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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而立

2016-03-17姚十一

文学港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马裙子

姚十一

老马哥从小区出来正是日头瘪下去的时候。他端起手,隔着四十公分的距离,在无光的老式表上有模有样地打量着,七点十分二十五秒。这会儿,往常和他一道散步的伙伴该回来了。

每天这个时候,大学周围一公里内的老娘们小媳妇都奔到这里来,纳凉的纳凉,荡马路的荡马路,开大会的开大会,还有领着两三孩子练轮滑的,推着婴儿车挎着奶瓶的。惹得有课或自习的学生们只能眼巴巴望着学校被这些闲人霸占了。

老马哥和小区几个老阿叔是其中一支分队。天凉时晨练,天暖时只趁着晚饭后的光景稍走几圈。虽说老马哥是里头最年轻的,但厮混久了,小马也变成老马了。

昨日,老马哥错过散步分队,自个儿在校园里晃荡。那会儿,天色还早,路灯刚刚亮起,白日的燥热散尽,风不急不缓地走过。老马哥放慢了步子,踩着音乐的节拍,心里的慵懒统统逃了出来。他看看操场上闲逛的男女,穿着短裤慢跑的学生,还有一拨黑人,打着一种他叫不出名的小球。那帮黑家伙还会冲他露出一口大白牙。

老马哥散到操场入口,恰迎着一位女生从铁门槛送出一条腿,风吹得急了,掀起裙摆,现出一抹晃眼的白光。风没有吹得更高。老马哥好像看到了什么,又不知那是什么了,当然,他是知道的。不过早就忘记,这世上还有能叫他心里打鼓的事儿了。他在原处定了两秒,待裙摆重新贴到腿上,面无喜色地进去,支撑脑袋的是截燃尽的木头。裙摆、衬裙、大腿、晚风,在老马哥的脑中沉下来。

这对五十几岁的男人来说不算什么,他们赏过美女,看过毛片,褪过裤子,顶着各种疯狂被生活奚落。有那么些个片当,人会对平凡的美重新生出无限的遐想,尤其在生活连繁复庸常也不剩多少时,被完全沥干水分后。老马哥有所遐想,换做老王,老陈,老李,也会想。

老马哥一遍遍翻找傍晚的记忆,试图找到新的线索,如果幸运,他或许能想起裙子的花纹,橘色衬裙的材质,是轻薄是厚重。经过数十遍考证,老马哥有了第一条线索。裸露的腿,纤细白净,看不到毛发的痕迹;接着又有了第二条,裙子是清新明丽的绿色,应该很轻,不然怎么会被风掀起来呢?值得高兴的是,他将看到的统统回忆起来了,其余的,在裙摆飞扬的片刻,他的脑筋就处于停顿状态了。

如果有人觉得老马哥被裙裾翩翩的姑娘勾了神,这理解有失偏颇。

他倒着松快的步子,哼着低低的曲儿,紧压着心底忽明忽暗的盼头。

离操场两米远的地方,老马哥停下了,昨天,那穿裙子的姑娘正从里头走出来哩。老马哥估摸着天色,又扒着脑袋瞄一眼门里头,才犹犹豫豫地抬起腿,前脚刚落地,又假装想起什么立马捡回来。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老马哥希望这是真的。他捏着拳头,像一头丧气的牛,带着义无反顾的神情,合上眼,迈过那扇新刷过红漆的铁门。老马哥不好意思再把腿拾回来,不过谁会在意一个小老头儿呢,谁猜得到他的心思呢?这么一想,老马哥故作轻快地收回老腿。

这次他走得远一些才往回。当老马哥第三次抬脚时,便背着手悻悻地回去了。

当老马还是小马的时候,他喜欢做一件事。

二十出头的小马是个木匠,有几分英气,着一身邋遢皱巴的衬衣工装裤,老练地拿着刨在木头上自如来去,嘴里叼着廉价的烟,耳朵上还别着一根。同他一起的几位老木工也是这副行头和架势,歇工时点根烟消遣,上工时抽着烟提神。小马喜欢抽烟,更确切的是喜欢干活时抽烟的架势,仿佛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艺术地享受劳动。但比起抽烟,他更喜欢和烟一块别在衬衫口袋里的打火机。

小马点着他嘴里的第一根烟时,用了枚红色的塑料打火机,打火机的一面印着个女人,一袭紧身的黑色吊带短裙,腰很细,胸部的弧线像他刨出来的圆;眼也是细细紧紧的,眉毛十分挑衅地吊起来。小马瞬间被打火机上的女人迷住了,他迫不及待地翻到背面,又一个性感的女人,打扮十分相似。这是小马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观望女人,并且毫无顾忌地欣赏和想象。往后那些对女人的遐想和青春梦想也是从这一枚打火机开始的。在做了番羞涩的想象后,小马把打火机藏进衬衣袋里,贴着自己的胸膛,忍不住脸红心跳。

小马将用完的打火机统统收集在一个铁质的饼干罐里,这些色彩各异的打火机,有自己用下的,有从其他木匠那儿搜刮来的,还有来自路上的烟客。有的用尽了,有的还剩少许汽油。小马会在想念女人的时候小心地打开饼干罐。这里头,穿短裙和比基尼的最多,着军装的也不少,还有骑摩托的,嘴边有颗痣手捂着裙子的女人。有了她们,小马的日常一下子隆重热烈了。为了罐子里的“女朋友们”不吃醋,他尽量做到一视同仁。吃饭时候让小红陪,干活时候叫阿绿陪,解手时带着女警,做梦时搂着外国女人……直到小马的怀里踏踏实实躺了个女人,他才领悟到以前的想象是隔着棉袄挠痒痒。好比一个经过无数次演习的士兵,开始瞄准他的第一个敌人,射出第一发子弹,恐惧内疚迟疑愤慨憋屈一下子在胸口崩塌。所有的子弹都正中靶心,所有的欲望都陨落了。哦,女人真好,先让人轻飘飘的,完了叫人两眼惺忪,而那累也是薄透得飘起来的。

他对怀里叫春娥的女人说,我要娶你。女人笑着流下两行泪,不住地在他的胸口上亲吻。当然,他说完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是没有着落的。春娥是个寻常的姑娘,不出挑,只念过三年书,比起打火机上的“女朋友们”来差远了。但这位并不美丽的女人赐给他一面真实的靶子,他感激她,被她无私的温柔和娇羞深深地吸引。

春娥在产下女娃后讲的第一句话是,马哥,我姆妈那头有个烟鬼感染肺癌死掉了,往后侬莫再抽啊。在春娥的“教导”下,小马渐渐和烟火疏远了。起先他是反抗的,不管是对嗜好的维护还是做工时的交流,没有烟断然不成的。直到春娥用那件事要挟他,才逼得他和香烟一刀两断。即便是木工师傅递过来的烟他也只能夹在耳边,不敢往嘴里放,女人若是闻见了嘴里的烟味,晚上可是休想快活哩!

小马的口袋不装香烟后,也就没有买打火机的由头了。当然,别人不用的打火机他还是会讨过来,在小铺看到吸人眼球的打火机还是忍不住要一个,直到那铁罐子再也搁不下更多的打火机,他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了,手头和裤头都要紧一紧,其他人的经验告诉他,外头的“女朋友”不能太多,多了没时间抚恤,容易乱。小马觉得在理,便很少招惹新人,改为在裤兜里掖一个,并且隔几天和罐子里的替换。这个秘密,连敏感的媳妇也不曾看出端倪。

老马哥今年五十五。

五十而知天命,老马哥渐渐摸着自己的命。二十出头,乐子来找你,三十出头,你去找乐子。过了五十,乐子也老了,它总是躲着你,避着你,又冷不防冲你眨巴着眼。老马不敢把乐子这事太当真,他渴望得有些心灰意冷了。五十出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力气没处使劲,该使劲的时候又发虚。新衣裳嫌新,旧衣裳嫌旧,不穿又嫌羞。老马觉得日子彻底断成两截,一半往树上爬,一半往土里钻。他的身体也断成两半,手掌断成两半,生殖器断成两半,他的春娥也断为两半了。她用日渐皱巴的眼尾告诉他时间在走,日子旧了,你该歇着了。老马哥不甘心就这么歇着了,这辈子都还没闹腾过哩。

无事可寻的时候,老马哥拿着剪子撬开那只老旧的铁皮罐盖头,那铁罐比他一双儿女还要老,外漆剥落干净,内里布满大小黑点,盖子的边沿数不清的撬痕。他把一罐子打火机铺排在地板上,像展示自己心爱的宝贝一般一个个端详着,个别打火机的来历他还清晰地记着呢。他拿起其中一个穿比基尼的女人,这是他的第二枚打火机,是经过一番深思比对后才选定的,当然也仅仅是因为这个女人穿得最单薄。每晚临睡前,老马哥会捧着比基尼女人无比认真地思量番,要是能揭下那两片布该有多好!要是我的目光能穿过去,或是把脸贴上去,我愿意少活两年,不,十年!这样的想象和愿望在老马哥结婚后依然会浮现出来,他检讨过,克制过,为自己的私欲感到羞耻。如今,他偶尔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宝贝,能拿出来回忆青葱年月,是多少骄傲和知味的事体呀。

问题来了。

老马哥散步时看到女学生的大腿了,确切地说是裙子被风掀起来后露出的大腿,两者的差别很大。若是一般的大腿,街上随处可见,但有了裙摆,有了风,有了那一块明艳的布,那样的腿,即便只见到半截,也足够让人一次又一次回想起,这滋味好比喝酒时添一盆椒盐花生米,搓澡时用一块纹理细腻的澡巾。除了第一次抚摸打火机上的女人带来的快感和想头,这次的偶遇将是他后半辈子最明亮又最苦涩的记忆。

人啊,心如旷野的时候,总会有东西从中作梗,多年前风一样跑过的女子,一棵在台风天连根拔起的树,众目睽睽下吐的一口痰,它们赫然矗立在往事里,别人问与不问,无需借助任何提示,都会冷不丁跳出来。

老马哥寻找“扬裙”失败后,又走了两趟,一无所获。老马哥悟出一个道理,不是他再无重遇的机会,如果他在有风的天气到处溜达,总会遇见裙角飞扬的一幕。他明了了,即便那姑娘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同一阵风吹过时抬起左腿,也不会唤起人更美妙的遐想和情思,对,不可复制。执念往往叫人沮丧,他深谙此道,还是在不经意间打量着那些高高低低的裙摆。

天刚明,小镇的集市随着人们懒散的步伐拥挤起来,大大小小的摊位一个挨一个排布开,一棵棵干净的蔬菜,一个个圆润的瓜果,带着纯净的晨光和露水,紧凑整齐地堆叠在一起;水果摊的老板来得要晚一些,他们从大轿车里把水果搬出来放置好,还得花许久的时间把烂了蔫了的果子捡出去,等着捡便宜的客人带走。其中一条挨着居民楼的街原先并不是菜场,慢慢的,几个商贩聚集于此,竟也成了一条热闹的街巷。卖廉价衣服头饰的,卖水果的,修车回收药品的,停着小车卖各式早点的,每天都是那几张面孔,只要没有人管理驱赶他们,他们会无比准时而自觉地在自己的领地安营扎寨。其中有一家刘记包子铺,是一楼的夫妇开的,从六点到九点,买早点的人络绎不绝,听说一早晨能卖两三百只包子。

老马哥从大学出来就径直到这家包子铺吃早点,自己点一份,若是春娥不赶集就替她捎回一份。老马哥一坐下来,老板娘就笑着问,阿叔,要包子还是生煎,配咸豆浆还是白粥啦。老马哥喜欢彼此熟识的感觉,顾客心思被人铭记着不免会叫人甜丝丝的。老马哥喝着豆浆,突然想看看老板娘的打扮。女人着一条碎花连衣裙,虽然系着松垮的围裙,看得出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因为客人多,她不得不在屋子里小跑着,看着她白花花的腿在眼前晃来晃去,老马哥心中漾了个激灵。老板娘常穿裙子,但之前老马哥从未留意。女人也姓马,三十出头,扎着马尾,身段匀称,性子热情,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就是牙齿有些黄,显得不那么洁净俏丽了。他男人阿珍阿珍地喊她时,她总是羞怒地嘟囔着:干吗啦?叫得心慌慌的。

老马哥咽下最后一个包子时,强烈意识到自己已妥妥地列在中老年的队伍里了,是啊,老了,眼前的夫妻叫人羡慕,他们忙忙碌碌充满斗志,一定很快活吧!他从阿珍和春娥的脸上摸着了时光的冷遇,也对自己晃晃悠悠的生活感到悲哀和不满。让我年轻二十岁吧,哦,十岁也行,再叫我回味下日出而作、日落再做的日子吧,还能和路上目光流转的姑娘相视一笑,还能在春娥的身体上发光发热。

为什么不行呢?我要过回畅快日子,是的呀,才五十出头嘛,白发还没出齐,怎么就输给三十岁的娃娃呢?不能呀,我能跑能跳,那么早扮起鬼了?如此一想,他抓住了生活留给他的一茎小小希望。他掏出五块五毛钱,将六个硬币齐刷刷摞成一排,亮着嗓门讲:结账!

老马哥的日子在“扬裙”事件和吃完那一屉包子后活了。

从刘记包子铺出来,老马哥在集市买了三斤牛肉,一把芹菜,平常家里吃的都是猪肉,老马哥今天心情好,他要吃牛肉。听人讲吃牛肉的粗犷结实,吃猪肉白长膘,平常是猪肉芹菜饺,今天要改口味咯!他提着这三斤牛肉和一把芹菜进了小区,像极了第一次入住的情景。老马哥、春娥、小闺女三人拖着大包小包,立在崭新的大楼前,小闺女死死箍着春娥的手肘,迟迟不肯进去。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

老马哥转动钥匙的时候有些忐忑,门一开,他试探性地嚷了声:小娥,阿拉今日包饺子吃咯?!春娥被老伴难得的精神头感染,两人哼着小曲,和起面粉,剁起了牛肉。晚饭时,老马哥拿出过年时藏下的白酒,两只青玉色小酒杯,稳稳地斟满。两人抿着小酒吃着热腾腾的牛肉芹菜饺子,说起相遇到结婚的那些旧事。瞧着春娥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问自己,多久没和春娥正经睡一觉了?难不成年纪大了,对性事的渴盼也淡了,就无欲无求清心寡欲了?老马哥望了眼胯下,立马否定了。夜里,老马哥横在春娥的床上,女人进来后一惊,而后慢慢褪掉背心,在老马身边躺下,笨拙地唤了声“阿哥”,带着几分感动游进他的臂弯里。

晨光尚透着清冷,便陆陆续续有人穿过操场的铁门了。当然,除了门卫,紧紧压着日头的要数小区的居民,他们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公公婆婆,一波来自大学东门对过的小区,另一波是挨着北门小区的。几次照面后,两小区的人熟络了,尤其是老婆婆们,她们的热情和友谊像河马蹚水一样轻巧,像哮喘来得那般快。再晚半个多钟头到的是被迫晨跑签到的学生们,他们其中不乏偷懒代签的,若拿点名册的是自己班的同学,索性就蒙头大睡了。他们若知道居民们是如此喜爱学校的操场该难过还是欣喜呢。

昨晚睡得比平日晚些,老马哥依旧赶了个早。并且,之后的每一天,他几乎都是前几位勤快的“外校人”。老马哥的大腿根酸胀得厉害,从小区的楼梯下来到掰着把腿架到第二级铁杠上,他立刻意识到需要更多的锻炼才能让身体经得起折腾。荡马路打太极那全是老年人的运动,他要跑起来,跑起来才能体会年轻的味道嘛,于是吃着劲硬是比往日多跑了两圈。自然,老马哥也不再靠拢散步分队了,甚至有些鄙夷那些懒懒散散的老头帮,整日言论消极,嘴里尽是家里的无聊事体,诋毁党国,没有一丝精神头。当然,他不敢当着人家面露出难堪相,只说家里用餐节奏变了,或是身子杆不行要多锻炼为由渐渐和那帮人断了交集。

复归到年轻的状态里是需要做许多事的。没有工作的老马哥可以花大把的时间想一件事,或两件,在提前退休后的几年里他都不敢更多触及的话题。

老马哥初中毕业,在八十年代算得上高学历,却选择跟个师傅学工匠。他喜欢持着刨把木头变成一件件颇有生气的家具,因出色的匠活就跟着师傅进了一家家具厂。这份工作延续到他五十一岁。五十一岁的夏天,老马哥发现厂长儿子有掀女工裙子的嗜好,忍不住以长者的姿态训斥了一番。转天,他领走了最后一份工资。在接下来无所事事的几年里,他都懊悔不已。

懊悔的事不止是丢了工作。当他还是小马的时候,在老滨江道的房子里看到窗前经过的年轻女人时嘴角不自觉上扬,在夜里握着小小打火机摩挲着入眠。这份隐秘在三十年后荡而无存。年纪真是太无情了,让许多愿望变得不合情理甚至荒谬。他还能对身边经过的女人打量和评价吗,还能厚着脸皮回到家具厂吗,哪怕对那些孤陋寡闻穿着大背心的老头嗤之以鼻都不能够了,哪有这个资本呐!只能把在心底里头温一温,撂一撂,不动声色地过把眼瘾,无法饶有兴致地行注目礼。

说不清年纪让人敏锐还是叫人麻木,叫人沾染俗气,还是叫人超脱淡然。多少有些不羁的人会觉得,仿佛人都有在太阳底下观望别人的嗜好,瞪大了双眼,看谁越轨了,谁没有跟上时代的节奏,谁家的闺女没有出嫁,谁欠了一屁股债,谁的媳妇不会过日子,哪个领导人做了淫秽的勾当被抓了,这个世界怎么怎么不好了。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进屋喝茶困觉。老马哥不喜讲闲话,确切的说是没有可以讲得上话的人。按理,年纪越大,越容易走出屋子,和屋外的人建立友谊。屋里的事差不多料理完了,意味着这辈子该赶的趟都没落下,这样的时刻,有的是闲情东拉西扯七上八下,只有新婚夫妻和讨不到老婆的人才缩在屋顶盖下呢。可老马哥不,如果没有必要,他宁愿把嘴拉成一张弓,尤其是对着以此为生的妇女们。纵然自己瞧不上不优雅的男人女人们,以他的认知还是无法从中跳脱出来,找到像收集“女朋友”一样的乐趣,只好抱怨日子淡飕飕,飘忽忽的,抓不住扔不掉嚼不碎。老马哥把自己的年纪端在手里,吃饭屙尿都端着,现在,他端得有些累了。

老马哥在铁了心改变后做了三件事。首先,给自己拟定三条纪律:晨练不能不去,女人不能不看,综艺不能不追。这是结合了青中老年的特质后总结出来的,除此,还有几条小纪律,买菜的时候不还价,该给人家的一毛钱不能少;接起电话要先说你好,哪怕是骚扰电话;拒绝听春娥的唠叨,要教育她不能学长舌妇,安生过自己的日子,等等。第二,得找一份工作,有工资,就有贡献,不落人话柄。至于找什么工作,附近小区银行总需要保安门卫吧,还能整套制服穿穿。第三,做有味道的男人。对于味道,老马哥理解为在行头上下功夫。老马哥听到春娥关上大门的咣当声后,立马闪进卧室,他头一回感觉到家里是安静的,静得让人怀疑自己是贼。他一个一个打开衣柜,听到“嗒嗒嗒”的声响,他被这记声响抓住了,盘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老马哥轻轻吐出一口气,确认自己不是贼后才开始寻找曾经让自己长脸得意过的衣服。他一手嵌进衣服里撑住,一手稳稳地把它们抽离出来,被带出来的衣服重新垫送回去。

老马哥把找出来的上衣裤子抖了抖,空气里晕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和干瘪陈旧的布料气息。他赤膊着上身,套上一件鹅黄色汗衫,居然还能穿上哩!他站到镜子前,看到镜子里被一块黄布紧紧包裹的身体,不太服帖的领口,凸出的腹部,样子有些滑稽。老马哥立马脱下来,换上一件淡紫色葡萄图案的香港衫,肚子不见了,领子立起来的,老马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里头的人也在对自己笑。

老马哥留下香港衫和一条中裤,和他的“女朋友们”搁在一块,其余的估摸着大概位置重新放回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应该找一件试一件,才不至于把衣橱捣乱,老马哥并不想叫春娥觉察出自己的变化,她怎么会理解他的愿望呢,不过白白受一番奚落罢了。

转天早上,老马哥在集市掏了40块钱买了条浅色亚麻小脚裤,又在断码鞋店花了70块钱买了双一脚蹬。老马哥心情大好,他瞅着路上趾高气扬的时髦男女,他们目中无人的样子,懒散的样子,优雅矜持的样子,觉得自己也即将优雅起来,不可一世起来,他就要把许多人的目光踩碎了,把他们满眼的嫉妒踏瘪了。也许,还能获得女人们的怜爱,让她们的眼睛重新明亮起来,而自己,是谦虚腼腆的样子,完全不拒人之外。原来捏着时尚的脉搏是这滋味!他要比很多年轻人站得更高,因为以自己的年纪还能踩住时髦的尾巴,那才叫真时尚,真豁达,真男人。这么一想,他已经迫不及待穿上它们,在“女朋友们”面前晃一晃,抖一抖。

春娥发现老马哥的变化是从一包纸巾开始的。

这是一包真真牌餐巾纸,春娥从不用这种小包装纸巾,老马哥也不用。可是家里突然冒出来一包纸巾,大概是发小广告的人送的,春娥拾了起来。过了几日,她在老马的裤兜里也看到一模一样的纸巾。女人天生的好嗅觉,春娥联想到老马哥扎眼的小脚裤,和儿子一样的懒汉皮鞋,翻动过的衣柜,打电话时的假正经……虽然老马哥自己就主动坦白过,说什么面试高档小区保安的工作,要穿得精神些,老头子打扮人家看不上。在春娥看来,老马哥不是精神,而是神经,按她娘的话说,棺材板都在响了,还没头没脑不轻不重的。五十几岁的人搞这些有啥面子哩?春娥不解,甚至有些生气,难不成外头有响动了?

我们都知道刘记包子铺的阿珍是个美人,尤其不讲话的时候。来买早点的稍微上了年纪又喜欢调侃的男人都会有意无意过个嘴瘾。比方夸老板娘是卖包子的女人里最出挑的,女人里最会揉面的,稍微出格点的也无非是调侃夫妻生活的,讲今天面欠劲道,昨夜里没少花力气嘛。往日里,老马哥只听不说,今个也想过过嘴瘾。

老马哥穿着挂满葡萄的香港衫,端坐在方桌上。怕是绷着劲的缘故,香港衫吃了汗水贴在笔挺挺的背上。没有占便宜经验的人说句话都是笨拙的,老马哥捏着汤匙的手轻轻打颤,脑袋里翻着人家讲过的话,干脆捡一句来讲?不成,“年轻人”嘴不能没新意。最好是有趣不失新意,幽默又带着三分轻佻,人家一听,反倒不会怪罪,还得佩服自己思维活络,张弛有度呢。寻思了番,老马哥决定调戏下女人的裙子。阿珍穿了条小格子纹的修身旗袍,那旗袍太漂亮了,把女人的好都描出来,清新而不失妩媚。老马哥头一次觉得阿珍这么抓人,像他的“女朋友”一样抓住了他。老马哥咽下嘴里的生煎,用舌头舔净口腔的残面,抿了口豆浆,他不想破坏这份美好,只想由衷地夸赞一句。老马哥话未擦到嘴巴,见到阿珍连衣裙的侧边开了个扎眼的口子,脱口就出:“啊呀,阿珍妹,侬裙口开这么大,手可以伸进去的咧!”一片寂静。短暂的沉寂后,趁着阿珍提拉链的功夫,老马哥赊了六块钱的账仓皇而去。

老马哥的调戏传到春娥的耳朵里,她立刻肯定了自己的猜疑。但她相信,包子铺的小妖精还瞧不上自家男人。不是说她瞧得上包子铺的女人,春娥打心眼里看不惯一个卖包子的成天花枝招展,更瞧不上和女人搭讪的男人们,全是没正经的人。春娥是把规规矩矩的椅子,放在平地上立得住,放在坑洼地上立得住,放在水上,也能漂得稳。她希望别人也是这样的椅子,桌子,四脚朝地,谁也不挨着谁,谁也甭叫谁不爽。尽管春娥看不起小妖精,经过包子铺的时候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瞧几眼。春娥如此,春花春草也是如此,她们从不承认自己嫉妒了,仍旧闷闷不乐地做椅子,做桌子。

老马哥严格执行了三条纪律,他穿着时髦了,他又是领工资的人了。老马哥为自己的改变感到自豪,但是春娥的脸色像翻烂的报纸,越来越皱巴。老马哥不想去搭理,也没心思把它揉平整。让他不解的是,原来一块晨练的阿叔们好像故意无视他的改变,小区相熟的女人们也无视他的改变。他们瞎了吗?

一日,晨练路上,老马哥碰到两条狗。这是两条抱在一起的狗,它们不是用胳膊抱,而是用屁股抱。小白狗的屁股对着小灰狗的屁股,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两双后蹄一起一落一来一去,很轻很醒目。老马哥不忍挪眼,他从没见过如此有风度的狗。老马哥的目光挨上了狗的目光,老马哥目光闪烁,眉眼间裹挟着惊诧和坏笑。狗的目光坚定,能把人的目光挡回去。老马哥被这对狗情侣吓着了。人不敢在大街上搞特殊,会丢了身份,丢了修养,人只能躲起来,可以不回避狗,但至少回避着同类。狗谁也不避,宠辱不惊,面不改色。

老马哥起跑的时候,脑袋里还是碰屁股的狗。他忘了朝它们弯腰行礼,忘了为它们鼓掌,老马哥觉得做狗比做人好,至少在男女问题上,他输给了狗,在自由浪漫上也输给了狗。老马哥的过去是清晰的,像一面格子墙,每个格子里装了什么缺了什么都一目了然;他的未来也是清晰的格子墙。跑着,想着,老马哥觉得累了。老马哥累了,他的世界暗下来,慢下来,散成云雾,触不到边际。他的眼皮无力地合拢,脚蹭着地面踉踉跄跄点了三步,疲软地跪了下去。老马哥躺在地上,像一块失明的布,所有的线都松散了。他清晰地听到杂乱的脚步声,细碎模糊的话语声,听到风被隔断的声音,鞋子摩擦橡胶跑道的声音。仿佛世界也就这么点响动了,让人只想静静地听,忘记三条定律,忘记装时髦,连阿珍的玩笑也完完全全忘掉了。世界紧了,又散了,老马哥掉进一个轻飘飘的梦里。直到一记嘹亮的女声划破所有模糊的荒诞,“让开,莫围着阿叔,来两个力气大的搭个手,可能是低血糖。”老马哥感觉到一群人哄散开时刮起的凉风,像清泉一样透骨清爽。世界又回到有边际有棱角的模样了。

直到他一屁股落在操场看台上,才渐渐恢复了意识。梦醒了。还是那个声音:阿叔,喝口水吧,有好些伐?老马哥没有力气回应,只好用涣散的目光向她表示感谢。可是,老马哥的眼神突然间亮了一下,像即将瞎了的灯泡使尽力气发一回光,他看到一袭翠绿色连衣裙朝他跑过来,它像梦一样靠过来,老马哥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阿叔,糖来了!”连衣裙递过来一块德芙巧克力。等老马哥脸上的苍白褪去,连衣裙已经飞走了。妈的,世界又回来了。

六七月,在大学也作“跳蚤”月。应届毕业生在告别校园前会将几年的新旧物品统统清点归置起来,有用的寄回家,无用的放到跳蚤市场去卖。不再受宠的衣物,书籍,盆盆罐罐,还有半导体啦,台灯啦,电脑桌啦,半袋红糖啦,反正无用的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卖,总会有买家乐意带走它们,当然是用一个想不到的低价。跳蚤市场的顾客还不是学校周围以老阿嫂为首的居民们。她们在某个纳凉的晚上,发现操场前面的一截小道有三四个小铺开张了,目光立马明亮犀利了,懒散和闲适被乍起的兴致一扫而光,进入到极尽“幸福”的状态。在她们看来,学生们的东西大多是可以接着用的,其中也不乏新奇玩意儿。在这里,五毛钱就能带走一把小剪子,五块钱能要下两三件夏天褂子,或是一件时髦的大衣。这些买主有的是喜欢学生们忍痛贱卖的可爱表情,有的则是享受在一大堆东西里挑个宝贝的过程,还有的纯属为了感受个买卖的热闹气氛。

春娥一听学校出摊位了,乐得把削好的芋艿顺手丢进垃圾桶,神经在顷刻间调试到预备模式。去年,她买的半导体,现在还好使着呢!而她不知,老马哥早就在操场晃悠咯。

今年与往年的跳蚤市场不同,学生们为了好玩新增了两个“换物”摊位,这两个摊位的东西不是用来出售的,若是谁相中了一件宝贝,就得捧着自个儿的宝贝作为交换。当然,老阿嫂们才不理会这些道道,看中了哪样直接把钱一推就走人,连提价的余地都没有。碰上这情形,除了个别人撇下摊子去追货,大多数人也就自认倒霉了。

老马哥对新冒出来的摊位兴趣十足,半蹲在地上一件件打量着。八九十年代的唱片,手工刺绣,水彩,信封等等。老马哥把脑袋转到另一侧时,他的目光被边上的一条绿裙狠狠抓住了。这条裙子太熟悉了!几秒钟的偶遇也足以叫他在看第二眼时立刻认出来,绝对没错。老马哥看到里头橘色的衬裙后更加肯定了。他看了摊主一眼,又瞄了瞄身旁几位看客,老马哥真想伸手去够。可他只能欠着脖子,隔着一米的距离巴望着裙上的图案。哦,原来是百合,洁白得像夜晚的床单,它们静静地躺在一袭明亮的绿里,婉约而纯粹,和那晚的光景吻合了。

摊主是一大个子女生和一小眼睛男生,想必裙子是代为处理的,也许是那位女生的舍友?“小同学,这里的东西要拿什么换哩?”

大个子女生咯咯笑着:“阿叔,你不认得我啦,我可是你的恩人呢!”

老马哥这才反应过来,对着这位挽救低血糖老人的好姑娘一阵感谢。

“阿叔,看上哪个,只管拿去好啦!”那同学倒是爽快,老马哥又怎么抹得开脸呢:“你等会我,我去寻我的宝贝来交换哩。”

老马哥从柜子的柜子里抽出而立之年的铁皮罐时,问自己,你准备好了吗?他用手一寸一寸拂过它苍老的身躯,把粗糙的嘴唇贴在同样粗糙的铁皮上,老马哥心里湿漉漉的,随之眼里也湿漉漉了。要怎样和“女朋友们”告别,她们没有说话,老马哥也说不出话。老马哥从里头拿出一枚塞到枕头底下,这一次,他没有挑选。老马哥合上盖子,抹了把眼,便抱着罐子出了卧室。

“小同学,我的宝贝来了,它比你俩的年纪还要大!”胸口这才涌起一阵酸楚。

“阿叔,你是打火机克星啊!”

“不对,要我说,阿叔是有情怀的文化人呢!”两人像见了古董般新奇。

老马哥把罐子交给“恩人”,说要换那条裙子,给女儿穿穿。特意在临走时请恩人务必把“宝贝”交给裙子的主人。

“飞裙”女主角打开一罐装着女人图案的打火机时,除了惊讶,未必知道自己捧着的是一五十五岁男人的青春梦想。

老马哥结束了他的年轻梦。

可是,问题又来了。

他能像收藏打火机一样藏好一条裙子?藏哪?春娥发现了要怎么闹?老马哥捧着无处搁置的裙子如同面对突来的青春,吃不消拿不稳。它扬起的刹那刮来一阵风,唤醒了他而立之年的热情,小小火星变成了一团火炬,现在,风停了,这团热烈的东西又缩成一颗小火星了。没有人会因为一条裙子真正回归到青年的日常里的。他跑步,吃健康的食物,不谈论家长里短,不捡人便宜,他重新工作,穿时髦的衣裳……老马哥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才发觉,身体和内心的闲适在俗世的轮渡里早已不着边际了。哪怕做足了准备,也是只纸老虎,一粒石子就能将它击穿,一句闲话就能把王字变成土字。罢了,回到这个美丽又叫人伤心的世界吧,折腾不起,就歇着。

老马哥和他的裙子拗了一个夏天。

早晨五点不到,老马哥从春娥的被窝挪到自己的被窝。躺下一小会,听不到春娥有动静,便支楞着脑袋隔着枕头套一顿三停抽出裙子,一点点蹭着床沿送到地板上。裙子落下了。终于有机会瞧个清,还是留不下你呀。老马哥长吁了口气,三个多月的大小事堵在心口。

他慢慢地掀开被子,下床,捡起裙子,听着春娥的呼吸声,慢慢转动门把。老马哥又做了一回贼。老马哥工工整整地叠好裙子,把一张字条塞在衬裙里,连同剩下的一枚打火机一块搁进深不见底的布兜中。

路上,行人寥寥,老马哥没有进校门,而是左拐朝着包子铺走去。上一回口不择言后,老马哥再没光顾刘记包子铺,也许他们不在意了吧,谁会和一句顶真的老实话过不去?

进门前,老马哥把布袋别在身后,转动手表,六点整,正好是客人多起来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信步走进去,脚刚落下,便听见阿珍清爽的声音:还是老样子嘛!老马哥心一暖,连连应声,心里的石头轻轻落下。这是个有情义的老板娘啊。老马哥在面对主人的椅子上坐定,布兜紧紧抵着墙。他无法慢悠悠地享用久违的美味,等店里坐下三四个客人时就迫不及待离开了。

小巷的集市渐渐热闹起来,老马哥提着三斤牛肉,一把芹菜,轻快地往自己的天地走去。

先看到布袋的是阿珍的老公,他让字条上的话逗乐了:而立之年,多穿裙子,多抽烟。好一个老马哥!男人把裙子挂在女人轻扬面粉气息的衣柜中,回到案头,用打火机点着一根烟,抽了会,复将它投进撬痕斑斑的铁皮罐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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