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皖派”学者与《四库全书》
2016-03-18徐道彬
徐道彬
◇徽学:学术思想史专题(特邀主持人 徐道彬)◇
论“皖派”学者与《四库全书》
徐道彬
乾嘉学风的确立乃至鼎盛,是以《四库全书》的成功编纂为其标志;而此次大规模的修书工程,又以“皖派”学者为其中流砥柱。四库馆中徽州士子的奉献与成就,“皖派”学者的抗争与影响,使朴实考证之风得以确立和发扬。通过对戴震及“皖派”学者在四库馆中奋斗历程的考察,可以了解十八世纪政治学术生态与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
皖派;《四库全书》;戴震;乾嘉学派;徽学
“乾嘉学派”的出现和《四库全书》的编纂,是清代学术文化成就两个重要而显著的标志。四库开馆时,“吴派”的惠士奇、惠栋、沈彤和“皖派”的黄生、江永等硕儒耆宿已经去世,在世学者如江声和余萧客等或因功名所限,未得入馆;后起的“扬州学派”如阮元、焦循等年纪尚轻,未能参与;皖派学者则适逢其时,扛鼎揭旗,成为中流砥柱。故乾嘉学派中参与编纂《四库全书》者多为皖派学者。时人洪亮吉陈述时事曰:“于是,海内之士知向学者,于惠君则读其书,于(邵晋涵)君与戴(震)君则亲闻其绪论。向之空谈性命及从事帖括者,始骎骎然趋实学矣。”感叹惠栋“伏而在下”与戴震“达而在上”的不同命运:“伏而在下,则虽以惠君之学识,不过门徒数十人止矣。及达而在上,其单词只义,即足以歆动一世之士。”*洪亮吉:《邵学士家传》,《卷施阁文甲集》卷9,《洪亮吉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92页。“在上”或“在下”既因时也,亦有运也,结局便是皖派学者承担了编纂《四库全书》的主要工作,同时也饱受纷纭复杂的历史评判。
一、四库编修与徽州士人的贡献
皖南的徽州,自朱子以后名儒辈出,以休宁县论,“自文简公程大昌、格斋先生程永奇而下,师友渊源,贤哲林立。其鸿篇巨制,见于宋明史志、陈氏《解题》、晁氏《读书志》、马氏《经籍考》者,盖彬彬矣”*道光《休宁县志》卷21《艺文志序》,道光年间刊本。。明清时期的徽州更是人才济济,饮誉全国,如江广达、马曰琯、马曰璐、鲍廷博、江永、汪绂、戴震等皆震烁当时,名垂后世。徽州科举史上“连科五殿撰,十里四翰林”、“父子前后尚书”、“兄弟同科进士”等佳话,令人惊讶之余又莫不赞叹。四库开馆之时,全国私家应征献书最多者四家,而徽州占其三。乾隆上谕:“今阅进到各家书目,其最多者如浙江之鲍士恭、范懋柱、汪启淑,两淮之马裕四家,为数至五六七百种,皆其累世弆藏,子孙克守其业,甚可嘉尚。”*《四库全书总目》卷首“乾隆三十九年五月十四日上谕”,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版。徽州三大藏书家事迹可参阅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5。又据《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乾隆四十二年六月十五日两淮盐政寅折”:“李质颖先后进呈六次,共钞、刻本一千七百八部,内九百三十二部系总商江广达等访购,其七百七十六部皆商人马裕家藏。”又“乾隆三十八年四月十三日浙江巡抚三宝折”:吴玉墀家献书三百五种,汪汝瑮家献书二百十九种。戴震进馆也曾贡献图书两种:明代徽州方承训《复初集》三十六卷、明代释无相《天籁集》二卷。两书皆列入存目,署“庶吉士戴震家藏本”。其中,鲍士恭乃鲍廷博之子,歙人,寓居杭州,以盐业、冶坊和刻书为业;汪启淑亦歙人,居杭州,经营盐业;马裕为“扬州二马”(马曰琯、曰璐)之后,祁门人,寓居扬州,经营盐业。此外还有汪如藻、汪汝瑮、汪承霈、程晋芳、吴玉墀、戴震等皆有所献,这也是徽州的官商和士人对四库编纂工程的别一种文化奉献。
乾嘉时期徽州人的科举成就极为突出,这是儒家“学而优则仕”思想和徽州人重视功名利禄的显著表现。他们虽在科场上名列前甲,但多为仕途所累,于学术未能深入,少有著作传世。在参与编纂《四库全书》的徽州人中,有副总裁曹文埴、提调官曹城、协勘总目官汪如藻和程晋芳,纂修官戴震、黄轩和汪如洋,武英殿总阅官汪廷玙和汪永锡,复校官程嘉谟,分校官金榜、洪梧、程昌期、汪昶、汪日章、汪日赞、吴绍浣、吴绍澯、吴绍昱、郑曦、王照、王友亮、谢登隽、胡士震和吴锡龄等*徽州的“连科五殿撰”及诸多进士皆在馆内效力,只是大多著述较少而名声不显。今据《武英殿聚珍版丛书》可知,黄轩纂校之书有《五代史纂误》3卷、《忠肃集》20卷、《雪山集》16卷,汪如藻纂校之书有《唐语林》8卷、《拙轩集》6卷,程晋芳纂校之书有《春秋考》16卷、《两汉刊误补遗》10卷、《耻堂存稿》8卷。。他们趋从圣意,尽心职责,终日青灯黄卷,“西州片札,辨点漆于将磨;南雍残文,检穿丝于已断”,甚至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就了一部永恒传世的经典丛书。而在馆中贡献突出、影响一时学风的皖派学者(无论是在馆供职,或在馆外助校誊录),因擅长辑佚古书,善于校勘辨伪,成为总纂官的倚重和馆中的主力。戴震、金榜、洪梧、裘行简、任大椿、王念孙、凌廷堪、胡士震等,皆是四库编修中不务声华、埋头苦干的中坚力量,尤以戴震为核心。
众所周知,朱筠倡议辑校《永乐大典》,与朝廷最终完成四库编修工程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乾隆三十七年多次下诏求书,效果不佳,直至十一月二十五日安徽学政朱筠“奏陈购访遗书及校核《永乐大典》意见折”,从而成为编纂《四库全书》的直接先导。陈康祺《郎潜纪闻》卷1“四库书成朱学士实其先河”条载:“当时圣主右文,词臣稽古,鸿篇奥册出九渊而光九天。世皆以四库书成归功纪、陆,不知学士其先河也。”朱氏所为,功不可没。那么,为何是安徽学政而非他省学政,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议题。。朱氏的想法是来自于某个人的建议,还是民间长期的共同呼声,已无法知晓。但戴震早年迫切需求利用《永乐大典》之事,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朱氏,并使其倡议来得更加具体而坚实。在《四库全书》编纂之前六年,戴震就依靠同乡曹文埴的帮助,从《永乐大典》中辑抄古算学之书,以为研究之用,自称:“九数即《九章》,世罕有其书。近时以算名者如王寅旭、谢野臣、梅定九诸子,咸未之见。余访求二十余年不可得。疑《永乐大典》或尝录入,书在翰林院中。丁亥岁,因吾乡曹编修往一观,则离散错出。思缀集之,未之能也。出都后,恒寤寐乎是。及癸巳夏,奉召入京师,与修《四库全书》,躬逢国家盛典,乃得尽心纂次,订其讹舛。审知刘徽所注,旧有图而今阙者补之。书既进,圣天子命即刊行,又御制诗篇冠之于首。古书之隐显,盖有时焉,诚甚幸也。”*戴震:《刊九章算术序》,《戴震全书》六,合肥:黄山书社,1995年,第336页。从丁亥(1767)抄录《永乐大典》,到癸巳(1773)参修《四库全书》,此间的戴震是否也曾请求朱筠助其“往一观”,也未可知。
戴氏第一次入都时(乾隆乙亥),就与朱筠定交。据洪亮吉记载:“岁辛卯,朱先生视学安徽,一时人士会集最盛,如张布衣凤翔、王水部念孙、邵编修晋涵、章进士学诚、吴孝廉兰庭、高孝廉文照、庄大令炘、瞿上舍华,与余及黄君景仁,皆在幕府,而戴吉士震兄弟、汪明经中,亦时至。”*洪亮吉:《伤知己赋并序》,《卷施阁文乙集》卷2,《洪亮吉集》第一册,第289页。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乙亥(1755)条载有朱筠与戴震定交之事。辛卯(1771)前后,戴氏正奔波在准备会试的路上,因为科举程序上的诸多要求,自然会与朱学政多有接触。况且戴氏此三年正在朱筠之弟朱珪幕府效力,而东原之弟戴霖(渔卿)也常在朱筠周围,其间关系之密切不言自明。戴震曾经“特翰府之藏,俯检《永乐》之帙”,又与朱筠往还频仍,而四库开馆之初,他以举人身份得以入馆,其间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段玉裁曰:“上开四库馆,于文襄公以纪文达公、裘文达公之言,荐先生于上。上素知有戴震者,故以举人特召,旷典也,奉召充纂修官,仲秋至京师。”*《戴东原先生年谱》乾隆三十八年条,《戴震全书》六,第689页。其实情当为“乾隆三十八年七月十一日谕”所云:“前据办理四库全书总裁奏,请将进士邵晋涵、周永年、余集,举人戴震、杨昌霖调取来京,同司校勘。业经降旨允行。但念伊等尚无职任,自当予以登进之途,以示鼓励。着该总裁等留心试看年余,如果行走勤勉,实于办书有益,其进士出身者,准其与壬辰科庶吉士一体散馆;举人则准其与下科新进士一体殿试,候朕酌量降旨录用。”*《纂修四库全书档案》第137页。关于此事,《清史稿·选举志》载:“诏开四库馆,延置儒臣,以翰林官纂辑不敷,大学士刘统勋荐进士邵晋涵、周永年;尚书裘曰修荐进士余集、举人戴震;尚书王际华荐举人杨昌霖,同典秘籍。后皆改入翰林,时称‘五征君’。此其著者也。”(中华书局,1976年,第3187页)
戴震进入四库馆时,才、学、识皆已成熟,加之朝廷中秘极其丰富的文献资料,更使其如虎添翼,许多沉埋已久的古书也因此重见天日。戴氏自称:“仆此行不可谓非幸邀,然两年中无分文以给旦夕。曩得自由,尚内顾不暇,今益以在都费用,不知何以堪之。数月来,纂次《永乐大典》内散篇,于《仪礼》得张淳《识误》、李如圭《集释》;于算学得《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夏侯阳》五种算经,皆久佚而存于是者,足宝贵也。”*戴震:《与段玉裁书》第七札,《戴震全书》六,第539页。戴氏入馆前凭借坐馆、幕僚和书院束脩维持生活,但在馆期间因无官俸,只能靠友朋资助维持生活。但东原不以为意,仍“晨夕披检,靡间寒暑”,不敢稍有差池,因为毕竟还有“总裁等留心试看年余”的问题。凡经其手之书,皆亲力亲为,一因无钱无势雇佣助手,二要尽心尽力效忠朝廷。今查阅《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中诸多“缮写讹错奉旨记过清单”中,不曾见有戴震之名。事实上,戴氏在馆中所校《方言注》《水经注》和《算经十书》等,早在入馆之前,就对其沉潜有年,别有心得,而后在馆又加拾遗补阙,终成善本。阮元赞之曰:“(戴)庶常以天文舆地、声音训诂数大端为治经之本,故所为步算诸书,类皆以经义润色,缜密简要,准古作者,而又网罗算氏,缀辑遗经,以绍前哲,用遗来学。盖自有戴氏,天下学者乃不敢轻言算数,而其道始尊。然则戴氏之功,又岂在宣城下哉!”*阮元:《畴人传》卷42,《丛书集成初编》本。仅就辑佚《算经十书》而言,“戴震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倘无他的工作,有的算经,我们就会永远看不到了,而且他提出了若干正确的校勘,对人们能通读被冷落四百余年的这些算经,理解其数学内容,表彰其数学成就起了极大的作用。戴震的工作掀起了乾嘉学派研究中国传统数学的高潮”*郭书春:《关于〈算经十书〉的校勘》,《文史》第4辑,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我们可从后人的评价中深刻地领悟戴震辑佚《大典》、校理算书的功绩与影响。对此,乾隆皇帝亦深为感念,为其题诗一首:“悉心编纂诚宜奖,触目研磨信可亲;设以《春秋》素臣例,足称中尉继功人。”戴震死后,乾隆帝甚为惋惜,“叹惜久之”*江藩:《汉学师承记》,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0页。。
戴震自称:“余次第《永乐大典》内《三礼》、步算,及泛涉小学、音韵等书。”*戴震:《昆山诸君墓志铭》,《戴震全书》六,第437页。弟子段玉裁亦称:“先生所校官书,皆天文、算法、地理、水经、小学、方言诸书,皆必精心推核,失之毫厘则谬以千里者。而《仪礼》、《大戴礼》二经,古本埋蕴已久,阐发维艰,先生悉心耘治,焚膏宵分不倦。至于身后,馆臣乃以《大戴》、《方言》二种进呈,谓先生鞠躬尽瘁,死于官事可也。”*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戴震全书》六,第697页。戴氏不仅以整理古籍的杰出成就卓立于四库馆,而且以高尚的学术品德影响当时学风。钱大昕称:“(戴)先生起自单寒,独以文学为天子所知,出入著作之庭。馆中有奇文疑义,辄就咨访,先生为考究巅末,各得其意以去。先生亦思勤修其职,以称塞明诏。经进图籍,论次精审。晨夕披检,靡间寒暑,竟以积劳致疾。丁酉夏卒于官,年五十有五。”*钱大昕:《戴先生震传》,《潜研堂文集》卷39,《嘉定钱大昕全集》九,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73~674页。尽管戴震不是馆中的总裁和权威,但无疑是其中的灵魂人物,他因“多识古书原委”而别受殊恩,但也相应地承受难度最大的搜辑《大典》工作,于是掇拾丛残,部次条别,删夷骈赘,疏通伦类。陈寿祺载其事曰:“开四库馆,以收海内秘籍,捃《永乐大典》三万余卷,以缉前代坠简,诏征天下博洽通才人,参与编摩,授职词垣,而余姚邵二云先生与休宁戴东原先生为之冠,天下士大夫言经学必推戴,言史学必推邵,当时以为笃论。”*陈寿祺:《南江文钞序》,邵晋涵:《南江文钞》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463册。李慈铭云:“《总目》虽纪文达、陆耳山总其成,然经部属之戴东原,史部属之邵南江,子部属之周书仓,皆各集所长……今言四库者,尽归功文达,然文达名博览,而于经史之学实疏,集部尤非当家。经、史幸得戴、邵之助,经则力尊汉学,识诣既真,别裁自易。”(《越缦堂读书记》“史部目录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557页)之所以在四库馆中始终由汉学家主导其风格,不使空谈心性者喧嚷其间,戴氏之功不可轻言。对此情状,一直在馆外热心关注编书事宜的洪亮吉和章学诚都有所描述。他们认为:自元明以来,儒者务为空疏无益之学,六书训诂,屏斥不谈,于是儒术日晦。乾隆之初,鸿伟傀特之儒接踵而见。惠征君栋、戴编修震,其学识始足方驾古人。及四库馆开,五征君首膺其选,“由徒步入翰林”*洪亮吉:《邵学士家传》,《卷施阁文甲集》卷9,《洪亮吉集》第一册,第192页;参见拙著《戴震考据学研究》(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皆为校勘《永乐大典》纂修兼分校官。且“词臣多由编纂超迁,而寒士挟策依人,亦以精于校雠辄得优馆。甚且资以进身,其真能者固若力农之逢年矣。而风气所开,进取之士,耻言举业”*章学诚:《答沈枫墀论学》,《章学诚遗书》卷9,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第84页。。这种状况,既是朝廷治统与学统的自觉选择,也是乾嘉儒者顺应道统、与时俱进的学术展现。开馆之初,非翰林而为纂修者仅数人,邵晋涵与戴震等专事考证者“首膺其选”,引领学风,并将顾、阎、江、惠之书尽力收录,而使“游谈坌兴”、空言性理者望而却步。
关于戴震在馆期间纂校古书的内容和数量,戴中立《与段玉裁书》中有载:“先君所办《永乐大典》散篇,如《水经注》四十卷、《仪礼识误》三卷、《中庸讲义》四卷、《五经算术》二卷、《海岛算经》六卷、《九章算术》十卷、《五曹算经》五卷、《夏侯阳算经》三卷、《孙子算经》三卷、《周髀算经》三卷、《项氏家说》十二卷、《仪礼集释》三十卷、《仪礼释宫》一卷、《方言》十三卷、《大戴礼记》十三卷,计官书十五种,俱武英殿刊刻。”*《戴震全书》六,第546页。如此的功勋,换来的则是因长期的生活困顿,“两年中无分文以给旦夕”,既有“足疾”,又“目力大损”。曾与段玉裁书曰:“仆自上年三月初获足疾,至今不能出户,又目力大损。今夏纂修事似可毕,定于七八月间,乞假南旋就医,觅一书院糊口,不复出矣。竭数年之力,勒成一书,明孔孟之道。余力整其从前所订于字学、经学者。”*戴震:《与段玉裁书》第九札,《戴震全书》六,第542页。戴氏孜孜矻矻,晨夕披检,“竟以积劳痿足,杜门一年,中屡换眼镜”,段氏叹息道:“盖先生用心过劳,至于痿蹶而不自止。病已深矣,心烦如欲吐者,庸医乃以黑山栀寒之而吐之,斯不可为矣。呜呼,伤哉!”*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戴震全书》六,第699页。戴氏以一介书生,由山野一跃而为学界领袖,使一时俊杰靡然向风,汇集于馆内外,汉学之风更兴。刘师培称:“方(戴)先生之殁也,京师人士共制挽词,谓‘明德之后必有达人,孟子之功不在禹下’,虽誉或过失,然探赜索隐,提要钩玄,郑(玄)、朱(熹)以还,一人而已。”*此处文意参见刘师培《戴震传》《近儒学术统系论》(《刘申叔遗书》本),以及章太炎《清儒》(《訄书详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等。
二、“皖派”学者与《四库全书》的关系
戴震在馆五年,中道崩殂,未能尽展功力与才华,但也完成了《永乐大典》中疑难古书的辑佚和整理,还分校了许多“各省送到遗书”,辨别真伪,弥补瑕隙,极大地带动了馆内外学者崇尚汉学考据之风。“于是,四方才略之士,挟策来京师者,莫不斐然有天禄石渠、句坟抉索之思。而投卷于公卿间者,多易其诗赋、举子艺业,而为名物考订与夫声音文字之标,盖骎骎乎移风俗矣。”*章学诚:《周书昌别传》,《章学诚遗书》卷18,第181页。戴震以窘迫落拓之生活,支撑起朴实考证之学风,并以四库馆为中心向外扩散,感染着一批“才略之士”改弦易辙,从事“名物考订”。他尽管不是馆中的风云人物,却是实实在在的学术领袖。
在寓居总纂官纪昀之所时,戴震朝夕研讨,橐笔佣书,不计报酬,即使“两年中无分文以给旦夕”,也是孜孜矻矻,晨夕披检,他对学术的坚定执着,也反映了十八世纪考据学者的生存境况。梁启超曰:“当是时,天子方开四库馆以藻饰太平,而东原实总馆事。《四库书目提要》其大部分出东原手,纪文达尸其名耳。彼之学既足以睥睨一世,而复祭酒于首善之区,以是戴氏学掩袭天下。”*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2页。此虽言过其实,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贫困学者代笔谋生的生存境遇。无论幸与不幸,戴氏之学在其生前能够得到朝廷的肯定和赞赏,逝后又得以传承,则善莫大焉。凌廷堪曰:“先生卒后,其小学之学则有高邮王给事念孙、金坛段大令玉裁传之;测算之学则有曲阜孔检讨广森传之;典章制度之学则有兴化任御史大椿传之,皆其弟子也。”*《清史稿·儒林传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而此中诸人又或多或少与四库馆有着绕不过的关系。
任大椿(1738—1789,兴化人)在馆中任协勘总目官和纂修官。因其祖父曾官徽州府学教授,而对徽州学术稍有领悟,“少工文词,既乃专究经史传注。乾隆三十四年二甲一名进士,授礼部主事。三十八年修《四库全书》,充纂修官,礼经裒辑为多,《提要》多出其手”*阮元:《拟儒林传稿·集传录存》,《揅经室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031页。。任氏比戴震少十六岁,早年与任基振和任兆麟一起受教于戴震。戴氏在扬州时,曾称赞其“异质而年富,成就当不可量”,认为“好学深思如幼植,诚震所想见其人不可得者。况思之锐,辨议之坚而致,以此为文,直造古人不难;以此治经,则思之所入,愿弗遽以为得;勿以前师之说可夺而更之也”,希望大椿“勿轻议礼”,“应审古人法度之言”*戴震:《与任孝廉幼植书》,《戴震全书》六,第365~369页。。段玉裁记戴、任二人交往事云:“是年冬,又有《与任孝廉幼植书》。幼植名大椿,丙戌进士,弱冠负奇才,与先生书论礼,先生以此箴之。”*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戴震全书》六,第672页。今据《武英殿聚珍版丛书》可以考见任氏纂校之书有:《郑志》3卷、《三国志辨误》3卷、《岭表录异》3卷、《麟台故事》5卷、《归潜志》14卷、《文子缵义》12卷。可知两人早年的学术交往,及任氏在馆时继承和发展戴震的礼学思想,馆中“礼经裒辑为多,《提要》多出其手”。
与戴震同在四库馆的,除了志同道合的纪昀、朱筠、朱珪、吴寿昌,及诸多徽州翰林和“五征君”外,还有金榜、洪梧、裘行简、王念孙、胡士震等皖派学者*王念孙和裘行简皆戴震弟子。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丙子条记:“是年,盖馆于大宗伯高邮王文肃公第,公子念孙从学,今永定河道王君怀祖是也。是时怀祖方受经,而其后终能得先生传。”又,丙戌条载:“是年不第后,馆于裘文达公邸第,文达公命子孙师之,故直隶总督名行简,其徒也。”裘行简因父去世而推恩为分校官,王念孙在四库荟要处任篆隶分校官。。他们既为师友又为同事,相互援引,凝成一群志在经史考证的学者团体,成为馆内的中流砥柱。如金榜(1735—1801),歙县岩寺人,曾在西溪不疏园中“受经于江永慎修暨戴东原”,“或师之或友之,而皆得其宗,故其学伟然,为江南魁俊”*吴定:《翰林院修撰金先生榜墓志铭》,钱仪吉纂:《碑传集》卷50。吴定坐馆于金榜家多年,所言金榜“受经于江永慎修暨戴东原”,当属实。其次,金榜与洪榜三兄弟,无论年齿资历和学问功力,相比于戴氏皆为“后生”“晚学”,故受东原影响颇多。。在馆期间,金榜与戴震朝夕相处,诸事多有依赖。段氏《戴东原先生年谱》中记载金氏时常奉劝戴震注意节劳,戴震去世后又承担料理丧葬、安排身后事宜等*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有载:“金殿撰榜曰:先生之坚强,穷困时能日行二百里,发愿成《七经小记》。余语之曰:岁不我与,一人有几多精神?先生答曰:当世岂无助我者乎?”。金榜与洪氏三兄弟(朴、榜、梧)家境相似,父辈皆为京官,子辈也以乾隆“召试”而得授“内阁中书”。出于乡邦情谊,而对故乡之人之事皆有所支撑,如护持新安会馆、提携徽商事业、资助科考士子等。他们在四库馆期间,对乡邦大儒戴震尤其关心,诸事多有承担。
洪梧在馆中任武英殿缮写校正处分校官,其兄洪朴和洪榜皆在朝廷供职,不仅常从戴震问学,还为其接济钱粮,提供住处。段玉裁曰:“是年(壬辰)自汾阳入京,会试不第,玉裁见先生于洪孝廉榜寓宅。”*参见戴震《与段玉裁书》第七札和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壬辰条”(《戴震全书》六)。戴震在京时居无定所,短则寓居徽州会馆,长则有住纪昀和洪榜兄弟等处,临终逝于崇文门西范氏颖园,由友朋料理后事。戴氏癸巳与弟子言:“仆今暂寓纪公处,出月初五,移寓洪素人(朴)兄处。”戴震去世后,洪朴作《祭戴东原先生文》,洪榜撰《戴先生行状》,皆自称“晚生”“后学”,曰:“先生郡人。洪朴、洪榜兄弟,得交先生,从燕游久,凡先生之行事绪论,盖得其大略焉。”*洪榜:《戴先生行状》,《二洪遗稿》,梅花书院刊本。此状在东原去世后一月之内撰成。有关戴氏碑传行状,尤以此文为最早最详最切实。段玉裁作《戴东原先生年谱》,也多以此为据。并认为:“戴氏之学,其有功于六经、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学者无驰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伦庶物之间,必自戴氏始也。”*洪榜:《上笥河朱先生书》,《二洪遗稿》。洪氏三兄弟为歙县洪坑人,榜与朴皆英年早逝,洪梧出馆后曾任扬州梅花书院山长,凌曙、刘文淇、包世臣等皆其高弟子。其族子洪莹就读其间,“淹通经史,五经皆有撰述”,并中嘉庆己巳科状元,使书院声名大振,对当时江南学者崇尚和继承经史考据之风影响甚巨。洪榜一生粹于经学,学问之道服膺戴氏,只因早逝而遗文存者无多,以《戴先生行状》和《上笥河朱先生书》二篇关系学术为大,在当时学界影响深远。如“戴氏所作《孟子字义疏证》,当时读者不能通其义,惟榜以为功不在禹下”*江藩:《汉学师承记》,第98页。除上述著名者之外,馆内外还有屈曾发、金绍纶、胡士震(与东原同中江南乡试,任四库荟要处分校官、翰林院待诏)等一般学者,也与戴氏多有联系,甚或“相知最深”。如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癸未条”载:“一二好学之士,若汪元量、胡士震辈,皆从先生讲学,玉裁与焉。”。
《四库全书》的编纂是一项巨大的古籍整理工程,仅仅依靠比较固定的百十位著名学者是远远不够的,于是“别开书局,特分署于龙墀;增置抄胥,竞抽毫于虎仆”(《四库进表》语)。开馆之后的正式馆员(包括提调、收掌和督催等)仅三百余人,而实际上参与整个事体者乃十倍有余,馆外人员主要从事助校和誊录工作。章学诚尝言,“自四库馆开,寒士多以校书谋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助校誊录者的“校书谋生”,也是间接参与了四库编修工作,这其中就有许多皖派学者。譬如,戴震和金榜在馆期间,程瑶田(1725—1814,歙县人)即活动在京师及周边的武邑和丰润地区。他虽以坐馆课徒为生,但时时与馆中学者切磋学问,共同参与了营造和弘扬京师汉学考证之风。如其《通艺录》中有许多与朱筠、戴震、丁杰等讨论古器物鉴定、辨析文字训诂、探讨典章制度和三江水地的篇章,往来攻错,相互提升。观其年谱可知:乾隆三十九年,撰写《九谷考》四卷,并呈示朱筠为之跋;乾隆四十年,作《丰润县牛鼎记》,又与朱筠、金榜、汪师韩和翁方纲等讨论牛鼎铸造于何年,并在此时与王念孙“订忘年交,晨夕过从,以古学相励”*以上事实,参见《程瑶田全集》第二册《通艺录》,及附录罗继祖《程瑶田先生年谱》(黄山书社,2008年)诸年记载。。事实上,四库修书需要雇佣大量的编外学者,这些学者或因会试不第而滞留京师,或在官僚幕府谋求衣食,欲借此难得之机会游学交友,或志在学术研究,或为攀附名士公卿以求进身之阶。而此时的禁中馆臣们也会因势利导,乘机延聘至家,以之承担繁重而又烦琐的整理、抄录或校勘之事。程瑶田所为或许就在其中,而与其类似者,还有凌廷堪(1757—1809,歙县人)。凌氏于乾隆四十七年秋入都,随即受邀参与校书。据其弟子张其锦记载:“九月二十八日到京,同县程蕺园编修晋芳极器重之,大兴翁覃溪洗马方纲见所作诗古文辞及他撰述,叹曰此不朽之业也。蕺园先生拟荐之汪编修如藻校修《一统志》,而覃溪先生因其门生桐城章君维垣新派四库馆总校,又荐之为其校书,蕺园先生亦劝就焉。”第二年,凌氏就自然融入其中,承担本应是馆中大员分内事的抄录或校勘工作,也与京师馆中名公雅士如邵晋涵、任大椿、王念孙、周永年、吴锡麒、程晋芳、洪朴、洪梧、程昌期等“悉重纳交”,“而先生亦遂因之互相资益焉。居京数月,名噪一时,都中莫不知有先生矣”*张其锦:《凌次仲先生年谱》乾隆四十七年、四十八年条,《凌廷堪全集》第四册,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参与四库修书的徽州学子,从徽州的府、县方志和家谱中,还可以零星地看到如何沛霖、谢嘉修、金应玢、戴蓥参与四库馆外校录的文字载记。因材料有限,需要更多佐证,还有待进一步的探讨。。程瑶田、洪榜、凌廷堪和丁杰等人的馆外活动,一定程度上扩充了汉学家的阵营,提升了考据学风的声势,反映了修书期间考据学者颇受欢迎的情境。凌廷堪自称:“近之学者多知崇尚汉学,庶几古训复申,空言渐绌,是固已然。”*凌廷堪:《与胡敬仲书》,《凌廷堪全集》第三册,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
丁杰(号小雅)是戴震晚年比较倚重的学者,戴氏有《与丁升衢书》和《再与丁升衢书》二文,这是他在四库馆中与丁杰讨论天文历法问题的信笺。“丁杰字升衢,归安人。乾隆四十六年进士,官宁波府府学教授。肆力经史,旁及六书、音韵、算数,长于校雠,于胡渭《禹贡锥指》摘误甚多。开四库馆,朱筠、戴震皆延之佐校。”*阮元:《拟儒林传稿·集传录存》,《揅经室集》,第1032页。今依据章太炎审订的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的划分,将丁杰归入皖派系列加以讨论;又以丁氏与戴震的切实交往而言,支氏之见亦确有道理。丁氏早年清贫,依书肆苦读而博通经史。“入都,时方开四库馆,任事者多延之佐校,小学一门往往出其手,因与朱学士筠、戴编修震、卢学士文弨、金修撰榜、程孝廉瑶田等相讲习,诸君咸重之。在都十年,聚书至数千卷。”*许宗彦:《丁教授传》,《鉴止水斋集》卷17,《续修四库全书》本。丁杰博闻强识,精于校雠,张之洞论有清一代杰出校勘学家,即以丁氏与戴震、卢文弨和顾广圻四人并称*张之洞《书目答问》曰:“诸家校书,并是善本。是正文字,皆可依据,戴、卢、丁、顾为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戴震所校馆中诸书,皆为其早年倾心、多年积淀之事,于此仅为踵事增华而已。如所校殿本《方言》,戴氏入馆前已有《方言疏证》草稿,在馆时又请丁氏佐助,更为完善。其致纪昀书曰:“日前发写《方言》,内附《扬雄答刘歆书》,内涉田仪事,有曰:‘故举至之,雄之任也。’‘任’字不可无注。今得《旧唐书》一条,足相证明,或誊录尚未写到此,希命供事即将案语交与补入。”*转引自易雪梅、曾雪梅《阅微草堂收藏诸老尺牍》一文所录戴震手札一通,《文献》2005年第2期。于是丁氏又按照戴氏指示而详加润饰,精益求精。卢文弨记其事曰:“《方言》至今日而始有善本,则吾友休宁戴太史东原氏之为也……乾隆庚子,余至京师,得交归安丁孝廉小雅氏,始受其本读之。小雅于此书采获裨益之功最多,戴氏犹有不能尽载者。因出其钞集众家校本凡三四,细书密札,戢孴行间,或取名刺余纸,反复书之,其已联缀者如百衲衣;其散庋书内者,纷纷如落叶,勤亦至矣。”*卢文弨:《重校方言序》,《抱经堂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1页。丁氏在学业上因深得戴氏指导而学问精进,成为乾嘉汉学中的重要人物。戴氏临终前的学术传授和辛劳情境,也借丁氏所述而得以明了。他予段玉裁书曰:“丁酉六月,戴东原先生卧病京邸,余偕友人往候之,时先生撰《声类表》甫毕,又力疾点定段君《六书音均表》,指卷四第四十二叶语余曰:‘掇捋用点,肄弃用圈,凡用点者蓁、人之入声,与用圈者无涉也。余不及语段君矣,子盍持此书归。’未数日,先生卒。”段氏得到丁氏信笺和其师黑墨红点的批语后,叹曰:“(今)核之于书,用红点者元、寒之类;用红圈者真、文之类,别之以分质、术至屑、薛十二韵为二也。既详于《声类表》及《与段若膺论韵书》矣。小雅所记,乃适互讹,今此书藏余处。小雅当又属程蕺园晋芳、周林汲永年、邵二云晋涵三编修各录其副,又以临本一赠孔葓谷农部、程易田孝廉,从游金生绍纶亦得其一。于是太行以东、大江南北皆有传本,庶几哉。先生临终绝笔,无湮没之患矣。诸君子于先生皆石交,觉其遗墨,存没之感,毋亦有不约而同者乎?此皆见小雅跋内语,余珍藏之。今小雅终于宁波府儒学官舍,又将十年矣。小雅好学,从先生游久,而著述皆如零圭断璧,未曾成书,其子方搜辑之也。”*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戴震全书》六,第706~707页。段玉裁《答程易田丈书》中称“孔葓谷于师最为亲近”;“丁君亦于师处往来最熟者”,“敬信可谓至矣”。段氏虽任职在外,但时常与其师往来讨论,且委托抄录馆中古籍;藏书家孔继涵(其子广根为东原之婿)与其子广栻、侄广森,在馆外所做助校、誊抄和录副之事,颇为勤勉,为孔氏“红榈书屋”和《微波榭丛书》积攒丰富的藏书资料,著名的《算经十书》的汇集即在此时完成。戴震虽一人在馆,而围绕身边的学者则不乏其人,“石交”亦多,殉馆之时,段玉裁正待职于四川,丁氏即协同孔继涵、金榜、洪榜兄弟等安排后事,搜集遗著。可以说,皖派学者为《四库全书》奉献了学识乃至生命,而这部巨著的成功编纂也为皖派学者确立地位、光耀门楣,为乾嘉学派张大旗帜做出了重要贡献。
三、经生与文士的馆中对垒
编纂《四库全书》的图书来源,除了辑佚《永乐大典》,掇拾内府藏书以外,还需甄别和选用各地督抚采进书籍,此间就有部分来自于当朝学者的著述。如果有幸收录入库,“列为国朝之书”,就意味着“一经采录,真同鲤上龙门;附载姓名,亦使蝇随骥尾”。如此“宠逾华衮之赠”的荣耀,在徽州学者黄生和江永身上得以充分展示。个中原因,又与戴震的极力督促和倾心操作密不可分。
黄生(1622—1696)是清初汉学家,歙县潭渡人,“僻处于岩阿村曲之中,非如清初诸大师之广涉博览,切磋交通;乃不假师承,无烦友质,上下古今,钩深致远;声音回转,训诂周流,反胜于诸人之犹有所沾滞焉……乾隆中,戴东原耳其名,属当道访求遗书,列之《四库》,于是世始知有先生”*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第19页。。黄氏在明末清初倡导以博文约礼为功、格物致知为要,其代表作《字诂》和《义府》实开实证学风之先河,颇为章太炎称道:“其言精确,或出近世诸师上。夫伪古文之符证,发于梅鷟;周秦古音之例,造端于陈第;惟小学亦自黄氏发之。孰谓明无人乎?顾独唱而寡和耳!”*章太炎:《说林》下,《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20页。黄氏之书于六书训诂考究淹通,引据精确,不为臆度无稽之谈,有别于宋明性理之书的稗饭剿说,而契合于《四库全书》的收录标准。黄生族从孙黄承吉(1771—1842,寄籍江都)载其事曰:“戴氏尝奉诏征书之时,习知乡先辈之学之书,为寻访而献之。戴之美,书之幸也,此系乎人者也”;“比有族人来至,述及是二书采进时,乃戴东原太史耳公名,未见公书,迫属当事访求而后得者。盖当时此二书存亦甚仅,微太史力,莫能出也。不出,则二书亦湮没久矣。”*黄承吉:《字诂义府合按后序》,黄生:《黄生全集》第一册“附录”,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第278页。《四库总目》评《字诂》《义府》曰:“此类则最为精核。其它条似此者不可枚举。盖生致力汉学,而于六书训诂尤为专长,故不同明人之剿说也。”戴震学术起于徽州,于乡邦先贤及其文献自然熟稔,故视之如珍宝而得收入馆中。设若戴氏不在馆内,则黄氏之书估计“亦湮没久矣”。戴氏所为不仅挽救宝书于既坠,也使“世始知有先生”矣。
江永(1681—1762,婺源人)一生蛰居乡里,终老明经,以坐馆课徒为生计,其学以礼乐兵农、天文舆地、食货河渠为要,穷源尽委而归于实用。刘大櫆称:“先生存,则颓然一老,力学于深岩绝壑之间,朝士大夫无过而问者;先生殁,则斯文沦丧。”*刘大櫆:《江先生传》,《刘大櫆集》卷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66页。江氏去世后,戴震随即撰写行状,表彰其学术贡献;搜集遗著,以呈送朝廷,称:“(先生)遗书二十余种,缮写成帙,藏于其家。书未广播,恐就逸坠,不得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戴震:《江慎修先生事略状》,《戴震全书》六。东原首次入都,即以江永《推步法解》载入秦蕙田《五礼通考》中;江氏卒,竭其全力呈报江氏之书于史馆,并最终“尽上于朝”,江氏也入祠为祀。“此皆先生力为表扬也”,不知坊间何来戴氏不敬江氏之说?随后,安徽学政朱筠督促有司进呈江氏遗书,徽州郡守汪梦龄有记:“(江永)年八十二,以明经终于家。后十年壬辰,皇上诏求天下遗书,下直省督抚学臣转下各郡县,悉心搜采以进。时督学使者翰林院侍读学士朱公筠岁试按部至郡,首取先生所著书二十余编,缮写进呈,并饬有司诹吉具礼,迎先生主入郡城紫阳书院,从祀子朱子祠。”*郑虎文:《为徽州守汪梦龄作婺源江先生从祀紫阳书院朱子祠碑记》,《吞松阁集》卷29,《四库未收书辑刊》本。《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安徽学政朱筠奏购访遗书情形折”有如下文字:“其陆续赍到及访闻现有其书可采者,若安庆则有方以智《通雅》、方中德《古事比》、方中履《古今释疑》,徽州则有江永《礼经纲目》、《周礼疑义》,戴震《考工记图》、《屈原赋注》。”戴氏的“悉心搜采”,朱氏的“缮写进呈”,使得江氏著作几乎全部收入四库馆中,并由戴震悉心编辑入册,得以藏之缥缃,名垂青史。王昶曰:“至戴君总校《四库》书,乃尽取(江)先生二十种写之,以藏秘府。”*王昶:《江慎修先生墓志铭》,《春融堂集》卷55,《续修四库全书》本。其中也有颇费周折处,如《读书随笔》一书按照四库凡例规则,“难以缮进”,但戴氏从中巧妙斡旋,最终得以缮写入册。同门金榜曾叙及此事始末:“(江)先生殁,史馆檄取其遗书。同门戴东原以《随笔》之名难以缮进,取其说《周礼》七卷,复名《周礼疑义举要》;其说群经五卷,更名《群经补义》。今据以录入《四库全书》者是也。”*金榜:《读书随笔序》,江永:《读书随笔》,乾隆潜德堂刻本。洪榜《戴先生行状》曰:“江先生之书上之于朝,亦由先生力为表扬之也。”又如《翼梅》八卷,依例不宜收录,戴震委施操作,更改题名之后,分类编辑入册。后人记其事曰:“慎修氏读勿庵书,别启心解,著《翼梅》八卷,阐其所信,辨其所疑,言多详核。后又晤征君孙光禄君,亲为质问,而学益精。论者谓其书于西人作法本原,发挥殆无遗蕴,此足知先生所得。是书光禄君曾为手校,同郡戴君东原传其学,复订定之,易名《数学》。”*花雨楼主人:《重刊江氏数学翼梅弁言》,《江氏数学翼梅》,光绪七年群玉山房刊本。《四库总目》评曰:“是编因梅文鼎《历算全书》为之发明订正,而一准《钦定历象考成》折衷其异同。文鼎历算,推为绝技,此更因所已具,得所未详。踵事而增,愈推愈密,其于测验,亦可谓深有发明矣。”总计江永著述二十种,《四库全书》收录十六种(另有存目三种),如果按照个人著作的收录比例而言,如此荣耀可谓少有。若非戴氏在馆“迫属当事访求”,又努力周旋其事,黄氏、江氏此类无关性命理道的纯粹文字训诂、天文历算和典章制度之书,或许将永存于“深岩绝壑之间”,至于“斯文沦丧”。戴震的眼光与胸怀、治学理念与成就,于此可见一斑。正如汪中父子所言:古学之兴,凡此皆千余年不传之绝学,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专门之学,于斯为圣*引自凌廷堪《汪容甫墓志铭》和汪喜孙《汉学师承记跋》,见《校礼堂文集》卷35(中华书局,1998年)和江藩《汉学师承记》附录(中华书局,1983年)。。梁启超赞之曰:“夫一国中所贵有大师者,非谓其能尽治天下之学而造其极也。彼其人格足以为后进楷模,其于学能引端绪,使人由其途焉,以隅反而孟晋,则其所绳继而浚发者无穷极已,东原先生正其人也。”*梁启超:《戴东原图书馆缘起》,《饮冰室文集》卷40,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戴震为朝廷亲邀的四库馆“五征君”之一,加之在馆中的学术贡献与影响,自然能够引领风气,几乎使“四库馆就是汉学家的大本营”(梁启超语)。但以戴震为首的考据学派如此做法,也会激起不同志趣者的讥讽和反对,招徕思想对立者的怨恨乃至辱骂,由此也在馆中演绎出有关义理与考据、文人与经生之间激烈争斗的场景。
戴震第一次入都时就与姚鼐相识,此后间有交流,并同时入四库馆为分纂官*参见《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乾隆帝上谕,第77页。,戴氏为“校勘《永乐大典》纂修官”,姚氏为“校办各省送到遗书纂修官”,两人在馆时的关系如何,少有记载。虽然前有姚氏拜师遭拒,后有辱骂“绝嗣”之语,让人联想或推测其间的因果关系,事实上,姚、戴不合,很大程度上在于学问旨趣和思想崇尚的不同。
姚鼐在入馆之前十年即考中进士,时或在京为官,或主考乡试,资历颇深。到馆后,却察觉其中学风有异,颇感不适,又不愿“削足适履”,于是“年余,乞病归”。其间曾借饯送钱坫回乡之机,作《送钱献之序》,极力抨击今人“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其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之士。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搜而遗其巨,夫宁非蔽欤?”*姚鼐:《送钱献之序》,《惜抱轩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11页。戴震乙亥有《与姚孝廉姬传书》;丙戌与段玉裁书曰:“弟(《水经注》)校本数日前为姚六哥取去”;又曾与姚鼐讨论《考工记》问题,姚称:余往时与东原同居四五月,不及尽论也。甚至抱怨:“今世学者,乃思一切矫之,以专宗汉学为至,以攻驳程、朱为能,倡于一二专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大为学术之害。夫汉人之为言,非无有善于宋而当从者也;然苟大小之不分,精粗之弗别,是则今之为学者之陋,且有胜于往者为时文之士,守一先生之说,而失于隘者矣。博闻强识,以助宋君子之所遗则可也,以将跨越宋君子则不可也。鼐往昔在都中,与戴东原辈往复,尝论此事;作《送钱献之序》发明此旨,非不自度其力小而孤,而义不可以默焉耳。”*姚鼐:《复蒋松如书》,《惜抱轩诗文集》,第95~96页。若从个人禀赋角度并结合江藩的观点来看,姚鼐走的是“以时文为古文”的路数,即“本以文辞为宗,而横欲自附宋儒”。姚氏著述中不乏讲论经义之文,但与艰深枯寂的考据文章颇有差别,常言:“诸君皆欲读人未见之书,某则欲读人所常见书耳。”又曰:“近世如休宁戴东原,其才本超越乎流俗,而及其为论之僻,则过有甚于流俗者。”*姚鼐:《程绵庄文集序》,《惜抱轩诗文集》,第268~269页。鉴于姚、戴二人从前的交往与此番言辞中的愤恨情绪,可以觑出其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约有二端:一方面是个性气质或治学志趣的不同,即经史考据与古文义理之别;另一方面则是思想崇尚的对立,即汉学与宋学之殊。两人是乾嘉时期汉、宋两大阵营的杰出代表,何以如此对立?从双方的言辞和思想的抗衡中,既可感受到“一代之治有一代之学”,也可想象考据学风在四库馆中的力量展示与主流地位*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学苑出版社,2007年)对姚戴关系有详细研究,可参阅。。
戴震在四库馆中未曾与姚鼐发生正面冲突,却遭遇翁方纲、钱载所率一帮文人的围攻。李慈铭论其事曰:“(东原)在馆四年,校定书十五种,皆钩纂精密,至于目昏足痿,积劳致疾而殁。高宗深契其学,特畀馆选。而同时钱萚石、翁覃溪辈尚力诋之,覃溪至欲逐之出馆,盖以其进士翰林,非由八股。”*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第1030页。钱载则更为过分,屡以辈分资历而攻击戴震,王昶述其事曰:“时(朱)竹君推戴东原经术,而箨石独有违言。论至学问可否得失处,箨石颡发赤,聚讼纷拏。及罢酒出门,龂龂不已,上车复下者数四。月苦霜浓,风沙蓬勃,余客伫立以俟,无不掩口而笑者。”*王昶:《湖海诗传》卷14“钱载”条,《续修四库全书》第1625册,第680页。《栖霞阁野乘》(卷下)有与此故事相近的一段:钱载平素不喜东原,屡次欺侮排挤之,而戴氏终以辩驳而感化之,使其“爽然揖戴”,“由是不复诋毁,一时服(戴)舍人善于解纷”。翁方纲、蒋士铨与钱载等,为此一时期京师文学界的挚友和同党,性相近,学相同,对于钱之攻戴,自然是“匿之以为助”。翁氏称:“昨箨石与东原议论相诋,皆未免于过激。戴东原新入词馆,斥詈前辈,亦箨石有以激成之,皆空言无实据耳。箨石谓东原破碎大道,箨石盖不知考订之学,此不能折服东原也。训诂名物,岂可目为破碎?学者正宜细究考订诂训,然后能讲义理也。宋儒恃其义理明白,遂轻忽《尔雅》《说文》,不几渐流于空谈耶?况宋儒每有执后世文字习用之义,辄定为诂训者,是尤蔑古之弊,大不可也。今日钱、戴二君之争辩,虽词皆过激,究必以东原说为正也。然二君皆为时所称,我辈当出一言持其平,使学者无歧惑焉。”*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7《理说驳戴震作》附《与程鱼门平钱、戴二君议论旧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8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钱载(号箨石)是副总裁钱汝诚之侄,在京为官,其入馆是在戴震去世之后,但未见其有具体实绩,《职名表》中也未列其名;检寻《箨石斋诗文集》此段生活,可以想见其悠闲无事之态。翁方纲与朱筠是儿女亲家,入馆前曾任学政、学士等职,属于有官有钱又有闲,且有志趣在金石书画的收藏,故而忝列金石学家,又以文学“肌理说”而暴得大名。并在此期间又兼任覆校、分校之事,且承修《明纪纲目》《音韵述微》《续通志》等。一人有何等精力,能在诸事纷扰的五年之内,安心校阅古籍,作出一千余篇的提要来?笔者推测这些提要应是雇佣抄手所为,翁氏或许仅仅“亲自”过录润色而已。李慈铭认为翁氏是明为戴氏不平,暗为旁观景致,幸灾乐祸,“慢人之教而加厉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第1025页。李氏又曰:“阅翁批《戴氏遗书》,惟《文集》及《毛郑诗考正》、《诗经补注》两种,所批皆大字涂乙,尽言痛诋。其中未尝记姓名及图章,而观其所言与其字迹,真覃溪也。覃溪金石之外,绝不知学,凌仲子最为受知高弟,而《校礼堂集》中,未尝一引其说。闽人何岐海亦其高足,而《跋经义考补正》缕举其失。”近人钱钟书曰:覃溪当时强附学人,后世蒙讥“学究”。窃恐就诗而论,若人固不得为诗人;据诗以求,亦未可遽信为学人。箨石、覃溪,先鉴勿远(《谈艺录》五十三)。。李氏所言固有其道理在,由此可知乾嘉时期的学术生态:考据学家真正的劲敌,主要来自于才华横溢的文人,并非完全受迫于饱读程朱的理学家。性分不同,修养有别,往往造成同行内部诸多的不和谐。
四、乾嘉汉学的确立与“皖派”学者的坚守
乾嘉学风的确立乃至鼎盛,是以《四库全书》的成功编纂为其标志;而朝廷此次大规模的修书工程,又是以皖派学者为其中流砥柱。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一方面在于朝廷崇尚实学的意识形态日益加强;另一方面则是逐渐形成的乾嘉汉学得有用武之地,尤其是皖派学者能够在四库馆中坚守汉学风向。如此上下呼应,使得考据学风无论是在学理层面,还是在实践成果上,都获得当世乃至后代的普遍赞扬。至此,“一代之治有一代之学”的总结之语也得到充分印证。
首先,有清立国之初,即以稽古佑文、崇儒重道为首要,恢复科举考试,推崇程朱理学。至乾隆帝,“即诏中外搜访遗书,并令儒臣校勘《十三经》《二十一史》,遍布黉宫,嘉惠后学。复开馆纂修《纲目》三编、《通鉴辑览》及‘三通’诸书,凡艺林承学之士,所当户诵家弦者,既已荟萃略备。第念读书固在得其要领,而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惟搜罗益广,则研讨愈精,如康熙年间所修《图书集成》,全部兼收并录,极方策之大观,引用诸编,率属因类取裁,势不能悉载全文,使阅者沿流溯源,一一征其来处”。又“令廷臣检核,有堪备览者,再开单行知取进。庶几副在石渠,用储乙览。从此四库七略,益昭美备,称朕意焉”*《四库全书总目》卷首“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上谕”。此处文字与《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 谕内阁着直省督抚学政购访遗书”条稍有不同。。而收录典籍的标准则是:“今所录者,率以考证精核,论辨明确为主,庶几可谢彼虚谈,敦兹实学。”*《四库全书总目》卷首“凡例”。清高宗明察时势,主张“经崇世教,贵实征而贱虚谈;史系人心,削诬词而存公论”*《四库全书总目》卷首“钦定四库全书告成恭进表”。本文中此类赋体引文,皆出自该表文,因繁不赘。今人所论《四库全书》的弊端,主要在于意识形态问题,但“寓禁于征”也非乾隆一朝的专利,乃历代帝王“治统”与“学统”抗衡之结果。,且又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读《洪范》,读《召诰》,五三六经开秘奥。万几之暇日一编,春仲敬复开经筵”*洪亮吉:《开经筵第十五》,《卷施阁诗》卷9,《洪亮吉集》第二册,第640页。。他着意强调:“坊肆所售举业时文,及民间无用之族谱、尺牍、屏幛、寿言等类,又其人本无实学,不过嫁名驰骛,编刻酬倡诗文,琐屑无当者,均无庸采取。”*《四库全书总目》卷首“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日上谕”。“学问必有根柢,方为实学。治一经必深一经之蕴,以此发为文辞,自然醇正典雅。若因陋就简,只记诵陈腐时文百余篇,以为弋取科名之具,则士之学已荒,而士之品已卑矣。”*《清高宗实录》卷79,“乾隆三年十月辛丑”,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44页。由此,从朝廷层面上,开启了日后考证学风的盛行。
其次,皖派学术的形成,既是儒学本身内在发展的结果,也与明清徽州商业经济和地域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徽州是朱熹的故乡,所以“新安之士尽以郡先师子朱子为归”,朱子理学在乡邦后学中的影响也极为深远。但任何学术的发展,最终都会走向极端,产生流弊;流弊既深,反抗也更为激烈。钱穆曰:“徽学原于述朱而为格物,其精在三礼,所治天文、律算、水地、音韵、名物诸端,其用心常在会诸经而求其通。吴学则希心复古,以辨后起之伪说,其所治如《周易》,如《尚书》,其用心常在溯之古而得其原。故吴学进于专家,而徽学达于征实。王(鸣盛)氏所谓‘惠求其古、戴求其是’者,即指是等而言也。”*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357页。徽州学者遵从朱熹由“道问学”而至“尊德性”的学问路径,传承儒家的传统之“学”与正统之“术”。自歙县“不疏园”散去之后,江永、戴震的声音训诂和典章制度之学,传于江南与京师,乃至山左孔继涵、孔广森,“又大兴二朱(筠、珪),河间纪昀,均笃信戴震之说,后膺高位,汲引汉学之士,故戴学愈兴”*刘师培:《近儒学术统系论》,《刘申叔先生遗书》,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乾嘉考据学的盛行,也确实使经儒与文士在学子眼中有了高下之分。如汪喜孙和臧庸为了让自己的父祖辈能够载入《儒林传》而非《文苑传》而苦苦哀求。事实上,经儒与文士、儒林与文苑,本为相对而又相融的群体,其间并无严格划一的区分,既有朴学家擅长文辞诗赋者如汪中、凌廷堪等,也有文士“杂治经史”者如毛奇龄、翁方纲等,实为分而未分、相互交叉之状。。徽州学人的求真理念和实证学风,在江南和京师得到认可和传扬,更博得了卢见曾、朱筠等一批学者官僚的尊重和提倡。而后,在安徽学政朱筠等人的促成下,朝廷启动《四库全书》的编纂,借此凝练和汇聚一大批实学人才,也乘势将皖派朴学之风传布四方,达于朝廷。可以说,戴震由徽州“不疏园”师友群体而进入京师学者群体,将皖派学术从“不疏园”扩散到四库馆,由屈居乡野而高登庙堂,以其质朴实用的特色与对朝廷意识形态的顺应,最终在京师集其大成,完成了儒者“为往圣继绝学”的历史责任。
《四库全书》的成功编纂,是在朝廷崇尚实学、学者倾向朴学的社会背景下得以完成的。其间的艰难历程和斗争情境,由上述内容也可见一斑。总体而言,注重文字训诂和辨伪辑佚的乾嘉汉学,赢得了内在和外在的双重契合,从而获得学术界的主导地位;潜心故纸的考据学者,也悠然成为官方学术的主体代表。因此,并时之桐城派文人叹息道:“近时阳明之焰熄,而异道又兴。学者稍有志于勤学法古之美,则相率而竞于考证训诂之途,自名汉学,穿凿琐屑,驳难猥杂。”*姚鼐:《安庆府重修儒学记》,《惜抱轩诗文集》,第396页。“自四库馆启之后,当朝大老皆以考博为事,复有潜心理学者,至有称诵宋元明以来儒者,则相与诽笑。”*姚莹:《复黄又园书》,《东溟文外集》卷1,《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可见一代学风趋向与学者志趣异同之大略,也可从中觑出皖派学者为乾嘉汉学的确立所做出的努力与坚守。如果说四库开馆与时代学术和朝廷的意识形态取向有关,那么具体到馆中各种人物的学问旨趣,以及由此产生的诸多矛盾,则可从中窥见擅长四书制艺的文人,与善于经典考据的学者之间的种种微妙心理。
参与四库纂修和分校者大多出身翰林,即使收掌或誊录也多为进士或举人,他们“少时所习科举讲章之业,尚与宋儒为近”*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第1028页。。这些人物仕进以后,有的继续“以文载道”,对文学、理学仍顶礼膜拜;也有丢弃这块“敲门砖”,拒绝“高明”,崇尚“沉潜”,钩稽故实,阐幽发微者,此乃人之才力各有所长与所限,不可勉强。馆中擅长考据学者潜心注疏,穿穴诸家,详辨训诂,博稽名物;而长于制艺和古文者却起而反对,以为“大为学术之害”。对此,阮元曾有判辞:“为才人易,为学人难;为心性之学人易,为考据之学人难;为浩博之考据易,为精核之考据难。”*阮元:《小沧浪笔谈》卷1《晚学集序》,《丛书集成初编》本。章学诚关于学问与功力的议论颇为精辟,其《与族孙汝楠论学书》和《答沈枫墀论学》中就有诸多通达之语。如“学问之途有流有别,尚考证者薄词章,索义理者略征实,随其性之所近而各标独得,则服郑训诂、韩欧文章、程朱语录,固已角犄鼎峙而不能相下”;“考订主于学,词章主于才,义理主于识,人当自辨其所长矣”。经文尚质朴,而文辞贵优衍。文人以才华自矜,经生以朴实为务,专有其一则必缓其二。姚鼐长于古文章法,而短于经史考订,虽主“义理、考据、辞章”并重,但志趣皆在“辞章”的格律声色和神理气味一途,对“考据”则极力诋毁。他认为:“今之为汉学者,以搜残举碎、人所少见者为功。”“今世天下相率为汉学者,搜求琐屑,征引猥杂,无研寻义理之味,多矜高自满之气,愚鄙窃不以为安。”*姚鼐:《复汪孟慈书》,《惜抱轩诗文集》,第295页。殊不知“搜求琐屑”或“搜残举碎”正是朝廷四库修书的主旨和目的所在。幸而有朱筠、纪昀、陆锡熊及“五征君”的乘时而起,稽古钩沉,成就了此番不世功业。缪荃孙赞之曰:“乾嘉之间,大师耆儒咸孜孜焉弗倦,校益勤,刻益精,借以网罗散逸,掇拾丛残,续先哲之精神,启后学之涂轨,其事甚艰而其功亦甚巨。”*缪荃孙:《艺风堂文集》卷5《积学斋丛书序》,光绪江阴缪氏刻本。整理古籍需要的是“网罗散逸,掇拾丛残”,张之洞名之为:“汉学所要者二:一音读训诂,一考据事实。音训明,方知此字为何语;考据确,方知此物为何物,此事为何事,此人为何人,然后知圣贤此言是何意义。不然,空谈臆说,望文生义,即或有理,亦所谓郢书燕说耳,于经旨无与也。”*张之洞:《轩语·语学第二》,光绪四年秋敏德堂翻刊本。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14“凌廷堪不好八股文”条载:“通经志古之彦,苟欲以科举自娱,譬如池鱼阑豕,取以供客,可立而待,可炊而竟也。”禀赋不同,趋易避难。汉学家的“实学问”和“笨工夫”正符合四库修书的需要,即“一曰通核,二曰据守,三曰校雠,四曰摭拾,五曰丛缀”*焦循:《辨学》,《雕菰楼集》卷8,《丛书集成初编》本。,此五者正是汉学派的强项所在,因为“凡戴学数家,分析条理,皆缜密严栗,上溯古义,而断以己之律令”*章太炎:《清儒》,《訄书》第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戴学数家”能够最大限度地参与四库纂修之事,也因学问风格符合朝廷旨趣的缘故。李慈铭曾言:姚鼐经学甚浅,为同时汉学诸儒所轻,却自认为史学堪比钱大昕,经学可责惠栋、戴震诸家,真可谓“习俗移人,难晓如此。直至今日,桐城谬种尚以邵二云、周书仓及戴氏三君之入馆为坏风气、变学术,人无人心,亦可畏哉”*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第1030~1046页。随园主人袁枚也以性灵文章相标榜,而视考据为钞撮拾掇之学,曰:“著作之文形而上,考据之学形而下。各有资性,两者断不能兼。”认为两者一主创,一主因;一类劳心,一类劳力。极力鄙视考据学者所为,也同样招致朴学家群起攻击。。儒林重经训,道学贵性理,禀赋有别,取径不同,造成彼此的不悦和对垒。志在“以复古为解放”的乾嘉学者能够在此时代,得此幸进之阶,满足“明体达用”之望,一定程度上也展现出十八世纪传统知识分子共同的理想追求和历史命运。
五、结 语
诚然,有清一代的学术形态从来就没有统一过,即使在乾嘉汉学如日中天之时,义理、辞章、西学等也是旗鼓并进,各具门户。考据学能够成为乾嘉时期最具特色的主流学术,是因为它适时顺应了朝廷的意识形态方向,具有比较固定的学者群体和普遍认同的学术领袖。乾嘉学派除了各自拥有杰出的考据学著述,以及完备的治学理念与方法论,还实实在在地拥有一部代表其学术水准的巨型典籍——《四库全书》及其《总目》。这部钦定的儒家“典籍之总汇,文化之渊薮”,为乾嘉汉学的地位确立提供了无可辩驳的证据。而以皖派学者为主体的编纂群体,在四库馆中呕心沥血、大展身手,为之做出了突出而又重要的贡献。可以说,皖派学者为《四库全书》奉献了学识乃至生命,这部巨著的成功编纂也为皖派学者光耀门楣,为乾嘉学派张大旗帜。而其中之领袖,则非戴震莫属,故梁启超曰:“苟无戴震,则清学能否卓然之树立,盖未可知也。”*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4页。乾嘉汉学的地位因《四库全书》的编纂而得以确立,皖派学者的治学风格也在四库馆里得以磨炼而成熟。《四库全书》及其《总目》不仅裨益当时莘莘学子,也将沾溉后世无穷。张之洞称:“盖读书一事,古难今易。无论何门学问,国朝先正皆有极精之书。前人是者证明之,误者辨析之,难考者考出之,不可见之书采集之。一分真伪而古书去其半,一分瑕瑜而列朝书去其十之八九矣。且诸公最好着为后人省精力之书:一搜补,一校订,一考证,一谱录。此皆积毕生之精力,踵曩代之成书而后成者。故同此一书,古人十年方通者,今人三年可矣。”*张之洞:《轩语·语学第二》之“读书不必畏难”条,光绪四年秋敏德堂翻刻本。梁启超曰:“惠、戴之学,固无益于人国。然为群经忠仆,使后此治国学者,省无量精力,其勤固不可诬也。二百年来诸大师,往往注毕生之力于一经,其疏注之宏博精确,诚有足与国学俱不朽者。”*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23页。这里姑且不论《四库全书》编纂中的是非与得失,也不必在意其中学识与功力的争议,唯念后人所受益者,在于许多断烂古书自此可以卒读,使诸多绝学得以复昌。时至今日,研究乾嘉学派,大多会涉及《四库全书》编纂之事;而研究《四库全书》及其相关问题时,也大多绕不过戴震的诸多逸事与纠葛,可见以戴氏为代表的考据学者与《四库全书》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
责任编校:张朝胜 黄 琼
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6.012
K295.4
A
1001-5019(2016)06-0098-11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BZX045);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12JJD750016);安徽大学徽文化传承与创新中心2015年招标课题
徐道彬,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安徽 合肥 23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