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6-03-18陆嘉明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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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难是难,说不难也不难。
我少时读三国,认定刘、关、张是英雄,曹操是奸臣,是国贼,孙权联刘抗曹,也是英雄。也就是说,代表正义并智勇双全有所作为的人,是英雄;代表邪恶即使有超常本事并得意得势于一时者,也不是英雄。刘备意欲举兵力挽狂澜尽忠朝廷,曹操欺君罔上僭位弄权胸怀图谋之心暗行王霸之事,故而汉献帝赞刘备是“英雄之叔”,视曹操为奸佞之臣,心忧“操贼弄权”“败坏朝纲”“犹恐天下将危”,于是手书血字密诏于国舅董承,董承进而密谋于刘皇叔“以图国贼”之大计。从此,连同东吴在内的三方鼎立三国纷争的乱世历史拉开了帷幕。
现在细想起来,少年者如我一开始就自觉不自觉地走在罗氏“正统”的文化轨道上了。历来皇权文化重“忠”,民间文化重“义”。“忠”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传统的文化秩序;“义”本义为“宜”,也即“正当”的意思,从来以“正”的道德准则流布于市井和江湖,所谓“义气”,则在人与人之间更重感情纽带,重相互扶助,重知恩图报……这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市井文化的认同和江湖意识的共识,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自有正义的力量弥散出来,也即会在特定的群体和一定的地域范畴内发挥积极作用。
然而,“义”一旦与“忠”融会,便嬗变成维护皇权文化的一种附属文化,不“义”即不“忠”,不“忠”即不“义”,“忠”“义”耦合,难解难分。在朝代更替的时间流逝中,这种“忠”“义”思想,历经时间的积淀而演化为一种固化的道德准则,一种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大一统的文化铁律,久而久之竟成为民族的潜意识,根植于传统文化的土壤,深入于古代人的心灵中了。谁遵循了,就是维稳“正统”,谁违背了,就是大逆不道。于是,“正”“邪”由此分水,各自流向迥然有别的道德畛域。
汉献帝血字密诏所云“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强调的就是一个“忠”字,并示意要“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即强调“忠义两全”的道德原则。董承者,“忠义两全”之士,刘备者,更为“忠义两全”之士也。总而言之,在汉献帝眼中,所有依“正统”道德举事以匡天下之危社稷之倾者,亦“忠义两全”之士也。
天下者,天子之天下也;社稷者,汉室之社稷也。
由此就不难辨识了,人处乱世,遵“正统”者,是英雄;反“正统”者,就是奸臣贼子了。
原来衡量英雄与否的标准,还是根深蒂固的“正统”的道德尺度。
然而,这道德尺度始终会不变吗?界定人的是非,难道除了唯一的道德化裁定之外,就没有其他尺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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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有。
而且臧否人物,还不至一把尺度。不同的视角和历史观、价值观,自会得出截然不同的评价来。还是让我们来赏读一段罗氏小说中曹、刘纵论天下英雄的精彩文字吧,也许可从判然有别的英雄观,看到两者决然不同的道德观、价值观和文化性格来。
罗氏小说虽是“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却也可从中一窥历史本相和蠡测人物的心志、心态、心智、心情、心术、心计……于是,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面在我们面前呈现出来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形象既活在历史中,又活在文学中,抑或活在历史与文学交叉的模糊地带,其命运、人生、性格和生命格调也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了。
愚今重读三国,恰恰从“曹操煮酒论英雄”这一章节,既触摸到历史的节点和痛点,又感受到文化的价值取向和文学的美学魅力。
话说曹操自下邳鏖兵战败吕布凯旋归来,情知刘备志向宏大且得民心拥戴,又蒙献帝认下皇叔,决非等闲之辈,日后行止岂可小觑?如不及早图之,岂不后患无穷?于是行之许昌就把刘备留居相府左近宅院,表面上待之以礼,养尊处优,实在是引虎下山诱鹰入笼,正如曹操对手下谋士所言:“留彼在许昌,名虽近君,实在吾掌握之内,吾何惧哉?”
刘备聪明人,怎会懵于曹操用心?既于暗中应密诏立义状,静待时机扶汉讨贼,又为防曹操谋害,“就下处后园种菜,亲自浇灌,以为韬晦之计”。曹刘之间,一生疑心欲探虚实,扼其自由以防大患;一存异志巧以掩饰,人在此而意在彼,二者悉皆外弛而内张,面和而神离,看似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实是危机潜伏暗流涌动,演绎出来果是一波三折微妙绝伦。
且说刘备被曹操请至丞相府后园小亭饮酒,兀自一“惊”;继而一“唬”;后又一“惊”,心波迭起又复归平静,极尽流宕跳跃之感。形之以语言,则在一问一答之间故作镇静虚与委蛇,浅浅出声泛泛而语,甚或装痴卖傻言不及义,真如同一无远志二无智慧的平庸之人。看似频频作答,实也深藏心事,依然奉行韬晦之计而已。
而曹操呢,一见面则故作亲热执备之手携至后园,梅林之忆在即物起兴,意欲显示战功和谋略,不经意间就给来客一个警钟,一个下马威。“随至小亭,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对酌之际,曹操以天象变化随机引出有关“英雄”的话题:
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骤雨将至。从人遥指天外龙挂,操与玄德凭栏观之。操曰:“使君知龙之变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详。”操曰:“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指言之。”玄德曰:“备肉眼,安识英雄?”操曰:“休得过谦。”玄德曰:“备叨恩庇,得仕于朝,天下英雄,实有未知。”操曰:“既不识其面,亦闻其名。”玄德曰:“淮南袁术,兵粮足备,可为英雄?” 操笑曰:“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袁绍,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极多,可为英雄?”操笑曰:“袁绍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名称八俊,威镇九州,刘景升可为英雄?”操曰:“刘表虚名无实,非英雄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气方刚,江东领袖,孙伯符乃英雄也?”操曰:“孙策藉父之名,非英雄也。”玄德曰:“益州刘季玉,可为英雄乎?”操曰:“刘璋虽系宗室,乃守户之犬耳,何足为英雄。”玄德曰:“如张绣、张鲁、韩遂等辈皆何如?”操鼓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
曹操巧以云象“龙挂”说“英雄”,其意深不可测矣。
先由云而论龙之大小、升隐之种种变化行状,喻以世之英雄气象;又以“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再喻“人得志而纵横四海”的英雄气概。由云说龙,由龙喻人,由人论英雄,由虚及实,由远及近,由此及彼,言之凿凿而铮铮作响,谈笑风生而风流慷慨,隐喻之声出弦外之音,借虚就实豪视不可一世。继以直逼刘备指点当今英雄,借以试探眼前非同寻常的种菜人。
刘备心知肚明,岂会轻易就范?尽管装聋作哑再三推脱,无奈曹操不依不饶强势催逼,只好避重就轻远兜远转,唯以诺诺之态讷讷于言,犹以平平之心庸庸于世。你是盛气凌人,我自人微言轻;你是睨睥当世,我自胸无远志;你是高论宏阔,我自识见浅薄;你是明言挑逗,我自暗藏心计,这还真给你丞相说着了:“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你今是“大”,可以“兴云吐雾”,我今是“小”,只能“隐介藏形”;你今是“升”,正欲“飞腾于宇宙之间”,我今是“隐”,只能“潜伏于波涛之内”;你当然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我只能受制于人忍气吞声,灌园种菜藏形潜伏,静待来日时来运转风云突变,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啊。
说怪也不怪,刘备列数当今英雄,评判的标准,不是“兵粮足备”就是“四世三公”,不是“威镇九州”就是“血气方刚”,一一表过即被曹操一一否定,绕来绕去就是不提“忠义”二字。其实,刘备论英雄所秉承的依然是正统的道德尺度,然而说了一大堆就是言不由衷,面对非忠非义的国贼曹操,他说什么好呢?秉“隐介藏形”之策,持胸无点墨之伪,倒也应付自如不露痕迹。这一着,着实更为高明。果然瞒过炙手可热又足智多谋的曹阿瞒。
在这一极富戏剧性的场景中,一个依仗权势步步紧逼,一个计行韬晦步步为营;一个谈笑风生气概豪宕,一个谨小慎微暗藏玄机。两厢映衬,精神各异;明暗交互,笔致摇曳;虽为白描手法,人物形象却栩栩如生,历历如在目前。
英雄耶?奸雄耶?世道自会评说。
忠义乎?奸邪乎?民心知道,时间知道,大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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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曹操纵论天下英雄,还真是有道理。
英雄与否,不在兵粮之足,不在门第显赫,也不在俊神威望,不在血性气盛,其所谓“冢中枯骨”“色厉胆薄,好谋无断”“虚名无实”“藉父之名”“守户之犬”乃至“碌碌小人”而妄称雄者流,皆非英雄也。那么,何谓英雄呢?当刘备所列一一被曹操否认之后,情势陡然逆转,即以佯言佯态逗引曹操慷慨陈词,说出一番真心话来——
玄德曰:“舍此之外,备实不知。”操曰:“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谁能当之?”操以手指玄德,后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玄德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筯,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大雨将至,雷声大作。玄德乃从容俯首拾筯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将闻言失筯缘故,轻轻掩饰过了。操遂不疑玄德。
这场景,极具现场感。人物在,声色俱在;人物的动作细节在,心理活动的细微变化也在;人物活动的环境气氛在,神情姿态的瞬息转换也在……二者的性格、情感和内心世界于兹昭然若揭。在这双方的心理战和话语机锋的对阵中,曹操由“疑”而“不疑”;刘备由“惊”而“不惊”,且以巧言掩饰,从容以对,“攻”“守”双方竟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刘皇叔韬晦之计成矣。
据此我们可知,刘、曹的英雄观所持的尺度截然不同,一持传统的道德尺度,一持反传统的价值尺度,尺度不同,评价不同,英雄非英雄必也汉界楚河泾渭分明。刘备心中视曹操为“国贼”,而曹操却指刘备为“天下英雄”,这就怪了。
其实,传统的道德尺度在文化上与反传统的价值尺度水火不容,即如刘备凭“忠义”的正统道德认定曹操是“国贼”,必欲诛之而后快。而曹操所持的反传统的价值尺度,却有一定的屈伸度和包容性,既可以摒弃旧道德而建起一个新道德,也可以从传统的道德观中汲取某些传之久远的文化成分,或者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淡化传统的道德评判,在容忍其有限度的存在的同时,主要用历史价值的尺度来衡量人物,并以此划定英雄与非英雄的界线。
谁是天下英雄?曹操向来狂放和霸道,却何以先“以手指玄德“,后以手“自指”呢?是时也,谦和若此,恭维若此,果真是收敛起“英雄舍我其谁”而目空一切的霸气了吗?果真认定当今之世,只有刘使君和自己是天下英雄了吗?说是也非是,说非也非非,是非之间界线模糊了;说真也非真,说假也非假,真假之间历史价值失去平衡了。模糊在“正统”与非“正统”之间;失衡在“忠义”与非“忠义”之间。也许就在这可与不可或两可与两不可之间,更是耐人寻味。
曹操指点英雄和盘托出,显示出一种大心胸,大智慧,大气魄,表面上的谦和抑或恭维,实是对刘备的一种试探,一种逗引,甚至是一种揶揄,一种挑战。刘备身处弱势乃至委身软禁的处境,只能佯装平庸故作糊涂,灌园种菜唯在伺机一逞。一旦被曹操点破还其英雄本色,不由大惊失色,闻言失筯,幸亏即时借惊雷之声掩饰一过。哦,这个刘皇叔,果然非同凡辈,处“惊”仍“从容”,失态犹善变,应付自如,不动声色,竟把疑心重重的曹丞相诓骗了过去,活生生把一场斗智斗勇的生死较量,演化为“二龙戏珠”的轻喜剧。你倒说说看,这个刘皇叔,真个是怯懦而平庸之人吗?
此等场景,时或显显隐隐明明暗暗,时忽曲曲直直虚虚实实,悉皆在外弛内张的思想碰撞中,呈现出彼此截然不同的英雄史观以及性格特征和精神风貌。
至于二者的对垒,孰是孰非,二者的争斗,孰重孰轻,走过民间的视线,也许是模糊的,走过历史的沧桑并经时间的淘洗,也许就清楚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