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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稗史

2016-03-17刘章

文学港 2016年3期

“一条线”传奇

一九九六年的秋天,人们在谷场上搓玉米。一个老太太站起身来,笑声朗朗地和大伙说:“我老头叫我呢,我该走了……”她拍拍屁股,从衣兜掏出一把钱递给她的儿子:“你花吧,我用不着了……”又把烟袋交给一个老年妇女:“给你留个念想吧……”然后她便往家里走,见了人还说“拜拜”。人们在背后笑:“这老太太,得精神病了吧?”一进院,她指着堆积的乱柴对孙子媳妇说:“快收拾一下,一会儿来人了。”进了屋,她找出早已准备好的“妆老”衣服,上炕就穿,穿完往枕头上一倒,溘然而逝……

这个明明白白无疾而终的老太太,大名不扬,绰号却是方圆几十里人人尽知,人们都叫她“一条线”,终年八十七岁。

“一条线”死的传奇故事流传了多年,我也思考了多年。

“一条线”所生活的那个村子,是个四周环山,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山庄。只有小河出山处有一道石门,是与外界的通道。大概就是因为与外村相通不便的原因,在那没有什么文娱活动的农耕年代,人们晚上串门子、闲谈,是唯一的消遣。那个村一向性生活较乱,与“一条线”同龄有四大风流女,绰号依次为“花狐狸”、“小火罐”、“烂板凳”、“一条线”。其中“一条线”下场最好。

“花狐狸”,身段也好,面色也好,男性追逐,来者不拒。因与一游医通奸,丈夫生病,游医用药,男人死得不明不白。她与游医结为夫妻,游医生气时揪起她的头发打,骂她“破烂货”,憔悴而死;“小火罐”是野汉子与她性交传出的绰号,地痞、流氓,甚至日本的特务,都想体验、尝鲜,羞得她的丈夫割去自己下体而死。鬼子倒台后,气得乡人教训她,单用猪毛绳抽打她下体。因性乱,无儿女,远嫁他乡;“烂板凳”因被人乱坐,得梅毒而亡……

老童家是那个村的殷实之家,童老爷儿(乡亲尊称)是村里的头面人物。生子童俊五官清秀,人也勤快,可惜身高只有一米五,还耳聋。“一条线”本是贫寒家闺女,嫁到童家,日子可过,是满足;丈夫身矮又聋,是遗憾。童家善良,将亲故中哑巴、傻子都收留过来,管衣食,让他们干力所能及的农活。童俊也只会干活,不善指使别人。这样,“一条线”便自然而然地成为童老爷儿下面的里里外外二把手了。“一条线”生下长子之后,便和庄前北大梁的人高马大的光棍冷宝好上了。在那个村子,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后来“一条线”和年轻的女人说:“老娘儿们夜里和男人睡觉,还能耽误做饭?我年轻时夜里睡不着,背起孩子就过南梁,来回六七里,早晨从未误过做饭……”或许童俊因自惭形秽,不管妻子,童老爷儿知道儿子不能叫媳妇满足,也不管。如果童老爷儿像《原野》里的瞎婆子一样,也许有另外的结局。因为她越轨而不大乱,只往北大梁冷宝那里跑,因此才叫“一条线”。

就这样,“一条线”生两男两女,一、三像童,二、四像冷,交替而来,乡亲们也见怪不怪。她在那个放纵环境里,放而有度,也得到家里的宽容。

“一条线”健康,泼辣,爽朗,家里地里,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也能指挥别人,收容的傻子、哑巴,个个都善始善终。她对丈夫童俊,从不歧视、虐待。儿女们对父母,一样知亲,知孝。作为大户人家,左邻右舍,借借找找,“一条线”也会和睦相处。

“一条线”属于善人,也善终。不过,她的善终,超过人们的预料。

蛇皮二胡

一条青山北列,云崖上斜挂柏树,很是壮丽。山峰下是个草甸子,杂树丛生,野草繁茂。山的整体就像一把靠椅。很久以前,有人在草甸子上见一条黄蛇,体上生鳞,头上生冠,老百姓说蛇生冠便是龙,这山便得名金龙殿。蛇,俗名长虫,附近的巫婆神汉,常常有长仙附体,说仙躯就在金龙殿上,仙人随云而来,随雾而去。

离金龙殿八九里的一个山谷里,住着一个后生,他家祖祖辈辈以采药为生计。后生通文墨,知音律,白日上山采药,云山雾海,赏花听鸟,夜来吹吹拉拉,自得其乐。初夏时节,百草抽芽,正是采药的黄金季节。年轻的药工肩背药篓,手提药锄到金龙殿上采药。

山野的树叶都放开了,有翡翠绿、豆绿、白菜绿,幽幽地散着香气。山桃花儿早谢了,山李子花儿早谢了,结出嫩嫩的青果儿。药工采药都是先登山顶,由上往下采,省得药篓越背越重,费劲。他正向上攀登,从一簇霸王草下扑啦啦飞起一只野鸡,他认得,是只母鸡。他扒开草丛一看,原来有一窝野鸡蛋,三十多个。他心想,没有动静时,母鸡还会回来的,等下山时悄悄走进,用褂子一捂,鸡也捉,蛋也捡,有多好。他径直奔向山顶,从石缝缝里采防风、苍术、柴胡,在山坡上挖玉竹。干活人天短,不知不觉,天已近午了。药工坐在山上休息,听林子里、草丛间东一声西一声野鸡啼叫,听鹧鸪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歌唱,显得整个山野寥廓而幽深。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境地,常常撩拨起人的一种情怀。他想起了年轻美丽的妻子,此刻,该到泉边挑水洗菜了,他仿佛看见翠谷里宝石般的泉子里,荡着妻子的秀发和粉面。也难怪,春天里远客思归,他才离家半天就想她了呢。他不由得念起关于四味草药的谜语:

已是榴红五月初,谁家窗子两边糊,

丈夫出外十年整,捎来书信一字无。

这四味草药谜底是半夏、防风、当归、白芷。连谜语里也短不了闺中思夫之情,在他极熟的谜语却发现了新意。这在未婚前是不会理解到的。药工独自笑了,他真有些归心似箭呢。他想起了野鸡和蛋。如果药篓里装上活鸡鲜蛋,让妻子一惊一喜,到了晚上,山珍一碗,烧酒一壶,夫妻在月下拉拉二胡,唱段小曲儿,该有多少情趣?

年轻的药工走近霸王草丛的时候,把药篓轻轻放下,脱下褂子向草丛走去。他看准野鸡窝刚要一扑,不料,野鸡窝里黄澄澄、亮闪闪,有一条茶碗粗的黄蛇!他倒退了一丈。不消说,野鸡蛋叫黄蛇吃了,这实在让人扫兴。如果不是为了这窝野鸡蛋,他不会打蛇的。现在,他有气,气生仇,仇生力。他回头抄起药锄向蛇的头上打去,这蛇吃了三十多个蛋,太笨,只是尾巴甩了两甩,就死了。他为不让蛇腥沾染草药,寻了条葛条捆住蛇头,拉着下了山。

回到家里,他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净过手,吃罢饭,把蛇皮剥下贴到墙上,准备做二胡用。原来是一条母蛇,肚子里剥出许多蛇蛋,妻子啧啧。

中午,药工拿了一张老羊皮,到一棵栗树下去睡午觉。

他刚要睡沉,听见沙啦啦响声由远而近,睁眼看树叶,纹丝不动。怪,既不是水声,又不是风声,而且越响越近,让人毛骨悚然。他坐起循声一看,叫了一声“我的妈!”原来是一条黄蛇正向他爬来。说时迟,那时快,他“嗖”的一声攀枝上树,用手折了根酒盅粗树枝。这时黄蛇已来到树上,伸着信子向上爬,他左手抱树,右手举棍,照蛇七寸狠狠打去,黄蛇掉到树下,尾巴啪啪乱抽。

这时药工的妻子也闻声赶来了,连声叫险。不用说,这是条公蛇,是从金龙殿追来的。他又把它剥了皮,贴到墙上。

药工的妻子说:“蛇还这样钟情呢,死到了一块儿,要做二胡,就各做一把吧。”药工依言。

听说这两把蛇皮二胡很怪呢,若用其中一把独奏,喑哑、沉闷;若两把同奏,明快动听;若男执用母蛇做的,往往神韵自来,曲终而音不绝。

药工夫妻自耕自食,恩爱无比,白头偕老。

那一对蛇皮二胡陪葬去了,人琴俱亡。

黄先生

我们那儿管医生叫作先生,现在的人称医生为大夫,一般农民还称先生。黄先生是我所敬重的大夫之一,要说起他,不得不说一些远一点儿的事。

新中国成立前,我们那个山乡只有一个王家药铺,卖些丸散膏丹和草药。药铺的主人也懂些医道,极少出门行诊。一旦出诊,要病人家赶着毛驴去接,还要酒肉招待。穷人的命不值钱,得了病和阎王老儿硬抗,抗不过的交命。多少有几个钱的家得了病就去药铺买药,药铺掌柜的问病卖药。不过都是一些黄面面、黑丸丸,不一定医好病,也不一定丧命。其实丧了命也找不上药铺,理由有的是,不是没说对病情,就是买少了药,再不就是没忌口,例如,喝冷水,吃生冷食物。

请医,买药,只是办法之一。得了病还可以请巫婆神汉,点香火(香火是家家必备的,农民手头有两个铜板,肉可以不吃,香不能不备),在烟雾缭绕中唱上一阵。附体的仙家一般是黄仙(黄鼬)、狐仙(狐狸)、长仙(长虫,即蛇),也有极少数蚧仙(癞蛤蟆)。其次是偏方、土方。头疼脑热拔火罐(没有火罐用坛子),用手蘸凉水拍打,用萝卜叶子擦,用顶针(或铜板)刮。老人们说:“刮打是老施法子。”这些办法确实收效甚快,我都受用过。偏方里也有鱼目混珠,有些医法就毫无道理,太恶心。例如,得了瘟疫吃女人的洗脚水。原先女人缠足,乡下人又不常洗脚,那味道恐怕八味俱全,九味俱全,唯独没甜味儿、香味儿,不知此法是谁发明的。那灵魂方面的病更有特殊疗法。

如果是小儿夜哭,就请识字人用黄表纸写个帖儿贴到大路旁去,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哭郎一睡到天亮。”遥控治疗!

如果小儿贪睡,没精气神儿,那是丢了魂儿。我小时候就爱丢魂儿。丢魂儿的时候,到半夜鸡不叫狗不咬的子时,妈妈将茶碗里放满小米,领着我到房下水泉边轻轻敲击,边敲边唤:“老儿子啊,跟妈回家来吧。”我按妈妈事先教的话答应:“来啦。”夜黑如墨,周围的大山像怪兽,煞是怕人!

“老儿子啊,回家睡觉来吧。”

“来啦。”

我紧紧跟着妈妈,生怕身后的黑影儿把我拽下,毛发直立!回到屋里,茶碗里小米若是凹下去,便是把魂找回来了。茶碗里的小米经敲,经颠,能不凹吗?我的魂儿常丢,每次都找了回来。

要是突然得了急病,高烧、呕吐,那是遇见“撞客”,就是说让恶死的鬼摄了魂去,那得请“撞客”、送“撞客”,用纸钱赎买魂儿。请送“撞客”的办法是:在炕上放满满一碗水,拿三根筷子在碗里戳,旁边准备一把砍鬼的菜刀,边戳边叫着死人的名字,如果三根筷子站住了,用菜刀一砍。

我也得过“撞客”,请送“撞客”的神医是我妈担任。我们那个小村恶死的人很少,我的“撞客”总是那个当过几天土匪被打死的刘清。每次我得了“撞客”,妈妈总是一手扶筷、一手持刀地说着:“是死鬼刘清吗?是死鬼刘清你站住,你缺钱我给你烧几张纸,别在这儿折腾我老儿子了……”等三根筷子沾上水,粘在一块儿,立在碗里,妈“啪”的一刀,三根筷子飞到地下。妈又怒斥道:“快退,快退,再不走我请出山神土地太上老君捉你,打你下十八层地狱。”

“撞客”退了,妈妈就到刘清死的地方烧几张纸钱。几张草纸就能从恶鬼手里买回一条命,真便宜!山神、土地、太上老君一次也没请来,妈妈不过吹吹大话而已。我多少次丢魂少魄,大难不死,也够命大的。

新中国成立后,乡里建立了药社,国家派来了医生。医生换了几个,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黄先生,包括他的相貌、他的衣着、他的人品。

黄先生是安徽人,什么县什么村的,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到北方来的,也没人知道。当然,县卫生局肯定是知道的,只是村里没人去问过。他从未回过家,闭口不谈私事。

黄先生在村里有个口盟兄弟赵福兴(不举办仪式之盟)。俗话说:“干亲认上门,不是为财就为人。”有的人家干亲多是因为日子过得旺,图沾光;有的人家是因家有妖姑美妇,于是有些好色之徒附而攀之,以亲故为由,往来方便,徐图不轨。黄先生的盟弟日子一般,仅可糊口,又中年丧妻,只有一女一男两个小娃儿,人财两无可图。黄先生孤身一人,每月六十多元工资,烟酒不沾又不拈花惹草,冬天一身青布棉衣,夏天一身蓝布单衣。夏天连袜子也不穿,过河时把鞋一脱,哗哗涉过,坐下休息,晒干走路。他走路极快,人称“赤脚黄大仙”。黄先生常往盟弟家填补,久而久之,盟弟心里不忍,说,大哥,你看这……

“唉,什么这个那个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等我咽气那天,人事不知,你给我找个有山花野鸟的阳坡窝窝埋下,也是咱兄弟一场。”黄先生说罢微露凄情。

因为有了这个盟弟,黄先生和村里人都有个称谓,该叫叔的叫叔,该叫婶的叫婶,混得人缘极好。我管他叫大哥。

有一回,黄先生给我妈看病,我在旁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妈妈说:“你姥姥想外甥了,念叨你呢。”黄先生一笑,缺两个门牙处露出个黑洞洞,说:“二婶子,老兄弟感冒了,赶紧多喝开水。”他又拉过我的手,在拇指与食指间掐,掐得我热汗直冒,果然喷嚏停止。从此,妈妈也懂得了“感冒”这个词儿。

村人某得了眼疾,上了许多眼药不见效,让黄先生看,黄先生说:“病根不在眼上,在肾上,肾就是腰子。肾火大,肾水亏,眼必干涩。吃两盒六味地黄丸吧。”一吃,果然灵。人们交口称赞黄先生的医道高。

别的医生下乡看病等人接,下雨了,下雪了,还得病人家拉毛驴去接。黄先生不,他自己到处跑,村里人谁有什么毛病,他肚子里有一本账。所以,有时病人正念叨他的名字,他背着药箱笑呵呵进屋:“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些老年人说黄先生真的有仙气。

黄先生的话灵。

开春了,村里容易闹瘟,黄先生让人家挖点苍术泡在泉水里、水缸里;谁家的猪圈厕所离屋近、井近,黄先生说挪挪,主人就挪。黄先生的话比阴阳先生的话灵。

谁家看病买药没钱,黄先生就给垫上,有了钱还他他就接,不还也不要,他不记账。很少有人不还,人说,谁欠这样有德的人钱不还,谁缺德。

因为有了黄先生,人们少得了病,少死了人。少病多少?少死多少?这难说,总不能把某某人统计在表上,说:“你本是应该得病……”也不能把得过病的人都列在该死的名单上。有了黄先生死鬼刘清们少得了许多纸钱,巫婆神汉生意萧条,他们不恨黄先生,也许是不敢恨。但黄先生没有得奖,没上过光荣榜。

都说医生心硬,不爱掉泪,因为他们看的病人太多了,看的死人太多了!人说黄先生的心是豆腐的,软得很,谁家死了人他也跟着哭,不过从不大哭,只是跟着噼里啪啦掉泪。如果谁中年或青年丧偶,爱笑的黄先生总有三天不笑。

黄先生无所好,唯一爱好是种花,在乡医院的院里种山桃,种月季,种榆叶梅,都是木本,没一株草本。有一次我问:“黄大哥,怎么不种点草花,开得繁茂?”他吁了口气说:“老兄弟,你看,木本花,花落了,树还在,还结果儿,草花呢,挺鲜嫩的,暴雨一打,风霜一摧,花凋叶残,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我听了幽幽动情,至今不忘。

一九五八年,母亲病,我请黄先生诊断,黄先生望闻问切之后,开了药方,出门对我说:“二婶得的是肝炎,要是别人能医好,二婶子不能,脾气不好。老兄弟,你只管尽孝心吧。”果然如此。

次年七月,黄先生患痢疾在医院休息,听说困难户崔万来也闹痢疾,涉河去医,老崔好了,他却病重了,不久与世长辞。他的盟弟在一个向阳的山坡埋了他,坟头种柏子山桃,常有月投云影,鸟鸣树枝。黄先生死了,全村人都哭了。

他什么财产也没留下,遗物只有几本药书。在一本《傅青主先生女科》里发现黄先生很旧的手迹,那是一首七言诗:

漂泊天涯路渺茫,梦魂明月短松冈。

只形孤影孑然去,留与人间是爱肠。

原来黄先生会作诗!诗不难理解,为悼亡而作,凝结着先生的痛苦与追求,这诗的背景是很深很深的隐情。

黄先生是个凄美的谜。

老牛倌儿

老牛倌儿又叫大下巴。他姓吴,他们那辈人中间那个字是“玉”,老牛倌儿名字的第三字,现在村里的年轻人不知道,上点年岁的人知道的也不多,我因在村里管过户籍,还记得,那是个“琢”字,取玉琢成器之意,很讲究。老牛倌儿应该说是块璞玉,究竟琢成器也未,我不敢枉加评断。老牛倌儿是他的一生职务,大下巴则是他的面部特征。如果跟时下一样把名字和职称连起来,应该是吴玉琢老牛倌儿。他头大,额空,下巴长而且翘。怎么形容才让人明白呢?唉,就像自行车的车座子,宽的那头再鼓些,安上眉眼,中间安上鼻子和嘴巴,窄的那头再翘点儿,厚点……

他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怪好看的,就像年画上的老寿星。

打从我记事起老牛倌就放牛。

听老人说,他的父亲日子过得很不错,他从牙牙学语就念书,念到十五六岁,什么《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五经四书”都念过。人说老牛倌是喝墨水长大的。说他喝墨水不只是读书的意思,他是真喝。据说他是笨而好学,背书背不下,就把砚台里的墨汁喝下。可惜他头大脚轻,干活没力气,书上的字会背不会写,不要说写文书、状纸,写信也不行,只好放牛。实际上他是放了一辈子牛,是从小牛倌晋升到老牛倌儿的。按理说小牛倌应先升到大牛倌,因为他只能放四五头牛,再多了放不过来,追不上,他隔过了这一级。他也从未当过羊倌儿,因为山羊攀岩越岭,他追不上,不能胜任。

他放牛很少上山,都是在河边上、地沿上。他放牛的时候,头戴一顶草帽,身披椴麻蓑衣,怀抱一根荆木棍(他从不用鞭,他说放牛也是教,老师都是用教棍,他说得对,秦始皇就是老师用荆棍教成器的),手捧一本书,两只眼睛笑眯眯地从牛背移到书页上,从书页移到牛背上。牛背也是书,书也是牛背。偶尔吆喝一声:“黄黄犍犍子——回回来!”“花花腰腰子……”除此,便是摇头晃脑咕咕哝哝地念书。他口吃,念书不口吃,小时候只觉得他念书的样子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像唱歌,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直到我读高中暑假回家,才听他咏的是《诗经·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那情景我至今还记得,流水溅溅,书声悠悠,群牛吻地,老翁鹤立。

孩子们淘气,有时冷不防去扳他的下巴,他从不用粗话骂人,总说:“咳咳,不不懂懂得仁仁义义礼智信信……”大下巴颤抖着,像小簸箕在扇动。

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夏天牧归时他攥一把野花,秋天牧归时他装些野物,黄昏时孩子们在村头等他,分野花,分野果。有时他高兴了还把小男孩抱上牛背。

妈妈从小嘱咐我,不要没大没小的,不要戏弄傻子、哑巴,见人要有尊卑长幼,该称呼什么称呼什么。论庄亲我管老牛倌叫表大爷。每次见了他,我都喊一声:“表大爷!”要是过年,必弯腰拱手作揖,他嘿嘿笑,笑得蜜篓似的:“表表侄,你你你真真是懂得仁啊仁义礼智信!”仁义礼智信是什么意思,我回家问妈妈,妈妈也说不明白。

人都说老牛倌仁义。有些放牛放羊的,摘瓜掠枣儿,掰棒子去烧吃,偷老倭瓜,掏瓤子,再装上爬豆或红小豆用篝火烧熟去吃。甚至恶作剧,把蔓上的倭瓜挖下一块,屙上屎,再堵好,刀口很快愈合,倭瓜长得个大如皮球,等摘回家到锅台上一砍,臭气熏天!老牛倌儿不,他不动一瓜一枣儿,闲时还在地边拔拔草,把瓜秧往风凉地方引。有一回,他的牛吃了老刘家的庄稼,他去找人家道歉,进了门笑眉笑眼,下巴抖动着:“大大兄兄弟,牛——大大兄兄弟,牛——”主人看他着急,忙说:“大哥,唱。”他悠悠唱道:“牛吃庄稼了……”主人一笑了之。

我在承德高中读书,当时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被村里人看成大秀才。寒暑假回家,老牛倌常在河边拦住我,问字,稀奇古怪,一问一个愣。例如,我们那儿形容跌跟头挨摔是“坡伊呀”,这个字该怎么写?从水里拔草,“滋儿”一响,这个字怎么写?我说可以用两个字拼在一块儿,他摇头,说古书上没这个写法,都是单个字儿。我无可奈何。

有一回他拦住我,让我到承德千万给他买一部《掏灰耙造反》,我说没有这样一部书,他很伤心,颤抖着大下巴,老泪纵横。我头次见他脸色那么难看,下巴拉得更长了。他说,人们都瞒着他,不帮这个忙。我大惑不解,问被人称为大先生的叔父是怎么回事,叔父说,这个根本没有的书,老牛倌托他买半辈子了。

掏灰(也叫扒灰),是长辈男人与儿媳侄媳通奸之谓也。

原来老牛倌有个侄子死了,他的一个堂弟要娶侄媳为妻,寡妇哭坟的时候,叔公跪在一旁祷告说:“我的大侄子啊,你可别回家欺床啊,你媳妇跟我了。”惹得侄媳大骂一顿。这事传到老牛倌耳里,气得发昏,他骂堂弟太不懂仁义礼智信了!有人跟他开玩笑说:“这不新鲜,有一部书专门写这种事叫《掏灰耙造反》。”他便信以为真,惦在心上托人买。

唉,这个老牛倌儿,这个吴玉琢啊!

老牛倌死了,他的名字没有死。

谁家要是不想让孩子读书,就说:“不成器的念书也没有用,老牛倌儿念了五经四书,还不是放了一辈子牛!”

谁家想让孩子念书,就说:“念书总比不念书强,看人家老牛倌儿,连吆喝牛也不用脏话,一辈子没动人一瓜一枣儿。”

关于老牛倌儿,有不同的议论,没有共同的结论。

可惜的是,老牛倌至死也不知道掏灰靶造反是胜了,还是败了,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大青裤子

大青裤子是一个人,不是一条裤子,但与裤子有关。

他姓伊,名永安,因为人穷,没有字号有别号,大青裤子是他的绰号。

他膀阔腰圆,力大气足,从不爱穿瘦巴巴衣服,裤子、棉袄都是肥肥大大的。一到夏天就不穿褂子了,一是图省衣,二是图利索。裤子是不能不穿的,从前乡下人不时兴穿短裤,他总穿一条青布肥裤。为的是禁脏,省得成天洗。“大青裤子”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大青裤子能干,肯卖苦力,干什么像什么。他上山割柴,总把镰刀磨得飞快。砍干莠穗,白光一闪,穗子落地,茎儿不摇;他割柴的刀口必是兔耳形,没有劈茬儿,往柴垛上一垛,像千万手指排列,纹轮清晰;烧炭是山里人第一等技术活儿,他最拿手。烧炭看火候闷窑十分关键。闷得早了要夹生,把烟憋在炭里,烧炭人叫“野鸡脖子”,这种炭生火冒烟,不经烧,挺粗的炭冒完烟便碎成小火炭,很快化灰。闷得晚了,叫“过了”,分量轻,又不禁炼,烧炭人、买主两不合算。闷得恰到好处的是白顶黄根,用指一弹,叮叮脆响,如景泰蓝瓷器之声。大青裤子烧的就是这种炭。卖炭人驮了大青裤子烧的炭到遵化城铺口卖,掌柜的用手指一弹,连夸:“好炭!好炭!”赶脚人争着装大青裤子的炭卖,于是,大青裤子的名字在遵化以北,百里闻名。炭市上,如果买主犹豫,掌柜的便说:“大青裤子的炭,没挑儿!”

大青裤子能干,会烧炭,会种田,不喝大酒,抽的叶子烟是自家栽的,不嫖(山里人嫖也不花钱,一般是两厢情愿),但没攒下钱,粮食也常不足。怎么搞的?不是赌钱,是打赌,他爱凿死理,好抬杠,人家是“吃冤吃损不吃亏”,他是宁可吃亏,不吃冤损。

他打赌一打一个输,输了不搅赖。

有一年他给柳文和家种地,一天就输了六斗棒子。

山沟子地块儿小,石头多,种地费工,年年是清明开耠子,一直种到芒种。先说这块小的,有个小故事。某年,某月,某家,两个儿子去种田,老子嘱咐:“那几块地零碎,一共是三十六块,别种丢了。”哥儿俩种完细数,只有三十五块,实在找不到,只得收工,临走一穿褂子,原来褂子盖着一块地。地块小,种地就慢。那年快到芒种时节了,柳文和到老阴坡剥楸子皮,见山涧冰还未化完,知道大青裤子好抬杠,想赚他。地头歇时,柳文和说:“别看天这么热,说不定山上还有冰呢。”大青裤子眼梢一挑,嘴一撇,“梦话,狗都耷拉舌头了,还有冰!”别人早串通好了,在一边拱火:“柳文和,敢不敢和伊永安打赌?”

“赌就赌,三斗棒子的!”

柳文和就像到鸡窝取蛋一样把冰块取回来了,大青裤子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真怪”就认了。

那年月,山里人不是过年过节不买大米白面,种地是重活,吃大黄米黏糕。大黄米即黍米。第二天一边种地一边闲谈,说中午饭是黏糕,黏糕最是硬食,最经饿,胃口不好的,一边吃就有睡着的,再大的饭量也不过三块。山里人讲三乎,即:狼乎(多的意思)、热乎、烂乎。不讲样式,图实惠,三块黏糕一般是一斤半面以上,大青裤子能干,能吃,敞开肚皮,一个顶俩。他不以为然地说:“照你们说的,黏糕成金子了,我能吃六块。”柳文和眨巴眨巴眼,有了主意:“老伊啊,你若吃六块,我赢你的三斗棒子不要了。”

大青裤子蛮有把握地说:“吃不了六块,我老伊再输你三斗!”

“一言为定。”

“吐出的话还能收回。”

柳文和的二儿子庆儿是个机灵鬼,正在地边玩耍,柳文和悄声说:“回去告诉你妈,中午的黏糕打成六块。”

中午回家吃饭,见一笼屉黏糕,横三刀,竖四刀,中间正好是六块。大青裤子一见,翻白翻白眼说:“大伙儿吃吧,老伊再拿三斗棒子。”

你想,大青裤子能积下钱粮吗?

大青裤子打了一生赌,只赢了一次,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抗日战争爆发,烽火连天,长城成了汪精卫二满洲与伪满洲国的“国境线”,关外的燕山丛中除了日本人设几个“人圈”(部落),广大山沟都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区。大青裤子不能烧炭了,烧了炭也没处去卖。他到阎王鼻子山上租种了几坡镐头地。

镐头地,就是山坡坡地,石头多,没墙没堰,不能做垄,不能施肥,更不能下耠子。种地的时候,用手把种子满坡一撒,用镐头刨,翻石头。锄地的时候,能下锄地方下锄,不能下锄的地方拔拔草,挪挪石头。阎王鼻子那地方都是荞麦棱子石头,盆儿大,碗儿大,拳头大,大小相间,棱角相偎,多年的树叶杂草烂在石缝里,土极肥,挂油。山韭菜叶子长得手指头宽,油黑碧绿,一丛能割二三斤;野百合根头茶碗碗大,又面又甜。这样石质的山,山多高,水多高。山高林大,有水,有田,有人家,成了当时八路军的好下处。先是游击队往这里跑,后是冀东医院迁来,再后县政府也搬来,人从荞麦棱子石头上走过,留不下脚印,又无鸡鸣犬吠之声,烧点火,冒点烟,和山岚雾气云霭融为一体,远处分辨不清。

大青裤子家,成了兵站、医院、县政府。妻子除了自己的简单家务,就是帮八路军煮饭、烧水、洗军衣。那是千真万确的军民一家。大青裤子做交通员,当收发员。抗日政府没有邮局,政府的信件都是靠一个村一个村交通员传递,交通员只知上一站从哪里接,下一站往何处送,不得知第三站是谁。有的信件这样写着:

迁遵兴县第八区大青裤子转

×××同志收:

敌人以为大青裤子是个地名,于是声言:“夷平大青裤,消灭八路军!”

大青裤子极是神气。

只是大青裤子的负担太重了,地里活干不过来,就把光棍汉大老喜刘恩找来,帮他干活。那年月,分什么你我,讲什么工钱。

医院的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跟大青裤子说:等赶走了日本鬼子,八路军掌管天下,一定让大青裤子风光风光。大青裤子信,不抬杠:“你们还能忘了老伊!”

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者无条件投降了,大青裤子家清静下来,阎王鼻子清静下来,大青裤子搬到山下,大老喜刘恩无处可去,依旧和大青裤子伙过。

土改时来个工作组长,说大青裤子对大老喜是雇工剥削,给他定了个佃富农。这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气得大青裤子成天打嗝,吃不下饭。有人劝:“大老伊,人家工作组是按本本定的,你那富农前边还有个‘佃字呢,忍了吧。”大青裤子打着嗝说:“我背上棒子饼子,咯,到县里告,咯,县里告不赢,咯,到省里告,咯,改不过来,我把‘伊字旁边的‘人字丢了,咯……”山里人没文化,一般却会认自己的名字。“告不赢,咯,我改姓尹……”

大青裤子最后赢了,佃富农改成中农,没有改姓尹。不久,噎食病重,他就与世长辞了。

他好打赌,只赢了这么一次,死得很安然。

大牛倌小传

要为大牛倌写个小传的念头,不止一年了。几回拿起笔来,又感到关于他的材料实在太少了。可是,每当我看见花朵般的孩子们上学下学,车流似水的工人上班下班,男男女女出工收工,时时想起他来,他那颤巍巍的啜泣声,他那傻憨的甜笑影,在耳边,在眼前。

他实在太平凡了。

我问过许多上点儿年岁的人,只知道他姓刘,与我并非同族。他的父亲叫刘稳富,实际上稳穷了一生。绰号叫大老赏,长年给人打杂做月,大概由人赏赐一点儿就行了。大牛倌还有个弟弟,叫二扎拉子。扎拉,在我们那里是机灵的意思,从小给人放羊。

至今,在海拔六百多米的一个叫水石湖子的山腰间,还有一处石砌的屋墙,那就是大牛倌当年的家。春天,杏树、梨树、李树,不知主人早已不在了,寂寞地花开花落,那雉鸡、山雀,没有人的惊扰和弹丸之畏,啼叫得更纵情了,宣布着这里是它们的安乐世界。那一枝枝美丽的锦灯笼,长在当年主人烧火取暖的灶坑,到秋天,那果实红似火焰。

挖药材、打猎,或者寻木材,我每次到那里,总要低首徘徊,想着那可怜的父子三人,大牛倌好像就站在我的眼前。

其实,大牛倌的年龄并不大,大概是从他拿得动鞭子的时候,就给人放牛了,因此得了这么个称号。我永远忘不了他那身衣服:上身是几个破碎的布条,不是用针线缝的,而是系在一起的,只能露一块、盖一块地到胳膊肘的地方;下身也是几个布条,刚刚搭到膝盖。那形象,跟后来我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穿树叶的猿人一样!对于穷人来说,春天的风吹沙打,夏日的日曝雨淋,那都算不了什么,过一个冬天,那就是过一道鬼门关了。我三虚岁左右吧,冬天的早晨爬起炕来,或围着破棉被,或守着用石头砌的冒烟的火盆,隔着那没有几片纸的窗棂,看着大牛倌起早撒牛。他那颤抖的喝喝咧咧的驱牛声,还有啜泣声,使我的心跟着抖。有时我跑出去看,在那铺满白霜的地上,一个个牛蹄印后面,留下那一行“八”字形的脚印。那牛喷着白雾,缓缓地走着,他在后面瑟瑟地跟着。有时,牛屙下一堆热粪,他赶紧把脚伸进去暖着,直到那牛走得老远,他才追上去。

大牛倌的形象就是这样的刻在我童年的脑海里了,一想起他就酸楚难当。

抗日那些年,我们整个村子牛羊都没有了,也没有人雇工了。他们父子三人都回到自己的家。抗日游击政府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下,还给他们一些救济,让他们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区政府工作人员和八路军战士给人们讲抗日救国、消灭剥削的道理,使得大牛倌懂得人生是有希望的。大牛倌口齿不大清楚,人们说他缺心眼儿。其实呢,他很有心。党号召“无人区”人民开荒生产,战胜困难,大牛倌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了。他对乡亲们说:“开了荒,点下种,渴了喝水,饿了吃冰,只要不叫敌人把庄稼割了,一定有好收成!”人们听了,都说:不离儿,大牛倌有志气。大牛倌成了他们一家主事人。他们父子三人,两个拉犁,一个扶犁,拼命地开荒,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大牛倌,他当时想些什么呢?他怎样想象新中国成立后的日子呢?

那时候,敌人今天搜山,明天扫荡,人民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平时换工干活时,他不止一次地对人们说:“共产党、八路军领导我们过好日子,我至死不变心,敌人来了,要是跑不了,我把脸一蒙,宁可跳砬子,也不当亡国奴!”

人们听了挺高兴,觉得大牛倌有觉悟,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的话很快变成了现实。

那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一天,他同我的大伯父刘文才站岗,我的另外两个哥哥刘勤、刘臣在那里换工种地,他们意外地被敌人包围了,四个人一起钻进了山洞。敌人发现山洞后,往里打枪,因为他们是背贴两边石壁站着,飞过的子弹烫焦了我二哥刘臣的额头,他们只好说“不要打枪了,我们出去”。当他们出来,发现身边只有一个敌人的时候,我大伯和二哥乘敌人不防钻进了密林,敌人打了两枪,没有射中。在敌人射击的时候,大牛倌向另一个悬岩方向跑了,敌人喝叫他站住,他根本不听,直向岩顶跑去,敌人举枪射击了,不知道打中没有,我那位被敌人抓住不放的同族大哥刘勤眼见他是跳下去的,不是倒下的。他,年仅十九岁!同一天,他的父亲和弟弟也被捕了,送到东北去做苦役,从此下落不明。

二姐和二姐夫

母亲生我们兄弟姐妹七人,二姐排六,长我两岁。我家地少且薄,收秋粮不足半年之食,全靠父亲驮脚养家,在那重男轻女的年代,母亲将二姐看成多余。我虽来在二姐之后,因是男孩,又是老小,得到穷娇穷宠。

回首往事,品读人生,二姐受虐待是谈不上的,因为毕竟是亲父亲母、亲兄亲姐,而受歧视则是有的。

童年,我们的家是大山里一间茅棚,敌人频繁搜山,草棚年遭数烧,除了几片破衣,我们一无所有。不要说不知世间有巧克力,连爆米花也闻所未闻。我们的零食,夏天是黄瓜,秋天是烤苞谷。我若想吃烤苞谷,哪个好掰哪个,二姐不敢,只能找獾子啃过的或死了秧的。有时三哥吼:“二丫头,你又烧棒子吃呢?”二姐用颤颤的哀婉的语声分辩:“死秧儿的。”

“死秧儿的”,多半生了,每忆起那语声,我的眼睛便酸。不苦不丰,而哀不公。

家里有小零活儿,别人不愿干,就吩咐:“二丫头去。”有了剩饭,别人不吃,就说:“二丫头吃。”在我家,谁都是二姐的领导,可打、可骂,二姐却没有部下了,因为我是妈的心肝儿,碰不得。就这样,在那特殊的年代,那大山里独门独户的环境,造就了二姐的自卑心理,像从未充过气的皮球,一生无弹性。唉,我的二姐啊!

挨肩的孩子爱打架,可二姐总是让着我,护着我。一次我们在荒山里玩,一只座山雕向我扑来,二姐大哭大喊扑向了我。那老雕本以为我是什么动物,听见人喊,踅起高飞了。

二姐八岁那年去住姥姥家,因和同龄的表妹凤花拌几句嘴,往家里跑,二十里莽岭野林,那时狼又多,二姐硬是在山里住一夜,竟未被狼食。二姐位卑,不知惜命。

二姐和五位哥姐一样,一天书没读过。我读三四年级的时候,一天在炕里看唱本,二姐倒蹲在炕沿上,说了句:“小老儿,别看书了。”我用手一杵说:“你懂什么!”二姐毫无思想准备,往后一仰,跌倒在地上大哭。这情境我终生难忘,我常痛悔自己的少年无知无礼,愧对二姐,这是我此生无法挽回的过错。

二姐十二岁那年有人提亲,母亲去相家,回来很高兴地说:“那男孩十五,挺懂事的,夜里还给我盖被子呢。”那个十五岁的男孩就是我二姐夫李福。

李家为人忠厚、殷勤,是附近几个小村有名的,二姐夫承继家风,一生本分。

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姐生下外甥,满月那天我接二姐住家,母亲病了,二姐见我又要下田劳动,又要接医生买药,而且不会做饭,不忍心离开母亲回婆家,二姐夫接她三次,见状什么话也没说。二姐怀抱外甥为母亲煎药,喂饭,整整侍奉九个月,直到母亲去世。乡亲都说母亲得济于二姐了。俗语说:“愈不娇儿愈得济。”这在二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二姐从不白花人一文钱,不白吃人一顿饭。我家未迁入省城时,老伴儿养母猪,年年让二姐家抱一头猪崽养,有一回二姐竟对我说:“我们欠下你们×××钱了。”老伴儿本是白送的,二姐却记着账。近日回乡,听乡亲议论,某村某公,把宝贝女儿看成眼珠儿,省吃俭用,供她读书,直到大学毕业,还将自己全部存款交给女儿,谁知女儿矢口否认有此事,气得老人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我由此想到可敬的二姐,品德岂在读书与否乎?

论身材长相,论勤俭持家,我二姐夫绝对对得起二姐。二姐夫一辈子没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不用二姐半点操心。

二姐夫不善言辞,却心灵手巧,北方农村的活儿,他都会。一到春天,村里人便请他修剪或嫁接果树,他嫁接的果树成活率高,自然结果就早。冬天的晚上他给人扎笤帚,不要报酬,尽心尽力。他扎的笤帚结实,笤苗儿用完,其把儿还不散。他眼里的活,人求他干,不求也干。他上山嫁接树的时候,见谁家的小树该接了,便顺手接上,主人发现,不问自明,知道肯定是李福干的。因此,二姐夫的人缘极好,乡亲们乐意找他串门儿,有时木柜上都坐满人。

二姐夫给私人干活出力,给公家干活也同样出力。村里在南山刨树场,按日计酬,小青年晒太阳,他黑汗白流地干,有人说风凉的话,他也不恼。

二姐夫爱管闲事,谁家的菜田该浇了,谁家的孩子该上学了,谁家的猪拱麦苗了,什么事他都管。乡亲们封他“管闲事主任”。他不是共产党员,连生产队长也没当过,“管闲事主任”就是他一生的“官衔”了。

二姐夫却管不过来二姐的拧脾气。二姐过门时,上有公婆,下有小叔小姑,自然和在娘家一样,干在前,吃在后,即使过年过节也不与全家人同桌,后来熬成婆婆,又当了奶奶,再后是儿子独立门户,只剩下二姐夫和她,吃饭的时候,她也总在地上转着找活干,等姐夫吃完了她吃凉饭。对此,二姐夫毫无办法。也许在二姐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干活的,吃剩饭的。每想到此,我常暗暗思忖:二姐的母爱、兄爱、姐爱呢?

二姐嫁给能干又好性情的姐夫,我为之庆幸。我曾想,像二姐这样受苦受累的人,天必照应,让她和姐夫白头到老的。我错想了。

去年此时,我从《河北日报》上读到一篇短文,写的是郊区某医院某大夫专治食道癌的成功病例,因我有时也咽食不畅,便默记在心。可巧,第二天外甥陪二姐夫看病来了,外甥背地告诉我,说县医院怀疑他父亲是食道癌。第二天一检查,果然是,而且是晚期,已经扩散。我暗想,那篇短文早不登晚不登,单在二姐夫来前登,也许该二姐夫病好吧?我和外甥毫不犹豫地到那个医院买了药。医生一再嘱咐,服药期间,千万莫生气、莫劳累。春天,家乡来人说,二姐夫病好了,又给人修树、嫁接树了。秋天,听说二姐夫又病倒了,我已料到再难治愈了。

一个月前,二姐夫舍下二姐而去了,可怜的二姐未满花甲,晚年无伴,怎不令人惦记?

我回乡看二姐时,庄里人说:“你二姐夫李福一死,我们冷了半个庄,唉,再也没人给我们接树了。”人们还说:“像李福你二姐夫这样好的人以后难找了。”一个普通庄稼人的死,能得到如此赞誉,也算可以的了。

二姐夫没留下任何财产,他给乡亲们留下许多果树,那是他的身影,有香,有色,有甘甜。

我相信,像李福这样好的人还会有的,因为他们是草民,而小草最知报春。

二嫂李玉环

抗日战争那年月,我们整日钻在深山老林里,乡亲之间,难得一见,我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五六岁才见到堂兄刘海哥家二嫂的,算来,她那时不过四十来岁,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可长辈们都说:“你二嫂年轻时可漂亮呢,是咱们村第一个美人儿。”那时我不信。后来,看过许多如花少妇人老珠黄的过程,再看二嫂不高不矮个儿,那瓜子脸,那杏子眼,才觉得老人们的话可信。可惜,这位山里美人儿晚景是极为凄凉的。二嫂活到老,干到老,拖着病也干。我经常看到二嫂一个人推碾子,手里握个煮苞米啃,不时发出呻吟,有时还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摸,那是因为衣裳破,虱子多。

二嫂原先住在下东屋,我们叫她“下东屋二嫂”,后来搬到搭梁道子小梁山洼,我们就称她为“搭梁道二嫂”。从前山村没电,冬天除了请影班子唱唱驴皮影,请盲人说说大鼓书,没有其他文艺活动,晚上没事儿干,小伙儿就串门子,都是往有大姑娘或小媳妇家跑。据说二嫂年轻时,她家是被小伙儿挤破门框的。她晚年住在搭梁道,孤独一家,柴门常敞,终日无人光顾。有人上山下田走进她家,她听见脚步声便出门打招呼,让到屋里喝口水,聊一聊,我有一首题为《花褪残红青杏小》的诗,便是对她人生的感发:

三十多年以前,

她是山里的美人。

三间茅屋多么温馨,

装着半个山村。

小伙子们请她保存故事,

门前小路,足音似鸣琴……

如今她感到孤寂,

花径被野草相侵。

其实写此诗时,二嫂已死十八年了,在我笔下,她还活着。

我当过大队会计,管过户口本,像二嫂那个年岁的女人,多没名字,就写“张王氏”、“李赵氏”,二嫂有名字,姓李名玉环。长辈们告诉我,说二嫂娘家原是小康之家,二嫂受过许多忠孝节义的教育。二嫂会讲许多民间的、历史的故事。大才子金圣叹从容赴死的一段故事,就是听二嫂讲的,说金圣叹行刑那天,天降大雪,他朗吟道:“苍天为我报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孝,家家户户泪珠流。”我至今未从书本上读到这首诗,但它有气势,有意境,合格律,符合金圣叹性格,可见二嫂的这个故事来路很正。

二嫂二十三岁那年,儿子福田才三岁,海二哥死了,她立志守节,抚养儿子成人,想守出个名声来。可是,二嫂并未守出多么好的名声。村里人都知道,她三十岁以后与“三兔子”(我们那块儿说,妻子被人占称“王八”,占人妻者为“兔子”)有染,后来,为给独子治恶疾,又将一个老游医傅先生请到家,长期同居。可是二嫂名声也不恶,人们都说她心眼儿好,通情达理。邻里之间,借借找找,无不尽力,自不必说。她四十多岁发送了二大娘,五十多岁发送了二大伯,尽了孝道。新中国成立后,老光棍刘恩无依无靠,二嫂收留了,为他缝洗,直到刘恩去招亲,有了归宿;日本鬼子惨杀了她姐姐家八口,丢下两个男孩儿,也是二嫂抚养大的,可惜,一个长成二十来岁的棒小伙子刘福印,因玩猎枪走火而死,另一个名福申,一身是病,只能与二嫂共守贫寒。我已有文记之。我简要的几行字如何记得她一身沉重?最让人感动的是二嫂的母爱。在我们那老山沟,那穷年月,人们要打牙祭,除了过大年、五月端阳、八月中秋三节之外,便是谁家娶亲去吃酒席了。二嫂能说会道,是山里女人出头露面人物,每次去吃酒席总带上柞木大叶,她将应吃那一份肉块或丸子夹回来给他病中的儿子福田。儿子死了,疼孙子。她家日子穷,实在没什么好吃的,秋天煮豆角,将煮熟的豆籽一粒粒串起来,像项链儿,留给孙子解馋。我在一篇随笔《说油》中写到将猪油在菜锅里涮一涮,就是她家。

美人薄命,有几个薄过二嫂呢?

“文革”中,“三兔子”交代了年轻时与她的生活作风问题,大队要我去打个证明材料,人言“老嫂辈母”,似这等事,如何启齿?我装作扯闲谈,刚一入题,二嫂痛快地说道:“你老叔哇,你今天来意我明白了。大街上走的风流女,柜里锁的养汉精,鸟过有影,是墙透风。三里五村住着,谁办了什么事,瞒得住?你二嫂二十三岁守寡,处处小心,谁敢说个差样字儿?好汉怕暗箭,好女怕暗算。干亲认上门,不是图财就是图人。‘三兔子惦上我,认你二大娘做干妈,我三十岁那年冬天,接我住他家看皮影,看到后半夜,躺下就睡着了,他钻进我被窝,赶知道,一切都晚了。反正脸也破了,我还守什么?”原来是这样。我对二嫂的真诚坦白,污也不遮不掩,从心里佩服。

这一年秋天,国务院马刘二同志突然来我家,向父亲和二嫂调查一个局长王步亮一段历史。父亲说,一九三八年,作为村里负责人从梁西战场抬回一个重伤员,昏迷不醒,只是未停止呼吸,把他交给二嫂护理,为了不被敌人搜去,二嫂在梯田石墙上挖个洞,铺上干草被袄,白天垒好,早晚去喂药喂稀饭,为他洗擦伤口,在二嫂精心照料下,他奇迹般恢复了健康,又回部队。他走了,一直音讯全无。国务院两同志听了十分感动,并责怪那个人,对这样的救命恩人,连一封信也没写,太没良心。第二年秋天,身为国务院机关直属局局长的王步亮带着爱子和介绍信登门道歉,给父亲和二嫂各一套红宝书和几枚毛主席像章。二嫂那时已病倒在炕上,我心想,他总会给二嫂几块买药片钱吧,可是一分没有。二嫂为善不扬,也不图回报。不久,二嫂去世了,像山间枯死一株树,像树上落下一颗果,像一盏油灯悄悄燃尽,无声无息。

二嫂李玉环,年轻蒙污忍辱,老来蓬头垢面,但她的心是干净的。她不是杨玉环,她是山野草民,我觉得我有责任,实实在在地写一写她。

老 赵

去年春天还乡,与德兄闲坐闲谈,当我问到老乡长老赵是否健在时,德兄垂下了头,用鼻音哼了三声,然后沉重地说:“别提了,惨啊!”他说老赵退休以后,一直给儿媳妇放猪,放到死。他死后,家里人把他装进棺材埋了。因为不是火化,上级不给埋葬费,又扒出来,浇上汽油烧个糊不糊焦不焦又埋了。

我听了心上如压重铅!一年来,经常幽幽地想起他。

老赵名震一方。他祖籍何处,如何来到这深山老林,无人说起。我只知道他兄弟三人,流落三个乡,抗日战争年代都是英勇无畏的民兵,新中国成立后都是村里主要干部。

因为是外来户,老赵家住在我们那条山谷最深处,也是最高处。我的诗《阶前众壑满》里有句“与其说山顶人家,不如说天上人家,灯火点在星辰上,万山摆在台阶下”,写的就是他家的那种环境。我和老赵,从前曾经是一个村,现在是两个村。十来岁前,我没见过老赵,却知道他英勇的故事:一九四七年,一支部队在我们那里休养了三个月。大部队走了,留下五六个人和一个卫生所,原来是几个投降的没改造好的国民党顽固分子。他们今天说乡亲偷了钱,明天说乡亲偷了药,私设公堂,吊打无辜。村里告到上边,上边要民兵去抓捕。民兵围住叛乱分子住处后,老赵头一个冲进屋里,把叛匪头子挟到腋下。叛匪乱开枪,牺牲两个民兵,未伤老赵。

一九五八年,我退学还乡生产,开始接触老赵。时下的年轻人多不知,一九五八年搞“大跃进”大炼钢铁,捉麻雀,兴修水利,早战,午战,夜战,疲劳战,紧得很呢。无论怎样紧,总有心闲的人,偷偷摸摸搞女人。那时老赵已经是副乡长了。一天晚上,他给我们青年人开会,有一段话,我四十年不忘。他说:“别觉得那玩意儿是美事,伤身呢。年轻人,长点儿出息,干出样子来,还愁媳妇?比不了我年轻时,穷,没人跟,没办法,去搞破鞋。来来去去,硬是踩烂了人家山坡土豆地。自从成了家,再不干那种事。”说得年轻人满堂大笑,心悦诚服。

后来,我当村干部,他当乡长,接触多了起来。我很佩服他的心里有数。他虽然大字不识,只学会了签名和认识一二三四五六七,可是九个村子,哪个村多少土地,多少人口,哪年收入多少,产量多少,张口就来。最让我佩服的是他的见善若惊,疾恶如仇。谁若干了好事,有出息,他便到处宣扬;哪个人若作恶,危害乡里,他必与之斗,直到那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有问题那个人坐了法院,认了罪,他又心软,想方设法把他保释出来。因此,没有人与他结私仇。说起来,我的入党,也是他跑的结果。我当大队会计、团支部书记、副大队长,在乡亲里口碑可以。一因为妻子娘家当时被错划为富农,二因党员停止发展,入不了党。老赵不辞劳苦多次跑县委组织部,我终于以特殊情况入党。

最让我感动、也最让乡亲佩服的是一次他风雪夜归的故事。

在我们那山乡,当年当乡长的不要说没有小汽车,连自行车也没有。老赵下乡,全凭两条腿。老赵的妻子比他小十多岁,不生养,抱养个儿子,一旦儿子有事外出,便一个人孤零零独守空房。因此,虽然乡政府离家二十多里,夏蹚冰凉山水,冬走冰凌,赵老若能抽出身,总要回家看看,和妻子住上一夜。有一年冬天,晚上飘起了雪花,刮着风,老赵心想,这样的冷天,妻子一个人清苦,到八九点钟,乡里没事了,老赵说:“我回家去看看。”尽管道路难走,又飘着雪花,自家路熟,老赵用了两个多小时就到家了。他见屋里黑着,没动静,心想,妻子睡了,别喊她开门了。他用小刀拨开了门栓,轻轻地进了屋。他用手电一照,被窝里睡了两个人,原来是生产队长柳存搂着妻子在睡。他点亮了煤油灯,柳存醒了,妻子也醒了,柳存很不好意思,忙穿衣,老赵上前摁住:“就在这睡吧,风雪天,中了病怎么办?”妻子说了句:“我没脸。”光腚下地从柜下抱起卤水坛子要喝。老赵一把夺过:“别,我说什么没有?谁不知道,我年轻也干过这种事,轮到自己就受不了,那还叫人吗?”这事传出后,人们当笑谈,也当美谈,说老赵有宰相的肚量。多年来,我曾想写篇小说《风雪夜归人》,因不会编故事,未果,只有如实道来。

武二哥

这个武二哥,是我们村的武二哥,不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二哥。

武二哥苦大仇深。我不知他父亲叫什么名字,听说是大络腮胡子连耳连嘴,绰号猪毛笼头。因为长相怪异,乡里人跟他开玩笑,说他有仙怪之相,他便顺水推舟,做起神汉。有一年,他的弟媳外号小狐仙的女巫生病,说有妖怪缠身,妖怪住在桑树省糜黍县,请猪毛笼头捉怪。猪毛笼头在附近桑树上的糜黍秸里捉了一只黄鼬,小狐仙病就好了。从此,猪毛笼头名声大振,很是混了乡亲们一些油水吃。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围剿无人区,别的人家都钻入远山密林,猪毛笼头领着一家八口,只在屋后一丛青冈栎后藏起来,口中念他的咒语:“呼长仙(即蛇,俗叫长虫),唤狐仙,吐口法气遮满天,鬼子来了看不见,一家老小保平安。”符咒当然不灵,鬼子很容易地发现了他们,一家八口都死在刺刀下。其中有武二哥的大哥、好民兵景旺。也该武二哥活命,那天他给八路军去送信。小时候听大人们讲猪毛笼头捉鼬,觉得神,现在想来,一定是他和小狐仙演的戏。

新中国成立后,武二哥参加了工作,入了党,在一家银行混到个股长。不知为什么,六十年代初被下放回家。听人讲,他当时说“我不回开门就上山、干活就用肩的山沟子……”便带着老婆孩子在平川佛爷来村落了户。不久,老婆和他离婚,他背着儿子又回到了山沟。

“文化大革命”开始,因为武二哥苦大仇深,和我一块儿被选进文革委员会,我们的接触才多了起来。在文革委员会里,武二哥是极力主张封门抄家的。他甚至说,要搞第二次土改,分浮财,我坚持不同意。他还提出“一条垄耪到头”,就是反反复复批斗几个富农,我也不同意。我说:“几个戴帽的,问题早已搞清,他们子女无罪,应该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还有一次,他竟然在群众大会上教训那些家庭出身高的孩子们:“地富崽子们,你们应该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不许对集体财产乱揪乱掐,有我们贫下中农揪的,没你们揪的!”我听了大吃一惊。事后我跟他说,不能这样批评地富子女,对团结不利,他说我的立场有问题。还有一次,在委员会上,他提出要建立新的分配制度,生产队种的菜,是社员劳动来的,应该白吃,不该作价参加分配。我说:“地里的粮食也是社员劳动来的,若也不作价,还分配什么呢?”我本想一语破的说服他,他却说:“我永远想不通。”多年来,我一直奇怪,苦大仇深的武二哥,怎么会有这样的思想,却一直找不到答案。

后来,我被夺权,罪名之一便是背叛贫下中农,充当地主富农的保护伞。武二哥则因立场坚定,敌我分明,结合进红色政权。党支部书记也被罢官,武二哥还当上了代理支书。那年月,大队红色政权开群众大会,无论白天黑夜,我必到会。因为武二哥不管主持不主持会,开会前总要问一句:“刘章来了没有?”我若不去,便是“反三红”。红色政权几次报材料对我专政,没专成,我还有发言权,于是他就擅自决定开除我的党籍。我永远忘不了一九六七年一个夏夜,红色政权在学校操场召开群众大会,武二哥站在讲堂后高喊了一声:“肃静,今天要宣布一个重要决定。”回头对身边的老伴儿说:“拿文件来。”他老伴儿双手递上一张纸,武二哥庄严宣读:“我代表中国共产党河北省兴隆县上庄大队党支部宣布:开除刘章党籍,永远不得重新入党!”现在想起来,真应该感谢“文化大革命”让武二哥风光一回,让武二嫂也风光一回。

三四年后,形势逆转,公社党委让我组建党支部班子,我自然想到武二哥,他是反对我的首领。武二哥说有病,干不了。我问过病情,买了药送上门去,他很感动,留我吃饭。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不计前嫌,我喝了三大碗红高粱渣粥。到底是苦大仇深的武二哥,他当支委很是尽职尽责。一九七九年岁末,我家将迁往省城,摆酒告别乡亲,我自忘不了请武二哥。饮酒间武二哥说:“老兄弟,你的冤案要不要平反?”我说:“没挨专政,也没开除党籍,平什么反哪。”他能提往事,也是一种勇气。

二○○○年,佛爷来村有乡亲来,说起了武二哥。原来武二哥从银行退职,带回在当时很可观一笔退职金的,妻子买了木料要盖房,他都卖了,并说:“到了共产主义,房子随便住,粮油随便吃,盖房子干什么?”他硬是下小饭店把钱花光了。因此,老婆同他离婚。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武二哥听信了荒谬宣传,打倒地主富农要取而代之,对共产主义是等它从天降,不是去干。若不是有这样错误观念,也许他是另外一个武二哥。

郁洁清

郁洁清出生在一个殷实人家。父母原来给她起名郁金枝,新中国成立后,她嫌自己名字太娇贵,不愿做什么金枝玉叶,而是追求进步,给自己改名洁清,取一尘不染、玉洁冰清之意。

郁洁清嫁了一个医院贺医生,共产党员,在部队曾是军医。郁洁清则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日子过得很安生。

郁洁清在哪个柜台,哪个柜台销售额就高。

谁若走近她的柜台,那甜甜的笑脸,那有礼貌、又轻细又让你听清的话儿,不能不让你停下步来。她卖罐头,总是把掉了商标的先卖完,她说:“我观察过了,凡是掉了商标的都满。”你明明知道罐头都是一样的重量,由于她的微笑服务,你也愿买,反正有商标没商标味道都是一样的。她卖手帕,对你说:“来两个吧,做衣服缝布兜省得花布票。”于是,你便只有掏钱。她卖货,也不仅是嘴甜,会说话儿,还真替顾客解难。有一回我去买布,一块一块撕好了,付了款,一看没布票,我赶忙道歉。我认识她,她并不认识我,心想:这回可得挨数落了。谁知她却说:“别上火,同志,你不是故意捣乱,要不,怎么付了款呢?我把款退给你,我会把这两块布卖掉的。”我从心里服她,感激她。由于她工作的出色,她当选为县劳模,出席了地区财贸群英会。贺医生有这样一个妻子,自然是美滋滋。

造物主不肯让一个人圆满无缺,本来郁洁清不生养,没个孩子,夫妻都感到遗憾。偏偏又在清理阶级队伍中查出贺医生有历史污点,曾经当过几天日伪特务,这对郁洁清来说不啻晴天霹雳!贺医生被清除出党,留职降薪,限制使用,郁洁清为了和他划清界限,离婚了。

郁洁清离婚后,下决心找个历史清白的人、政治上站住脚的人。恰巧县委组织部长续死了妻子,他们结合了。县委书记孟原是坚持不同意续郁结婚的,可俩人很坚决,未能阻止住,只好将续的组织部长拿掉,让他去担任区委书记。谁知阶级斗争弦越绷越紧,转眼到了一九六六年,批“海瑞罢官”,“文化大革命”爆发,地委领导找续谈话:要么和特务老婆离婚,要么,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续从地委回来,一心想办离婚手续,一进家门,郁洁清便像往日一样,替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刚坐在床上,又端来了洗脚水。然后,便是三个菜,一壶热酒,续的那个“离”字终未说出口。这回,不只续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郁洁清也跟着下放回乡,实际是变相开除。续回乡没几个月,县委书记孟被打成走资派,挂大牌子,游街示众,这对续当时曾是个精神安慰:“还不是彼此彼此,我倒不挨批斗。”

续还乡后为生产队赶大车,每天跑邻近遵化县城一次,很是辛苦。郁洁清知疼知热,天天起早为他做干饭,热乎乎菜,热乎乎汤,再装满一壶开水。晚上归来,必定是热酒、炒菜。这在“文化大革命”的穷年代、穷乡村,简直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续常和同伙车老板讲:“我估计,年终分不到钱了,都叫洁清预支给我买菜打酒了。”岂知年终结算,续的工分钱基本没动,原来花的都是郁洁清过去的积蓄。

一九七三年,原县委书记孟被解放,当上了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续心里不平衡,患食道癌去世。说来也巧,大队党支部书记老婆死了,经人介绍,郁洁清嫁了过去。其实郁洁清并不漂亮,她的吸引力是能过日子,会体贴男人。县革命委员会听说她又嫁了大队书记,十分恼火。有人说:“这个特务老婆专会拉拢腐蚀党的干部,真是妖婆!”于是,大队支部书记又被开除了党籍,不过,还是种地挣工分。

直到三中全会以后,郁洁清的问题才得以平反,恢复公职,不久就去世了。

我和郁洁清和续,仅仅是见过面,但对他们的被处理,多少年耿耿于怀,愤愤不平。今日得宽余,写成文字,如精卫填海,是希望以后别再发生那样荒诞的事情,让好人一生平安。

风筝魂

——怀念舞蹈家周树堂

每当柳丝飘曳、红杏出墙的时候,我忆念你;每见那清风徐徐、风筝飞飞的时候,我忆念你。我仿佛看见你手拎三尺烟袋,一扭一扭地像个女人似的走着,走着;我耳边响起那支美丽的歌:

三月里来是清明,

姐姐妹妹又去踏青,

捎带着放风筝。

歌声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那样音韵无穷!随着那歌声,姑娘们翩翩起舞,如朵朵云霞,轻轻舒卷;似满园牡丹,当风微动。啊,你就是那司花之神、司云之神,是你在教授着那个舞队啊。

是的,你没有死,你也不会死,歌常在,舞常在,艺术不朽,你的生命常青!

每见人家院里茉莉花开的时候,我忆念你,似见月色皎皎,流光徘徊,如闻舞步轻盈,歌声婉转:

好一朵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开花比不上它,

我有心摘朵戴,

恐怕看花人儿骂。

年年夏日炎天,每当我走过那飘着管弦之声的大院,看见你的妻子在门前卖冰棍的时候,我忆念起你。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流着火,也结着冰,冰浇不灭火,火化不掉冰,思绪如满地树影。

岁岁春来,年年夏至,此情也绵绵,此意也慊慊。

我这样忆念你,却和你非亲非故,甚至相交甚少,所知不多。啊,人生在世,日日在一起厮混的,也许心隔山岳;偶尔相识的,也许梦魂萦绕。

一九七七年,我来到这个省城,日日深居斗室,推敲吟咏。有一天,你推门走进了我的房间。我起身迎迓,打量着你。你手拎三尺长烟袋,一身青蓝布衣,不像来让看诗的作者,也不像来索稿的编辑。我问:“您找谁?”你操着女人似的声音说:“我姓周,是隔壁艺校教舞蹈的,是来请你写个歌词的。”你向我交代词的要求,一再叮嘱着:“不要标语口号的,要美的,要有形象的。”你走了,我送你走下小楼,看着你的背影,手拎一杆烟袋,一扭一扭的,像个女人,姗姗而去。从此,我完全相信,人说梅兰芳由于演旦角,他的语声,他的动作,都像女人。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慢慢地,我知道了一些你的情况。你出生在古沧州,那是满地碱巴,像人的满面愁容的地方;那是涝年收蛤蟆,旱年收蚂蚱的地方。那里的土地,生葵花,生芦苇,生红荆,也生长杂技,生长歌舞。你从少年时代就迷恋上了歌舞,一曲《茉莉花》,一曲《放风筝》,舞翩翩,行款款。你把一切都献给艺术了,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有时我想,一般人过五十都要发福的,而你却那么清瘦。难道因为你跳女子之舞才那么弱不禁风吗?有人说,你虽然工资不低,可惜不会安排生活,我听了哑然。我也过过单身汉的生活,有时一天只能吃上一餐,这一餐有时也不可口,只能吃半饱。都是追求事业者,同病岂能不相怜?我曾经问过省公安局三处的一位同志,像你这样对舞蹈艺术有很大贡献的同志,家属的户口能不能解决。那位好心的同志告诉我,像你这样的,他们很愿意照顾,只要你们单位写个材料,让我们口上那位路大领导转给省委常委签个字就能办。我立即转告了你。后来我问:“你找了那位领导了吗?”你说:“怎么没找,找了。”然后是轻轻叹息,频频摇首。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都明白了。因为我知道,我们不是他的老部下,不是他的亲友,在任人唯亲者的天平上,我们是不占重量的。唉,试玉需烧七日满,认人还得十年期。

后来,我好久不见你,你干什么去了呢?人们告诉我,你家分了责任田,你回家帮老伴儿收麦子去了。麦收早过了,老周怎么还不回来呢?人们又告诉我,由于天气炎热,劳动强度太大,你肝病转重,住进医院了。不久就收到你去世的讣告。老周,你走了,远远地走了,你再也不能在马缨花树下教女孩子们跳风筝舞了,你再也不来找我写歌词了,你再也不会说:“不要标语口号的,要有形象的……”我悲思难控,洒泪吟诗:

一生常伴女儿家,留得心香茉莉花,

魂魄悠悠何所系?风筝飞舞海天涯。

老周,你才五十多岁,你是不愿那么早就告别生活,告别艺术的。你的学生告诉我,你在弥留之际说:“我还能跳舞呢,病好了还能再教十年学生呢。”

你走了,你离开你那间孑身孤影的房间,到碧落黄泉漫游去了。按照我们国家处理死者善后的惯例,把你的老伴儿和未成年的孩子户口迁来了。老周,你原谅我吗?我始终未到你住过的那间房屋去看老嫂子和小侄子,我怕走进那间屋,勾起伤心的往事。如果你活着的时候,她们母子就住进来,也许你不会那么早就离去。

老周,每当我走过那个飘着管弦之声的大院,看见你的妻子在门前卖冰棍儿的时候,便忆念起你;每当柳丝飘曳、红杏出墙、风筝飞飞的日子,便忆念起你。你没有死,你的生命在歌声里,在风筝上。留下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的诗句,后人永远记着他,你留下那么美的歌舞,后人能忘记吗?

老周,在两三年后的今天我才叨叨絮语,你不会嫌晚吧?我想,人去之后的真诚忆念,是胜过人在之时的奉承的,你说呢?

菜娘娘

去年春天,梨花开时,我到花果之乡梅花峪深入生活。几年不见,日新月异。洁白的梨花间,蜂歌蝶舞,梦一般美好;迟开的桃花,簇簇丛丛,火一般热烈。生产队长知道我是搞创作的,热情地向我介绍这几年村里的变化。他说,乡亲们再也不愁吃的了,而且吃上了细米白面。鸡屁股再也不是农民唯一的“银行”了,栗子提了价,山里红也提了价,到秋天,家家攥着大把票子,到信用社存款还得排队呢。单这一点就叫人激动不已了。又说,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人的变化。例如,钻研科技的多了,小偷小摸的少了。自然,也不是什么都好,现在盖房子、娶媳妇大吃大喝成风,封建迷信也有抬头。

快晌午时,队长说:“我们庄还有你们村嫁来的一个姑娘呢。”我问是谁的女儿,队长只知道他叫胡玉贞,不知她父亲是谁。我几年没有回家了,孩子们又变化得快,我想不出这个玉贞是谁家的姑娘。队长说:“走吧,你一看就认识了。”

我们走进了一家坐北朝南的油漆门楼小院。队长问道:“大妹子,在家吗?”

“在家呢。”随着话声,走出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少妇,细细身条,瓜子形脸盘,青年发,穿一件藕荷色的的确良短衫,不土不洋,喜眉笑眼的,一脸光彩。

“哎呀,敢情是老叔来了!”

我还是想不起她是谁家的姑娘。

“老叔,你不认识我了吧?我爸爸是胡广生啊!”“是她,菜娘娘!”我这样想着,赶紧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进了屋,队长说:“晌午的饭……”

“我老叔来了,还能派到别人家?连你也在这儿吃,陪我老叔。”

玉贞说着抱柴火、刷锅,忙个不停。我什么也没说。我们山里人,只要是一个村的,都排出辈分,有个称呼,而且真诚,亲热,不像城里人那样,同住在一个楼上,不通姓名,没来没往。

队长把我安顿下,说是还有事,告辞了。

玉贞还照山里人的习惯,用暖水瓶沏上茶叶,给我找出了香烟,然后忙着做饭。炒菜的葱花香,饭锅里的米香,一阵阵从中堂屋飘到内室里来。看着屋里的简易沙发,听着墙上自鸣钟的响声,想起玉贞的绰号的由来,我的眼睛酸溜溜的。

一九七○年,正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灾难深重的时候,刚到五月,乡亲们就没有粮食吃了。当时是大队核算,大队部里粮无一斤,钱无一分,连办公费都靠借款,在社员们要求下,老支书重新工作,我也从一个水库工地回到大队。记得那时我给在外工作的职工写信求援,含着泪写道:“我们大队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像叫花子一样,跑遍全县借了几万斤粮食。有一回,我顶着烈日步行了四十里,热得难当,到河边擦一下肩膀,竟脱了一层皮!为了度命不死,还要生产,每人每天只能发给七两粮食。七两粮食对肚子里没有油水的农民来说,连一顿也不够吃,乡亲们要采野菜充饥。那时的家庭主妇实在难当,要照顾干重活的男人,又心疼正在发育的孩子,有多少泪珠掉在锅里啊!喝几碗菜粥,撒几泡尿肚子就空了。为把肚子撑得时间长些,妇女们用开水将野菜焯过,切碎,再加些玉米面儿,揉成团团,美其名曰“菜娘娘”。那年月,除了中秋节、旧历年,农民是吃不上白面的。有一回,孩子们在一起采野菜,说起什么饭食最好吃,有的说净米粥最好吃,有的说大菜馅最好吃,玉贞则说猪毛菜菜娘娘最好吃,于是“菜娘娘”的绰号就叫开了。

猪毛菜即扎蓬,秋枯成转蓬。

我的心又回到当时的田野上、小河边,像看见乡亲们深深凹陷的眼窝,那呆滞而疑惑的目光;我像看见花一样年龄的孩子黄菜叶般的脸色。那时的玉贞,面无血色,像个泥塑的女娃,和今天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一块儿。啊,她变了,当年人似黄花,今天艳若桃李了。

玉贞告诉我,她已经有一个小男孩了,婆婆给看着呢。还说,丈夫到公社金矿上班去了。

大概是听说来个戴眼镜的吧,不一会儿,闹闹喳喳来了一群六七岁的孩子,玉贞从柜子里拿出炒熟的花生,一人手里塞了一把,哄道:“好孩子,屋里有客人,吵得慌,到外头玩去吧。”孩子们的嘴被堵住了,手里有了吃的,呼啦啦地走了。

不一会儿,大队会计来了,说庄里要修碾磨,问玉贞拿多少钱,玉贞问:“别人呢?”

“有的五角,有的一块。”

“我拿一块五,大伙儿的事嘛。”

我看着玉贞那大方劲儿,心想,这就是那个菜娘娘吗?

记得有一年回家,妇女们在田里议论玉贞:“那丫头,真抠,有了婆家也得房顶开门儿。”理由是有一回她娘包好饺子到代销点去买东西,让她煮,她刚把饺子推到锅里,去了两个串门子的姑娘,她不肯揭开锅盖去搅动,怕人吃,结果把饺子煮成了片儿汤。

婆婆把孩子送来了。玉贞把我介绍给婆婆。又说:“妈,你就别走了,你儿子不在家,你陪我老叔喝两盅吧。”婆婆含笑答应了,看来婆媳间是很融洽的。小男孩三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吃饭的时候,孩子把米粒弄到桌子上,玉贞拾到自己碗里,笑呵呵地说:“姥爷是不会笑话的,姥爷是农村人,知道咱们前些年过的日子。”

芳草魂

——悼诗友村野

从芳,好久没读到你的诗了,你在忙些什么呢?

头些日子我问老潘:“怎么不见村野写诗?”老潘说:“自从他当上文化馆长写诗就少了。”我当时心想:唉,你这个徐从芳,这个“村野二郎”,办事总是那么认真,只要交给你工作,你就没日没夜地干。我不由地想起我们在出版局帮忙的日子:每天深夜,人们都睡了,你还伏在办公桌上看稿、改稿,荷花烟一支接着一支,满屋烟雾腾腾。烟雾里,你像一尊熏黑了的泥像。

哦,我该给你写信,我该催你写诗。这些年你一直生活在农村,你的农村生活太丰富了。我想起你用拖着长长尾音读的清河口音那首歌谣:“公社小干部,穿着尼龙裤,前边日本产,后边是尿素。”就是这首歌谣后来传到了江苏,又添了两句:“染青的,染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想起这首歌谣我就想哭。那时,我们的公社干部只能用日本化肥尿素袋做裤子穿,多么可怜!而且这也是特殊化,一般农民也穿不上,又多么可悲、可叹!如今是海晏河清,政通人和,我想清河县的乡亲们也必都得到温饱了,我多么希望在你的诗篇里看到新生活的光彩。自然,由于历史的洪波涌起,难免泥沙俱下,你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何时一壶酒,与君细读文?我像往常一样,写好了信封,以便有一天时间从容地专叙别情。

可是,未等我写信给你,却传来了你离世的噩耗。村野啊,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走得这样匆忙?我起座踱步,悲思难控。

我又忆起一九七三年我们在出版局相处的日日夜夜。

那时候,我因在水利工地蹚隧洞冷泉,吸铅锌石粉,在牧场上挨风吹雨淋,在运动中心情抑郁,身体很差。你非常同情,关心备至。有一夜我手脚发凉,脉搏微弱,你深夜去敲聪聪的房门:“小郄,快起来,刘章不行了!”十二年过去,羸弱的我还在编稿,还在苦吟,从来不吃药的你却猝然而逝;我有病时,你在身边扶持,你病危时,我竟未在床头问疾。你还记得吗?那是一个星期天,朱述新我们三人到宁安街小饭馆吃饭,为了抢着花钱而赛跑,你蒙一块白毛巾跑在最前面,边走边掏钱,纸币飞飞扬扬,我只好一张一张地拾着,拾着,拾着你的一片片深情。宁安街还在,小饭馆还在,物是人非,慷慨的老徐不在,怎不让人思之泪涌如泉……

你虽慷慨,当时却和我一样,很穷,你养五口之家,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六元。你在十几年前就想盖房子,到了旧屋快倒,新屋仍无影,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你爱吸烟,总是两角钱以下的;你爱饮酒,只买一元钱以下的。那点粗茶淡饭提供的营养,怎经得住你那样苦干苦熬?你只有五十四岁,享年不满花甲,整整困苦一生!你匆匆地走了,留下妻儿和债务,使人思之酸凄。我翻开《河北诗选》,读你的《生命的长度》:

有的人,

为人类造福,

秒针嗒嗒,

是催征的咚咚战鼓……

他们停止呼吸的时候,

也不过是个休止符。

你的生命没有结束,只不过是画了个休止符,你的诗留在人间。你不是名扬全国的大诗人,也没有惊风雨、泣鬼神之作,你的诗像你的为人一样朴实无华,甚至有时实在得太过,却有真真切切的内容,不是过眼烟云。记得一九七五年的冬天,在邢台地区招待处的三楼,王洪涛我们三人关起门来,一块儿忧国伤时,窗外的黄叶一片一片地飘落着,你猛吸着烟,忧愤的话语一字一字像火一样喷出;还记得一九七六年的春寒四月,你把痛骂国贼的诗篇寄到北京,那是胸中块垒,那是铁血诗篇,在当时,只有你知我知。你有胆,你有识,你头脑清醒,为人正直,决不偷安苟活。啊,搜旧箧诗篇犹热,看新坟故人长眠。好人命蹇,苍天无眼!

永别了,从芳。从今后燕赵诗人集会,又少一个慷慨悲歌的儿男。你爱乡村,你爱田野,你的生命将化作青青芳草,年年春色,五步吐绿,十步喷芳。

愿我这哀而不伤的歌声,飞到你的耳边:

我喜君之诗,

我爱君为人,

心正、身正、言正,

清醒、清白、清贫。

结知己,

手足亲,

永诀别,

泪沾襟!

从此相思何寄?

村头残月,

野草荒坟,

有流萤啼鸟,

常伴诗魂!

铜狮志

小小铜狮,重约二两,压书镇纸,伴我流年。我对此类小玩物素少研究,不辨是雕是铸,生于何年。它的来历,却不一般。

一九五九年,我回村里办事,在大队办公室小坐,见办公桌上摆着小铜狮,小巧玲珑,甚为可爱。我拿到手上,把玩良久,随便说道:“这小东西压书挺好,你们从哪里得来?”当时办公室和供销社在一起,我的本家侄子刘福山当售货员,他告诉我,是他们收购废铜烂铁收上来的,大伙儿喜爱,没舍得上交。我很想买下,又怕夺人之美,寻思了一阵,终是羞于开口,放回原处。

过了半年多,我又回村办事,见小铜狮还在桌上,便又拿到手上观赏,心想:大队办公室人来人往,竟然没丢……这时我的侄子从柜台走过来说:“老叔,你把这个小玩意拿走吧。”我问:“多少钱呢?”他笑吟吟地说:“我们几个早说过了,该送给你。”我觉得奇怪,问:“为什么?”他“咳”了一声说:“你不知道,上次你走后,它就没了。大伙儿猜想是你拿去压书了,我说,我老叔不会办这事儿。可有人说:人心隔肚皮,想事两不知,难说。何况又不是什么值钱物,爱上了,顺手牵羊,也算不上偷。”我的天,原来还发生过这等事。我忙问:“又是怎样找回的呢?”我的侄子告诉我,大队、供销社接连丢了几件东西,有一回胡哑巴媳妇去买货,他们吓唬说:“我们这儿丢了东西,谁拿了都有影儿,送回来没事儿,要不就报告派出所了。”哑巴媳妇变毛变色,当天送回几件东西,其中就有小铜狮。大伙儿说:“哑巴媳妇要不送回,刘章就要背一辈子黑锅,怀疑人家,对不住,等刘章来了,把小铜狮送给他。”

就这样,我成了小铜狮的合法主人。没有赠送仪式,没有致词答词,可是,比这半生哪一次受奖印象都深。

我常想,假如哑巴媳妇不送归呢?假如我的侄子不说呢?我感谢哑巴媳妇,我感谢侄子,让我悟得一种人生哲理。

我极为珍重地保存它,一见它便想:莫轻易猜疑人,也莫怕人猜疑,堂堂正正做人,不诱于誉,不恐于诽。

牧羊诗

作文也怪,有些本不曾留意的事情,忽有所感悟,提起笔来,竟顺利成篇;而有些亲身经历的,甚至付出极大代价的,说起,忆起,热泪滚滚,心潮难平,想写成文字,却很难。我这篇《牧羊诗》就是这样。两载冷风苦雨的生活,二十多年回忆的酸汁苦酒,“剪不断,理还乱”,直到今日。

我是一九六四年被选为副大队长,一九六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我曾发誓做一名合格的党员,如牛负重,为乡亲,为山村,尽心流汗。假如我一直不离职,“文革”中也许还安生些,阴错阳差,一九六六年春,上级偏偏要我去搞“四清”,年末,农村“文革”开始,“四清队”仓促撤退,我回到村里,喘息未定,就被群众“大民主”方法选成文革委员会副主任。那时我太天真,甚至可笑,我心想,不管它山外如何风云变幻,我按党的政策办事,实事求是地解决问题,让大家心平气顺地建设新家乡就行了。我自以为心底无私,敢拿主见,委员们多数拥护,言听计从。别的村战鼓咚咚,“罢官”、“夺权”,大揪大斗,我这里只让干部检查缺点错误,照样抓生产。我们村困难时期几十只集体山羊被盗杀,县公安局来人住过一个多月,也没搞清。可怜“羔羊口在缘何事,暗死屠门无一声”?我决心搞个水落石出。某某,是盗杀山羊的重点怀疑对象,群众反映还有贪污问题,运动开始,软的,硬的,明的,暗的,他一再玩手腕。我们是亲戚,过去私人关系又极好,我于是登门拜访,以诚相见,劝他主动些,争取从宽处理。我何曾识得,整个中国正在上演一场黑白颠倒的悲剧,小小山村也是它不可分割的舞台。一九六七年三月六日,那人纠集几个人非法召开群众大会,突然袭击,砸烂文革委员会,解散党支部,把矛头直指向我,“走资派”、“保皇派”、“反革命”,一顶顶大帽子漫天扣来,恶言秽语,脏水泼身,使我第一次受奇耻大辱。后来,群众三次选我,造反派三次罢掉。小小山村,重整无力,理想之舟,帆落桅折。

说话之间,到了清明,生产队的山羊一头接一头死掉,活着的也尽是些一身脓包的,好的没几个。乡亲们急了,开会选羊倌,面对现状,无人接手,我说我放羊,哥哥嫂嫂们连连摇头:“你放不了。要放,羊群也不会旺,你属虎,克羊。”我说:“原子弹造不了,运动领导不了,几十只羊还管不了吗?”我决心让乡亲看看:是金自有光辉,毕竟灰比土热。

就这样,受命于困难之际,我当上了八十一只老弱病残山羊的羊倌,我的“副官”则是四哥家侄女四儿翠艳。

一开始,腻歪透了!出山的时候,四儿先锋在前,为的是控制头羊行速,我断后,口喝之,手推之,有时沾上脓血,好不恶心。早春的羊,向草绿色地方跑,谓之“跑青”。跑青的日子,几个身强体壮的,迅如野兔,追都追不上;体弱病残的,赶不动,也打不得,急死人了。农谚云:“羊盼谷雨,牛盼立夏。”过了谷雨,草嫩叶鲜,羊吃得饱了,死去生来,队伍稳定在八十只左右。羊吃了嫩草,屎尿也多了起来。山羊所以生疮长癣,就是因为睡湿圈所致。为了让羊不趴湿圈,也为了积肥,我每天中午晒土,一锨复一锨,摊在晒场上,晚上再一筐一筐地担进栅门。天天如此,至晚回家,星月满天。

公社“红色政权”成立,上级派来一位赵连福主任,听说我出过两本诗集,便在五千人大会上宣布:“上庄刘章,不只是黑帮,还是黑手!”红人红口,一言定性,从此我便被列入“群众专政”的黑名册。白天牧羊,晚上经常去作检查,挨批判。我本无罪,尽管气恼,却心地坦然。一日,有人报信,说第二天“专”我的“政”,要游街示众,罪名是我参加了“天津文艺黑会”。天啊,无兄却有霸嫂之罪?我从“四清队”回村,未出社境一步,怎么参加“天津黑会”?我夜行十华里去找公社赵主任,主任门也未开,扔出一句话:“你刘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我不见!”我伤心,寒心,泪往肚里流,又跑三十华里,向区武装部长张新元说明了情况,夜里又赶回村,没误撒羊。沉沉黑夜,空谷独行,好不凄凉。

大队开会,无论白天黑夜,“红色政权”胡景才头一句便问:“刘章来了没有?”不到会,便是“反三红”。公社批判大会,也必点名让我去。一次在河边沙滩开批判会,有人打死条大乌蛇,因为蛇有脱毒的功能,从来见蛇就打却不敢摸一下的我,为了我的羊,硬是把它背回了家,装进酒坛,塞入炕洞,待烘干之后,碾成粉末,掺进啖羊的盐面面里。羊儿开始嫌腥,不愿吃,几天过后就习惯了。这一招真灵,未到夏至,我放的羊的羊疮也好了,癣也净了,一个个乌黑油亮,膘满肉肥,婶子大娘们赞不绝口,我得意得如作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一般山羊是一胎一羔,我的一头母羊一胎下了三个羔,妈妈又一个也不管。当队长的四哥说:“没听说一胎仨羔的,别管了,死了也没人说啥。”我寻思,人一胎五子的都能养大,难道一胎仨羔的羊就活不了?我给一只羊羔做了记号,抱着母羊角,让它吃奶,日子长了,母子也就相亲了。亲戚给我小女儿送来奶粉和奶瓶,我就用它奶另两个“娘不管”。羊羔生牙早,吃奶也多,很快,一个个奶嘴被咬碎,奶粉也用完了。没奶粉,我就给它俩找“干娘”。在山野,在羊圈,两个羊羔总盯着我,见我攥住母羊犄角就来抢奶吃。就这样,仨羔都活了下来。羊也懂感情,两三年后,它俩在山上吃草,只要听见我的声音,便跑来亲昵,顶腿,舔手,然后,几步一回头咩咩而去,很让人动情。

通过观察分析,我完全掌握了山羊的生活规律。我不再做羊的尾巴,而是从山下放入草场,悠闲地到山头去等,等它们吃到跟前,吆喝一声,它们开始吃回头草,我又踅回山下吸烟。一群羊有总首领,几只羊有它们“志同道合”的头儿,半大羊羔又有它们的小首领。当然,大小首领都是公羊担当。根据这个特点,我用盐面或草籽的物质刺激加石块的训导,制定各种号令,说得上“训练有素”“指挥若定”了,可谓“运筹于石椅之上,决胜于乱山深处”呢。有一回,我把羊撒入蕨菜洼大山,忽然大雾弥天,五步以外暗黑如夜,我吹起紧急集合哨,一唤百应,羊儿忽忽飞奔而回,我领羊离开雾海,那场面着实动人。有时见少几只母羊,便吹特定口哨,或喊小首领名字,不管隔坡隔岭,小首领便率部归来。我的《牧羊曲》中的诗句“抓头羊,带一串,羊群只在指掌间,隔山听呼唤”就是这样得来的。

如果我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的诗人,这种生活也许是受苦受罪,是受惩罚,可我远祖布衣,父辈山民,我本该是牛童羊娃,是党建立了新中国,我才写诗出书的。我当干部要干活,放羊也是干活,朝露夕雨,何谈苦罪?尽管华夏神州当时风雨飘摇,我个人含冤衔辱,当我驱羊入坡,见悬崖桃花如云,坡上绿草如茵,羊入草丛,山鸟起飞的情景,大自然的美使我暂时忘却忧愁,吟出了“花半山,草半山,白云半山羊半山,挤得鸟儿飞上天”这样美丽的诗句,后被许多朋友所背诵,我因此自称“半山吟客”。

我爱羊儿,羊儿爱我。野花山鸟,平等待人,都给我的灵魂以安慰。夏日阴云沉沉,冷雨纷飞,自然之境与胸中之情融为一体,惨惨又凄凄,泪水和雨水流在一起;深秋北风漠漠,落叶纷纷扬扬,望天涯日暗云黑,想自家被委屈,甚至遭诬陷,泪流满面,腹中打稿,嘴里高唱,小侄女吃惊地望着我。有时低声哼唱:“苏武,牧羊北海边……”又一想,我不是远离故国的苏武,我是普通党员,在家乡的北山上为乡亲也是为自己在放羊,总会有一天是非明,皂白分,那时我将无愧地说:“党啊,在困难的日子,我没给你丢脸。”

我不会忘记,小羊儿走在大坡的峭壁小石台上,转不过身来,咩咩惨叫,我冒险脚趾蹬石窝过去,把羊夹在腋间,毛发立,冷汗生;我不会忘记,眼镜坏了,没处去配,一手拿镜片望羊,一手抛石拦羊那副狼狈相;我不会忘记,红日当头,饥肠响如鼓的时候,把仅有的一点烟叶摊在纸上,忽然被一阵风吹翻,欲笑欲哭那副可怜态;我更不会忘记,一坡一岭,在我胸中,羊的食谱,井然有序,“榛条嫩,枫叶甜。春放沟谷夏放坡,五黄六月山头转”,每日归来,大羊小羊脊背平平的,隆起的肚子两头冒尖,我将满面自豪交给夕阳新月。

我的县人大代表被罢了,副大队长被罢了,“文革”副主任被罢了,作为一名中共党员,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还记得,一九七六年三月我被借调在《诗刊》工作,在“四五”运动的高潮中与浩然促膝谈心,我说:“如果张春桥窃取了政府总理,我就回山放羊。”是的,我有归宿,一鞭在手,十里泉清,百羊臣服,千山致敬,万木俯仰,何其风流!

我当了不满两年的羊倌,积了几十万斤粪肥,转化成粮食;卖了二十多只派购羊;社员每户每年吃二十多斤羊肉;最后还剩一百五十多只羊,分成两群,成为我的小山沟养羊史上空前绝后的黄金时代,乡亲们至今还称道不已。当日羊年,今又羊年,往事历历,如丝如缕,羊年说羊,言难尽意。

这就是我——一个普通党员,在那非常的年代,用心血、用泪水、用汗珠写下的牧羊诗。论贡献,微若涓滴之水,可它却真诚如天边的小星。

二 哥

二哥名臣,属狗,长我十八岁,先父讳文朝,给二哥取名“臣”字,不言而喻,是有所寄托的。可是,二哥却是个最典型的庄稼佬。

二哥生性善良。一般挨肩兄弟没有不犯一点儿口角的。母亲说,在二哥十三四岁的时候和大哥拌了几句嘴,大哥失手打断了二哥的手腕,父亲大怒,将大哥吊起来,声言要打断大哥的腿,二哥给父亲跪下,哀求说:“好爸爸,千万别打大哥,我手腕断了一人疼,打坏了大哥俩人伤……”说得父亲掉了泪,大哥免遭了一次皮肉之苦。

二哥与人共事的时候,有时明明知道自己吃了亏,却不去争,他说:“钱财物是人挣的,伤了和气可是用钱买不回来的。”

二哥殷勤,最肯吃苦。抗日战争那年月,大伯父文财公家住在海拔八百米高山的石洞里,我家住在山脚下,大伯家没劳力,二哥一天两次从山下给大伯家担水,往返十来里,山高路又陡,一担就是四五年,直到敌人投降。人们说:“除了刘臣办得到,换个人都坚持不了。”

二哥经常对弟侄们说:“种地就要舍得辛苦,锄板上有水,锄板上也有火,天旱要耪田,天涝也要耪田,土地不欺人。”果然如此,别人地里的玉米一斗重二十七八斤,二哥家的一斗重三十斤。他锄草,成了习惯,也成了瘾。他恨不能有一把神锄,锄绝天下田间的恶草。锄自己地里草,把别人的地和自己的挨垄的野草也锄掉。

一九六九年,我在公社水库工地当指导员,为了改善民工伙食,自力更生搞养猪,举贤内不避亲,我请二哥到工地当养猪员。他不只兢兢业业把猪养得膘满肉肥,工地上的活儿,什么他都干。养马人孙某把马往马棚一拴,说:“刘臣给我喂喂马。”“哎,哎。”他笑着答应。炊事员喊:“刘臣,过来帮忙烧烧火。”他也笑着答应。我心想:他要是千手佛,全世界人都使役他,他也心甘情愿。

我活到五十多岁了,还没听过谁说二哥哪点不好,人们一提起他来,都说那是个地地道道、本本分分、老实厚道的庄稼人。头一个二嫂去世早,第二个嫂子招赘他的时候也是图的他殷勤、人缘好。二嫂跟人讲过好多回:他们领回结婚证的第二天早晨,二哥睡觉,二嫂起早做饭,用灯光照了两三回,嫌他不俊,可是后来生活得美满,却一点儿不后悔。我有一首题名《教闺女》的诗,就是根据这一情节写的:

让你说,三里五村,

谁不说你爹心肠好,

可当初呢,

也折折腾腾好几遭。

记得刚过门儿,

起早把火烧,

点灯,悄悄,

往你爹脸上照……

的确,二哥不英俊,他总是瘦瘦的,从来没有过丰满和红光满面。他太劳累了。

不要以为我二哥只会干活,不懂得子午卯酉。不,什么屈原流放、昭君出塞、王莽篡汉、刘秀中兴、陈桥兵变……他熟着呢。他唱的民间鼓词、小调,若整理出来也有几十万字。论记忆力,二哥比我强。

二哥他听得很多,见得实在太少了。他最远到过石家庄。头一次是跟我来的,回去托人捎到北京站。他不知道北京站每天都有几十万人的客流量,回去跟乡亲说:“真巧,我去时碰上那么多人,回来又碰上那么多人。”一时成为家乡的笑料。我在我们山乡,大概是家喻户晓的,二哥以为我在这“天下第一庄”也一样,和街上老头儿闲扯时问人家:“你认识我五弟刘章吗?”这又成为城里的笑料。唉,二哥啊!

二哥也不是一生只有忍让、顺从,没有斗争过的。一九四八年闹土改,村里王大愣、王三拐子哥儿俩当上贫农团主席,不知权咋使,哥儿俩便坐起了山村土皇帝,随便吊打村干部和无辜的群众。那年我九岁,记事了,记得有一回要吊打一个名叫傅玉、号宝斋的人,罪名是“宝斋”的大号,说这就是封建主义。经好多人说情不打了,老傅玉跪地叩头高呼:“谢主之恩!”二王乱打乱斗,情况反映到上级,上级派来工作组,召集贫农代表开会,二哥作为代表参加了。工作组问对二王是留还是罢,二哥头一个站起来说:“王大愣、王三拐不懂政策,胡作非为,坚决罢掉!”人们一看刘臣都说出这样的话,胆子大了,异口同声:“坚决罢免!”小村从此结束了白色恐怖。

这说的是我二哥。他的心不是闪闪发光的金子,不是喷香的鲜花,是朴素的泥土,是坚实的山岩。

老泰山徐福林

老泰山已经去世二十三个年头了,老伴儿总是想他,说他,怀念不已。甚至看见像他的老汉也追着看,格外亲近。日积月累,老伴儿说岳父的故事,加上我的印象,一个了不起的农民站在我的面前了。

老泰山徐福林,一九一二年农历九月二十一日生于我县水泉甸子村。他祖父是个赌徒,把房子输光、地输光,最后把老婆也输了出去,他的父亲就成了没娘孩儿,从能拿锄镰那天起,就给地主扛活。由于勤快,二十九岁的时候,那家地主把一个哑巴女儿给他为妻,从此自立门户。由于他勤俭,再加上哑巴娘家的补贴,日子过得很是可以。我岳父不只读了几天私塾,还在十四岁便娶了比他大四岁的妻子。岳父的读书,似乎不曾同他的儿女们说过,我是从一次偶尔交谈中知道的。他知道我写诗,有一天高兴了,他说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写得好,至今我还记得他很陶醉,笑眼眯眯,胡子颤动地说:“山不厌人,人不厌山,真好!”老伴儿听岳母说,岳父在新婚后,正月同岳母回娘家拜年,夜间曾同人去押宝,回家被岳母把宝盒子藏了。他着急找宝盒的时候,岳母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老人知道不好。岳父点头会意,从此一生不赌。岳母也一生保留了使眼色的习惯。我的一个姑母常说:“一等人不打不骂自成人,二等人打着骂着才成人,三等人打了骂了也成不了人。”这大概是乡下看一个人能否自律成人的体验、标尺。岳父便是属于不打不骂自己成人的一等人,一个从小能自律的人。试想,一个赌徒爷爷,一个长工父亲,一个哑巴母亲,他又是老大,上无榜样,他的童年会有怎样的家庭良好的影响和教育呢?他反自己祖父之道而行之,一生不赌,勤俭持家,爱妻,敬妻。在我老伴儿徐贞的眼里,父亲是天下第一贤夫,第一慈父。他对岳母尊而爱之,我是目睹的。敬如自己大姐,从来话无高声,知冷知热的,有一口好东西也先让岳母吃,恩爱到老。他爱妻,也知爱子。他十七岁抱女儿,若论周岁,还是少年。每次去卖土产,回家都要被哑母搜身,不许他留私房钱。可他每次总要留下一个铜板,为女儿买个烧饼。这个小爹,真是可以!

他二十多岁顶门过日子,正是日本鬼子占领家乡的时候。在兵荒马乱岁月,由于他克勤克俭,夫妇同心,日子却过得颇为红火。他先后为二弟耀林娶了媳妇,还嫁出一个妹妹,娶了一个儿媳,聘出了大女儿。他娶儿媳选良善之家,付彩礼。而嫁女儿却分文不取,只选个好女婿。这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个农民,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同一父母的儿女,人生追求不同。被他供出书的二弟,虽然有了家室,却不安分,惰而赌,年年秋天他要为二弟卖粮还赌债。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投降,由于他家道殷实,被国民党委任为牌长。在国共两党争夺中,他白天要应付国民党的苛捐杂税;夜里要为共产党筹集军鞋军粮。一天天如履薄冰,左右为难,战战兢兢,而他那不争气的二弟耀林偏偏参加了国民党军队。一九四八年一月,国民党从兴隆溃退。由于二弟的关系,这位本分的农民,被逼得带领一家老小和当时村里许多人家一起逃亡承德(假如不走,根据当时的政治气候,后果很难设想,我看当时是明智的选择),又辗转北京,在一个有钱人家墓地看坟房子里住了下来。他到门头沟给一家炭窑跪爬背煤,目睹许多工友滚坡丧命,咬紧牙关,挺直脊梁,挣钱养家糊口。一九五○年早春二月他家被政府移民化德(当时属河北,后来划归内蒙古),车上了狼窝沟黑风口坝,许多人家嚎啕大哭,纷纷跳车。这个本分又坚韧的农民,相信自己的一双手,咬紧牙关,直面北行,落户北草地化德县高家房子村(今改名向阳村)。此前他让三弟长林回兴隆侍母,又让长子徐泰回兴隆伴妻。这个有头脑的农民,深谋远虑地为自己开出一条退身之路。

落户伊始,有的移民向政府要粮,要钱,要物。徐福林除了领安家的麦子外,概不伸手。他带领儿女早起晚睡,开荒种地,还把内地一些耕作技术带到草地,让那里的乡亲分享他的果实。他很快和那里的乡亲打成一片,又融为一体。当年秋天就获了个大丰收,高家房子的人跷起大拇指说:“老徐是这样的!”当年他被选为县劳模,奖励了一只大绵羊,还揣着双羔,从此他开始了养羊。他又让三妻兄徐田给人家放牛,用工钱买了母子两头牛。由于他与人为善,又是种田能手,在合作化运动中被选为互助组组长。同去的移民,不能忍受那北草地春不见花、夏不见树的荒凉和开荒种田之苦,不能适应漫长冬天的白毛风雪,有的几个月搬走了,有的过一两年也搬走了,只有他一家留了下来,第二年就盖起了新房。让当地人羡慕不已说:“老徐真行,我们老户都盖不上这样的好房子。”刚落户草地,当地人就看上他的两个女儿(我妻徐贞和小妹徐艳),要用黄牛换做儿媳。他摇头不肯,他说绝不用女儿换钱财。他还说:“若把闺女嫁到北京,吃窝头也是小米面的呢。”假如用女儿换亲,二妻兄徐平也许很容易有媳妇的。可是他不肯,他说换亲是对女儿的不尊重。

一九五五年冬,新中国第一次征义务兵。征兵动员大会上,高家房子没有一个人报名应征。岳父站起来说:“我家去一个不行,去俩。”全场人都说:“老徐真行!还是见过世面的人。”三妻兄徐田被挑中。一九五六年一月,三妻兄当兵走了。农忙的时候,村干部派人给干活,岳父不肯,他说:“当兵是为国家应尽的义务,青年有责任。”他是个识大局、顾大体的农民。

一九五六年冬天,他家已经有了三十多只羊、五六头牛,陈粮满窖。二妻兄都二十四岁了,几次提亲,家里的条件人家都满意,就是怕把女儿带到内地。当地人无人肯嫁,急得他寝食不安。这时已经有人透露消息给他,县里准备让他去当副乡长了,他毫不动心,漠然以待。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为了给女儿找个好婆家,他当机立断:搬回兴隆。这时,在兴隆工作的大妻兄徐泰已经脱产在税务所工作。由于他的努力,有兴隆县乌克兰之称的半壁山村同意落户。为了春天好盖房子和及时种地,一九五七年一月,快到小年了,岳父卖了房子、粮食、牛羊,把家具送给乡亲,攥了一千三百块钱(这在当时,相当可观),离开了化德县高家房子,于腊月二十五赶到半壁山。

一九五七年春,他便在半壁山盖起了三间瓦房。由于他的本分、勤劳,很快又是村子里的上等日子,让村里人刮目相看。他一切为了儿女,爱儿女,尊重儿女,对儿女从不打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给他们讲《鞭打芦花》《陆绩怀橘》那样的孝悌故事。为家庭和睦,他以宽容为怀,儿媳贴玉米面饼子生了,他说:“吃吧,没关系,吃生饭有劲。”儿媳贴饼子糊了,他说:“糊饼子帮助消化。”

一九六一年冬天,我到承德文联读书,老伴儿和他父母一块吃饭。低指标瓜菜代的日子,饥肠辘辘,他到遵化买了些大碗小碗到我家北山一带换萝卜,沾光最大的就是我大儿子刘向东。当时他七八个月,每天晚上熬萝卜菜粥。吃饭的时候,姥爷、姥姥、妈妈每人都给他晾萝卜片,他用小手抓着吃。老伴儿常说:“我大儿子一米八八的大个子就是吃萝卜长的。”由此可见,岳父是很有点商品经济头脑的。“文革”后期,生产队搞副业派他做豆腐,他当成自己家的事,兢兢业业,给生产队增加了收入,也有了手艺。包产到户以后,他自己做豆腐卖。他的豆腐好吃,很受饭店和一方乡亲的欢迎,攒了不少钱,和三妻兄一块盖了六间瓦房。

他在我家养病的时候,老伴儿问他还有多少钱,他笑眯眯地说:“娶两个孙子媳妇花不完。”

由于他的一生,心常思,手不闲,积劳成疾。一九八三年农历三月初七因骨癌病故,死时年七十二虚岁。

岳父徐福林,是中国一个典型本分的农民。一个坚韧不拔的农民,一个识大局的农民,一个深谋远虑的农民,一个一切为了儿女前程命运的伟大父亲,一个懂得爱的好丈夫。中国的农村,有许多像他这样的好农民,可惜无人认识,无人总结,自生自灭。

二○○六年六月十五日,我陪老伴儿徐贞重返她少年时代生活了八年的化德县高家房子。泥房依旧,却不见牛羊。问到当年同龄伙伴,或因无钱医病死亡,或到外地打工,让人凄凉。想到当年岳父若用女儿换牛,老伴儿该是何等境况,有诗赞叹:“可敬徐公有骨头,女儿不肯换黄牛。当年假使从乡俗,谁问苍凉一世愁?”

岳父一切为了儿女,已经开花结果。三妻兄徐田继承父志,和他一脉相承,依旧是小镇上让人羡慕的人家。岳父的孙辈和外孙中出了六个国家干部,其中有三个大学本科。重孙辈里已经出了四个大学生,并且还在出。待看春燕展翅,南北西东。

今日为人子,明日做人父,人生道路,能不励志,能不选择,能不一步一个脚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