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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宋中期政局与鲍照的人生困境

2016-03-18毛若苓

关键词:鲍照宋书宗室

毛若苓



刘宋中期政局与鲍照的人生困境

毛若苓

鲍照一生经历了刘宋王朝从平稳到衰乱的过程。他所处的时代,既是政治逐渐走向恐怖的时代,又是像他这样的寒门文人有机会获得权力和富贵的时代。一方面,鲍照鄙夷世俗中的蝇营狗苟,展现出与时代对立的自尊与自傲;另一方面,他又对时代感到恐惧,对身不由己的困境深感忧虑,对自己的人生选择充满了怀疑。在鲍照的命运观中,还包含了与其他刘宋士人相似的宿命观念,这种观念肯定了人作为个体的渺小和无力,因此,鲍照始终无法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一条“正确”的出路。

鲍照;刘宋中期;政局;个人与时代;宿命论

对于鲍照诗文的内涵,前辈学者多有阐述。在较早的研究中,研究者倾向于认为,鲍照的愤怒与不平是对当时门阀士族政治制度的不满*例如曾君一认为“鲍照的历史是新兴势力与陈旧势力斗争的历史”(曾君一:《鲍照研究》,《四川大学学报》1957年第4期,第1~25页);张志岳认为鲍照一生受到门阀士族的压迫,但是不能够直接批判,而更多是对个人怀才不遇的愤怒,这是鲍照的局限(张志岳:《鲍照及其诗新探》,《文学评论》1979年第1期,第58~65页)。。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研究则注意到鲍照所处时代的政治背景,提出鲍照的不平所针对的不仅是门阀士族,还包括了得势的恩幸群体。他的情感包括了对整个时代和世俗中蝇营狗苟的不屑以及对刘宋王室政治斗争的恐惧*例如葛晓音先生的《略论鲍照的不平之鸣》(见葛晓音《汉唐文学的嬗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31~335页)和王毅的《鲍照政治命运及其诗文风格再认识》(见《文学评论》1988年第6期,第119~126页)。。此外,学者还关注了鲍照诗歌中的生命主题以及所展现出来的人生矛盾*钱志熙先生认为鲍照“完全冲破了玄冲的生命意识,感激奋发,以求个人价值之实现”,并总结:“对于鲍照来讲,生命短暂不是最大的矛盾,生命价值的失落才是最大的矛盾。”参见钱志熙:《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北京: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327、330页。。

对于鲍照和所处时代的关系及其诗文的内涵,还可以做进一步细致的讨论。本文试图结合刘宋中期政治大局、时代氛围和鲍照的个人处境,讨论鲍照在诗文中对于个人和时代关系的思考、在人生选择上所面临的困境和矛盾。并联系刘宋士人的命运观,来考察鲍照无法找到 “正确”人生道路的原因。

一、刘宋中期政局与寒人仕进途径

鲍照的仕途从文帝元嘉中期起步,一直到明帝泰始二年结束,正好经历了刘宋王朝从平稳到衰乱的过程。他一生跟随过临川王刘义庆、衡阳王刘义季、始兴王刘濬、临海王刘子顼*钱仲联认为鲍照跟随过刘义季,以本集中《论国制启》一文为证(钱仲联:《鲍参军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33页)。苏瑞隆则认为鲍照于元嘉二十二年入刘濬幕府,并不曾跟随衡阳王。参见苏瑞隆:《鲍照诗文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0页。,并一度入职中央,在孝武帝刘骏身边任职。鲍照跟随过的主君、不少共事过的友人都是刘宋中期政局的重要参与者。鲍照本人虽然并没有直接、主动参与政治史上的大事件,但刘宋政治的整体氛围和这些事件却波及了他的人生,并最终造成了他的死亡。

鲍照初入仕途是在元嘉中期的江州。此时正值刘宋政局的平稳时期,但宗室的祸乱已经埋下了伏笔。宋文帝是一个看似宽容但实际上对维持皇权依然十分紧张的君主*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59~160页。。元嘉六年,文帝之弟刘义康代替王弘为司徒、录尚书事后,朝廷的大权逐渐由王弘这样的世家大族兼开国功臣转移到皇帝的近亲宗室手中,而皇帝与宗室的矛盾也就此伏下。刘义康当权后,朝廷分成了两大派系,文帝与殷景仁为一派,刘义康与刘湛为一派,他们在官员的人事任命等方面发生过分歧*刘义康企图任命刘湛的同宗刘斌为丹阳尹,遭到文帝的拒绝。参见沈约《宋书》卷六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34页。。元嘉十三年文帝病重,刘湛、刘斌等人企图立刘义康,这又激化了两派的矛盾。十六年时,宋文帝和刘义康的矛盾已经十分尖锐,史书称此时文帝“不复幸东府”*《宋书》卷六十八,第1791页。。最终在元嘉十七年,文帝处死刘湛,出时任扬州刺史的刘义康为江州刺史,以殷景仁代之,将江州刺史刘义庆调任为南兖州刺史。鲍照从浔阳经京城至广陵的行役正是因为此次调动。元嘉二十二年的孔熙先、范晔谋反事件使得刘义康被贬为庶人,并直接导致了另一个颇有能力的宗室衡阳王刘义季从此终日醉酒避祸。这段时期,鲍照可能正在刘义季手下任职。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大规模入侵,文帝恐惧刘义康在内为乱,于二十八年赐死刘义康。此后,权位最高的宗室刘义恭奉自保之策,“既小心恭慎,且戒义康之失,虽为总录,奉行文书而已,故太祖安之”*《宋书》卷六十一,第1644页。。文帝和刘义康持续的矛盾对于刘宋王朝的影响是深远而恶劣的。这是第一次皇帝和重权宗室之间爆发以叛乱和镇压为终结的矛盾。刘裕在开国之初制定了以宗室支撑皇权的基本方针*刘宋时期,中央以及地方,特别是扬州、荆州的重要职位由有才能声望的宗室担任,这是刘裕时期就有的方针(见《宋书》卷六十八,第1798页)。南徐州镇京口,刘裕的遗诏中说“非宗室近戚,不得居之。”这都是希望以宗室控制地方来支持皇权的方针。(见《宋书》卷七十八,第2019页),它本该带来的信任从此被破坏,最终愈演愈烈,直到刘宋终局。

刘宋的皇位传承一直不稳定。元嘉三十年,发生了太子刘劭、始兴王刘濬策划的弑君事件,文帝以及多位贵戚死于其中,包括曾与鲍照共事的袁淑以及他曾经的主君刘濬。这是第一次宗室大规模厮杀,最终孝武帝刘骏凭借带兵在外的优势,成功登上皇位。然而不久,助其登位的叔叔刘义宣就和臧质一起在荆州掀起了叛乱。这次叛乱虽然很快就被压制,却让孝武帝明确意识到宗室强大可能造成的威胁。因此,孝武帝进行了一系列以加强皇权为目的的制度改革,并特别对宗室作出了各方面的限制*孝武帝认为刘义宣叛乱是因为宗室过于强大,“至是欲削弱王侯”,制定了一系列关于藩王使用的器物、服饰以及其与下官僚属的关系的规定。此后,孝武帝还意图削弱宗室在地方的军事权力,尽量让他们重文轻武(见《宋书》卷六十一《江夏文献王义恭传》)。在地方,孝武帝用自己的亲信去遏制宗室,比如用并非宗室的刘延孙镇京口以遏制镇广陵的刘诞,这也违背了刘裕最初的方针(卷七十八《刘延孙传》)。。

在中央,皇帝加强了对人事权的掌控。因为“常虑权移臣下”,又已经省去了与吏部尚书共同分担选人职责的录尚书事一职,孝武帝将吏部尚书一分为二*《宋书》卷八十五,第2173~2174页。。实际上,吏部的用人权基本上掌握在皇帝本人及其亲信手中。沈约说:“上不欲威柄在人,亲览庶务,前后领选者,唯奉行文书,师伯专情独断,奏无不可。”*《宋书》卷七十七,第1994页。颜师伯是孝武帝在藩时期的幕僚,皇帝对他的宠信超出了一般的范围。同样担任过孝武帝幕僚并成为了新朝功臣的颜竣,也有选人的话语权。与之相比,另一位吏部尚书谢庄并非皇帝在藩旧人亲信,则“意多不行”,是以当时有“颜竣嗔而与人官,谢庄笑而不与人官”之说*《宋书》卷七十五,第1960页。。

孝武帝是一个在各方面都不能够容忍他人挑战个人权威的皇帝,触怒他的朝臣可能会被诬陷处死。王僧达因多次忤逆孝武帝且得罪了路太后而被诬以谋反*《宋书》卷四十一,第1287页;卷七十五,第1958页。,周朗因为上疏直接批评皇室行为不当而被皇帝授意杀死*《宋书》卷八十二,第2101页。。与周朗、颜竣交好的沈怀文,曾多次劝阻孝武帝的某些行为和决策,在宫廷筵席中又不肯随众附和皇帝的“戏调”,最终也被赐死*《宋书》卷八十二,第2105页。。孝武帝对待朝臣态度十分随意,做出过在宴会上狎弄群臣、对子骂父等行为*孝武帝在宴会上以各种动物类比大臣,并称王玄谟为“老伧”(见《宋书》卷七十六,第1975页),以王僧朗嘲其子王景文,对江智渊骂其父江僧安(见《宋书》卷五十九,第1610页)。宠妃殷贵妃薨,仅因为刘德愿哭得足够悲惨,孝武帝便赏赐其为豫州刺史(见《宋书》卷四十五,第1376页)。。皇帝这种以个人好恶和喜怒来对待朝臣的方式,使得孝武朝整体处在一种非常“险恶”的氛围之中。

皇帝专揽大权的另一方面体现就是宫廷内部以“中书舍人”为代表的“恩幸”群体权力的扩大。在文帝时期,中书舍人徐爰就颇受宠信。孝武帝时期则是这个群体获得大权的开始,他们虽然普遍不能够获得士人阶层的认同,但其权势之大,使得朝臣和宗室都需要讨好阿附、以求自保。至此“恩幸”群体开始在刘宋后期政治中扮演重要角色,前废帝、明帝时期都有得势之人。沈约在《恩幸传》序文中概括了恩幸的获权与皇帝专权之间的联系*“孝建、泰始,主威独运,官置百司,权不外假,而刑政纠杂, 理难遍通,耳目所寄,事归近习。赏罚之要,是谓国权,出内王命,由其掌握,于是方途结轨, 辐辏同奔。人主谓其身卑位薄,以为权不得重。曾不知鼠凭社贵,狐藉虎威,外无逼主之嫌,内有专用之功,势倾天下,未之或悟。”参见《宋书》卷九十四,第2302页。,中书舍人这个职位和典签、令史一起成为军功以外寒人仕进的重要渠道之一*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72页。。

大明八年,刘子业登基,少年皇帝试图以屠杀孝武权臣和宗室的方式掌握权力,刘义恭、柳元景、颜师伯、刘德愿以及戴法兴等人相继被杀,宗室也被残害或囚禁,朝局比孝武帝时期还要可怖。明帝刘彧杀刘子业即位,不久即爆发了以刘子勋为首的全国性大规模宗室叛乱。至此,刘宋的宗室屠杀达到了一个高峰,而政局也走向难以挽回的混乱。泰始二年,鲍照在荆州死于这次叛乱之中。

总体而言,从刘宋中期到后期,是一个皇帝个人权威不断增强的过程。到后期,皇帝的个人意愿甚至完全凌驾于法令和制度之上*沈约认为:“自太祖临务,兹典稍违,网以疏行,法为恩息……降及大明,倾诐愈甚,自非讦窃深私,陵犯密讳,则左降之科,不行于权戚。若有身触盛旨,衅非国刑,免书裁至,吊客固望其门矣。由是律无恒条,上多弛行,纲维不举,而网目随之。”参见《宋书》卷四十四,第1362页。。从文帝到明帝,皇帝的猜忌多疑,与宗室的矛盾以及对朝臣的不信任都在逐渐加强,从这个层面来说,整体的政治氛围是在逐步走向恐怖。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从元嘉时期开始,刘宋皇帝和宗室的文化水平以及对文化的需求在不断地提高,整个社会也在逐渐形成“尚文”的风气。元嘉年间,“天下无事,士人并以文义为业”*《宋书》卷七十六,第1971页。。文帝一代的藩王中,临川王刘义庆对文义的爱好最为出名。而在元嘉时期成长起来的文帝的儿子们,如始兴王刘濬,建平王刘宏,后来的孝武帝刘骏,明帝刘彧,也都有文义方面的爱好和才能*关于刘宋皇室文化素养提高的论述可参考王永平《刘宋文帝一门文化素养之提升及其表现考论》一文。见王永平《东晋南朝家族文化史论丛》,扬州:广陵书社,2010年,第325~332页。。其中尤以孝武帝为甚,以至于《南史》认为皇帝的个人爱好甚至改变了天下的风尚:“宋孝武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莫以专经为业。”*李延寿:《南史》卷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95页。

在这样的风气下,文义方面的才华就成了寒人进入仕途的另一个机会。在当时如鲍照、苏宝生一样的寒门文人,也正是依靠自己所具有的“文义之美”,获得被主君知遇的机会,开始踏上仕途。孝武帝身边的戴法兴“好学”而“颇知古今”且“能为文章,颇行于世”,巢尚之在侍始兴王读书时“涉猎文史,为上所知”*《宋书》卷九十四,第2303页、2304页。。鲍照辗转于藩王之间,乃至于侍奉于孝武帝身边,也始终是依靠他在文章辞赋方面的才华和能力。

二、鲍照对个人与时代关系的思考

刘宋时期皇帝专权的局面和对文义的爱好给了部分有才华的寒人仕进甚至获得权力的机会*王永平认为“刘宋时期寒门学人学风的另一个突出的特点表现为重视文艺、数术等实用才艺。……这些出自社会下层的贫贱寒门子弟,并无文化世族的承继,在学术文化上普遍缺乏积累、学植浅薄,因而在文化的起始阶段,凭借易于接受的文艺才能以求进取。参见王永平《刘宋时期门第寒微学人群体之兴起及其原因考论》,《学习与探索》2015年第1期。。鲍照谒见刘义庆被擢为国侍郎也与此有关*《南史》卷十三,第360页。。在刘义庆的手下,鲍照升过职,可是到了元嘉二十一年刘义庆于京城去世时,鲍照的情况却是“栖迟无事,咫尺馆第,餐稟夙微,非旦则夕,居职私还,两者无异”*《鲍参军集注》卷二,第79页。。由此可见,依靠文学才华,并没有让他在藩王手下建立功业、获得富贵。此后鲍照跟随刘义季、刘濬,依然只是一个文学侍臣。而在任藩王幕僚和县令期间,他也多有坎坷,遭到过主君的处罚和同僚的排挤*鲍照本集中有《谢解禁止表》《谢随恩被原疏》《谢永安令解禁止启》,表明他曾经遭到过主君或者皇帝的惩罚。曹道衡、沈玉成也认为他曾遭到过同僚的排挤和打击。参见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83页、102页。。

鲍照曾任孝武帝的中书舍人,进入过“恩幸”群体,对皇帝掌握人事大权时可能带来的机会十分清楚。在《代放歌行》中,他写道:“夷世不可逢,贤君信爱才。明虑自天断,不受外嫌猜。一言分圭爵,片善辞草莱。”*《鲍参军集注》卷三,第146页。像他这样的出身低微的人,一旦得到皇帝的信任,就可能平步青云,这是典型的孝武帝时期的政治生态。然而即使如此,鲍照也没有像戴法兴等人那样真正成为恩幸,获得权力和富贵。于是在这首诗中他询问自己:“今君有何疾,临路独迟回?”一个具有才华的人,又有建功立业的志向,同时赶上了一个有机遇的时代,为什么在仕途中一无所获呢?这究竟是“我”有问题,还是时代有问题?

鲍照能够被孝武帝任用,无疑是依靠他的文学才华,其他中书舍人如戴法兴、巢尚之,也同样具有这方面的才能。然而,这只是能够侍于皇帝身边的条件之一。孝武帝十分自负,他对“文才”的需要,并非真正欣赏优秀才华,而是作为自己的装点,鲍照连这一点独特的才能,其实都无法发挥*鲍照传记云:“上好为文章,自谓物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当时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见《宋书》卷五十一,第1480页)此外,王僧虔也曾因为孝武帝的自负而压抑自己的书法才能。参见萧子显《南齐书》卷三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592页。。

以往研究者曾指出,鲍照在中书舍人位上不能施展的原因在于他性格的“孤直”,笔者认为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更具体的原因,就是鲍照并非孝武帝宗室时期的僚属。要真正获得皇帝的信任与实际的权力,关键并不在“文才”。在刘宋,跟随宗室是仕途的一个基本渠道,当宗室成功获得权力时,其幕僚也就可能“鸡犬升天”,这一点对于寒人和士族来说同样适用。鲍照所跟随过的宗室,都没有能够给他带来这种机会,而在孝武帝面前,他又不是一个“旧人”。戴法兴在孝武帝为藩王时期就跟随在身边,为征虏、抚军记室掾,元嘉二十八年孝武帝为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时,戴法兴是其典签*《宋书》卷六,第110页;卷九十四,第2303页。。巢尚之具有揣摩圣意、在皇帝与臣下之间缓冲周旋的能力*巢尚之的传记中记载:“上性严暴,睚眦之间,动至罪戮,尚之每临事解释,多得全免,殿省甚赖之。”见《宋书》卷九十四,第2303页。。徐爰则是东晋以来的宫廷旧臣,在宋武帝时期就颇受任用。他熟悉朝廷典章制度和礼仪,孝武帝即位前“军府造次,不晓朝章”,需要倚靠徐爰,而在整个孝武朝,徐爰也多次上疏参与关于郊祀等国家重要礼制的讨论。此外,他也同样“便僻善事人,能得人主微旨”*《宋书》卷九十四,第2307~2310页。。

从过去的经历、处理实际事务的经验和揣摩上意的能力这几个方面来说,鲍照都不具有优势。即使靠近了权力中心,获得中书舍人这样关键的位置,他也不可能真正获得权力。而这些并非全靠个人“才华”获得了权力和富贵的恩幸,却又多数并非正直之士,而是弄权小人,“挟朋树党,政以贿成,鈇钺创痏,构于筵笫之曲,服冕乘轩,出乎言笑之下”*《宋书》卷九十四,第2302页。。

作为出身卑贱的寒门之士,鲍照在仕途上的起点远不如士族成员,而在门第不及的时候,以正道、以文才去求功业,对他而言又是不可能的。鲍照认为,真正能够抓住机会得势的,是事楚王的“鲁客”*《拟古八首》其一,见《鲍参军集注》卷六,第333页。,是食苗的硕鼠和点白的苍蝇*《代白头吟》,见《鲍参军集注》卷三,第156页。,是“善贾”者和“巧宦”者*《观圃人艺植》,见《鲍参军集注》卷六,第377页。。因此,鲍照对自己人生困境的思索便指向了时代之疾。

才不如势、小人当途、富贵无道、功绩无赏,不是某个人造成的问题,而是整个时代的病症。他感叹自己没有能够赶上真正的由贤人统治的“好”时代:“管仲死已久,墓在西北隅。后面崔嵬者,桓公旧冢庐。君来诚既晚,不睹崇明初”*《拟古八首》其五,见《鲍参军集注》卷六,第342页。。鲍照是孤独的,“今君有何疾,临路独迟回”,不仅暗指了时代之疾,还表明了一个主动放弃的姿态。他自动远离了那些热闹的纷扰:“寒暑在一时,繁华及春媚。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咏史》,见《鲍参军集注》卷五,第326页。这种愤慨和孤独使鲍照对整个人生选择都感到了后悔,“穷涂悔短计,晚志爱长生”*《代升天行》,见《鲍参军集注》卷三,第174页。,他表示要彻底抛弃这个糟糕的时代,去游仙万里。不屑与小人们同台“竞争”:“何时与尔曹,啄腐共吞腥”*《代升天行》,见《鲍参军集注》卷三,第174页。;“宁能与尔曹,瑜瑕稍辨论”*《见卖玉器者》,见《鲍参军集注》卷六,第382页。。在这些诗作中,鲍照明确地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和时代、和世俗对立的立场上,宁可沉沦,也不愿抛弃自我原则,展现出一个有志之士的自尊与自傲。

这是一种左思式的情感,一种并不罕见的不得志寒士的不平之鸣,中间还杂有阮籍式的对整个世俗世界的鄙弃。然而,这种个体与时代的对立之情,既不能消除他对自己“隐沦”的人生所感到的痛苦和愤怒,也不能让他摆脱对政治生态的恐惧,那是生死不由己的现实威胁。

即使是掌握大权的刘宋士人,也会感到现实政治的动荡不测,并因此而忧惧。刘宋初期的傅亮和谢晦,既是协助刘裕登基的功臣,又是弑少帝、杀庐陵王、立文帝的权臣。可身处高位也并不让人觉得安稳。少帝失德时,傅亮“内怀忧惧”而作《感物赋》,还曾因“世路屯险”而作《演慎》之论。他欲以“慎”来“全身保德”,但又认为,即使如嵇康一般养生无累,也终不能免祸*《宋书》卷四十三,第1338~1339页。。为求自安,傅亮与徐羡之在内,安排谢晦在外掌握上游荆州的军事大权,成互助之势,但终究不幸败亡。在《悲人道》中,谢晦回顾了自己的政治道路,哀叹人道之多险寡安*《宋书》卷四十四,第1359页。,临终前还说:“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宋书》卷四十四,第1361页。他们都在感慨,投身仕途就如行于难退的险途之上,在这样的“人道”中,个体的意志和能力完全不足以逃离危险。

与傅亮、谢晦投身于权力斗争相反,谢瞻、谢弘微则试图以“退”来保全自身。谢瞻对谢晦的佐命之功深感忧惧,多次劝其抽身而退。谢弘微是深得文帝信赖的贵族大臣,却“志在素宦,畏忌权宠”*《宋书》卷五十八,第1593页。。这类选择固然有“吾家以素退为业”*《宋书》卷五十六,第1557页。的家族传统与教养的因素,但同样也由于现实政治的不安稳。到了孝武帝时期及以后,士人的恐惧更加明显。江智渊曾深获孝武帝宠信,但因殷贵妃谥号之事引得孝武帝不满,最终忧惧而死*《宋书》卷五十九,第1610页。。孝武帝死后,顾命大臣刘义恭、柳元景、颜师伯等人认为“今日始免横死”,开始夜以继日地享乐*《宋书》卷七十七,第1960页。,但却很快死在刘子业的屠戮之中。

这些人,或曾在刘宋政局中处于高位,或曾深受皇帝的信赖、手握大权,或出身于贵族世家,却在精神上不能免于恐惧,并且多数在仕途中不能全身。像鲍照这样,出身卑微又无可靠倚赖的寒门文人,在政治面前就更加身不由己。鲍照本人经历了两次由于皇位的争夺而引发的一系列叛乱和屠杀。他所侍奉过的四位藩王中,有三位的死与政治斗争密切相关。曾与他共事的人,包括了袁淑、王僧达、谢庄这样的一流贵族文士,其中,王僧达是鲍照较为亲近而且可能对其仕途产生过影响的友人*鲍照同王僧达有长期的诗文往来。孝建初年王为吴郡太守时,鲍照任职海虞令,正在吴郡治下。孝建三年王入中央为太常,鲍照也在此时入中央任职。这种往来和仕途同步的痕迹让人推测王僧达可能对鲍照的仕途产生过较大影响。,但袁、王终究死于政治,谢庄也终身谨慎以求自全。随着政局的逐渐混乱,政治的危险离鲍照越来越近,他被裹挟其中,全无逃脱之力。

“久宦迷远川,川广每多惧”*《还都道中三首》其三,见《鲍参军集注》卷五,第309页。,对于鲍照而言,仕途就像行役时的广川一样,因其未知而多险,让人产生恐惧。在《代东门行》《代别鹤操》《代雉朝飞》《代空城雀》《咏双燕》等多首作品中,他多次使用害怕被箭矢击中、被迫分离的鸟雀这个比兴形象,所表达的正是一种畏惧和躲避的心理。在《代空城雀》中,他写道:“诚不及青鸟,远食玉山禾。犹胜吴宫燕,无罪得焚窠。”*《鲍参军集注》卷四,第251页。在《咏双燕》中,他“自知羽翅弱,不与鹄争飞……岂但蔽霜雪,当儆野人机”*《鲍参军集注》卷六,第411页。。鲍照深知自己在这样逐渐恐怖的政治氛围中的弱小和无力,一不小心就可能丧失性命。虽然不能实现大的抱负,起码也希望能够保全自己。

由此,鲍照也就格外在意个体与环境的关系,在意“君心”。作为一个小人物,他的生活和命运是由时代和环境、由主君的心意决定的。鲍照在诗歌中以比兴的形式反复描绘了环境对物、“君心”对人带来的影响。在《学刘公干体五首》中,朔雪为风所吹,集于“君”台,一旦艳阳天出现,便“皎洁不成妍”;荷生于水中,闪耀在“君”前,唯独惧怕的就是“盛明移”*《鲍参军集注》卷六,第359~360页。。在《绍古辞》中,橘生于湘水之侧,遇到宴会而有机会呈于“君”前,而人所恐惧的,也就是君宠的衰微*《鲍参军集注》卷六,第347页。。《赠故人马子乔六首》中,种在南池的橘和种在北池的杏均不得不面对少露多风的恶劣环境,终于变得“衰恨满秋容”*《鲍参军集注》卷五,第281页。。

既然仕途让他感到痛苦,时代如此不堪而危险,那么脱离仕途、抛弃时代是否就是解除痛苦的方法呢? 在诗文中,鲍照考虑过“遁世”。在《和王丞》中,他表示要“遯迹俱浮海,采药共还山……灭志身世表,藏名琴酒间”*《鲍参军集注》卷五,第285页。;在《园葵赋》中,他模拟陶渊明的情调,描绘了“独酌南轩,拥琴孤听,篇章间作,以歌以咏”的田园生活*《鲍参军集注》卷一,第29页。。他也曾愤而表示要还家享受亲情之乐*《拟行路难》其六,见《鲍参军集注》卷四,第231页。。这些要离开仕途的表达,多少都有模拟、继承诗歌传统情感模式的痕迹。田园对于鲍照而言,并不意味着真正的“乐道安命”。这一点可以从《临川王服竟还田里》和《秋夜二首·遁痕避纷喧》中看出。鲍照虽然表示这是他的“归志”,并且说到“泉卉乐”,然而,诗中远离尘世的“田园”并不令人愉快:“荒径驰野鼠,空庭聚山雀……霁旦见云峰,风夜闻海鹤。”*《秋夜二首》其二,见《鲍参军集注》卷六,第402页。对比陶渊明笔下那充满了生机和自足之乐的农村生活,鲍照的田园不见人烟,陪伴他的只有荒野、鼠雀和自己的疾病。

鲍照的内心其实也在怀疑“遁世”之路。《答客》一诗是典型的例证:

幽居属有念,含意未连词。会客从外来,问君何所思。澄神自惆怅,嘿虑久回疑。谓宾少安席,方为子陈之。我以荜门士,负学谢前基。爱赏好遍越,放纵少矜持。专求遂性乐,不计缉名期。欢至独斟酒,忧来辄赋诗。声交稍希歇,此意更坚滋。浮生急驰电,物道险弦丝。深忧寡情谬,进伏两暌时。愿赐卜身要,得免后贤嗤。*《鲍参军集注》卷五,第283页。

诗中的主人公本来是一个饱学之人,他似乎不为世俗所束缚,享受着遂性的生活,以饮酒赋诗为乐,这也是一个略带有陶渊明味道的形象。诗歌的前半段,主人公在向“客人”表白自己不同于世俗生活方式的坚定意志。然而,在“此意更坚滋”后,诗歌忽然一转,主人公对这种生活方式突然产生了怀疑。他担心自己的人生选择是错误的,发现自己实际是“进伏两睽时”。因此,他充满疑惑地询问客人,应该如何选择,才能够避免被后人嗤笑?这种犹疑足见“遂性”而“藏名”的生活对于鲍照而言,并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原因正在于“浮生急驰电,物道险弦丝”——他始终不能摆脱人生短促和世间险恶的“深忧”。人生苦短本来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如何在短暂的人生中体现永恒的价值,是前贤解决这种苦闷的基本思路。而鲍照处在这种特殊的时代环境中,物道之险使他进退失据,也令他更深切地感到浮生之短。这就使他从眼前处境的困惑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对生命的忧虑。

现实人生的失败、对时代的恐惧和对生命短促的忧虑结合在一起,生与死都让他惧怕。鲍照生活贫困,长期患病,还面临过死亡的威胁*《谢恩被原疏》中说自己“寝病幽栖,无援朝列”(见《鲍参军集注》卷一,第66页),第二封《请假启》中,他说自己“所患弥留,病躯沉痼”(见《鲍参军集注》卷二,第80页),《谢赐药启》中说自己“疹同山岳”(见《鲍参军集注》卷二,第74页),在《侍郎报满辞阁疏》中说自己“抱相如消渴之疾”(见《鲍参军集注》卷一,第62页)。。在《松柏篇》中,他极为详尽地铺叙了对死亡的想象和对“生”的世界的担忧,他既没有完成实现其人生价值的“事业”和“刊述”,更有儿女尚未长成的俗累*《鲍参军集注》卷三,第178页。。鲍照还经常哀叹生命的短暂与衰老、死亡的必然。在《在江陵叹年伤老》《悲岁暮》《秋夕》《冬至》《冬日》等作品中,无论是欣欣向荣的春景,还是零落惨淡的秋冬之景,最终走向的都是由时节引发的对衰老的感叹,呈现出一个面对时间流逝无可奈何的孤独形象。

对时光流逝、生命短暂的感叹,是汉魏晋诗歌一脉相承的主题。鲍照在面临死亡这个必然的悲剧时,并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在理智上作出深切的思考;在面对生存的险恶时,即使对时代之病有着明确的认知,最终也还是无可奈何。他没有寻求到一个恒定的自我,反而怀疑着自己的各种选择。

三、鲍照的命运观及其困境

政治的可怖和世间的纷扰让鲍照深感身不由己。他深陷于进退的矛盾和忧生的恐惧中,却没有像阮籍那样用玄理为自己营造一个可以逃避现实的精神世界,也没有像陶渊明那样在田园中为自己找到坚持固穷节的桃花源,而是走向了世俗的宿命论。他将人生不能由己的根源归结于命运前定,而这种宿命论也来自刘宋时流行的“命定说”。

正如前文所言,祸福难测、身不由己是大量刘宋士人共同的切身感受,世道之险与命运前定的关系,也就成了他们经常思考的话题。死于元嘉年间最大的政治斗争事件的范晔,在临终前直接将“祸福”归因为天道的前定。范晔的死很难说是完全无辜,但在临终诗中,他却说:“祸福本无兆,性命归有极。必至定前期,谁能延一息。”祸福是个人无法控制的,在既定的命运面前,好与坏、曲与直、胜与败都最终无关紧要,一切都归于死亡的虚无:“好丑共一丘,何足异枉直。”*《宋书》卷六十九,第1827页。这两层意思,同样出现在鲍照的诗文中。

这样的思考方式也存在于宫廷之中。明帝时期王景文身居要位、听闻流言而怀有恐惧,欲退而保身,明帝赐王景文诏书,其中说:“甘心于履危,未必逢祸;纵意于处安,不必全福。……若乃吉凶大期,正应委之理运,遭随参差,莫不由命也。既非圣人,不能见吉凶之先,正是依俙于理,言可行而为之耳。”*《宋书》卷八十五,第2183页。在明帝的论述中,真正决定祸福与生死的,是天道命运,如果前命既定,那么无论人如何努力,也未必能够成功。随波逐流的个体能够做什么呢?最多也只能“卑慎为道,行己用心”了*《宋书》卷八十五,第2183页。。

与鲍照几乎同时的顾觊之,授意其弟子撰写《定命论》一文*《宋书》卷八十一,第2081页。,仔细探讨了人的行为和祸福结局与命运天道之间的关联。顾觊之提出,世间的千差万别皆是“理定于万古之前”。在相同的条件下、相同的行为可能会导致不同的结果,也正是由于前命已定。佛教的“因果报应”说,本质上也是这个道理。因此,归根结底,“冥期前定,各从所归,善恶无所矫其趋,愚智焉能殊其理”。既然如此,“圣愚齐致,仁虐同功”,人的不同行为还有什么意义?顾觊之的回答是将人分为了三个不同种类,圣贤“虚明”,能够“忘生而生愈全,遗神而神弥畅”;大贤静默而无为,所以“不在奔车之上”,“不处覆舟之下”;“中下之流”则“驰心妄动”,是非颠倒而始终处在祸患之中。

从上述论述可以看出,刘宋流行的“命定说”的内涵包含了几个不同的层次:其一是从现实世界中体会到人生祸福艰险的“不由己”以及对世间“性运舛殊”的不解,并对此感到惧怕和无所适从;其二是将这种现象和感受上升为一种“祸福前定”的规律,为现实的种种差异和变化,找到一个根源上合理的解释;其三是认为一切相异相反的事物,最终都是归结于同样的死局,这也是命运的必然。而在这些认识的基础上,人所能够做的,也就是明帝所说的“卑慎为道”,但这种“慎”,也不一定带来好的出路和结局,顾觊之所说的圣贤与大贤之道,才是“正确”的出路。

当人们选择将命运前定作为整个世界和个人结局的解释之时,就是彻底承认了人的“不由己”,也就将普通个体置于一个极渺小的位置上。按照顾觊之的论述,能够真正顺应这种命运的,是“圣贤”与“大贤”。而像傅亮、谢晦、范晔乃至于鲍照这样在仕途中奔波并深受时代和政治影响的人物,显然只是“中下之流”,最多只能谨慎行事。因此,这种宿命论虽然为“不由己”的人生找到了一个解释,但对其根源的肯定,并不能够指引作为个体的人在变幻无常中找到恒定的“自我”,从而不能为自己的人生找到真正的“出路”。

鲍照对于人和命运的认识,并没有超出刘宋士人的常态。在早期的《拟行路难》中,鲍照感慨:“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拟行路难》其十八,见《鲍参军集注》卷四,第243页。这时候他还未曾遭遇太多仕途险恶和挫折,“富贵不由人”对于鲍照而言还只是一个从前人那里来的“认知”。《拟行路难》十八首诗不一定作于同时,但表达出了一以贯之的意思。在第五首中,鲍照也说:“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拟行路难》其五,见《鲍参军集注》卷四,第230页。在《园葵赋》中,鲍照说:“近观物运,远访师圣,声数后彰,律理前定。”*《鲍参军集注》卷一,第29页。在《游思赋》中,他说:“物因节以卷舒,道与运而升息。”*《鲍参军集注》卷一,第1页。鲍照强调“物”因“运”而动,而这种使物发生变化的规律,是早就决定好了的。

这种“付皇天”的论调,很多时候是与生命短暂、变化无常和必然死亡的结局联系在一起的。人以及人的造物最终都将败坏:“年貌不可留,身意会盈歇。蚁壤漏山河,丝泪毁金骨。”*《代陆平原君子有所思行》,见《鲍参军集注》卷三,第168页。鲍照在仕途中看够了兴衰之变:“倦见物兴衰,骤睹俗屯平。翩翻若回掌,恍惚似朝荣。”*《代升天行》,见《鲍参军集注》卷三,第174页。他认为人无法把握命运的变化:“人生随事变,迁化焉可祈。”*《代邽街行》,见《鲍参军集注》卷四,第203页。个体行为的好与坏似乎全无意义,《凿井北陵隈》中说:“生事本澜熳,何用独精坚……空谤齐景非,徒称夷叔贤。”*《拟古八首》其四,见《鲍参军集注》卷六,第340页。《代蒿里行》中说“同尽无贵贱”*《鲍参军集注》卷三,第140页。;《代挽歌》说“壮士皆死尽,余人安在哉”*《鲍参军集注》卷三,第142页。,无论贤愚贵贱,最终都是要进入同一个结局的,那么作为个体,以什么来独持精坚呢?

这类情感的表达多出现在鲍照的拟古诗和乐府诗中,它们是从汉代古诗起一直延续下来的情感传统。它和“律理前定”一样,将人置于完全无力的位置,给出的解决方式无外乎及时行乐:“不如一亩中,高会挹清浆。遇乐便作乐,莫使候朝光”;或弃之而去:“从师入远岳,结友事仙灵。”*前者出自《代边居行》,后者出自《代升天行》。可见鲍照虽然看透了世俗,但他的命定论既不能给他指出现实中的出路,更不能使他超越世俗升华到精神的高度,至多只能以大自然永恒的定律来否定人世的微不足道。所以他在《瓜步山楬文》中描绘了一种宏伟的造化之力:

仰望穹垂,俯视地域,涕洟江河,疣赘丘岳,虽奋风漂石,惊电剖山,地沦维陷,川斗毁宫,毫发盈虚,曾未注言。沉河浮海之高,遗金堆璧之奇,四迁八聘之策,三黜五逐之疵,贩交买名之薄,吮舐痔之卑,安足议其是非?*《鲍参军集注》卷二,第131页。

大自然中山崩地裂之类的巨大变化,都未曾明言记载,那么人世间的隐士、奇才、逐臣、卑劣小人的是非荣辱又何必议论?这种论调虽然鄙夷了世俗间的蝇营狗苟,但同样指向的是人的渺小与无力。

综上所论,面对时代的败坏与险恶,鲍照既有与之对立的愤懑与不平,又有不屑与之为伍的强烈的自尊与自傲,但身处下僚、死生由人的事实使他始终对仕途怀有强烈的畏惧。这种畏惧使得他希望能够如尺蠖一般,具有“从方而应”的处变能力*《尺蠖赋》,见《鲍参军集注》卷一,第47页。,但这也并不能够使人从恐惧中解脱。现实带来的恐怖感扩大为对整个人生的不由己之慨,最终指向的是渺小的人如何面对变幻无常的生和永恒的死这个终极问题。在鲍照的观念中,又始终存有宿命的论调和一切终将消亡的感慨,而这种观念所给出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对于鲍照而言并不具有任何可操作性,反而进一步肯定了人的渺小和无力。也就是说,这种观念能够对现实给出解释,但并不能够给人带来“正确”的出路——这也是鲍照终生犹疑不定但终究没有能够摆脱人生困境的原因之一。

责任编校:刘 云

10.13796/j.cnki.1001-5019.2016.06.007

I109.3

A

1001-5019(2016)06-0046-09

毛若苓,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北京 1008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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