靠制造冲突。至于语言的生活化,则是利维斯十分推崇的,口语化的诗歌创作在利维斯那里也得到了高度评价。当然,这种语言必须是精妙的,具有创造性的。
从利维斯“小说作为戏剧之诗”这种比附我们还可以看出他对小说体裁的看法。他在《阴影线》的评论中写道:
《台风》的感染力对我而言无疑是伟大艺术的感染力,它丝毫不依赖玄奥的“对宇宙的哲学论断”或者依赖诗化散文带来的欣喜。它以让人惊讶的力量,唤起了人们对台风的暴烈的印记……对《台风》,我想说的根本一点是它是一位伟大小说家的作品;他的兴趣围绕着人类主题,构思点依赖恰当措辞与说服力,有了这些,他笔下具体的个人人物才能呈现在我们眼前。这个故事当然有其严肃崇高性,但开篇却似喜剧大师的手笔,但作品中主导性的是艺术(让人联想起狄更斯)自始至终有其至关重要的作用。①F.R. Leavis,Anna Karenina and Other Essays,p. 98.
毫无疑问,这一论断表明,利维斯对小说题材有着现实主义的理解。对利维斯而言,小说创造过程就是艺术发现过程:生活如戏剧般呈现开来,语言又增益新的体验,于是,小说便和戏剧发生了联系,同时又有了质的区别。联系在于,它们都试图“讲故事”,而且力争让人“身临其境”,也就是,两者都要“呈现生活,而且,其方式并不是像西方的画家画石膏像那样来照直来描摹生活,而必须是“戏剧性的”。因此,小说与戏剧中的情节与人物有了夸张、有了“意义”,或者一言以蔽之,有了“艺术性”与“感染力”(impressiveness)。小说与戏剧本质的区别在于,戏剧故事必须发生在“舞台空间”,而小说的故事却发生在“文本空间”,或者说发生在读者构建的阅读体验与“想象空间”中。因此可见,小说有着更为广阔与深厚的“生活”,人物的“呈现”也会更加丰富多样。
贝尔认为,“‘小说作为戏剧之诗’这一模式表明了利维斯独特的视点以及相应的局限。他是一个敏锐、深邃的批评家,他对语言极富个性特征的运用中包含了其存在主义的姿态。但其诊断式的核心使他不能考虑这样一种情况:即语言必须以一种相对的(relative)猜测的(speculative)方式去理解”。②Michael Bell,F.R.Leavis,London:Rutledge,1988,p. 128.其实,利维斯并未赋予语言以精确的意义,同样,作品的意义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构建出来的,具有“协作-创造”的本质,因此利维斯正是以一种相对、猜测的方式去理解语言意义和文学意义的。
按照利维斯的逻辑,文学意义似乎就在诗歌和小说两级之间产生,前者造就“诗的世界”,后者造就“小说的世界”,因此,文学的意义必定兼有“诗性”与“小说性”。也就是说,文学作品必定是“诗性”与“小说性”的混合体,因此,某些伟大的小说家也自然地成了“诗人小说家”。利维斯认为詹姆斯就是智慧的“诗人小说家”,③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12、128、128、129.劳伦斯亦然。利维斯说:“在一个天才的大脑里,结果应当是对比较的偏好,不断地思考文明社会的本质,思考有无可能想象一个比他所知道的任何社会都要美好的文明。当我把他(康拉德)称为‘诗人小说家’(poet-novelist)时,我想到的就是这种思考的深刻性:他的‘兴趣’(interests)不是仅仅笔头关涉的东西。”④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12、128、128、129.康拉德认为,小说家的内心总有一个诗人,他必须积极地感受生活,保持对内心深处很多东西的追求,藉此才能健全自己的“趣味”。利维斯明确说:“我把他(康拉德)称为‘诗人小说家’时,旨在表明:他的艺术中起决定和控制作用的趣味,关涉的是‘他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康拉德是一个具有非凡的感受力),而且也最易打动我们内心最深处的东西。”⑤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12、128、128、129.利维斯此处并没有明确表明,“内心最深处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当然,“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本来就很难抓住说个明白,但是,从利维斯对康拉德艺术特色的评判中,我们还是发现,“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必须关乎“对生活所抱的严肃关怀”。⑥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12、128、128、129.
另外,从小说的地位来看,利维斯的这种论断无疑是对小说和小说家地位的有力提升;从文学样式上看,利维斯试图在小说和诗歌之间建立起某种关联(他的批评于是很自然地从诗歌走向小说)并自由地把诗歌批评词汇迁移到小说批评当中去。
二、小说作为对生活的肯定
前文已阐述了利维斯的“文学”与“文学外”(extra-literary)的关系。文学通向文外,就是通向“现实”和“人生”。利维斯的小说批判,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关注小说所体现的道德关怀,而道德关怀其本身就是一个“如何生活”和“如何看待生活”的问题。利维斯干净利落地写道:
小说大家……就是对生活抱有一种异常发达的兴趣……对经验的非凡的吐纳能力,一种面对生活的虔诚虚怀,以及一种明显的道德热诚。①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8-9、141.
小说家须能吐纳经验,这种能力一方面与语言创造新体验的表达功能有关,另外,它更与作家对生活的态度以及人生体验的把握有关。伟大的小说就是“对生活的肯定”(affirmation of life)。斯宾诺莎曾说,自由的人绝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死的默念,而是生的沉思。同样,在文学解放性的世界里,情感和智性得以交融,它让人走向自由;走向自由,便是对生的向往,有了对生的渴望,我们才真正的开始了生活。作品与外部世界的关联在于情感与想象,情感是纽带,想象是途径,文学现实和外在现实于是有了各自的自在自为性和彼此之间的统一性。
从根本上讲,利维斯的这一态度完全取决于他对小说和“现实”与人生关系的看法,而且与小说的“真实”观密切相连。因此,我们有必要由此切入,并最终回归到对“肯定人生”的意义追问上。
“文学与现实和人生”是文学批评界古老而又常新的话题。但总体而言,近代的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们对此有着较为趋同的看法。
首先让我们从反面思考艺术与生活:艺术是否可以和生活脱离,并完全彻底地走向自我?对此,韦勒克给出了一个中肯的回答:“那种认为艺术纯粹是自我表现,是个人感情和经验的再现的观点,显然是错误的。尽管艺术作品和作家的生平之间有密切关系,但决不意味着艺术作品仅仅是作家生活的摹本。”②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第79、113、110、250页,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个人是社会的产物,同时,“文学作为某一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只能发生在某一社会的环境中”。③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第79、113、110、250页,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也就是说,艺术中必然有着广阔的生活体验,它是超越个体的,甚至是超越时空的。作家和社会之间总存在着一种互动的关系,艺术和生活也是如此。“作家不仅受社会的影响,他也要影响社会。艺术不仅重视生活,而且也造就生活。”④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第79、113、110、250页,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韦勒克对小说和“生活”的真实性的关系论述得简单而透彻,他说:“小说家的世界或宇宙,这一包含有情节、背景、世界观和‘语调’的模式、结构或有机组织,就是当我们试图把一本小说和生活作比较时,或从道德意义和社会意义上去评判一个小说家的作品时所必须仔细加以考察的对象。小说与生活或‘现实’相比的真实性,不应以这一或那一细节的事实的准确性来判断。”⑤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第79、113、110、250页,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从这一论断中我们似乎还能看见丹纳的影子。丹纳说认为“艺术应当力求形似的是对象的某些东西而非全部”。⑥丹纳:《艺术哲学》,第337页,傅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利维斯说:“如果‘批评’一词是恰当的词汇,那么‘英国小说’的批评传统谈的是‘真实人物’的创造,它以外在的丰盈来衡量作品的活力,并期待看到大量而松散的事件和情景,但对判断艺术的要义和关联性的成熟标准却全然不知。”⑦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8-9、141.利维斯所谓的“外在的丰盈”即“生活”。有意思的是,被称作利维斯的美国传人的特里林似乎找到了艺术和现实的关联性的成熟标准。特里林从多维角度阐述了艺术真实。他说:“整个十九世纪,艺术的一个主要意图就是在观众心里唤起生存的意义,并召唤被高度发达的文化削弱了的那种原始的力量。为了得到这个目的,艺术提出了多种精神训练的手段,包括遭遇、绝望、极度的反抗,对他人的深切同情,对社会进程的理解,社会的异化。随着时代的发展,生存的意义,也即变得顽强的意义逐渐被纳入到个人真实性的理解认识之中。艺术作品因为它完全是自定义的所以本身是真实的:它根据自身的法则存在着,包括表现痛苦、卑鄙或为社会所不容的各种主题的权力。同样,艺术家也在他完全的自主性中寻求个人的真实性——他的目标是像他创造的艺术作品一样自我定义。至于观众,他希望能通过艺术作品的交流获得自身的真实性,对他来说,艺术作品就是真实性的榜样,而艺术家个人就是生动的例子。”①莱昂内尔•特里林:《诚与真》,第97、105页,刘佳林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在特里林看来,艺术,包括小说,是自定义的,因此在自己的体系内,是真实的,但它与“外在真实”又有着本质的不同。如果特里林所说的整个十九世纪“艺术的一个主要意图就是在观众心里唤起生存的意义”正确的话,那么它似乎也适用于二十世纪,尤其是利维斯的年代。利维斯本人十分关注“意义”。他说:“詹姆斯不能想象一个艺术家或者批评家不关注意义(significance)。”②F.R. Leavis,James as Critic,in Morris Shapira,ed.,Henry James:Selected Literary Criticism,pp. 18、19-22.利维斯补充说道:
对“意义”的看法最终关乎对“价值”的判断,这两个术语互相关联……创造性作家对呈现(render)生活的关注就是对意义的关注,对最具重要性的事情的关注……关乎它所传达的人类体验之潜能的意义。③F.R. Leavis,James as Critic,in Morris Shapira,ed.,Henry James:Selected Literary Criticism,pp. 18、19-22.
生活之于利维斯的小说批评,正如同生活之于阿诺德的诗歌批评。虽然,小说中的“生活”不同于“现实生活”,但从小说中依然能解读社会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至少是以文学的方式。因为我们可以从小说中去寻找“意义”和“真实”,正如特里林所说的:“在我看来,康拉德的《黑暗的心》是现代人用文学的方式表现对真实的关心的一个典范。”④莱昂内尔•特里林:《诚与真》,第97、105页,刘佳林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这的确有利维斯的遗风。利维斯认为:“英国文学的多样性与广度十分宏大,无可匹敌,它深刻而完全地记录了变化的生活,给我们呈现了一个现在并没有死去的延续体。”⑤F.R.Leavis,English Literature in Our Time and the University,The Clark Lectures,1967. London:Chatto&Windus,1969,p. 60.此处,“并没有死去的延续体”不仅指代“传统”,还指代“生活”。利维斯经常使用“生活贫乏”(life-impoverishment in art)与“艺术脱离生活”(separation of art from life)等术语,这无不表明,“生活”如同“道德关注”一样,是利维斯小说批评体系中重要的批评词汇。运用这些词汇的好处是,“作为一个批评家,利维斯在自己的领域内,表明了文学如何来揭示社会”。⑥R.P. Bilan,The Literary Criticism of F.R. Leavis,Cambridge Univsersity Press,1979,p. 11.
利维斯说认为小说是对生活的“肯定”(affirmation)这一论断本身就预设了一个前提,即上文讨论的小说与“现实”的“人生”的区别与联系。“人生”在利维斯那里,有着丰富的表达,它有时是“生活的潜能”(potentialities of life)、有时是“体验的潜能”(potentialities of experiences),有时是“人生的可能性”(possibilities of life),或者“人类的潜能”(human potentialities)。⑦F. 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12、8、8.利维斯希望良善与美好以及与此相关的种种体验都可以由语言在小说中“实现”(enacted)。他说,“正如劳伦斯所指出的,艺术态度表明的乃是生活中,或者对生活的一种态度”。⑧F. 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12、8、8.简言之,如何对待艺术便是如何对待生活。
要分析利维斯“对生活的肯定”这一论断,还必须从词源学上确定affirm的意义。英文affirm一词最早出现在十四世纪,来自中古英语affermen,后者又可最终追溯到拉丁语affirmare,意为to make firm,即“使确立”。如果life此处指代生活,那么英文中to affirm life的核心含义就是to express dedication to life,即“表达对生活的热忱”。
首先,对利维斯而言,作品深深地植根生活,把握具象,或者呈现生活的“真实可信”,本身便是对生活的肯定。福楼拜无法位居伟大小说家之列,其原因就是“如避开麻风病人一样疏离生活”。⑨F. 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12、8、8.利维斯颇为赞同伍尔夫夫人的这一观点:“‘与世隔绝’(‘对小说家来说,损失重大’)”。⑩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150页。利维斯认为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有一份“完美”(perfection),一种持久、具有完整严肃性(complete seriousness),其原因在于“狄更斯强烈而真切地认识到了维多利亚时代文明的一些重要特征,它们就蕴藏在具象之中,向作者揭示着他以前从未这般彻底悟到的联系和意蕴。这是一出完美的寓言,其象征和呈现的意义真实可信,并且随着情节让人信服地以历史方式自然地呈现,因此又产生出新的深奥精妙(subtlties)来”。①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20、39.在这里,利维斯特别强调了“具象”,它是小说呈现世界的方式,如果呈现得完美,那么其意义就在小说自给自足的体系内“真实可信”,甚至还会连锁反应般地滋生出更多的人生体验来。利维斯在评价康拉德的《台风》时说:“康拉德决不容我们忘记他那坚实而独特的身影,还有已经具体化了的普通海员和轮机手的身影。”②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308-309、318、326、62、156页。康拉德的另外一部作品《诺斯特罗莫》“有一个主要的政治和社会性的主题,即道德理想主义与‘物质利益’之间的关系”。③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308-309、318、326、62、156页。但这并不是小说成功的最关键的因素,利维斯认为,“这部小说之所以令人称道,并不是它对人类经验作了什么深刻地探讨,或在对人类行为的分析上有什么洞幽烛微之处。确切地说,它令人称道的地方是在那坚实而生动的具体上,藉此,种种具有代表性的立场和动机,以及令它们彼此之间的相互作用的丰富形态布局,都得到了形象的呈现”。④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308-309、318、326、62、156页。这都表明,利维斯非常清楚地认识到,小说中的艺术形象只能靠“具象”去创造,否则不会有感染力;在小说中,没有哪种“抽象”让人感动,虽然它或许会让人睿智、具有逻辑化,或者获得某种哲思。利维斯认为康拉德比乔治•艾略特更多一份艺术上的“完整性”,其原因就在于康拉德把“关怀”更加彻底地融入了作品之中,因为康拉德是小说家兼水手,而非小说家兼中介阶级知识分子,这一点对他在艺术上获得一种完整性是有积极意义的。显然,他们二人差异的原因在于个人背后生活的宽度和厚度,以及对生活经验的“吐纳能力”。呈现生活的“具象”本身便是积极地把握生活(即詹姆斯所谓的“尽可能捕捉生活自身的色彩”),是对生活的礼赞。小说中呈现的生活“真实可信”,是则肯定生活的方式之一。
利维斯这样评价艾略特对生活的呈现:“艾略特笔下的乡村生活真实可信,哪怕在非常迷人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且,她也并非总对乡村生活作迷人化的处理。)”⑤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308-309、318、326、62、156页。利维斯认为,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写得最好的部分形象生动,鞭辟入里,具有无法抗拒的逼真性”。⑥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p. 20、39.利维斯主张,如同诗歌一样,小说追求的是“更高的真实”。利维斯并非不认同小说对“生活”作理想化的描述,而是不能超越了一定的限度,即不能让读者生出“过于虚假”这样的感觉,否则,作品便失去了赖以吸引读者的“感染力”。利维斯特地比较了詹姆斯和艾略特二人在对“上流社会”和乡间宅第的描述上所表现出的不同层次的“真实感”:“他(詹姆斯)的‘上流社会’和乡间宅第虽然也不乏种种生气与魅力,但与乔治艾略特的相比,在真实性上的差距便不可以道里计了。他是在做理想化的描述,而这样一种理想化就是对大量的真实视而不见,也不闻不问(或不思不虑)。”⑦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308-309、318、326、62、156页。利维斯此处对詹姆斯的批评其实质就是:(在对“上流社会”和乡间宅第的描写上)詹姆斯过于理想化了,因而无法给人“真实感”。
其次,“肯定生活”意味着认识到生活的复杂性以及人性的种种可能,因此,作品必须对人性有着深刻而强烈地关注。人性是从根本上决定并解释着人类行为的那些人类天性,它包括思维、情感与行为的方式。不同的哲学派别对人性有着不同的定义和阐释,从而构成了浩瀚的“人学”。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人性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合”。这一定义隐含着一个前提,即“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利维斯在使用“人类的种种可能性”的时候,就隐含了这样一个“总合”的观念。因此,“人性”对利维斯而言,必然意味着对“人的本质”的追问,但不是在哲学意义上,而是以一种文学的或者批评的方式。有时,利维斯把“人性”与“人类”融合在一起,或者他很难把“人性”与“人类”泾渭分明地区分开来,因为,利维斯所使用的human,既是“人类”,又包含“人性”。因此,当他说伟大的作品“促发人性意识(human awareness)”时,它既包括对“生活的种种可能性(possibilities of life)”的认识,也包括对“人性”的理解把握。同样,当利维斯说human value的时候,它既包括“人类价值”,即人类生存与人类自身的意义,又包括“人性价值”即“人性”及相关的价值观念。有时候,利维斯直接使用含义更加明确的human nature(人类本质)来表示“人性”。利维斯非常不赞同乔治•艾略特被称作“清教徒”,认为那会把人引入歧途。他说:“艾略特的伦理(ethical)习惯并无任何拘谨或胆怯,她有着福音派(Evangelical)背景,从中获得的是面对生活的一种崇敬之心,一颗深沉严肃之心,这是任何智慧的首要条件,是对人性(human nature)的兴趣,这让她成为了心理学家。”显然,利维斯相信,对生活的虔诚崇敬之心必然包含着对人性的关注,这是通往一切智慧的基石。
利维斯常常使用“生活的复杂性”(complexities of life)这一表达,就其本质而言,它等同于“生活的种种可能性”和“人类潜能”。显然,从这些表达我们可以推断出利维斯对“人性复杂性”的认知。对利维斯来说,伟大的小说必然对人性有着强烈的关注与兴趣,那么,它无疑就是在以文学的方式进行着一场“认识人类”的努力,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不但是一个艺术发现过程,还是“自我发现”过程。
最后,“肯定生活”意味着对生活和人生意义的追求以及对人生意义的肯定。利维斯明确地说:“我们在创造性的作品中所寻找的意义是关乎生活的意义(sense of life)”。①F.R. Leavis,James as Critic,in Morris Shapira,ed.,Henry James:Selected Literary Criticism,pp. 19-22.既然如此,利维斯必然会问一个终极问题,即“人到底为什么活着?”(What,at bottom,do men live for?)②F.R. Leavis,James as Critic,in Morris Shapira,ed.,Henry James:Selected Literary Criticism,pp. 19-22.肯定生活的意义,首先必须肯定生命本身的价值。利维斯所认为的伟大小说作品无一不或隐或显地体现出对生命的尊重与生命价值的高扬,譬如康拉德笔下的水手,劳伦斯笔下的女人。更进一步,这些伟大的小说作品在述说“活着”的同时,传达出了“怎么活”和“为何活”的种种可能性,而且其态度往往是积极的。利维斯这样评价詹姆斯与众不同的智慧:“詹姆斯的智慧真切而且永远自然,他的诗歌智慧而且丰盛,对理想没有半点装腔作势、廉价或者低俗:人类的某些潜能得到了崇高地赞扬。”③F.R. Leavis,The Great Tradition,p. 12.同样的评价也适用于他的小说,“善良”、“纯真”、“完整”这些价值总会受到礼赞。利维斯这样评价托尔斯泰的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所具有的非凡真实性,来源于一种强烈的对人性的道德关怀,这种关怀进而便为展开深刻的心理分析提供了角度和勇气。”④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208、103页。利维斯还发现,该小说中的两位人物凯蒂(Kitty)和列文(Levin)有着代表性的意义。他说:“我们有理由说,凯蒂和列文的爱情、恋爱、婚姻,用我之前使用过的‘规范’(norm)一词来说,对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着一种清晰的的规范性的意义——无论如何,它代表了一种规范性的精神清晰的肯定性的(affirming)存在,成了整部作品的特征。”⑤F.R. Leavis,Anna Karenina and Other Essays,p. 14.利维斯对艾略特的评价同样也表明,作品表现出的对人性积极价值的肯定,往往就会获得利维斯的认可。利维斯说:“艾略特对人之平庸与‘陈腐’的看法不是什么感情用事,但她在其中看到了可予以同情的东西,而且她写它们,是为了强调人性的尊严,能够以这种方式证明人性尊严自然是了不起的成就。”⑥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208、103页。
但是,如果利维斯只是肯定那些“积极肯定生活”的作品,他一定会发现自己走向歧路。因为,这种粗暴的两分法无疑排除了那些所谓“否定生活”(“肯定生活”的反面)的作品。笔者并非要为利维斯辩护,但利维斯的确并没有这么固执愚顽。《艰难时世》无疑是对人性的揭露,对黑暗的呈现,表达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但利维斯依然认为它“堪称伟大”;《一位女士的画像》无疑是悲剧性的,但利维斯把它视为詹姆斯最为伟大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中处处流露出压抑,充斥着落后、流言、怀疑;描写了偷情,还有让人感到恐怖的自杀,整部小说的结局无疑是悲剧,但利维斯依旧认为它是“最为伟大的作品”;而康拉德的《特务》描写了绝望和自杀,从中似乎找不到任何积极的价值,但它在利维斯眼中,依然是杰作。可见,对利维斯而言,肯定生活不是恭维它、美化它,给它镶上漂亮的金边;也不是不可以鞭笞它、表达对生活的失望与哀怨。黑暗、荒诞、悲剧、消极与病态,它们与光明、正统、喜剧、积极与健全一样,都体现了“生活种种的可能性”与“人性的潜能”。詹姆斯对此也有着精辟的论述:“艺术的领域是所有的生活、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观察、所有的想象(vision)。”①Henry James,The Art of Fiction,in Shapira,ed.,Henry James:Selected Literary Criticism,p. 92.回到利维斯的“小说作为对生活的肯定”这一观念,特里林的一番言论倒是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阐释的视角,他说:“在我们今天的文学中,根本不存在幻想中的秩序、和平、光荣与美之类的标准。我们或许可以从它的缺席中看到它的在场:当代文学的特征就是痛苦而轻蔑地拒绝这一标准,由此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对幻想不可能实现的一种绝望的表达”②莱昂内尔•特里林:《诚与真》,第41-42页。显然,特里林流露出了一些悲观与无奈,但是,从“缺席”看出“在场”的确体现了同一事物的不同两面。同理,对利维斯而言,作家对生活的批判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肯定生活”呢?
三、小说作为道德寓言
利维斯除了拿小说比附诗歌,他还拿小说比附寓言(fable),认为某些伟大的小说不啻“道德寓言”(moral fable)。如果有些小说的确可以称之为“道德寓言”,那么,我们必须考察它如何具有道德关注,而又如何成为“寓言”的。
一九一〇年,“在英国,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Bloomsbury Group)开始称雄文坛,学术地位把持在风雅的鉴赏家手中”。③勒内•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5卷)前言第4页,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利维斯一贯反对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大多文人和学者,这可视为反“趣味精英主义”的表现。来自剑桥大学生文学社团的一些人一九四〇年经常到布卢姆斯伯里区的戈登广场的一个寓所里聚会。布卢姆斯伯里是时尚的居住区,那里有漂亮的花园广场,医院和学术机构、大英博物馆、皇家戏剧艺术院等就坐落于此。聚会的寓所是斯蒂芬姐妹租赁的,她们俩是批评家莱斯利•斯蒂芬的女儿,与她们经常往来的有传记作家利顿•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艺术批评家罗杰•弗莱(Roger Fry)、戏剧批评家德斯蒙德•麦卡锡(Desmond MacCarthy),还有著名小说家E.M.福斯特(E.M. Forster)、画家瓦奈萨•贝尔(Vanessa Bell,1879-1961)、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著名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等。他们深刻地影响了英国的经济学、文学、审美甚至是对女权主义的态度。我们似乎很难断定这些成员之间有什么巨大的贯穿性的共性,但总体而言,他们对生活采取审美主义的态度。伍尔夫意识到创造与批评的区别,赋予批评卑微的地位,同样,她对学院派的批评教授颇为不屑,她的评判标准偏重普遍的人性,概括、创造情境和人物的水平;她对劳伦斯多有贬斥;福斯特的审美观就是“为艺术而艺术”,这也成了他一九四九年一次演讲的开篇词。瓦奈萨•贝尔说:“我们摈弃习俗的道德规范,陈规俗套,以及传统智慧。这就意味着,我们是严格含义上的非道德论者。”④勒内•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5卷),第94页。“他们并未预示或赞同托•斯•艾略特的古典主义,诗歌无个性、传统有力量的观点,或者他和托恩休姆激烈的反浪漫主义态度。他们也接受不了I.A.瑞恰兹的心理科学方法,弗•雷•利维斯的道德主义,他们并未产生共鸣。”⑤勒内•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5卷),第94页。利维斯对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反对与他对“文学与道德”的观念是息息相关的。我们不禁要问,“道德中立”与无关道德的“零度写作”是否可能?菲利普•汤恩比(Philip Toynbee)就发出了这样的追问。他认为《哈姆雷特》是英语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他追问:“谁在《哈姆雷特》中受到了谴责或赞扬?甚至连克劳迪斯都没有,不是吗?”汤恩比认为,“这就表明了莎士比亚正如其他的伟大艺术家一样,道德上是中立的,他只是‘再现’(represents,原文作者使用了斜体,以示强调)”。⑥F.R. Leavis,Letters in Criticism,London:Chatto&Windus,1974,p. 79.亨利•詹姆斯一语中的:“文学怀疑去道德化(demoralization)。”⑦Henry James,Criticism,in Shapira ed.,Henry James:Selected Literary Criticism,p. 169.
面对汤恩比的批评,利维斯作出了不无嘲讽地回应:“(按照汤恩比的逻辑)我对道德的观点十分传统或胆怯,或者说是道德主义的,我批评方法极端外在性(externality of approach),我没有认识到道德和文学之关系的复杂性,于是就断言说劳伦斯是伟大的作家——这分明是高估了劳伦斯,汤恩比先生若有时间,一定会揭示我的荒谬。”①F.R. Leavis,Letters in Criticism,pp. 79、13.实际上,利维斯深刻把握了人性的复杂性。他所说的“人性的潜能”与“人生的复杂性”都体现了人性的复杂性。正因为如此,他没有落入简单的“惩恶扬善”式的“理想正义”或者道德主义批评,也没有主张小说作品好人好报的“大团圆”结局,并且也没有排斥表现社会黑暗与残酷的作品。
利维斯坚信对人类和人性的道德关注是伟大小说的特征之一,因此对他而言,某些小说就成了“道德寓言”。利维斯说:“《诺斯特罗莫》的结构万象辐辏,每一个‘形象’和情境都在其间获得意义,而且那么简洁,以至于这本书,也许比乔治•艾略特的任何一部小说(《织工马南》除外,它有点童话的味道,而且无论怎么说,都是一部次要作品),都更有理由被称作‘道德寓言’(moral fable)呢。”②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52、251、79页。利维斯眼中的另一部“道德寓言”式小说就是《欧洲人》。利维斯说:“我把《欧洲人》称为‘道德寓言’是因为一个严肃的目的呈现在如此紧密而有清晰的简洁组织中,书中每一要素的代表性意义都如此连贯统一。”③F.R. Leavis,Anna Karenina and Other Essays,p. 59.较之《欧洲人》,“《一位女士的画像》在规模上要大出许多,而且因其具有的复杂性,没有招来‘道德寓言’的称谓”。④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52、251、79页。另外,利维斯还认为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是人们自然要归在‘道德寓言’下的”。⑤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52、251、79页。
寓言是虚构的故事,一般以动植物、神话中的生灵、非生命体、自然力量等为“主角”,以拟人的手法展开故事,最终传达某种训诫或寓意(moral)。小说又如何成为“寓言”呢?利维斯把某些小说看成某种形式的寓言,其关联点首先在moral一词。该词有双重含义,既表示“道德的”,又表示寓言中“寓意”。利维斯不停地强调伟大小说的道德关注或道德强度,而寓言之所以成为寓言,是因为它终究要给出一种训诫或寓意,即moral,两者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利维斯认为,小说的道德关注与寓言的寓意传达有相通之处。他发现,在《诺斯特罗莫》中,每一个“形象”和情境都在紧凑的结构中获得意义。同样,《欧洲人》中的每一要素都有其代表性意义,正如贝尔所认为的那样,利维斯所钟爱的小说家与诗人多“致力于对象征性的模仿(symbolic memesis)的创造性的运用,即内化在语言中的易感应的道德的生活”。⑥Michael Bell,F.R.Leavis,pp. 124、122.可见,这些“形象”、情境和要素都具有某种“寓意”,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成了寓言。
某些小说与寓言的另一相通处在于“结构简约性”问题。利维斯所认为的成为“道德寓言”的小说往往具有一个共同之处,即结构紧凑,如《诺斯特罗莫》的结构“万象辐辏”,《欧洲人》“清晰的简洁组织”,而《一位女士的画像》的规模很大,且颇为复杂,因而,不能算“道德寓言”。于利维斯而言,小说结构“简洁”是优点,而结构“简单”必然是缺陷。“作品的‘构思’(composition)是发现的艺术,是运用‘已知’来关涉‘未知’,这在英国小说的历史上有很深的根基。”⑦Michael Bell,F.R.Leavis,pp. 124、122.利维斯也不例外,他本人在小说批评中,多次强调了小说“构思”(conception)的重要性。可见,当利维斯把某些小说称之为“道德寓言”时,它是描述性的,而非判定式的,因为他既没有肯定小说像“寓言”是一优点,也没说明,小说像“寓言”则流于简单了。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小说作为道德寓言”这一论论断的重心在“道德”而不在“寓言”。利维斯的真正意图无非是想强调:“创造性的作品,挑战我们的极限,传达了艺术家的基本的忠诚,其终极观念、真正的信仰、全部的真诚,以及关于人与宇宙最深沉的情感与思想。我说伟大的作品不可避免的有深深地道德意义”。⑧F.R. Leavis,Letters in Criticism,pp. 79、13.
在利维斯道强烈的关注背后有着多重的驱动力。这多重的原因或者驱动恰好可以用T.S.艾略特的著名文章《传统与个人才华》(Tradition and Personal Talent)这一标题来大致概括,当然,“传统”和“个人才华”还必须放置到当时的社会历史语境。我们不妨从对待传统的态度、小说的地位、文明与文化危机、批评家的责任等因素来综合考察其驱动力。
首先,利维斯有着珍视“传统”的传统,这种传统不管是文学上的还是文化上的。导论中已阐述了英国小说批评的“求真”与“尚德”两大并行而合一的传统,这一传统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利维斯的批评思想。利维斯对传统的重视,从他的文化理想、文明批判与批评标准的匡衡中便可看得出来。抛开较为久远的过去传统对利维斯的巨大影响不谈,“利维斯是二十世纪英国文学批评传统的产物,在该传统中,约翰逊博士、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马修•阿诺德是利维斯最重要的前辈。关于‘批评的功能’,阿诺德是其最直接的前辈,他的“诗歌即是人生批评(criticism of life)”。①Michael Bell,F.R.Leavis,p. 12.阿诺德的“诗歌即是人生批评”有其合理因素,但如果照搬用在利维斯身上则是误导性的过度总结。但不可否认的是,传统成了一种隐性的具有规范性甚至是约束力的存在,其塑造力并不逊于雕刻家手中的凿刀,但区别是雕刻家把握下的凿子是有意识的选择性的,而传统的雕塑力量对利维斯而言是无意识的、有着“必然性的”任意性。
为小说与小说家的地位提升而摇旗呐喊是利维斯关注“道德”的另一个驱动力。在英国十八与十九世纪的传统中,诗歌是文学桂冠上的钻石,是最高的文学形式。长期以来,散文与戏剧也是备受重视的文学艺术形式。要追溯起原因,这其中的很多功劳应部分地归于莎士比亚。十八世纪的英国虽然诞生了笛福、菲尔丁、理查逊等伟大小说家,十九世纪的小说家更是层出不穷,但正统保守的英国文人还是把小说看成“低贱”的艺术形式,与之相应,小说家也因此只能瑟缩在一个“卑微”的地位。有观点认为,传奇小说成了危险的消遣读物,它能使人萌生犯罪的念头。“更为糟糕的是,当时一些大牌文人——如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一八〇六-一八七三)、德•昆西(Thomas De Quincy,一七八五-一八五九)、格林(T.H. Green,一八三六-一八八二)——也都把小说贬成‘低级体裁’,其理由是它只描绘外部事物,而不触及人的内心世界。”②转引自殷企平等《英国小说批评史》,第66页。而对利维斯有着重要影响的人物阿诺德也认为阅读小说有害无利。显然,要改变小说家与小说批评家的尴尬地位,必须找到小说存在的价值或者理据。因此,“功用性”便得到了强调,而在功用性中,“道德功能”更是占据了十分核心的位置。事实上,经过数代小说家与批评家的努力,小说的地位与小说家的职业地位一起得到了巨大的提升,逐渐从“卑微低贱”走向大众认可。到了利维斯那里,他最初小心翼翼地拿诗歌来比附小说,认为伟大小说家同伟大诗人一样重要,但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自信地借助劳伦斯的话宣称:“小说是一伟大的发现:其发现远比伽利略发明望远镜或某个人发明无线电要伟大得多。小说是人类表达的最高形式。”③F.R.Leavis,Anna Kerenina and Other Essays,pp. 10-11.这又大大提高了小说的地位。另外,利维斯把文学批评尤其是小说批评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和一个需要智慧与情感融合的职业,这又大大地提升了小说批评家的地位。
利维斯的小说批评关注“道德”,是为了凸显文学的功用;把道德要素注入批评体系,则是顺应了“文学与道德”必然的姻亲这一现实,而他把某些小说称为“道德寓言”,其最终目的是凸显伟大小说的“道德寓意”。
四、“小说观”统摄下的批评维度
在“小说作为戏剧之诗”,“小说作为道德寓言”,以及“小说作为对生活之肯定”这三大观念的统摄之下,利维斯小说批评最为重要的维度“现实”、“生活”以及“道德”便有了合理性,其小说观甚至直接诠释了这三大维度。利维斯的小说批评其他维度包括“传统”、“成熟性”、“真诚”、“具体性”、“非个人化”、“技巧”、“形式”、“艺术性、“语言”等,这些在利维斯小说观的三大核心观念统摄之下,可以视为对其小说观的进一步完善,但总体而言,以“道德批评”来概括利维斯的小说批评无疑是一张方便的标签。
对利维斯而言,“道德”与“成熟性”(maturity)以及“真诚”(sincerity)联系在一起。成熟性意味着情感与智性的结合,意味着对人性潜能和人生复杂性的把握,意味着在作品中能把握具体性,呈现复杂的“现实”,同时给人以“现实感”,最终能走向作品的“完整性”(completion)。作家要获得这种“成熟性”,必须首先要“真诚”。“非个人化”并非是扼杀或者压抑小说家自身的体验与情感。正相反,“无个性化”主张的正是在自身体验、情感、个性的基础上,走向更广阔的群体“人生”与“现实”、创造“现实感”,让作品具有“代表性的意义”。“技巧”与“形式”是利维斯小说批评中一个容易被忽视的视角。为了把“艺术”、人生和道德以一种富有力量而令人愉悦的方式融合在一起,伟大小说家必须在“技巧上精湛老道”。①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29、42、12、30、21、11页。可见,伟大的作品离不开小说家精湛的技巧、包括写作手法、对语言的精妙使用以及对“形式”(form)的创新。在利维斯看来,伟大的小说家无疑是“技巧的发明家、革新家和语言大师”。②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29、42、12、30、21、11页。在语言运用上,他要体现“英语的具体性和动感”;在“形式”上,他也能体现自己的独创天赋。利维斯认为,属于“伟大的传统”的小说家,有一个共同特征,“这个传统里的小说大家们都很关注‘形式’;他们把自己的天才用在开发适宜于自己的方法和手段上,因而从技巧上来说,他们都有很强的独创性”。③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29、42、12、30、21、11页。利维斯也十分清楚,技巧的运用并非为了自身,“一个极其严肃的完整意义才是其目的”。④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29、42、12、30、21、11页。可见,在利维斯那里,小说技巧与形式皆服务于内容和意义。
“艺术性”问题即“审美”问题。利维斯排斥“审美主义”,他不认为文学中存在纯粹的审美领域,他甚至还说批评家最好戒掉这个词汇。但利维斯从不排斥“审美”本身,即文学的艺术愉悦功能。对利维斯而言,“审美”意味着“高度的技巧”,⑤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29、42、12、30、21、11页。意味着“艺术性”,意味着那种让文学成为文学的东西。他曾说过“诗歌首先是诗歌”,按照这种思路,“小说必须首先是小说”,然后才能关照小说以外的“现实”与人生。因此,利维斯并不认为凡是对生活、道德、人性有着虔诚而强烈的兴味关怀之小说家都可位居小说大师之列。伟大的小说家必须调和“艺术”与“生活”,也就是说,伟大的小说作品必须既是“审美的”,又是“生活的”与“道德的”。伟大小说家的共通之处是“满足了生活和艺术两方面的对立要求”。⑥利维斯:《伟大的传统》,第29、42、12、30、21、11页。
除此之外,利维斯主张小说创作过程中情感与智性的融合,最终获得“完整性的意义”,这种“完整性”离不开小说呈现“现实”与“人生”的“具体性”。“具体性”首先意味着“个人化”,这是创造的基础,没有个体情感和体验,小说创作便成了镜花水月。另外,它还意味着细节的“真实感”。利维斯曾谈到詹姆斯对《一位女士的画像》的修改润色,他发现,“詹姆斯愉快地通向更为生动的‘具体性’(concreteness),更高的‘具体明确性’(specificity),更大的口语自由以及更为可爱生动的观点”。⑦F.R. Leavis,The Appreciation of Henry James,in F.R.Leavis,ed.,A Selection from Scrutiny(Volume 2),Cambridge,CUP,1968,pp. 114-115.同样,康拉德笔下的水手之所以动人,是因为他们“具体可感”。这表明,利维斯认为小说的描写与述说只有基于个体化、通向具体化、情境化,才会获得感染力。“具体性”不但是利维斯小说批评的维度之一,甚至成了他小说批评乃至整个文学批评的方法。他反对文学批评的理论化、程式化、教条化,主张要着眼于具体文本和它所创造的具体“现实”来衡量作品的价值与得失。一言以蔽之,利维斯拒绝文学批评的抽象化即是拒绝文学作品的抽象化,最终也是拒绝生活的抽象化。
另外,利维斯经常从语言角度分析小说作品,他特别关注语言是否精妙恰当,能否从中能读出丰富的体验与生活。对此,毕兰有着深刻的认识,他说:“历史学家分析班杨的作品若不关注语言,则很可能只会在其中发现教条的与神圣的清教徒主义;利维斯关注的是语言,便从中找到了丰富的社会生活的证据。”①R.P. Bilan,The Literary Criticism of F.R. Leavis,p. 11.杨金才:《后殖民主义理论的激进与缺失》,《当代外国文学》1999年第4期,第151页。实际上,如果了解了前文已经探讨的利维斯的语言观,我们就会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利维斯缘何把“语言”作为一种批评维度。
基于以上种种纬度,利维斯构建了英国小说“伟大的传统”,并基于这些纬度,对小说家进行臧否,“伟大传统”内的小说家上,如简•奥斯汀、乔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康拉德、劳伦斯、狄更斯等;另外,利维斯对“彼岸”美国的作家也较为关注,尤其关注他们的“美国性”问题;托尔斯泰也是利维斯颇为关注的标杆式小说家。这些小说家共同代表了英国小说未来的发展方向,或者说,利维斯所期望的方向。
[本文为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文化、文学、文明:利维斯文学批评研究”(13YJC752015)的部分成果。]
【作者简介】孟祥春,博士,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兴趣包括葛浩文研究、典籍英译研究、中国文学与文化对外传播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