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笔记
2016-03-17陆明光
陆明光
色彩的田野
樟溪河谷是一块肥沃的土地,这里是浙贝的主要产区。初春,寒意还未退去,整片整片的土地里,嫩绿的贝母叶已经覆盖了我们的目极,溪边是水杉、栲树、枫杨树、香樟树以及其他乔木组成的林地。大地仿佛被绿色浸染,一直蔓延到很远的地方,与连绵的群山连在一起,小溪小河的水色也被映衬成绿色,樟溪河谷呈现出最美的阶段。如果是雨天,那种美丽还要更进一步,山上、溪边、树林会蒙上一层淡淡的迷雾,把那绿色推到极致。而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绿色就变成了一股逼人的气势,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我感觉到自己完全沉浸在绿色的沐浴里,沉浸在自然的沐浴里。
其实这才刚刚拉开序幕,春天的色彩还没有登场,就像油画家,刚在画桌上铺上亚麻的画布,在画布打上浅绿的底色,然后在考虑上什么样的颜色能表现生命的主题。他的眼前有各种各样的颜料,就像这块地上正在酝酿美丽的计划,在绿色的底色上涂上的第一笔该是什么颜色呢?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在不知不觉当中,也就在画家喝一口水、抽一根烟,或者皱一下眉的时间,那朵叫紫云英的野花开出来了春天的第一朵花,米粒般大小的花苞,开出来的花是一分硬币那么大,羞羞答答的,浅紫色的。虽然微小,在春天的大地上毫不起眼,但这是一个宣誓、是一种象征,它代表所有即将盛开的百花宣告我们即将灿烂登场,我们如约而至。
我起先以为那片绿色都是贝母叶所浸染的,其实在这绿色的浸染中,还有大片的油菜,还有各种各样的庄稼,那些庄稼大多数都会开花,特别是油菜花,开起来最为浓烈。那是最为壮观的视觉盛宴,黄灿灿的油菜花,被轻风一吹,就像海上的波浪;被阳光一照,就像金色的麦浪,前赴后继,奔涌着、起伏着,那一朵朵,一簇簇,一枝枝,一笼笼的金黄,把画家的手激动得直打抖索,把黄颜色的颜料瓶打翻在那张画布上,画家也不去护正那瓶子,索性让那颜料自然地在画布上流淌,像溪流漫过田野、漫过沟渠,漫过亚麻布凹凸的布纹,然后,画家再轻轻地在成堆的颜色上涂抹,一会儿把颜料涂向这边;一会儿把颜料涂向那边,结果让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出现了,那是怎样的色彩啊!在大片大片的绿茵的基调里,黄色肆无忌惮地到处蔓延,那一浪盖过一浪的花潮,在高低错落的田野里,黄透了我的眼睛,黄透了我的思想,轰轰烈烈地在早春的大地上展开。
那些在农田的边角里过冬的白菜、莴苣等蔬菜,一律都开出油菜花一样的形状和颜色,我现在才知道所有的菜都会开出油菜花一样的花。一棵小小的蔬菜,如果任它过冬生长,到了春天,它可以长成一米多高,二米多高,甚至三米多高,覆盖的范围也是一米多,二米多,甚至三米多,黄色的花朵成百朵,上千朵。而在春天的田野里,过冬的蔬菜到处都是,它们或是成片的、或是单个的、或是零零星星一小片。那片黄,虽然没有大片大片油菜花的气势,没有大片大片油菜花的冲击力,如果把那边比喻成一场盛宴,这边可以想象成在清风徐徐的夜排档,点几个可口的小菜,咪咪老酒,也是人生的乐事,也是人生一种良好的感觉。其实人生也少不了这种点缀,我们渴望人生灿烂,事业辉煌,其实一个个微微的成功,一个个微微的满足才是人生最大的满足,那些小小的满足构成了一生的光辉灿烂,就如同那些零零星星的菜花,它们虽然不是油菜花田的组成部分,但它们是大地的组成部分,是春天的组成部分。油菜花有油菜花的美丽,那是一种蓬蓬勃勃的美、铺天盖地的美,而这些在田块上零零星星的其他菜花,比如大白菜花、小白菜花、莴苣花等,是小家碧玉,不大气,但耐看,越看越好看,然后在我的眼里、在你的眼里就成了美女。我依稀看到画家也注意到了那些菜花,他一直一直都这么愣愣地注视,一直一直没有挪动他的画笔,他正在构想,他要好好地表现这些菜花,使它成为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接着,春天几乎所有的花都开了,几乎所有的绿都绿了,整个田垄,整个田野,整个大地都表现出最美丽的阶段。那边桃树林,粉红色的花瓣一树一树,而梨花、杏花的花瓣是白色的,还有樱花、紫荆花、玉兰花,在田野上到处都是。而那些野花在田沟、田垄的边沿,在山坡上,开得也煞是热闹,蒲公英、苜蓿花、铃兰花,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红色、黄色、紫色,几乎涵盖了所有的色彩,而且经过了最合理的搭配、最自然地组合。虽然是自然的流露,但表现出了一种非凡的艺术感染力,一种美的张力,它不仅美了我们的视觉,美了我们的灵魂,更把我们对美的趋向拉回到自然,在自然的氛围中寻找美、发现美,让我们获得了感悟美的能力、阅读美的能力、理解美的能力。然后我们可以带上那双审美的眼睛,在我们生活的半径里,就会发现到处都是美丽的东西,一棵小草、一朵小花、一棵树,我们都会从中发现色彩、发现美,我们的生活便充满了热闹,孤独离我们就远了。
再接着,我去看画家的那块画布,阳光也被渲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霞光,均匀地涂抹在广阔的田野上,涂抹在每一片绿色上,涂抹在每一朵花上,把绿色打磨成淡青色,把五颜六色的花糅合成一团美丽的色彩,彰显浩浩荡荡的生气。望着满眼的绿、满眼的黄、满眼的五彩缤纷,我感觉到自己完全沉浸在色彩的沐浴里,沉浸在自然的沐浴里,我的心已沉入这片花的海洋中……
樟溪河边的枫杨树
我与枫杨树的感情是从那棵老枫杨树开始的。二十多年前,从34省道到鄞江的道路还是石板路,我们顺着石板路来到鄞江,见到那棵老枫杨树,它孤零零地矗立着,老远就能看到它庞大的身躯和茵茵的树冠。前面是樟溪河、后面也是樟溪河,右边是老屋,左边是鄞江古桥,一幅古树、古桥、古屋的场景,一幅充满了浓浓的山村恬静温馨和散发着淡淡的乡土气息的绝美田园风景画。
在老树的周围,落了一层厚厚的叶,那些枯叶子与泥土搅合在一起,树皮是灰褐色的,枝叶茂盛,树叶是椭圆形的,闻上去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树枝上长着一串串鲜绿的果实。树的主干早已被风雨侵蚀成了空洞,但是干枯的分枝上长出的枝条依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的根系由于常年经受雨水冲刷,很多裸露在了地面,斑驳的树干上,青苔遍布沟沟壑壑,寄生着凌霄、忍冬等植物,那些深深浅浅的藤蔓在树干、树枝上千折百回,与树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它们依附于树躯体,从树的躯体吸取养分,然后生成,成为树的一部分,春天它们与树叶一起发绿,然后蔓枝,藤须以惊人的速度开始缠绕,然后吐蕾,然后开花。
这棵极其普通的树,长期以来,我却叫不上它的名字,许多人也说不上来,听好多老年人都叫它为“溪口树”。关于那棵树的历史、那棵树的树龄,我也问了好多老人,结果也差不多,他们的答复也是非常的模糊,有的回答说,在他一出生,那棵树就已经存在了,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有的回答说,自己是从外面迁进来的,这棵树一直是这个样子,都是含糊其辞,印象有点模糊,我的肉眼无法穿透斑驳的树皮,透视隐藏着多少圈的年轮。
我至今也没能考证出它的年轮,通过百度搜索,我知道了老人们口里的“溪口树”,其实就是枫杨树。再后来,随着道路的建设,汽车时代的到来,我越来越深入樟溪河的中游和上游,看到了成片成片的枫杨树。在樟溪河的流域、在樟溪河的溪滩上到处都是那种树,它们因为得到了樟溪河的滋润,都显得异常茂盛。在溪流狭窄处,枫杨树长得更加密匝,树冠一直能覆盖到了对岸,使得溪流笼罩在树荫底下,流水变成褐色,阴森森的。如果在早晨,在樟溪河的水面上,会弥漫起淡淡的水雾,那些枫杨树在水雾中,似梦似幻。
我徜徉在枫杨树的领地,在枝枝杈杈的勾勒中,体味大自然赋予的意境。在似梦似幻的意境中,我听到鸟儿天籁一般的叫声,听到溪流“哗哗”地穿过鹅卵石的阻挡,听到了轻风吹过树林,甚至听到小松鼠在穿越树梢的“飒飒”声。当阳光铺上枫杨树的树冠,渗透过树枝间隙,投下了斑驳的光斑,仰望树冠,是透明的绿,天空被绿色笼罩。透过枝枝柯柯,我发现天是那么蓝,又是那么辽阔,底下溪水清澈见底,枫杨树完整地倒影在水波里,融化在梦幻里,是一个多么纯净的世界,我仿佛与这枫杨树、这蓝天、这溪水融为一体,彻底陶醉其间。越往上游,溪边的枫杨树越是茂密,越是清郁,绿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枫杨树是最顽强的树种,不管大自然给它多么恶劣的环境,不管是旱季、是雨季、是山洪,它都能无声地忍受。不管天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都不能吹倒它或吹折它,它总是迎风挺立在那最艰难的环境下。在北风呼啸的冬季,它一丝不挂地昂首屹立,以它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以它对未来满满的期待,顽强地忍受着寒冷,昭示着它的坚强、它的顽强、它的韧劲。它厚重的线条只有戈壁中的胡杨树才可以相比,我崇敬茫茫戈壁中的胡杨树,枫杨树与它一样,它的每一道树皮都是皲裂的,灰褐色的身躯让你看到裸露的肌肉,是一种积极与大自然抗争,又积极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诠释。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它表现出生命的顽强。
枫杨树的生存能力和生命的延续性,是任何一种物种所无法比拟的。我原先以为,在樟溪河两岸布局的枫杨树是人工栽种的,但随着我越来越进入樟溪河的深处,我对枫杨树的特点、习性也越来越了解,我发现溪边绝大多数的枫杨树都是自然的产物,它们都在自然的状态中形成和成长。它们通过根须和种子繁殖,不需谁来呵护,水就是枫杨树的生命,在水的滋润下,它一天天茁壮成长。那些溪边与艾草和蒲公英一起生长的小枫杨树,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它们要在头上的“大树们”的绿荫还没有盖满以前,通过光合作用,储备充足生长素。枫杨树可以说是长得最快的树种之一,只要没有人类破坏,大部分的枫杨树都能成长,即使在人类的破坏下,它也能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长成参天大树。
在樟溪河流域有好几段人工建筑的堤坝,在垒石的空隙间,枫杨树的树根盘根错节,根须通过狭小的通道把石缝凝固,然后在堤坝下面结出树痂,耸起巨石般的脊梁,一个接着一个,托起一棵棵巍峨的大树。它们在无法生存的条件下,完成了生命的涅槃,挑起了自然母亲赋予的使命,它们的主根虽然不能扎于泥土,但是根须已经伸入溪流之中,吸取自然的精华,它不仅满足了自己的生存,同时又坚固了堤坝,人与自然在不经意间完成了一幅生命的杰作。我庆幸那些堤坝是三四十年前的堤坝,那时还少用钢筋水泥。
而那些被钢筋水泥浇灌的堤坝就没那么幸运,人类把混凝土搅拌机带到自然深处,在原本自然状态的溪滩筑起了坝,自然的美学价值被彻底颠覆,我们的好心,正在被自然取笑;我们的好心,正在对自然造成灾难,我们不该为自然界多去操心,我们的好心可能会破坏它们千万年达成的默契。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尽量不去做什么,那钢筋水泥的堤坝上没有一片自然的绿色,溪水和溪边的灌木、水草和绿色缺乏了灵动的激情,枫杨树也没了生存的空间……
溪边的小木屋
雨季到了,几个月没下过一场透雨,樟溪河上游的水量越来越少,我正担心再这样下去,溪水会干枯。长假的大部分时间,我住在樟溪河边的小木屋里,每天在溪滩边徜徉。以前浩浩荡荡的溪流变得稀稀落落,溪道大多是裸露的鹅卵石,那些艾叶和数百种的杂草在风中摇曳,像是在无奈地呻吟。我的心与这条樟溪河紧紧地连在一起,我祈求老天爷能下一场透雨,渴盼樟溪河满盈起来、鼓胀起来、涌动起来。我的心一直揪着。这天夜里,在我的木屋里、在睡梦中,我突然听到淅淅沥沥的声音,是雨打在屋顶和庄稼的声音,接着是“沙啦啦”的声音,那是雨水打到水面的声音,这是大雨的信号,一般的小雨落到水里是没有声音的。迷迷糊糊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听到溪水在使劲地鼓涨,似乎看到上游的水在奔涌而下。
寄情山水,与世无争,晨读夜息,这是多少读书人的梦想。远离嘈杂的俗世。在大自然中找一个寄宿,哪怕几天、几个小时,脱掉“浮躁”的外衣,人的心灵便会得以充实、缺氧的大脑便会得以清醒、指尖的文字便会自然地流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正是我阅读的旺季,那时我几乎把所有的零用钱都用来购买书和杂志,我会花一个月的零花钱买上一本《当代》《收获》《小说月报》,这一个月里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了,我忘了是在《当代》《收获》还是《小说月报》里,读到了叶蔚林的小说《爬满青藤的木屋》,小说的情节我已经忘记了,可是小说的题目却嵌入我记忆的深处,我思想的木屋便青藤缠绕。每次到乡村,见到那种被藤蔓包围的老屋,我就会兴奋,就会在老屋前放慢脚步,或者停下脚步,在老墙上寻找藤蔓的纹路。
二十多年前,知道了一个叫梭罗的美国自然主义作家,他被美丽的大自然吸引,在康科德城的瓦尔登湖边建起一座木屋,建立了自己物质的木屋,更重要的是他在精神上找到了归宿。他每天在湖边散步,阅读、思考、观察,把大自然的每一个变化都写在笔记里,写下了著名的《瓦尔登湖》一书,他的物质世界虽然匮乏,但是收获的却是精神。他说:“身处发达的物质文明中却经营一种原始的流放式生活,在远离喧嚣的湖边得到了精神的慰藉。”从此我的心里便泛起了回归大自然的层层涟漪,层层涟漪在不断地扩散,不断地澎湃,最后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波澜、强烈的愿望。尽管工作很忙,但我还是抽空到樟溪河边散步,呼吸清新的空气。妻子见我那么喜欢樟溪河,便托在龙观乡的亲戚,在樟溪河边找一间房屋,接着看了好几户房子,反反复复了好多次,总算相中了现在买的这个木屋,付了购房款,签了君子协议。因为是村民的房子,按照规定,不能办理房产证,不过大家都说得好好的,不得反悔。于是我总算在美丽的樟溪河边占了一席之地,有了属于自己的风景。
清晨,鸟儿的声音把我从梦里叫醒,我便会从床上起来,披上上衣,推开房门,一股清新的气体会毫不商量地涌入屋里,屋外是迷迷糊糊的一大片雾气,不过,溪流的痕迹清晰可辨,那条碎银子一般流淌的樟溪河,从很远的山谷中流过来,又流向很远的远方。我的思绪非常活跃,一会儿跳到樟溪河上游浓郁的森林,涓涓的小溪在林中徘徊;接着就跳到了樟溪河下游鄞江段开阔的水面,四周是鸟雀的啁啾,燕雀、山雀和伯劳鸟在竹林、树林和灌木丛里歌唱;再远处,我看见一行白鹭在自由地飞翔,还看到,枫杨树上硕大的山斑鸠正在舒展身体,准备作长距离的飞行。我会把思绪顺着山斑鸠想要去的地方,思考了很多种的可能:那是上游的谷地,那里的野草莓到处都是,野樱桃已经半熟,还有许多不知道名字的红红的、浅红的、紫色的浆果挂在缠绕的藤蔓上,挂在溪滩边已经崩塌的堤坝上。灌木丛里还会看到零零星星的一些小果子,那些果子大多不能吃。从红色的、浅红色的、紫色的果子想开去,便是那些漫山遍野开着的花,那些大红特红的野杜鹃花,好多野草也在开花,紫云英、铃兰的花是粉红的,与之相对应的黄颜色的花在野外占了明显的上风,满眼是黄色的小花,从各种姿态小草里开出来的花样颜色都非常接近,说实在的,我也分不清它们的归属,我的责任是尽情地欣赏它们,看它们动人的姿态,闻它们散发出来淡淡的清香,附带关注在花蕊中嗡嗡叫的蜜蜂,还有扇动翅膀的蝴蝶……
在溪边爬满青藤的木屋,在靠近溪流的窗口,我会默默地阅读普里什文的散文集《林中水滴》,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声来,那些令人心血沸腾的句段把我带入到完全的忘我境地:水的春天集中了彼此相近的声音;有时,你半天也分不清那是水声汩汩,还是雷鸟低吟,还是蛙鸣。一切都汇合为水的歌声,田鹬在水面上和谐地像神羊似的叫着,山鹬和着水声发出嘶哑的声音,麻鸠神秘地呜呜不休:这奇怪的鸟鸣全都出于春水之歌。我还经常阅读梭罗的《瓦尔登湖》,在梭罗的大自然中去寻找生命的哲理,梭罗认为:美的趣味最好在露天培养,再没有比自由地欣赏大自然更让人快活的了。在处于大自然包围中的木屋里,我享受着非物质文化,回归到生命的最初形态,与大自然真正的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