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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老三

2016-03-17何葆国

文学港 2016年3期
关键词:土楼客栈老三

何葆国

1

“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你快来看看,老大要赶我走啦!”母亲突然躺到客厅的地上,一只手拍打着地板,另一只手向上挥动着,嗓子里发出尖利的呼叫声。“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

老大没料到母亲会来这一招。事情本来是不好开口说的,老大整夜失眠就想着怎么说,天快亮时,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但很快还是被一阵吵架声弄醒了。这是妻子和母亲在吵。他心里立即像压上一块巨石似的,浑身长了毛刺一样烦躁。妻子摔门而去,他知道这是带小晴上补习班了。铁门撞击门框的响声在房间里久久回响着,老大猛地坐起身,双脚在床下随便穿了一双大小不一的拖鞋,打开卧室的门。卧室正对着客厅,老大一眼就看见母亲佝偻的背在客厅的角落耸动着,他吞了几下口水,还是把想了一整夜的话说了出来。母亲耸动的背静止不动了,她缓缓转过半个身子,一只眼光斜着扫了过来。老大不敢迎接她的眼光,往一边调过头去,只听见咚的一声,母亲就躺倒在地上了。

“我不是赶你走,小晴明年就高考了,怕影响她嘛,我只不过让你回老二那里住一段。”老大向地上的母亲走过去几步,俯视下的母亲形象丑陋,上衣向上卷起一截,露出了一块臃肿松弛的肚皮。他想把母亲从地上拉起来,但是母亲的脚在地上蹬着,他被蹬到了好几下,只好绕到前头去。

“老二赶我到城里,现在你又要赶我回老二那里,好呀,你们兄弟俩就这么嫌我?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你快来看看,老二赶我,老大也赶我!”地上的母亲一边蹬脚一边呼叫,五官都扭得变形了,眼泪、鼻涕把整张脸涂抹得很不雅。

听到母亲反复呼叫“老三”,老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转过身,呼了一口气,面前是女儿小晴的卧室,门关着,自从去年母亲到来之后,小晴不管有没有在房间,都要关门上锁。他感觉脑袋里乱哄哄的,身子有些站不稳,一手抓着门把,无意识地拧了一下,门竟然开了。小晴出门前忘记上锁了?房门只打开一半,他就看见墙壁上画着一个骷髅,仔细一看,是画在一张纸上然后用图钉钉在墙上的,骷髅上头还画着一把滴血的刀子。小晴的房间他已经好久没进来过,不知她画个骷髅是什么意思?可以肯定,是在表达某种恶劣的情绪。他还是把门带上了。

“老三啊老三,老三,你在哪里……”母亲的呼叫变成了絮叨。她从地上坐了起来,目光木木地盯着一块地砖发呆,原本还算整洁的发式被弄乱了,一绺白发从眼睛上面垂落下来,挡住了她半张脸。老大眼睛从上往下看,母亲的后脑勺上秃了一块,这块柿饼大小的秃斑很刺眼,但他之前从未见过,现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母亲满头苍白的头发,那块秃斑就像是在中间剜出一只眼睛。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我老是老了,可我好手好脚,还能给你做家务,你就嫌弃我了,我不知以后会怎么样?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

“我、我没嫌弃你!这不是小晴明年要高考了吗?我是跟你商量,你先回老二那里嘛,老二现在土楼开客栈,生意好,有时你也可以给他帮个手。”

“他看我不顺眼,嫌我碍手碍脚,这才把我赶到你这里来……”

“他凭什么赶你?老爸留下的几个房间,从法律上说都是你的,他根本没资格赶你。”

“他这不是开旅店客栈吗?一间房给人住一天,可以收一百多块……”

“他倒是发财了……”老大想起老二在老家土楼里开了客栈,他虽然从小不爱读书,只读了一年初中就辍了学,到处游荡,但脑子挺好用,土楼还没有成功申遗前,他就租下了同一幢土楼里别人家空闲的房间,那时还没多少外地人到土楼旅游,大家都是眼光短浅,不觉得破破烂烂的土楼有什么看头,许多人家的房间都关了好多年,门上的锁生锈得厉害,老二一开口说要租房,大家确认不是开玩笑之后,都把空闲的房间租给了他,租金相当便宜,而且租期长的五十年,短的也有二十年。老二大多一次性付了租金,然后陆续把房间装修改造成客房。老大名下也有一间灶房、一间卧室,当然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他在马铺城里安家多年,这十几年辛苦读书读到城里来,好不容易从土楼人变成城里人,从未有过告老还乡一类的想法,所以当老二提出租用他的两间房,他很豪气地摆摆手说,你要用拿去用好了。老二说,这不行,亲兄弟明算账,我向你租,租金跟租五叔公那两间房一样多,租期也是五十年,过几天我就把租金给你,以后你带老婆孩子回来,这里还是你的家,住我的客房,我不会收你一分一厘的。老大压根没把这当一回事,他认为老二在土楼里开客栈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不过他实在懒得告诫他或者阻止他。他不就是爱折腾吗?由他折腾去好了。过了几天,老二果然进城给他送了一笔钱。老二是到他办公室里来的,塞钱的动作搞得像是行贿似的。那时,老大正急需一笔钱跟局长“意思”一下,老二无疑是雪中送炭。他说中午到家里吃饭吧。老二一边说着不用,一边走到门边,突然想起来一样,又折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打印好的纸,也就是租房合同,让老大签名。老大看也没看就签了名。老二用普通话说了一声谢谢,走出办公室,推起放在外头那辆俗称红狗公的摩托车,猛踩几下,然后冒起一股烟跑了。谁曾料想,土楼在2008年成为了“世界文化遗产”,许多土楼村落被政府开辟成旅游景区,老二的土楼客栈虽然不在旅游景区的核心地带,却也是人气旺盛,节假日都订不到房间的。老二的生意越好,老大的心理就越不平衡,但他实在也拉不下脸来,大前年老婆得知老大在土楼有两间房,多年前便低价长租给老二开客栈,先是把老大训斥了一顿,然后专程搭车跑到土楼找到了老二,要求那两间房以入股的形式每年分红,而不是收租金。这个要求遭到了老二的严词拒绝,老二还给老大打电话说,管管你老婆吧。老大气得直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兄弟俩就这么撕破脸,几乎没有往来,老大见到老二几次还是在电视上,那是马铺电视台采访老二,老二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土楼旅游,俨然一个大老板。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老大下班回家,刚把自行车拉进车棚,突然看见母亲坐在车棚后面的一棵龙眼树下,不由暗吃一惊。原来母亲是被老二赶出来了,这是母亲的原话,“这个夭寿仔,把我赶出来了。”母亲一直是跟老二一起生活的,这几年老大除了清明独自回去过,春节都没回去,平时也几乎没给母亲打过电话,除了清明回去塞给她几百块钱,不曾负担过她的生活费。老大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愧疚。母亲既然被老二赶出来,理所当然要投奔老大,老大没有任何理由不接纳,他知道老婆一定会反对的,但他也顾不上了,帮母亲提起地上的包袱,带着母亲往三楼的家里走去。

“我知道,你们兄弟俩都嫌弃我了……”母亲抹了一把眼泪,把头发捋了几下,抬起眼睛看着老大,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然后又丧气又认命地勾下头。

“也不是嫌弃你啊,你在这里也住了快一年了,明年小晴就要高考了嘛,你回老二那里住,现在土楼成了旅游区,多热闹啊,你还有那么多亲戚、熟人,而且空气也比城里好,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朋友,天天窝在家里,跟秀雅、小晴关系也不好,真的还不如回土楼住呢。”

“我知道,住你这里是受罪……”

“嗯,让你受这么久的罪,妈,你别记心上,我真的不是嫌弃你,我希望你生活开心一点,土楼是你生活六十多年的家,你回土楼接地气,又有好空气,吃的都是原生态的菜,肯定比城里舒服多了。”

2

母亲在村口下了车。这趟过路车只有她一个人下车,那些在路口准备招揽游客的村里人,说来都是她的晚辈,看到她提着两只圆鼓鼓的塑料袋子走下来,也没人上前搭手一下,只有一个人隔着几米远问道:“姑婆,你怎么不在城里享福了?”母亲提着袋子往村子里走去,脚下是硬邦邦的水泥路,像马铺城里的路一样难走,她走了一阵,这才记起来回应一句:“我就是要回土楼啊。”

村子里有十来座大大小小的土楼,有圆形、方形,也有椅子形,母亲的娘家是隔壁村的,住的是一座方形土楼,嫁到这里变成住圆楼。这是一座叫作永定楼的建于清代乾隆年间的中型圆楼,三层高,每层36个房间,一楼是灶间,二楼是禾仓,三楼才是卧室。她刚嫁过来的时候,永定楼里还住得满满当当,后来,不断有人搬出去,早几年,永定楼差不多成了一座空楼,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剩下的住户不到十家,而且都是老货子,老二开始租房间搞客栈,母亲气得直骂他败家、乱搞,老二对母亲的指责一向不以为然,甚至有点不屑,“你不懂,少插嘴。”常常一句话就堵住母亲的嘴。当然,后来事实证明老二是对的,眼光看得特别远,那些把房间租给他的楼里人(其实都是沾亲带故的)无不感叹,老二这个鸟人太厉害了,不服不行。老二的“永定楼客栈”渐渐扩大到三十几个房间,土楼申遗成功之后,没有人愿意把房间租给他了,或者漫天要价让老二租不起。老二在楼门厅设了一个接待前台,亲自坐台,他老婆则负责打扫房间、洗床单被单等等,母亲主要是给她打下手。老二有个儿子,比老大的女儿还大两岁,在上海一所大学读书,老二当年不爱读书,他儿子却是个学霸,老二有时自嘲说“歹竹出好笋”。母亲像长工一样给老二打工,但毕竟年纪大了,手脚迟缓,还常常出差错,有一次竟然不小心用开水烫伤了一个游客的孩子,老二媳妇自然没有好脸色和好声气,老二开始公然辱骂母亲,“你会不会啊?”“你都活到一把该死的年纪了,连这也做不好?”“你吓跑了我的客人,以后就吃屎去啊。”

其实母亲以前是一个很大度的人,但是面对老二的责骂,她终于忍不住了,当即从橱柜里挑出两只缺角的碗,狠狠摔在地上,响亮的破碎声表达了她内心里的愤怒。母亲说,我不是你长工,你别以为我只有靠你才能活。老二说,你当然不用靠我,你最好不要靠我,你不是有老大吗?老大在马铺城里当干部,住的是钢筋水泥的洋楼,机关大干部啊,有权有势,吃香喝辣,多风光啊,你可以跟他一块享清福去。老二不忘捎带讥讽一下老大,其实老大在马铺县政府的机关里混得非常糟糕,大学毕业进了一个局,二十几年至今还是一个科员。母亲当然不懂这些,老大是永定楼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在城里当干部,这就够了,这就是她的骄傲。母亲当时就在心里打定主意,走,马上走,到马铺城里投奔老大。

可是现在,母亲从城里回来了,一步一步向永定楼走去,腿脚感觉到酸痛乏力,不得不走几步歇一下。手上两只塑料袋死沉死沉,一只装的是她的衣物,另一只装的是老大在车站门口杂货店临时买的干果、蜜饯之类的东西,她根本不想要,老大硬塞到她手里的。刚才在车上,母亲还是满腹的悲凉,我是被老大赶回来的,老大把我赶回来了。永定楼就在面前了,这个想法渐渐平淡了。母亲想,我生在土楼,活在土楼,到城里只不过是做客,我还是要回到土楼来的。实际上,在马铺城老大家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母亲过得并不开心,感觉像是坐监狱似的,儿媳的冷漠不用说了,孙女也不亲,老大则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说话都不敢大声。她睡在客厅角落的一架钢丝床上,开头几天实在无法习惯,心里特别想回永定楼,可是刚刚跟老二闹翻,怎么能这么快回去呢?她坚持下来,居然渐渐也习惯了,老大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扫扫地、擦擦家具、洗洗衣服,然后发发呆,在心里跟老三说几句话,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就是坐牢她也适应了,可是老大突然把她赶回来,母亲想,回来就回来,永定楼里还有自己的一间房呢。她心里想好了,这次回来就不给老二打长工了,她自己开伙自己生活。

母亲一脚跨过永定楼的石门槛。老二摆在楼门厅的那个半人高的大台桌,这时候没有人,桌上的电话机唱着一首古怪的歌曲。母亲没看到老二,也不想看到他,就穿过楼门厅,向右边廊道的楼梯走去。母亲的卧室原本在三楼,早几年老二搞客栈,让她搬到了二楼的一间禾仓里。现在的禾仓不需要放农具什么的,被老二改装成卧室,她住几年也住习惯了,甚至觉得少爬一层楼梯,比过去方便多了。母亲上一级楼梯歇一下,腿脚软软地使不出劲,歇了十几下,终于走到了二楼,然后咬牙屏气,一口气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

门上挂着一块木牌子:206。

母亲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走错了,但是没错,自己的房间从楼梯右面算过来就是第6间,现在怎么变成了206?她发现房门新上过漆,门上的铁环锁不见了,可是门锁着,推不动,她知道,老二客栈房间门都是统一这种“宾馆锁”,要用卡片靠近嘀一声才能开。

砰!砰!砰!母亲抬起手在门上拍了三下。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房间被换了锁,连自己都进不去了。

母亲感觉脑子里嗡嗡直响,身子都快要站不稳了。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老二这个夭寿仔,敢是把她的房间改装成客房赚钱去了。母亲探头从栏板上往天井里望,看到有人走过,她胸口堵得发慌,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索性一屁股坐下来,坐在了廊道的木地板上。

老三啊老三,你在哪里?你快来看看,老二把我赶到老大那里,老大又把我赶到老二这里,现在老二连门都不让我进了!母亲在心里呼叫着,感觉到整座土楼里嘤嘤嗡嗡响着她的回声。老三啊,老三,你快来看看,老三,老三啊……

有人走上楼梯来了。嘭,嘭,嘭,脚步声一点一点响过来。来人正是老二。他看到地板上坐着一个老人,走近一看竟然是母亲,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怎么回来了?”

母亲清了清嗓子,终于可以发声了:“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不可以回来?”

“你不是在老大那里住得好好吗?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母亲抬起头朝老二瞪着眼睛说:“你把我的房间打开,这是我的房间。”

“唉,我以为你在老大那里住得舒服不回来了,你也没说你要回来,这不是客房紧张吗?我就把它改造成客房了。今天我要接一个从厦门来的团,有三十几个人,正好房间都住满。老妈,你还是回老大那里住吧,以后我每个月给生活费。”

母亲弯腰揉搓了几下大腿,然后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说:“这里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住老大那里?”

“老爸过世后,你就跟我一起过生活,这都快要二十年了,老大进城也二十几年了,你这才跟他过一年,再说,我初中只读一年书就没读,从小出去打工,没让你们负担多少钱,而老大中学读了6年,大学读了4年,用的都是你们的钱,你们在老大身上投了这么多钱,现在去他那里住几年又怎么样?”

母亲怔怔的,腿脚软绵绵往前塌下来,整个人咚地又倒在了地上。老二慌忙向前奔走了几步,侧身要扶起母亲,但是手臂被母亲打了一下,他就知道母亲没事,然后放心地直起身子,说:“老妈,你还是先回老大那里,我今天接的这个团晚上在马铺城里吃饭,我等会要开车到城里,晚饭后带他们来永定楼住,我顺便把你送到老大那里。”

“土楼是我的家,你凭什么、凭什么要赶我?”母亲躺在地上,仰看着面前的老二,老二的个头显得特别庞大和冗长,像一段巨崖悬在她的头上,随时可能掉下来。

“我没赶你啊,老妈,你怎么不明事理呢?我只是让你到老大那里再住一段嘛,最近客栈生意好,难道你不希望我的生意好?”

母亲两只手撑着地板坐起了身子,她知道,这一段时间来,整个人动不动就摔跟头,这把老骨头看来是越来越没用了,所以,老大要赶,老二要赶,从土楼赶到城里,从城里又赶到土楼,又从土楼赶到城里,她是希望老大老二都过得好,可是谁希望她过得好呢?

3

老二的车在山路上开得飞快。这是一辆新买不久的二手车,老二还欠了车主一万元。他一手摆着方向盘,车一会儿右弯一会儿左转,突然上坡又猛地下山,母亲的五脏六腑早已被颠得翻江倒海。老二一边开车一边接了五六个订房电话,心里乐滋滋地想,照这样的势头,月底他就可以把那一万块还上了。

坐在后座上的母亲摇来晃去的,她忍住了呕吐,她居然忍得住。母亲嘴里喃喃念着“老三老三”,感觉到整个人在飘荡,一会儿升上天空,一会儿又落到地上,被一股看不见的风挟持着,无法消停,她只好不停地念着“老三老三老三”,好像这是抵抗一切的咒语。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老二下车打开后座的车门,说:“到了,这是老大小区的大门。”

“老三老三老三……”

“老大,老大家嘛,你自己进去吧。”

“老三老三老三……”

“老大一定在家,这都天黑了,早下班了,我没时间,要赶到大酒店去接客人。”

“老三老三老三……”

母亲怔怔地看着车外的街道和天空。天色已晚,街上是急匆匆的车辆和行人。对母亲来说,这一切都非常陌生。她嘴里仍旧不停地念着“老三老三老三”,老二走过来把她拉下了车。老二并没有使劲,她像一个木偶一样,一扯就动,一动就失控了。她有点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才站稳身子。那两只塑料袋子被老二从车里扔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左右两脚的鞋子上。

老二的车跑了。面前有很多车在跑。母亲眼里渐渐看不见车了,只看见一只风筝在飞。她想,老二把她从土楼赶到城里,老大把她从城里赶到土楼,然后老二又把她从土楼赶到城里,不管是土楼还是城里,原来都没有她的栖身之处,她还能去哪里呢?对了,老三老三,唯有老三。母亲看见天空中的那只风筝飘飘悠悠的,像是向她招手……

母亲一屁股坐在街边花坛上,硬硬地抬起脖子望着天空,脖子越抻越长似的,好像要把整个人抬起来,可是她的身躯实在太重,她只能坐在那里仰望着天,天上一只风筝向她飘来,她抬不动身子,看着风筝上下翻飞,心里有一种美滋滋的感觉。

4

几个月之后,临近春节前,老大突然想起给老二打个电话,问问母亲的情况。接到电话的老二很惊讶,反问母亲不是在你家里吗?这时,老大老二才知道母亲既不在老二的永定楼里也不在老大的马铺家里,母亲消失了,而且无声无息消失了几个月。

老大呆住了,手机从他手里滑落,咚一声掉在地上,他也没有反应。屋子里黑了下来,越来越黑,他在黑暗中坐成了一尊雕像似的。

突然,啪的一声,客厅的灯亮了。是送女儿去晚自习的妻子回来了,他都没有听到她的开门声。骤然亮起的灯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他连忙抬起手擦眼。

“你一个人黑鬼鬼坐在那里,吓我一跳,你怎么了?”妻子不满地说。

老大擦着眼睛说:“没、什么……”

妻子走了过来,疑惑地盯着他看了看,差点尖叫了一声,说:“咦?你在擦眼泪?这可是太奇怪了啊,你怎么了?”

老大低下头,说:“怎么了,擦眼泪怎么了?……”他的肩膀突然耸动起来,一股热气从胸腔里涌上来,到喉咙里化作了一片浑厚的哽咽,“我母亲失踪了几个月……”

这倒让妻子惊讶了,她从未看见丈夫哭得这么伤心,像一个孩子似的,泪水呱嗒呱嗒直往下流。

是的,这个夜晚老大哭了,他边哭边想起那年他在乡上中学读高中,大冬天冻得全身抖抖索索的,一天早晨起来出早操,竟然看见母亲缩着身子站在宿舍楼前面的电线杆下,原来是母亲一大早从家里走了十多里路给他送来一件她好几个晚上挑灯织出来的毛衣。母亲招呼他赶紧穿上,用单薄的身子为他挡着风,让他立即穿上温暖的毛衣,然后吸着清鼻涕,转身又走了,他想起几十年前母亲那冻得发紫的瘦脸,越发止不住哭泣。

这个晚上,老大整夜未眠,直到窗台上一片泛白,天亮了,他也没有合一下眼,母亲的影像一直浮动在眼前。

从客厅进来的妻子递给老大一直响着的手机,他接起电话,原来是老二打来的:“我开车在你小区门口。”

老大翻身下床,用最快的速度穿上毛衣夹克和长裤,走到门边,连袜子也顾不上穿,趿上一双鞋就咚咚咚跑下楼。

老二看见老大冲出小区时摁了一下喇叭,他事先已摇下了车窗,老大喘着粗气走过来,目光凶狠地盯着老二,几乎朝着他喷了一口粗气。老二的眼睛也布满血丝,他没吭气,只是低低地说:“快上车。”

派出所、救助站、福利院、精神病院、河堤管理所甚至殡仪馆,老大老二到处找了一整天,中午只吃了一份快餐,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但是到处都没有母亲的消息,哪怕一丁点相关的信息也没有,母亲就像一滴水在空中蒸发了。

老大老二不知是第几次失望地回到车上,屁股刚一接触到座位,整个身子就像散架一样。老二拧着钥匙点了几次火,跑了一天的车也累瘫一样无法启动,突然想起来,说:“那天我听老妈一直念叨‘老三……”

老大重重叹了一声,说:“唉,可是,老三在哪里呢?”

母亲的老三正是老大老二的弟弟,二十几年前,老三还是七八岁的样子,他一下午在永定楼前的晒谷埕上放风筝,很多人都看到了,他就在那里放风筝,风筝在天空中上下翻飞,可是那天晚上老三却奇怪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就像那只风筝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天空里……

老大老二知道,母亲一直没有忘记老三,父亲还在时,家里每年围炉过年,母亲都要摆一副碗筷空一张椅子给老三,后来父亲不在了,母亲依旧要给老三摆一副碗筷空一张椅子,老二曾经问过,为什么给老三摆碗筷不给父亲摆?母亲说,你父亲是真的不在了,但是,老三还在。

但是,老三在哪里呢?二十几年没有音信,老三在哪里呢?或许只有母亲知道。

老大说:“我们俩都是、都是……母亲只好去找老三了……”

但是,老三在哪里呢?老二在方向盘上趴下来,老大也沉着脸,谁知道母亲的老三在哪里,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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