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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山音》梦释

2016-03-17

文化学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菊子川端康成梦境

郑 言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文学评论】

川端康成《山音》梦释

郑 言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川端康成的小说《山音》有很浓厚的梦幻色彩,有大量对梦境的直接描写。本文根据梦境内容,将小说中的十二个梦境分成四类主题加以分析,并结合川端康成的身世经历,剖析梦的来源。最终上升到审美心理层面,揭示川端康成独特的梦境表达方式。

《山音》;川端康成;梦境;精神分析;本能欲望;潜意识;物哀

《山音》于1949年8月开始连载,至1954年4月发表,《山音》出版那年川端康成55岁。整部小说被完整描写的梦境就有十二个,被笼罩在一种如梦似幻的氛围中。可以说,从《山音》和《睡美人》开始,川端小说的梦幻色彩日渐浓郁。解读《山音》中的梦,对理解川端晚年的思想变化乃至时代更替都有很大帮助。

一、梦的主题

(一)死亡恐惧

小说中反复提到年过花甲的主人公信吾咯血和记忆力衰退,正是他生命力衰退,风烛残年,越来越接近死亡的表现。人固然是向死而生的,不管多么年轻的生命,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必然越来越接近死亡,但真正对死亡恐惧的急剧加深,还是在步入老年之后。信吾就是这样,当他六十岁第一次咯血,记忆力明显衰退的时候,他隐约预感自己大限将至。

在《蝉翼》中,信吾一夜两次梦到已经死去的人,奇怪的是,这两个人与他并不算亲密,不是由于思念才梦到的。他先梦到了辰巳屋大叔,梦中他请信吾吃荞麦面,信吾记不清楚自己吃了没有,就像保子(信吾的妻子)说的那样,信吾内心可能也知道那种说法:“吃了死人拿出来的东西,活人也会死的。”[1]随后,信吾又梦到公司十年前的董事相田,梦中相田拎着酒壶找信吾喝酒,奇怪的是相田活着的时候是不喝酒的,倒是常拎着药壶。这里信吾在梦中把相田的形象和自己梦中的需求合理化了,药壶和酒壶在外形上具有相似性,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有疾病的人才会常年带着药壶,而一般拎着酒壶的人想必身体更健康,暗示着信吾潜意识里希望自己的身体状况可以饮酒。

进一步分析,这个梦并没那么简单。小说中写道:“到了这把年纪,许多亲近的人都死了。梦里出现故人,或许是自然的,然而,辰巳屋大叔或相田都不是作为故人出现的。而是作为活人出现在信吾的梦中……连他的毛孔张开都记忆起来了。”[2]在日本人的生死观里,有一种“彼岸观念”,也就是说,仿佛有一条河流横亘在活人与死人之间,彼此不能跨越,只有在同一岸的人可以自由交流。在梦中,已经死去的辰巳屋大叔和相田如同复活了一般与信吾交谈,还邀他吃面喝酒。生死之间就像镜子的两面,彼此看不透却又十分相似,信吾潜意识里就有对死后世界的想象,于是就以梦的形式呈现出来。这两个梦正是信吾对死亡的恐惧的体现。

(二)本能冲动

小说中多处或明或暗点出信吾对儿媳菊子的感情超出普通的公公与儿媳的感情范围,他内心深处爱恋着菊子,他对菊子的过分疼爱不但菊子本人感觉到了,就连保子和房子(信吾的女儿)都觉察到了。菊子从娘家回来,给大家带了礼物,信吾收到的礼物可以说是众多礼物中最贵重的(电动剃须刀)。他当晚就做了一个关于胡子的梦,但是他从来没有去过美国,怎么会梦到美国各州的胡子呢?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众多事件的任意拼接,因为房子要走了,菊子带来了美国产的梳子,信吾认为这美国产的梳子原本是菊子买给她自己的,这样一来美国与菊子产生了联系,而由于信吾收到了剃须刀,胡子与他自己有着密切联系。这样梦到“美国的胡子”就将他自己与菊子联系到了一起,正满足了信吾内心希望和菊子有某种联系的愿望。但明明剃须刀是用来刮掉胡子的,梦中的胡子却非常长,不允许刮掉。那个非常特殊的、长着各式各样胡子的汉子解释了一切,信吾内心隐秘的愿望是胡子长得十分旺盛才好,这样就能每天使用菊子送的电动剃须刀,而胡子这个意象本身也是作者精心安排的,有茂盛浓密的胡子,既是男性独有的象征,又是年轻的标志,代表的信吾隐秘的欲望。

当天晚上,信吾还作了少女乳房之梦。梦中的少女只有乳房形象清晰,脸部难以辨认,对信吾的触摸也没有反应。信吾努力追忆少女的身份,想到了修一(信吾的儿子)的朋友的妹妹,她差点与修一结婚,也就是说差点取代菊子的位置,而梦中的这位女性显然是未婚的少女。这样一来,尽管是个猥琐的梦,但并不受伦理的谴责,爱恋少女的心情也更容易被接受。这里梦的稽查作用发挥出来,修一原本指向儿媳菊子的背德欲望,在梦中被掩饰,变形、美化了,原本无法饶恕的乱伦冲动被粉饰为仅是“嘿!真无聊”[3]的梦。

在《蚁群》中,信吾还梦到了娼妇。梦中的他在判断娼妇年龄时用“她比菊子小四五岁,大概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这种说法,也就是他看到这个娼妇时想到了少女时的菊子,将欲望投射到还没有嫁给修一的菊子身上,可以减轻他的背德感。

潜意识里信吾对儿媳菊子存在乱伦冲动,只是在现实生活中伦理观念约束他不得逾矩,便通过各种替代形式反复出现在信吾的梦中。

另外,在《海岛之梦》中,信吾梦到二十多岁的自己同一个年龄相当的女子去了从没去过的松岛,梦中他与女子像恋人般嬉戏打闹,并不感到难为情。梦中,女子的形象是模糊的,梦又一次发挥了它的稽查作用,把作者潜意识中想要掩饰的部分隐匿起来。到公司后信吾问同事铃木有没有爬过富士山,“‘我终于爬不上富士山了,老了!’……嘴里就又反复嘟囔了几遍。也许是昨夜梦见松岛,才冒出这句话来的吧。”[4]铃木疑问道,“你说什么?莫非有什么猥亵的意思吗?”[5]梦中出现山可以看作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表明信吾想要爬山并不是单纯为了游览,而是像爬山一样体验征服感,用男性的能力征服梦境中的女子。这是一个情人之梦,信吾年轻时没有品尝到两情相悦的甜蜜就步入了婚姻,与妻子算不上恩爱,晚年感觉自己作为男性的能力逐渐丧失,幻想自己年轻时如果有一个情人该有多好,他深藏心底被压抑的欲望在梦中找到了出口。

(三)子女期望

《夜声》中的少女堕胎之梦和《蛇卵》中的蛇卵之梦都与修一的孩子有关。梦到十四五岁的少女堕胎,却被说成“永恒的圣女”。信吾在梦境中丝毫不认为少男少女之间那种行为是龌龊的,这与日本的文化传统有关,正如《源氏物语》所记载的,那个时代十四五岁的男女已经可以结婚,贵族少年的风流韵事也数不胜数,这在那个时代是一种风雅的标志。梦到两颗蛇卵,则象征着菊子流产的孩子和修一的情妇绢子不肯去打掉的孩子。这两个梦是对青春的向往,只要人还年轻,就有延续生命的希望,这不禁让人想到小说中备受信吾珍爱的慈童面具,它代表不老的少年。同时,这两个梦也是信吾对下一代的焦虑,他对房子的期望落空后转移到下一代的身上,内心依然期盼房子或者修一的某个孩子能像保子一样。这种无法对他人言说的心思长久尘封在心灵角落,便在梦中以伪装的形式出现。

(四)战争阴霾

小说创作的时间是1949-1954年,正是日本战后被美国占领和恢复建设时期。信吾一家虽在战争中保全了性命,却难以摆脱战争阴霾。修一从战场上负伤回来性格就变了,和菊子的关系变得冷淡。战争产生了很多寡妇,也为修一找情妇创造了客观条件。在《蚁群》中,信吾梦到蚁群,梦中年轻的信吾是一个陆军军官,他梦到蚁群朝自己冲过来,他的军服突然冒出火光,火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原子弹爆炸产生的火焰,原子弹爆炸所造成的恐惧在信吾这代人心中挥之不去。梦中他仿佛灵魂出窍般变成两个人,其中一个看着全身冒火的自己。这个梦是战争中濒死亡的一种体验,人在濒死之时就会想到记忆中最美好的场景,因此,那个旁观的信吾回到了信州老家,那里有年轻时的他和他的初恋,一起度过安静祥和的时光,情感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小说流露出的情感倾向而言,作者对战争的态度无疑是否定的,即使战争过去了,战争留在人们心底的创伤很难随着时间流逝完全治愈。

二、梦的来源

结合川端康成的身世,不难发现主人公信吾对死亡的恐惧与作者人到晚年对死亡的恐惧不无关系。他两岁丧父,三岁丧母,父母都死于肺结核,所以川端康成一直处于对结核病的恐惧中。他自小与年迈的祖父母相依为命,他唯一的姐姐则寄养在另一亲戚处。由于身体孱弱,他幼年生活是封闭式的,而这种过度保护并未改善他的健康,反而造就了他忧郁、扭曲的性格。上学后,这种处境有所变化,但不幸又接踵而至,八岁时祖母去世,十二岁时姐姐也去世了,十六岁,祖父这最后的依靠也失去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接连失去五位亲人的经历,使川端康成过早就有了对死亡的深刻领悟。他曾在随笔集《独影自命》中说:“少年时期的我害怕自己也因肺结核而早死,时常流露出少年的感伤。”[6]正是对死亡的深刻领悟,他的作品中也随处流露出对死亡的阐释。《山音》也不例外,如小说开头就写道:“信吾去年花甲之年吐了一口血”,“以往信吾没有患结核的自觉症状,六十岁第一次咯血,总觉得有点凄怆”。[7]小说结尾又一次提到信吾咯血,时隔一年多,他又出现这样的症状,预言他患的是结核病,也许命不久矣。直到晚年,结核病的恐惧感依然笼罩在他的心头。

还有一处是咯血症状的移位。在《早露》中,菊子流鼻血,血滴在脸盆里,信吾以为菊子也咯血了。有个细节值得注意,菊子仰起头,她刘海下浅浅的伤痕进入信吾的眼帘,伤痕的鲜红与菊子脸色的惨白形成鲜明对比,信吾疑似结核病的咯血和菊子年轻女孩常有的流鼻血也形成鲜明对比。额头上的伤痕昭示着菊子出生时所经受的磨难,尽管如此,她旺盛的生命力使她存活了下来,并散发着青春与活力,这更加突显了信吾老朽的状态。

弗洛伊德把梦形成的原因归结为性本能冲动,虽然遭到学术界很多人的猛烈抨击,但不可否认这种观点还是有很大合理性的,只是不应把所有梦的来源归都结于性本能冲动。[8]

提到梦的来源,弗洛伊德还指出:“梦来源于做梦前一天发生的事情”。[9]不一定是做梦前一天发生的重大事件,有可能是被忽略的琐事,但一定是被压抑的某种情绪的表现。这在小说的多个梦境里有清晰的体现。《山音》一章*这里是指具体的一章,为与整部小说作区分,故加上了“一章”。中的品尝海螺之梦,正是由于信吾前一天吃了海螺,才做了那个梦。荣格批评并集成了弗洛伊德有关梦的学说,并提出“集体无意识”概念,作为对个体无意识的发展。这样的梦正可以用来解释战后日本的普遍心态。

通过分析,不难发现,《山音》中的梦境其实正是作者的梦境。梦境所表达出的含义,正是作者想要通过主人公表达的,所谓梦里“山音”如“心音”。[10]

三、梦的表达

梦的表达与日本最具代表性的“物哀”情结关系紧密。从各章节的标题,到所表达的情感,川端康成用一贯细腻敏感的笔触,勾勒出一个东京近郊战后时代风物图。

小说通过主人公信吾的一个个梦,讲述了这个不算美好的家庭:信吾人生大限步步逼近;保子无论相貌还是性格都不如意;修一麻木不仁;房子婚姻不幸。这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固然令人感到哀伤,而最具“物哀”品格的人物则是菊子,她在作品中是纯洁美好的象征,是主人公信吾潜意识中爱恋的对象,然而她出生时母亲经历难产额头留下伤痕,出嫁后丈夫背叛,又遭遇流产的打击,她不幸的经历与自身的美好构成一种审美上的张力,美丽的女子命途多舛,这样的人物充满日本传统物哀美学的内涵。

整部小说看似一直在讲梦,然而所表达出的内涵要远远超出梦的范畴。通过这些梦境表达了欲望,欲望或满足或受挫。凡此种种,都有一种淡然若失的哀伤。从各章标题以自然风物定名也不难发现,这种哀伤与大自然春去冬来、生物盛衰荣枯密切相关,而这正是日本文化孕育出的“物哀之美”。正如川端康成的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那样:“川端康成极为欣赏纤细的美,喜爱用那种笔端常带悲哀,兼具象征性的语言来表现自然界的生命和人的宿命。”他将这种大自然孕育于某个民族骨血中,用梦的形式表达出来。他是继《源氏物语》之后把日本民族的“物哀情结”推向极致的人。但他不是单纯对《源氏物语》中古典式物哀之美的重复,他所发出梦的呓语用了新的方式,川端本人深受精神分析学派思想熏陶,精神分析的痕迹依稀可辨,《山音》中这些梦的呓语,是特定时代特定民族的呓语。从梦学角度解读《山音》这部作品,将为发现它的新内涵提供比较可靠的解读。

[1][2][3][4][5][7]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周艳红,胡惠君,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3.25.28.72.75.195.

[6][瑞士]荣格.分析心理学与梦的诠释[M].杨梦茹,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3.

[8][9]川端康成.山音[M].叶渭渠,译.海口:南海出版社,2013.87.87.

[10]张西艳.现实与非现实的交织——解读川端康成《山音》中的梦[J].译林(学术版),2012,(3):74-82.

【责任编辑:周 丹】

2016-07-10

郑言(1989-),女,河北保定人,主要从事文化研究。

I313.074

A

1673-7725(2016)09-006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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