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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转型
——十九世纪圣经研究

2016-03-18钟志清

东吴学术 2016年5期
关键词:豪森十九世纪五经

钟志清

哲学与文化

世纪转型
——十九世纪圣经研究

钟志清

圣经阐释或研究的起点应该追溯到古老的解经学,但其意义有别于今人所理解的圣经研究与圣经批评。从古代到中世纪,解经学家、学者和宗教界人士基本上遵循的就是阐释原典、翻译原典、与原典偏离、向原典回归的路径。但肇始于十七和十八世纪的现代圣经批评既要阐释圣经文本,又要分析书写与阅读圣经时的历史、社会、文化、语言学与宗教学语境。十九世纪,历史主义批评成为从事圣经学术研究者的主要方法。其中最重要的探索者威尔豪森所阐释的《五经》来源问题成为十九世纪圣经批评史上的中心问题,影响深远。而考古学的发掘与发现不但成为圣经及其文化与历史背景研究中的重要工具,而且对圣经研究成果形成了挑战。

现代圣经批评;历史主义;来源批评;五经;考古学

作为古代犹太教与基督教经典,圣经从产生之日起就备受解经学家、神学家和学者的关注。圣经阐释或研究的起点应该追溯到古老的解经学,但其意义有别于今人所理解的圣经研究与圣经批评。从古代到中世纪,解经学家、学者和宗教界人士基本上遵循的就是阐释原典、翻译原典、与原典偏离、向原典回归的路径。而且,对原典的解释加进了时代色彩,从某种意义上是在阐释现实。现代科学兴起以来日渐成型的现代圣经批评则有所改观。现代圣经批评研究既要分析圣经文本,又要分析书写与阅读圣经时的历史、社会、文化、语言学与宗教学语境。这样的分析带有批判性,其立场并非由阐释者的神学或意识形态臆测所决定,而是受到当时科学方法的影响。①Marvin A. Sweeney,“The Modern Study of the Bible”,in The Jewish Study Bible,eds.,Adele Berbin and Marc Zvi Brettler,New York:Th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p.2166.

从低级批评到高级批评

现代圣经批评始于十七和十八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当时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理性对待历史资料的重要性。十七世纪,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利维坦》、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的《神学政治论》和理查德·西蒙(Richard Simon)的《旧约批评史》均透露出运用历史主义方法论来解读圣经的端倪。尤其是斯宾诺莎《神学政治论》的发表,堪称圣经批评史的一个转折点,斯宾诺莎强调不从神学与教会角度来理解圣经,而是以自然主义者的方式对圣经进行解读。这种解读方式把圣典的字面含义与产生文本的历史语境结合起来。在阅读圣经时对作者和原有接受者重新进行历史建构,凸显了字面意义就是历史意义的特征。①Mark S. Gignilliat,A Brief History of Old Testament Criticism:From Bennedict Spinoza to Brevard Childs,Zondervan,p.34,kindle.这种历史主义的解读方式在后来的现代圣经阐释中产生了很大影响,标志着现代圣经批评的开端。

十八世纪,在启蒙主义和理性主义时代,圣经研究的批评成分更加强化。斯宾诺莎、霍布斯和西蒙的历史主义学说赢得了新的冲击力,伏尔泰、百科全书作者、英国和德国神职人员逐渐介绍历史批评方法。任何关于过去的来源,包括圣经都需要得到富有理性或批判性的审视。②Megan Bishop Moore and Brad E. Keller,Biblical History and Israeli Past,Grand Rapids,Michigan:W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2011,p.6.又见W.F. Albright,“Archeology Confronts Biblical Criticism”,in The American Scholar,Vol. 7,No. 2(SPRING 1938),p.183.十八世纪末期与十九世纪之交的德国学者艾希霍恩(Johann Gottfried Eichhorn)一向被学界称作第一位现代圣经学者。在他之前,绝大多数从事圣经研究者乃是身为神职人员的教授(经常是神学教授),而在一七八八年便开始担任哥廷根大学教授的艾希霍恩却没有兴趣在著作中讨论神学意义,而是热衷于古代与现代历史研究。其重要贡献之一在于推进确立“低级批评”与“高级批评”两个术语。“低级批评”指“经文考据”(Textual Criticism),实际指校勘文字,指一种对照多种早期圣经抄本,订正经文中因抄写或其他原因所致错误的考据模式。“高级批评”超出了纠错式考据,而在较高层面上展开研究,从关注经文字词的准确性转向思考其资料来源问题,涉及某种或多种早期资料的出处、作者、形成的时空和汇编过程等,堪称“十九世纪乃至二十世纪圣经研究的标准”。③Magne Sæbø,ed.,Hebrew Bible/Old Testament:The History of Its Interpretation,3/1,Göttingen:GVandenhoeck & Ruprecht,2013,pp.659-660.圣经的历史批评与来源批评均属于高级批评范畴。

十九世纪,以达尔文《物种起源》(一八五九)为代表的现代科学日渐挑战圣经对宇宙起源和自然现象的描述。历史批评成为从事圣经学术研究者的主要法宝。它主要针对圣经的过去以及对圣经产生影响的过去进行学术探索。其中最为重要的探索者便是德国学者威尔豪森(Jultus Wellhousen)。④Megan Bishop Moore and Brad E. Keller,Biblical History and Israeli Past,p.6.威尔豪森是德国最著名的圣经学家与东方学家之一,也被誉作十九世纪最为著名的圣经学家。威尔豪森一八四四年生于德国,一八六二年在哥廷根大学开始攻读神学。师从解经学家、神学家和东方学家埃瓦尔德(Georg Heinrich August Ewald)。一八七〇年成为那里的无薪俸讲师,一八七二年获得格莱斯瓦尔德大学教职,一八八二年辞职,到哈勒大学从事东方语言研究。

威尔豪森重要的学术生涯是在一八七 八年到一八八三年。一八七八年他发表了专著《以色列史》,主要探讨以色列的仪式崇拜的历史和传统,一八八三年该作被重新命名为《以色列历史绪论》,论及《摩西五经》(以下称《五经》,后文中将对其有较为详尽的解释),即圣经前五卷的来源问题。这是他学术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著作,影响极其深远。

《五经》的来源批评及其在欧美学界的反响

威尔豪森在《以色列历史绪论》中所涉猎的《五经》来源批评,乃是在十九世纪圣经学术史上占据着中心地位的一个命题。《五经》又称《摩西五经》,在希伯来传统中曰《托拉》(Torah),指圣经的前五卷,包括《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和《申命记》。《五经》不但叙述了上帝创造世界和人类的故事,也叙述了从人类始祖亚当到第一位希伯来族长亚伯拉罕的早期希伯来历史传统,以及亚伯拉罕及其后人以撒、雅各和约瑟的命运,直至摩西率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在旷野中艰难行进、在西奈山接受上帝启示宣布律法、而后命丧摩亚地、由约书亚率部征服约旦河西,最终定居迦南。其重要性显而易见。

《五经》批评的核心问题是摩西是否为《五经》的作者。古代基督教与犹太教传统多认为摩西是《五经》的作者。但是在中世纪,把《圣经》研究作为立足点的一些西班牙犹太学者开始对摩西的《五经》作者身份表示怀疑,代表人物为亚伯拉罕·伊本-埃兹拉(Abraham Ibn-Ezra)。①John Hayas,An Introduction to Old Testament Study,Nashville:Ablingdon Press,1979,p.96.埃兹拉举例说明《五经》中的一些描写应该不是出自摩西之手。比如:《申命记》第一章第一节写道“以下所记的是摩西在约旦河对岸②和合本将此话翻译为“约旦河东 ”的旷野”“向以色列众人所说的话”。但他和中世纪的许多学者认为这些书写只是小例外,《五经》的大部分内容乃摩西所写,但有少数内容乃后来的作者添加而成。③James Kugel,How to Read the Bible:A Guide to Scripture,Then and Now,New York,London,Toronto,Sydney:Free Press,2007,p.30.

在十六和十七世纪,人们越来越多地意识到《五经》在内容上前后矛盾,而且存在着年代误植,风格迥异等诸多问题,因此摩西是《五经》唯一作者的说法遭到众多挑战。英国政治家、哲学家霍布斯在《利维坦》中指出:“这五书被称为《摩西五书》并不足以说明它们是摩西写的。正好像《约书亚记》、《士师记》、《路得记》和《列王纪》不能作为充分的论据说明它们是约书亚、各士师、路得和列王所写的一样。”④霍布斯:《利维坦》,第297页,黎思复、黎廷弼译,杨昌裕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但霍布斯也没有否认《五经》中说明是摩西所写的内容乃摩西所写。

相形之下,富有离经叛道色彩的荷兰神学家斯宾诺莎则走的更远。在斯宾诺莎看来:中世纪的埃兹拉不敢公开表示意见,只在字里行间暗露讽示。他要把埃兹拉透露的意思加以显豁的说明。斯宾诺莎的结论是《摩西五书》并非摩西所写,而是出自远在摩西之后的另一个人之手。⑤斯宾诺莎:《神学政治论》,第129-134页,温锡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十七世纪最富有影响力的《旧约》批评家、法国牧师理查德·西蒙在专著《旧约历史》中提出摩西并非《五经》的唯一作者。在分析《创世记》和大洪水故事时,西蒙指出了其中的许多描写是重复的,而且前后不一致。《创世记》第二章对创造男人和女人的描写与《创世记》第一章中的描写相距甚远,两者在风格上迥然有别。

十八世纪,法国教授阿斯特鲁克(Jean Astruc,一六八四-一七六六)匿名出版了题为《摩西撰写创世记时可能使用的不同来源推测》(一七五三)。他阐述了《创世记》中存在的三个问题:一是同一事件的重复叙述,二是上帝两个名字的奇怪分布,三是年代顺序的混淆不清。基本上认为《五经》并非摩西所作,进而开创了《五经》来源批评(Source Criticism)的先声。阿斯特鲁克提出,《创世记》使用了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分别把上帝称作“亚卫”(在德语中,上帝的名字Yahweh写为Jahweh,中文和合本译作“耶和华”)和“埃洛希姆”(Elohim乃希伯来语对上帝的称谓,中文将其译作“上帝”或“神”),因此便有了《创世记》的“二底本说”。

十九世纪最富影响力的希伯来圣经学者之一、德国学者德·维特(Wihelm Martin Lebrecht De Wette)曾在一八〇六-一八〇七年间出版了《圣经导引之贡献》,提出《五经》各书都成书于大卫王之后,《利未记》是发现在约西王时代圣典里的一部律法书。这是圣经学术史上第一部运用现代批评方法来研究《五经》,展示以色列宗教历史的著作,德·维特甚至被视为“现代圣经批评的创始人”。⑥Magne Sæbø,ed.,Hebrew Bible/Old Testament:The History of Its Interpretation,3/1,p.394.

一八三五年,德国学者维特克(Wilhelm Vatke)出版了《圣经神学》,首次提出了《五经》的来源(Grundschirift)问题。

十九世纪中叶,《五经》批评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为“整个圣经批评的旗手”(standardbearer)。⑦William A. Irwin,“The Significance of Julius Wellhausen”,Journal of Bible and Religion,Vol. 12,No. 3(Aug. 1944),p.161.它所探讨的中心问题大致有三:一是探讨圣经文本所固有的问题;二是理解历史书中所描绘的以色列史;三是使圣经能够为人所理解。①John Hayas,An Introduction to Old Testament Study,p.159.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德国的格拉夫(Karl Heinrich Graf)等学者开始论证:祭司典在《五经》四种来源材料中并非出现最早,而是出现最晚。格拉夫的《旧约历史书》发表于一八六六年,一说一八六五年。前半部分从《创世记》谈到《列王纪》,后半部分主要谈《历代志》。格拉夫的贡献主要在于两个方面,首先,他否定了所谓的《五经》来源是统一的,论证说其律法要晚于《申命记》。其次,他论证说《申命记》作者在著述中把《五经》底本的叙事部分与耶和华崇拜者的叙写及《申命记》的材料结合在了一起的。祭司底本,包括对《五经》叙事的模仿,是在巴比伦流亡之后才加进去的。格拉夫的学说影响甚大,乃至后来的批评家经常使用格拉夫-威尔豪森这一术语来讲述十九世纪下半叶的《五经》学术发展。

一八六九年,德国东方学家内尔德克(T. Nöldeke)发表了《旧约批评探幽》,目的在于奠定《五经》来源的完整性。他还论证说《五经》来源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在流亡之前。他对资料编修顺序的看法与当时标准的批评观点大体一致。

一八七四年,格拉夫的同门凯泽(August Kayser)在《流亡之前关于以色列早期历史及其扩展的书卷》中指出:在巴比伦流亡之后《五经》被完整地结合在了一起。他与格拉夫均曾从师于神学教授罗伊斯(Edouard Reuss)。罗伊斯早在一八三四年就指出,祭司律法有可能出现在流亡之后。

及至十九世纪末期,《旧约》学者已经基本达成共识,即认为有JEDP四种资料来源,或者说四种底本支撑着《五经》。这四种资料来源是:J底本(“亚卫”或“耶和华”来源,the Yahwistic strand),E底本(“埃洛希姆”来源,the Elohistic strand),D底本(“申命派”来源,Deuteronomic Source),P底本(“祭司”典,the Priestly Strand)。其中,JEP三个底本在《创世记》、《出埃及记》、《民数记》中交织在了一起,P底本主宰着《利未记》的叙述,而《申命记》中则融进了DJE三种来源。②见Robert Alrter,The Five Books of Moses:A Translation with Commentary,New York:Norton,2008,pxi.逐渐,学者们争论说P底本是《五经》中最后的来源。③John Hayas,An Introduction to Old Testament Study,p.112. Robert Alrter,The Five Books of Moses:A Translation with Commentary,New York:Norton,2008,pxi.这样的排序不但可以厘清圣经文本中的某些内在问题,也使得历史书中关于以色列历史的描述变得可以理解了。④关于JEDP四种资料来源,国内学者相继已有论说。见冯象《谁写了摩西五经》,《读书》2006年第9期,第40-48页;又见梁工主编《西方圣经批评引论》,第66-6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田海华《威尔豪森的来源批判及其圣经诠释》,《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2期,第81-82页;以及陈贻绎《威尔豪森对早期以色列历史的研究》,《东方论坛》2013年第5期,第120-125页。关于其基本内容与观点,笔者将在后文中予以说明。

上述学术发展的历史无疑成为威尔豪森奠定圣经研究范式转移的先决条件。⑤John Rogerson,Old Testament Criticism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England and Germany,Eugene,p.260.威尔豪森在《以色列历史绪论》中提出了《五经》四源说,也就是说《五经》有四种来源的假设。在威尔豪森看来,《五经》由JEPD四个来源合并而成,或者由四种底本编辑到一起而成。J底本最为古老,大约写于大卫、所罗门时期(公元前九五〇年),内容始于《创世记》,为《创世记》和《出埃及记》提供了基本的故事线索。E底本(大约写于北方以色列国鼎盛时期(公元前八五〇年),内容始于《创世记》第十五章的亚伯拉罕的故事。D底本一般认为只限于《申命记》十二-二十六章,是一部法典,于公元前六二一年发现于耶路撒冷圣殿,并呈送于约西亚王,史称“原本申命记”,是约西亚王推行宗教改革的依据。P底本被认为是巴比伦流亡时期从祭祀阶层中产生出来的(大约公元前五五〇年)。正是由于威尔豪森理论,大部分希伯来圣经/旧约被视为后流亡时期的作品。

在威尔豪森看来,《五经》书写与编辑顺序与人们在圣经中所看到的顺序不同。圣经顺序未能反映出以色列宗教历史演变的真正阶段。以色列学者沙维特认为,威尔豪森提出这一理论的依据一是黑格尔哲学,一是依据对圣经文本所作的语文学分析。威尔豪森认为《创世记》中所叙写的先祖故事是神话与传奇,但他相信摩西是一个历史人物。他赞美了作为以色列民族领袖的摩西,但并不认为摩西是《五经》的作者。威尔豪森也怀疑出埃及故事的核心内容,但是论证说这一事件是后来写的,带有传奇的与想象的特征。

威尔豪森借对《五经》来源顺序的重新定位,勾勒出一幅以色列历史、宗教以及圣经成书历顺序的新画面。威尔豪森指出,以色列民族并非始于《创世记》所记载的先祖时代,而是始于摩西。他们设法征服巴勒斯坦的一些土地和一些地方群体,与之在战争中相互支持。他们无法将迦南居民连根拔出,但最终设法制服并同化了迦南人。在新征服者——非利士人的威胁下,先知崛起,他们热情澎湃,鼓励反抗,后来用统一的王国代替了部落联邦。统一王国建立之后,以色列的又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又出现了新的先知,这些新的出类拔萃的个人,与以往的先知群体不同。总之,威尔豪森创立了《旧约》历史和宗教发展的新说,把《旧约》批评“从次要地位搬到了神学讨论的中心”。①G. A. Cooke,“Driver and Wellhausen,”The Harvard Theological Review,Vol. 9,No.3(Jul.,1916),pp.254,255.

伴随着威尔豪森学说影响日渐加大,威尔豪森学派日渐形成,来源批评在圣经研究领域几乎遮天蔽日。按照当代圣经学者海亚斯的归纳,对于威尔豪森的学说大致有四种回应:第一,强烈反对并否定其方法论。第二,完全接受这种方法论,甚至加上对《五经》来源的进一步分界与分析。第三,总体接受其方法论,但是对于来源分析与年代确定比较审慎。第四,针对把批评焦点汇聚在来源分析、语言学和语文学内容、以及年代确定、编撰等问题上表示不满。②John Hayas,An Introduction to Old Testament Study,pp.168,169.

十九世纪末期,关于《五经》起源的观点在德国学术界取得了完胜。即使像德国弗兰兹·德里奇(Franz Delitsch)那样传统的学者也开始与文献研究保持一致。威尔豪森学派开始成为统治学派。③John Rogerson,Old Testament Criticism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England and Germany,pp.268-272,274.

在其他国家和地区,人们对威尔豪森观点的接受参差不齐。荷兰学者库雷宁(Abraham Kurenen)在读过《以色列历史绪论》后曾经写下:我几乎无法描述我始读时的欣喜,在问学之路上这样的欣喜颇为少见。威尔豪森对我们论题的处理如此令人信服,如此富有创见,如此才华横溢,它的问世可称为漫长战役中的“至关重要的一仗”。④William A. Irwin,“The Significance of Julius Wellhausen”,p.164.

然而,一些传统的学者认为,来源批评挑战了摩西作为《五经》的作者,就等于否定了圣经的超自然起源及其超自然内容,甚至可以动摇信仰本身。教皇利奥十三世在一八九三年也强烈反对圣经研究的现代批评方法,号召培养圣经专家,学习东方语言、自然科学和历史,这样做可以根据教会的信仰与传统来保护圣典。⑤John Hayas,An Introduction to Old Testament Study,pp.168,169.

一八八五年,威尔豪森的《以色列历史绪论》一书被翻译成英文,引起了英美学界的重视。一八八三年十月,在英美学界被誉为“《旧约》研究大师”的德里弗(S.R.Driver)被任命为牛津大学希伯来学皇家教授,并主管牛津大学的希伯来研究。德里弗素有同代人“最伟大的希伯来语学者”之称,其最活跃的学术生涯时期为一八七一年到一九一四年,正是威尔豪森影响正盛之时。德里弗并没有立即表现出对新学派的支持,而是悉心钻研,逐渐发表成熟的判断。⑥G. A. Cooke,“Driver and Wellhausen,”The Harvard Theological Review,Vol. 9,No.3(Jul.,1916),pp.254,255.一八八二年德里弗曾经在《哲学期刊》上发表一篇论文,论及上帝派学者的一些所谓的语言类同。该论文显示出德里弗不仅显示出德里弗深厚的希伯来语功底,而且还非常有趣地表现出他试图表示与威尔豪森保持一致。他在有些地方反对威尔豪森的主张,表明自己虽然接受对《五经》的批判分析,可不觉得格拉夫-威尔豪森理论具有可信性;但他同时表示接受了威尔豪森对于资料的区分。⑦John Rogerson,Old Testament Criticism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England and Germany,pp.268-272,274.

一八八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德里弗又在牛津大学发表演说,在演说中,他针对圣经叙述中的启迪与权威性予以肯定。他认为,《创世记》有两种关于创世的叙事,分别属于不同的文献,并且均受到外部影响,尤其是巴比伦流亡的影响。无论圣经作者使用何种文献,无论其叙述与宇宙起源的科学观是否相关,这些叙述内容均反映出宇宙的起源与发展均取决于上帝。他准备接受圣经批评,并会考虑被正统派人士诋毁为危险的理性主义者的学者们的论证。一八九一年,德里弗出版了《旧约文学介绍》,首次指出他完全接受威尔豪森的立场。这部著作可以说是英国人写的最为学术化、最富有影响的导论,为推动英国的圣经批评起到了重要作用。①John Rogerson,Old Testament Criticism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England and Germany,pp.273-275.另一位重要的牛津学者是切恩(T. K. Cheyne)也较早地接受了《五经》编撰于流亡之后观点的英国学者。

与牛津分庭抗礼的剑桥大学的贡献同样也不能低估。一八八二年,柯尔克帕特里克(A. F. Kirkpatrick)成为剑桥大学希伯来学皇家教授。其最有名的成果是为《剑桥圣经评注》(学校与学院版)撰写的诗篇评注。一八九一年,柯尔克帕特里克出版了一本小书《旧约的神圣图书馆》,展示了圣经批评研究的丰富成果,包括当时最为人们喜闻乐见的理论,即祭司律法是五经中最后成书的部分。另一位重要的学者史密斯(Robertson Smith)早年接受的是苏格兰自由教会的教育,后来成为剑桥大学教授。他在一八八一年和一八八二年出版了两部书谈论旧约批评《犹太教会中的旧约》和《以色列的先知》,均受到威尔豪森学说的影响。

斯密斯还亲自为一八八五年出版威尔豪森《绪论》的英文版作序,认为威尔豪森的《导论》提供了阐释《旧约》的一把钥匙,确保这本书不会被当作基督教世界的敌人。在史密斯看来,威尔豪森的《绪论》可以提供解释《旧约》“奇妙的文学”的历史关键。更重要的,如果说《五经》律法并非上帝在以色列部落越过约旦河之前就赐给他们,而是逐渐发展起来,直至囚虏时期才开始拥有现在这个形式的话,那么整个以色列历史就要重构。②Robertson Smith,“Preface”,in Julius Wellhausen,Prolegomena to the History of Israel,p.vii,v.“摩西的历史就不是古代以色列历史的起点,而是犹太教历史的起点。”③Robertson Smith,“Preface”,in Julius Wellhausen,Prolegomena to the History of Israel,p.vii,v.

在北美,美国学者在十九世纪末期逐渐形成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观点。他们逐渐接受《五经》由多人写成的说法,因为假如《五经》为摩西所作,那么至少在风格上应该统一。同时,文本本身反映出其作者的历史环境。就连先知对未来的预见也会打上时代的烙印。此外,文本本身也反映了作者的道德观点和宗教观点,这些观点也受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的制约。④Hebrew Bible/Old Testament,3/1,192.

在被视为创造了《旧约》所使用的希伯来语与《旧约》文本的犹太世界,威尔豪森则被描述成操动作家剃刀将其全部圣书剪成碎了片,⑤转引自Yaakov Shavit & Mordechai Eran,The Hebrew Bible Reborn:From Holy Scripture to the Book of Books,trans. Chaya Naor,Berlin:Walter de Gruyter,2007,p.98.把圣经批评变成了科学教条。⑥Yaakov Shavit & Mordechai Eran,The Hebrew Bible Reborn:From Holy Scripture to the Book of Books,p.98,108.从某种意义上,威尔豪森的名字成了“异端邪说”(或者“错误的批判”的同义语)。⑦Yaakov Shavit & Mordechai Eran,The Hebrew Bible Reborn:From Holy Scripture to the Book of Books,p.98,108.

考古学对现代圣经批评的冲击

应该注意的是,威尔豪森及当时的圣经学者所作的“文献假说”仍然主要以圣经文本为依据。也就是说,这些学者所面对的历史仍然是圣经文本所描绘的事件与所展示的世界。但不容忽视的是:十九世纪,人们对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巴勒斯坦-叙利亚的兴趣大增,古代语言、文化与宗教出现了复兴。与此同时,印度教、琐罗亚斯德教、中国和日本的宗教文本得到更为准确的研究。在比较宗教学的背景下,《旧约》被许多学者视为希伯来人的宗教,不再是带有普遍水准的知识,而且,《旧约》是否可以被降级为诸多宗教文献中的一种等问题也引发了学者们的思考。①John Sandys-Wunsch,What have they Done to the Bible:A History of Modern Biblical Interpretation,p.296,296.同时,从圣经阐释内部和其他古代文献资源上可以断定,早在圣经时代,古代近东就有了其他文明。在科学、年代学、古代史、语言学、地质学、地理学等领域,圣经已经不再是起点,也不再是终极标准。②John Sandys-Wunsch,What have they Done to the Bible:A History of Modern Biblical Interpretation,p.296,296.尤其是十九世纪中叶以来,美国和欧洲的考古发现极大地促进了当时的圣经研究。圣经考古学不但成为圣经及其文化与历史背景研究中的重要工具,而且对以往的圣经研究成果形成了挑战,乃至颠覆。

据记载,早在一七九八年拿破仑远征埃及巴勒斯坦之际,便有一百多名科学家、语言学家、工程师开始考察埃及废墟。把发掘出来的罗萨塔石碑被运往伦敦,许多埃及文物被运往卢浮宫。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研究者借助希腊文读出罗萨塔石碑上的古代埃及象形文字。三十年代,考古学家罗林逊(L. C. Raulinson)在从巴比伦到厄巴他纳(Ecbatana)途中的贝西斯敦山崖上发现著名的贝西斯敦碑铭(Bchistun Inscription)。学者们经过多年努力将其破解,从中得到有关古代苏美尔、阿卡德和亚述的重要历史资料。③Magne Sæbø,ed.,Hebrew Bible/Old Testament:The History of Its Interpretation,3/1,p.110.

一八三八年与一八五二年,十九世纪中叶最富有国际影响的美国学者罗宾逊(Edward Robinson)与另一位美国神职人员、学者埃里·史密斯(Eli Smith,一八〇一-一八五七)两次到巴勒斯坦进行实地考察,根据圣经所述的地名和地理位置,首次辨认出一批圣经时代的城镇,包括在耶路撒冷用他名字命名的罗宾逊拱门,其发现大多迄今仍无可诟病。罗宾逊所做的圣经考古学与地质学研究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他因此被誉为“圣经地理学之父”和“现代巴勒斯坦学的奠基人”,对后来的圣经考古学田野调查产生了重要影响。其重要著述《巴勒斯坦的圣经研究》(一八四一)在德国、英国和美国同时出版,并于次年获得皇家地理学会金奖。④Hebrew Bible/Old Testament,3/1,p.180.

一八五〇年代,随着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纪念碑的发现和考古发掘,关于这一地区古代文献的画面逐渐浮现出来。⑤S.L. Greenslade,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Bible:The West from Reformation to the Present Da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292.在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和巴勒斯坦等地所发现的纪念碑、铭文、碑文、陶器和手工艺品增加了人们对圣经历史与文学的新理解。一八六五年,巴勒斯坦探险基金成立,成果卓著,促进了对约旦、耶路撒冷等地理位置的发掘。一八七〇年,美欧成立巴勒斯坦探险协会。一八七七年,德国成立了巴勒斯坦协会。一八八二年,俄国巴勒斯坦联合会成立,此外还有许多个人开始了对巴勒斯坦的探险。⑥

考古学的兴起对推动现代圣经研究是一个革命性的贡献。从语文学角度看,考古学有助于破解圣经本文语言——希伯来语及其相关文字,如埃及象形文字、巴比伦楔形文字、苏美尔语、阿卡德语、赫悌语等,对更好理解圣经贡献极大。从宗教学角度看,考古学还有助于更好地了解闪米特人的原始宗教与文化习俗。从地理、地形学角度看,考古学有助于了解圣经中提到的许多城市、乡村、山丘、山脉、峡谷、平原、河流、溪水、湖泊和海洋。而这些地理特征对形成以色列人的历史与命运产生了影响。从历史学角度看,在考古学中发现的关于旧约的年代学资料,有助于了解圣经时代鲜为人知的一些民族的许多信息和材料。⑦George S. Ducan,“Archaeology and the Old Testament”,in The Biblical World,Vol.22,No.2(Aug.,1903),pp.116-128,123.总而言之,考古提供了比圣经文本本身更多的信息,可以证实圣经中许多关于过去的描写,可以对圣经事件及其意义提供一种潜在的证据。

同时,考古发现证明早在公元前十三世纪始,古巴比伦文化就对圣经文化产生了影响,证明圣经的创世记与巴比伦的宇宙观、摩西律法与汉谟拉比法典等存在一定的影响关系,对十九世纪末期方兴未艾的亚述学学科的发展具有推进作用。许多犹太人和新教徒倾向于相

⑦George S. Ducan,“Archaeology and the Old Testament”,in The Biblical World,Vol.22,No.2(Aug.,1903),pp.116-128,123.信考古发现证实圣经作为历史文献具有可信性。前文中提到的英国圣经学者德里弗指出,考古学的成果证明了希伯来人同其周边文化具有牢固的联系。只有借助于考古成果,圣经中的许多描述才可以得到理解。他承认圣经创世故事与巴比伦创世故事有近似之处,《列王纪》与《巴比伦编年史》中的某个故事也有近似之处。

十九世纪重要的发现便是埃及-迦南-巴比伦的三角关系。在埃及发现的石碑上提到了以色列人。还有就是在埃马纳(el-Amarna)发现的文献表明:巴比伦文化在以色列定居迦南之前便出现在迦南,学者们借此推断说巴比伦文化只有在君王时期甚至在流亡时期才对圣经世界产生影响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同时,这一发现对于高级批评的学说也是致命的一击。当时风靡一时的高级批评认为,摩西律法不可能在摩西时代就已经形成,因此摩西不可能写出《五经》。这些考古发现与威尔豪森等人声称《出埃及记》乃是神话传说的说法大相径庭,进而推翻了其假设。

一些希伯来语报纸以极大的热情报道考古发现。德国的《犹太汇报》载文说,亚述人的石碑提到了圣经中的人名和地名,证明圣经这部书应该具有历史的权威性。①Yaakov Shavit & Mordechai Eran,The Hebrew Bible Reborn:From Holy Scripture to the Book of Books,p.117.但也有犹太学者反对利用考古学成果来证明圣经传统的真实性,如波兰的犹太启蒙主义者贾维茨认为那样做会造成一种印象:认为圣经并不可信,除非可以有证据加以证明。还有一些犹太学者认为高级批评的集大成者威尔豪森忽略了二十多年前在美索不达米亚发现的丰富文学,否则也许会改变他关于《五经》编撰时间的看法,不会认为《五经》是后来才出现的。

实际上,威尔豪森熟悉美索不达米亚的考古挖掘结果,以及各类亚述-巴比伦文献资料,但是他没运用这些东西来理解圣经,因为他认定其中并不包括支撑他论证的充足证据。

尽管遭到诟病,但威尔豪森在十九世纪圣经学术史上的杰出地位仍然为学界所承认。就像二十世纪上半叶最富有影响力的圣经学者奥尔布莱特教授所说:在我们眼中,威尔豪森还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圣经学者,但是他的立场颇为陈旧,他勾勒的以色列早期进化的图景遭到可悲的曲解。奥尔布赖特还认为:《五经》包括进早期的希伯来历史传统、对摩西生涯进行了完整叙述,其重要性显而易见。而威尔豪森及其学派认定《创世记》中关于以色列先祖的记载反映的是公元前十世纪到公元前七世纪君主国时期的状况。但在第二个千年,不断的考古发掘与文献出版逐渐证明这些故事在历史、印刷、社会甚至语言学方面的背景远远早于公元前君主国时期。②W.F. Albright,“Archeology Confronts Biblical Criticism,”pp.185,179.从这个意义上,十九世纪的圣经考古学不仅成为研究圣经及其历史文化背景的重要工具,也充当了检验圣经成果是否客观的一个佐证。但应该承认,十九世纪的圣经考古学只是初始阶段,尚不能称之一门学科。用奥尔布莱特的话说,威尔豪森时代,埃及的象形文字、亚述-巴比伦的楔形文字、腓尼基和南阿拉伯的字母已被破解,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进行了大量的发掘,许多碑文已被解读,但在巴勒斯坦地区只在耶路撒冷有发掘。地层学和比较考古学仍旧默默无闻,仍然没有运用语文学方法对新解码的语言进行研究。③W.F. Albright,“Archeology Confronts Biblical Criticism,”pp.185,179.只有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中,伴随着对埃及和巴勒斯坦地区考古发掘成果的日新月异,上述问题逐渐得以解决,考古学对圣经批评的冲击更加巨大。

钟志清,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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