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形状(外两篇)
2016-03-16胡竞舟
胡竞舟
作者简介:
竞舟,60后,发表作品80余万字。辍笔十年,现在重新起步。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好小说》等刊转载。获"江苏省期刊优秀作品奖”“金陵文学奖”等。
如果时间有形状,它会是什么样子?可能是盛开的花朵,秋风中的落叶,老人的面孔,参天大树,露珠,激流,废墟。但此刻,我站在幽深的紫薇洞里,听着远近噼噼啪啪的水滴声,便看到了时间的又一副面孔,一根根石笋、钟乳石的形状。
混迹人世五十年,看多了生死,懂得生命的短促和无常,会情不自禁地向世上所有的石头投去别样目光。这种从不在乎外界冷暖、好恶的自在之物,不仅超越生命,超越生死,与时间相生相随,甚至在很多时候,它可以为时间代言——科学家在鉴定星球年龄时,都是以星球上石头的年龄作为依据。想想看,一个客观实体,竟然能与虚拟的概念一较高下,反过来说,无所不在、无影无踪的时间,只有通过石头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和恒久,这怎不令人心生敬畏。
就像一对长相厮守的夫妻会彼此模仿,越长越像,世上所有的石头,也都显示着时间的模样。从喜马拉雅山的巨大山体到撒哈拉沙漠细小沙砾,似乎都有一种共同的、针对生命的轻蔑表情。
块垒状的石头,它们是生命出现之前或者消亡之后的时间,因无法统计,被大块大块地统称为“大约亿年前”或“再过亿年”。它们对生命的表述都大而化之,不屑于告诉人们细节。从生命出现之时起,时间的单位突然被缩小,如砂,如尘,它们慢慢堆积,细数着生命在时间中穿行的脚步,浩浩荡荡,短暂而匆忙。
世上没有什么比溶洞里的石柱更能引起我们关于时间的畅想。每一根石柱,都是一本关于时间和生命的历史巨著,它们记录的内容绵延上千万年,乃至数亿年,而我们,人类,只是碰巧在某个瞬间进入它们的视线,碰巧成为附着在石柱上的一粒尘埃,一个几乎无法单独分割出来的瞬间。
溶洞里的石柱在我们出现之前,已径自默默生长了上百万年、数千万年。忽然有一天,我们走过去,手在上面不经意地一摸,就此进入了它的叙述,成为它的一部分。或者不用伸手,只是呼出一口气,侧目看一眼,也会影响它们的生长,它们的情绪,进而影响它们的遣词造句,以至形成后来人将看到的、与现在迥然不同的形状。这是历史形成的普遍过程。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石柱,里面到底封存着多少人类的DNA?不得而知。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来了,我在里面。
当然,此类经常被借用的说法,不过是人类在时间面前的自我安慰罢了。面对无尽的时间,那些曾经有过或将有的、终将消失的个体生命,在与不在,有多大不同?
在地球任何地方,水都是石的亲密伴侣。沙漠也不例外,只是隐现不同而已。除了形态各异的石柱,水是溶洞里的另一主角。暗河、水滴,散布在空气中的水汽,它们和时间一样,无所不在。因此,也像所有的伴侣一样,水与石之间有时候也会出现尖锐对峙。水代表着生命,而石块代表时间,代表对生命的终极否定。所以,遇见石块挡路时,水的前行往往呈现出让人心惊的执拗和激越,甚至不惜粉身碎骨。于是,便形成了瀑布。
飞流直下的水并不代表绝望,那是生命以其特有的方式,实现对时间的超越。它跌落,飞溅,然后重新聚拢,在石头身体上、缝隙间继续向前,一路滋养万物。丰富多彩的生命,是水对石头最柔情蜜意的反讽。
但多数时候,水与石是唇齿相依的。就像这溶洞里的水滴与一根根巨大的石柱。
溶洞,一个在时间向度上看不到起点和终点的世界。置身这里,人很渺小,甚至虚无,还不如那从容下落的水珠,所有的精神和肉体都毫无意义。所以,每次站在溶洞口,我的内心都有一种强烈的排斥,脚步踟蹰不前。
实在不喜欢这种被闷在时间梦魇中,彳亍前行的茫然。像盲人,或胎儿,只靠着些微触觉,在一个黑暗潮湿的空间里小心摸索,脚下是坑坑洼洼的羊肠小道。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在什么时候,一切都听天由命。偶尔一道手电光,如同天授,这才看见自己前面或后面,许多熟悉的面孔。
近些年,偏偏神驰鬼差地一次次被带进溶洞。不是无锡的善卷洞,就是桂林的银子岩,这次是巢湖的紫薇洞。命运就是这样,当你摔过跟头,长了记性,它便换一个面孔,再来引诱你入瓮。所以,纵使人生重来一百遍,恐怕人们也还是在走同样的路,犯同样的错,被命运带到同样的地方,感受同样的悲喜,而我们,每次都只在事后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又是这样,又是自己。
紫薇洞位于巢湖北郊,据称是江北第一大溶洞。五亿年前,这里曾是一条暗河,后来河水干涸,留下这条廊道式溶洞。由现在的规模可以推测出,当年水势是何等汹涌。从踩在脚下的路面到洞顶,石壁上到处可见被大水冲刷形成的水波纹理。说不定再过若干年,它又涨成了一条暗河呢。五亿年,太久了。谁也无法确切知道在人类史之外,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还将发生什么。
抚摸岩壁上那些波纹起伏、质地坚硬的线条,仿佛抚摸一段往事,抚摸一片废墟,抚摸自己的梦痕。早已消失不见的光阴突然潮水般涌来,细心辨别,在陌生中,似乎还可以不时触碰到熟悉的碎片。
我是谁,一条故地重游的鱼么?为什么不呢。
自从紫薇洞形成以来,时光流转不知多少回。每一回,都有大批鱼群被洪水冲进暗河,然后随波逐流跟着大水游出暗河,不知所终。至今,洞中还有一条能够撑船的暗河,水质清冽,学术界至今无法考证它从哪里流来,又流到了哪里去。
船桨搅动河水,没看到鱼。
但我相信,有水就有鱼。只是不知道在它们中间,有多少是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第四次游进这条河,就像我,依稀带着前世的记忆,就像我,一次次茫然穿行于幽冥的时间深处。
在溶洞里行走,犹如漫溯生命最初那段旅程,被包裹,被托举的感觉那么熟悉,无需想起,也永远不会遗忘。因此更加相信,五亿年前曾来过这里,作为一条摇头摆尾的鱼,四周是幽暗的水和坚硬的岩壁。只是想不起来,那时,它是我的驿站,还是归宿?为什么总是一次次回到这里。所有的过程以及细节全都遗忘,只有些听觉视觉触觉,如夏夜的萤火虫,在脑际一闪而过,随即坠进更深的混沌,无处寻觅。
我问溶洞,你认识我吗?
溶洞沉默。
我问自己,那时的我,快乐吗?即便作为一条随波逐流的鱼。
没有答案。
庄子与惠子曾有一段对话,惠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怀疑,即便当时我正好是他们说的那条鱼,也未必就一定知道自己是否快乐。糊涂是福,遗忘是幸。遗忘不可得,糊涂却是与身居来。因此我断定,那时的我,总体上是快乐的。今天,我又来到这里,化身为人,且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半生,总体上是不快乐的。
溶洞无限长,时间也无限长。进来的人都身不由己,只能随人群摩肩继踵往前走,寄希望于某一时刻的顿悟。这是苍天的悲悯。一次次轮回,一次次给灵智以机会,就是为了让我们迷途知返,摆脱苦厄。可我们一直在时间里左冲右突,寻找希望,寻找彼岸,或者,寻找渡我们到彼岸的那个机缘。有时候,机缘就在身边,我们却浑然不觉。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我们从不回头。
钟乳石还在生长。它们是时间的骨骸和粪便,还在继续堆积。时间是它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到底是它们的。它们经历一切,见证一切,却始终保持着至高无上的沉默。充满碳酸钙的水滴落在钟乳石上,也落在我们头上。我们走出溶洞,风把水滴迅速吹干。而它们,始终待在那里,目送我们喧嚣而去。这一幕对它们来说,仅仅是上一秒钟和下一秒钟之间发生的事情。我们和它们都成就了各自的美丽,生命的美丽,存在的美丽。
走在我前面和后面的人,几亿年前大概也是这里的鱼吧?他们似乎有着比我更清晰的记忆,能辨别出岩壁上的每一块石头的前身:一条鱼,一串葡萄,一只狮子,一个勇士,一个菩萨,又一个菩萨。这些都是导游不知道的。
听他们为岩壁上的形象命名,我诧异,那时的我们,也相识吗?显然,那些名称不是来自想像,而是记忆。那时的他们,快乐吗?至少今天,我觉得他们是快乐的。他们的笑声像阳光、花朵、蝴蝶,冲淡了溶洞里的陈腐气味,让我的眼前充满色彩。
人的一生,总有些事会被很快忘掉,另一些事则在记忆中沉淀下来,成为基因的一部分,经过无数次汰涤,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突然显现在眼前。就像今天在紫薇洞里,我不仅看到了数亿年前的自己,还看到了身边的鱼群,就像现在这样,相互簇拥,行进在一个共同的航道中,既熟悉又陌生,苦乐自知。
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分。
快到紫薇洞出口时,遇见一块石头。模样像一只抬头张望的龟,四周用铁链围着。导游说,那是只神龟。导游说,摸摸神龟头,万事不用愁,神龟可以渡我们到幸福的彼岸。于是,游客挨个儿去抚摸神龟的头。
神龟昂着头,不屑于我们的骚扰。它在盼望什么?等待什么?那逼真的姿态,让我相信它真的曾经是一只千年不死的龟,不远万里从大海来到这儿,只为一个在别人看来很可笑的理由,开始了它漫长的等待。因此,它的姿势看上去并不像是在渡别人,而是在等人来渡它。
它太执着了,一直等呀等。在等待中,所有的喜怒哀乐、起点和终点,以及所有的欲望和温度,都在时间中被滤得干干净净,它渐渐忘记或者抛弃了初衷,竟至连心跳也省却了,变成一块不生不灭的石头。
对于生命来说,这是一次质变,或是背叛。但对于神龟自己,却可能是解脱。突然间,一切都松弛了,轻盈了,空寂了,只剩最初的那个姿态,象征性地凝固在那里。
幸耶?悲耶?前者是神的答案,后者是人的答案。我只知道一点,它能变成石头,而我们做不到。它能变成石头,大概得益于它的脑体太小,记忆就那么一点点,因此痛苦也就那么一点点。而我们,这世上的人们,数十万年进化,最大成就是让我们的大脑构造日趋精密,复杂,不仅记忆,而且展望,前世今生,所有苦乐都存储在意识的模板上,成为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虽然每一天都在靠近那个永恒境地,却永远无法抵达,至今仍在六道众生里浮沉、求索。不知到最后,是谁先脱离苦海?据说,只有参透了生命真谛,才能获得永生。是它,还是我们?
一个游客把手伸向神龟,开玩笑说,那就摸一下吧,人家年复一年等在这里,怪寂寞的。游客将手从神龟头上拿开时,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继续在这儿待着吧。
我心一沉。完了。就这一句话,不知又是多少万年。
可是,谁能阻挡一句谶语的说出?不管是宿命还是缘分未到,都是定数。石头大概就是这样炼成的。可成了石头之后,它却用姿态告诉我们,它曾经多么多么执着于那一世的喜怒哀乐。
我把手轻轻放在神龟头上,濡湿了手掌。
一棵树的生长轨迹
樟树开花,满城飘香。有一棵树,几十年来一直根植在我的记忆深处。每仲春时节,与樟树开花同时,它便散发出一股有别于樟树香的浓郁气息,在那阵气息里,一直有一个浑浑噩噩的童年在安静完整地沉睡。
我的小学是在南京城东御道街小学完成的。刚入学时,校园里除了几棵高大的白杨树,还有一棵樟树,很小。树干从一米多高的地方就分了杈,一根直着长,一根歪着长。树虽小,每年开米粒似的小白花,是学校里唯一开花的植物。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鲜花可不是随便哪里都能看到的。学校特别重视,树桠上挂一块小木牌:爱护公物。木牌每年更换。还特意为树围了一个花坛,每周全校大扫除,高年级教务处都会专门指派几个学习好的同学去照顾这株小树,给它除草、浇水,松土。每年开春,校长都亲自拿把大剪刀,精打细算地从树上剪下几根小枝杈,并在学生大会上说,希望通过全体师生的共同努力,尽快让树冠覆盖半个操场。
草木也通人性,小树果然疯长起来。花事繁盛时,树冠像蒙着厚厚一层雪。歪着长的那根树干,更是呈极度扩张态势,渐渐越过小路,接近了教室窗户。教室里面五十多个系红领巾的孩子,不时有朗朗读书声飘出来。那时我还在低年级,学校那半边的风景留给我的印象,远比语文书里任何一篇课文都来得深刻。
不过,说那是棵樟树,现在回忆起来,多少有些可疑。首先外形不像。樟树是优质木材,树干高大挺拔。而这棵小树,分了杈不说,两根主干你长你的我长我的,弯弯扭扭,全没一点奋发向上的势头,怎么看都不像是栋梁之材。花的气味更不像。樟树开花时,香气清淡怡人,而这棵树开出的花,气味浑浊浓重,令人生厌。听人说,樟树也分两种,一种叫香樟,开花是香的,另一种叫臭樟,估计就是我们学校里这种。不管它是什么名称吧,它的气味可谓影响深远,以至把我的整个童年都熏染得浑浑噩噩。
从一年级到三年极,每年仲春花开时节,我都站在操场这边,向操场对面张望。树荫掩映的高年级教室,神秘,优越,不可一世。到那边去便成了小学五年中唯一明确的理想。三年级结束时,我庆幸自己没有留级,可以如愿以偿,去操场对面的教室了。
看不到自己长大,只看到树在长高,速度比我们希望的还快,细枝嫩叶已经伸进了教室窗户。每回做完卫生值日关窗户时,先要把它们小心推出去,然后再关窗户,不能折断枝桠,否则会以破坏公共财物论处。
开学是在秋季。花期已过,只留一树浓荫,正好遮挡夏末太阳的余威。老师在讲台上口沫四溅,枝枝叶叶在窗口探头探脑。一只好奇的翠绿色“吊死鬼”顺势而下,正好落在翻开的书本上,在一道算术题中间来回跋涉,显然是迷路了。老师讲到另一页,跟着翻书时,得先牵着那根丝,把青虫提起来,翻一页书,再放上去,让它继续探索,看能不能探索出宇宙的国王是谁。
坐在教室里听听课,看看虫,幻想一下花开时的盛况,以为大人们说的荣华富贵莫过于此了。可是第二年,当花期来临时,我们的春天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灾难。谁能想到,米粒似的白色小花,散发出的气味竟有那样的威力,像核辐射一般,让人无处躲藏,恨不能教室里有个地道钻进去,再堵上入口处的门。
在几个月的漫长花季里,所有的课,数学语文政治历史生物,全被这种气味搅成了浆糊。课堂上出奇地安静,没有人说话做小动作,全都处于半休克状态。老师讲课也皱着眉,声音时断时续。脾气不好的班主任下课就发火,书往桌上一摔:今天上课,至少一半人在睡觉。胆大的男生指着窗外的树说,老师,这种花味道太难闻了,头昏。一向显得比学生高明的班主任,竟破天荒地附和一句,是难闻。
到五年级下半学期时,这棵树更茁壮了。眼看就要毕业了,小白花却不依不饶,又在窗外弥漫开来。真不明白这讨厌的花干嘛年年都使尽力气地开放,仿佛它也跟人一样,只活这一世似的。这应该是跟几年来师生的精心呵护不无关系,它在回报我们呢。
树冠越大,气味越重,祸害越广,几乎波及半个校园。令人羡慕的树,给人遐想的花,一切看起来如此美妙,却原来是个陷阱。
不过,局外人可不这么看,比如我们的父母。他们去开家长会见过那棵树,家长会或长或短,他们坐在那里闭目养神。那气味对他们来说若有若无,正好催眠。我们回家数落那棵树,多半会招来斥责,说我们生在福中不知福,那么好的学习环境,还要挑三拣四。
对我们来说,逃离噩梦的出路只有一条,毕业。
越来越多老师对这棵树表现出不耐烦,事情开始发生质的变化。一天下午放学后,几个老师在树下遇到,就说树。老师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们在商量如何锯掉这棵树,又断定校长绝不会同意,那是他的大面子。一位老师说话时,伸手从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扔在地上,立刻有几只脚踏上去。
一些没回家的学生聚到老师身边,有班干部,也有顽皮男生,还有像我这种不好不坏的中不溜。我们都想听老师拿个主意,在老师开口以前,我们所有的不舒服不愉快,都是零。
众人议论纷纷时,一个敢为人先的男生双手一勾,吊单杠似的把身体挂在那根斜着生长的树干上,整棵树都跟着剧烈晃动起来。
没有人制止。
老师们看一眼吊在树上的学生,又把目光移开,接着说其他事。那是个很怪异的场面,谁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都讳莫如深。在当时,我自己怀着怎样的心理,是否也曾暗暗希望小男生把他的壮举进行下去,做成这件许多人想做又不敢做的事,这个问题已经不那么重要。现在,当我坐在这个上午,目光透过电脑显示屏,回眸那个下午,我看见了童年留在记忆中最清晰的那一幕。御道街小学干净的校舍,不大的操场,花坛旁边人影憧憧。一切看上去都像是精心布置的舞台。舞台中央是小男生和那棵树,除他之外,还有一片模糊而巨大的形像,这个形像没有具体名字,通常它被称作公众,集体,大家,或者人民。
在这个场景中,我看到命运降临的偶然性,看到众志成城在个人命运形成过程中扮演的隐秘角色。那是一种“为恶无近刑”的小小的恶。它不需要任何人为此承担道义乃至法律上的责任,是物种进化的必然,但它仍是一种恶,是人性中的灰色地带。
议论还在持续。声音小了很多,有点心不在焉,大家都在等。有老师提议让学生义务劳动,把树上的花头全部摘掉,还有老师说应该给树挪个地方,它已经严重影响教学质量。从这棵树又说到别的树种,气氛轻松热烈。树上的男生几次掉下来又勾上去,他被人群里的笑声鼓励着,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自己也不知所以然的举动。如果分析潜意识,我想,也许可以把这种行为被定义为普罗米修斯情结。
树也是有精神的。开始还坚持着,反抗着,可最终扛不住周而复始的压迫,它妥协了,放弃了。
一声惨叫,男生被重重摔到地上。树干拦腰折断,像一条连皮带肉被撕扯开的臂膀,白色树冠匍匐一地。
多少人心里有石头落地的感觉,不得而知。至少敏感体质的我,直到小学毕业,都对这个男生心存感激。那时我有一本小人书,书名叫《消息树》,封面画的是一个悬挂在树上,一心要把树折断,给游击队报信的小通讯员。我觉得,我们班男生和书里的小通讯员一样了不起。不管他事后乃至现在对这件事抱有怎样的看法,自豪还是懊悔,我始终认定,他是个小英雄。
树断之后,笑谈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集中到那棵树上,盯着断树干,又从树干移到男生脸上。
男生惊慌失措,抬起树干,试图让它复原。
没有人帮他。只要谁伸手,就有可能受牵连。有学生幸灾乐祸地起哄,有老师批评小男生胆大妄为。我则睁大眼睛看着那条断树干,生怕树也像人一样,能断肢再接。直到几天后断树干被自分杈处锯掉,这才彻底放心。
第二天晨会,校长坐在办公室里,对着话筒倾泻愤怒。每个班级的小喇叭都颤抖着如实转达,我们坐在教室里都能感到校长喷出的唾沫星。训话结束时校长说,让男生家长到学校来一趟,这件事不好好处理,以后还会有人效尤。
后来校长怎样动用自己的铁腕处理这件破坏公共财物事件,不得而知,我们很快进入期末考试阶段,之后是毕业。
没有人再去关心那个男生的情况。口头警告还是记过处分,处理结果是否进入学生档案,是否影响到他以后的学习和生活,一切都随着毕业变得无足轻重了。
时间过去几十年,早已记不清男生的名字和模样,但在回想童年时,仍然无法绕开那棵树,无法绕开随树干掉到地上的小男生。听说我们毕业后不久,剩下的那根树干也很快被锯掉了。但我的童年却以这棵树的模样在记忆中扎下根来,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说不准什么时候,那棵树,那个下午,那个场景,便会冷不丁地出现在脑海中。也许是因为那样的事情后来又曾多次出现在我生活中,自己曾多次充当过集体,众人,或者小男生。
时光划过脑海
据说,世上本来没有路,走得人多了,才有了路。
走多了才是路。很多人走,走很多年。人世间的路大概原都是直线,无始无终,一头连着过去,一头通向未来。直到有了人,才有了我们心目中的路。有起点,有终点,可以叫得出名字。每个在路上行走的人,都只能在这些线段上行走,要开始一段路,必定是先结束之前的一段路,然后走上一条新路。
在栖霞山,绕开游客众多的热门景点,走一条过去不曾走过的小路。雨后,山间小路宁静幽暗。走着走着,恍然间走出了某个线段,走出了时间,脚下无限延长,变成一条无始无终的路。在我之前有很多人走,我之后还有很多人走。于是,便看到路上,乃至密林深处有许多似曾相识的足印,听到轻重缓急各种不同的足音。那些足音敲打在记忆深处的某个敏感区域,让我疑惑,进而驻足凝思,辨识它们的来源,猜想发出足音的那些人在哪里,他们都是谁。我知道,谁都猜不出。那是天机。
路过一处废墟,杂草藤蔓已经覆盖了明显有切面和棱角的巨大石块。金牌导游说,这是当年乾隆皇帝游栖霞山时,他的御林军驻扎过的小营盘遗址。
遗址坐落在路边树林里。墙基还在,被风化的瓦砾散落一地。那是时间的成就。废墟上还能看到一些生活用品,其中最显眼的是青花瓷,碗边,碗底,嵌在灰扑扑的石头瓦砾中间。黯哑低回的蓝色花纹,鲜艳夺目的红色落款。数百年过去,肉身凡胎早已灰飞烟灭,无论荣华富贵,山河一统,还是颠沛流离,孤苦伶仃,都化成了风,变成了云,在栖霞山腰间漂浮不定,聚散无常。而废墟中的生活碎片,却为我们保留了当年那段历史,那个生命周期中的全部信息密码。那些端过青花瓷碗的人,因它们而得了永恒。
在遗址旁边一个小小陈列馆里,自废墟上采集来的大青石墙基跟前走过,仿佛走过那时生机勃勃的军营。来到青花瓷残片的橱窗,驻足遐思。目光从瓷片上轻轻抚过,我便看到了端瓷碗的那些手,手上方年轻面孔,以及支撑这些面孔的矫健身躯。碎瓷片上仍携带着他们的呼吸,脉搏,眼神,乃至一举一动。在栖霞山大路小径上,密林中,他们行走,生活,把生命中一小段或一大段留在了这座云雾缭绕的神山之上,构成了这座山峰高度的一部分。那些云那些雾,几百年前曾经笼罩过他们,也笼罩过他们之前到来的人们,云雾中藏着所有造访过大山的人的气息,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悲喜。而现在,我来了。
伫立在玻璃橱窗前,注视其中一个碗底相对完整的瓷片,脑海里忽然出现一张陌生面孔。
我默默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不用回答。我相信,我们前世一定见过。
你把自己来过的痕迹留在了青花瓷片上,那些痕迹被时间尘封,看似了无痕迹,但我相信,它们依然还在。这些生命的线索在瓷片上交叉,合并,之后,再分开。现在,由于我的出现和凝视,它们将发生不为人知的变化。今后,还会有更多细心人来到这里,站在瓷片跟前,目光穿透它们,看到当年使用这些青花瓷碗的人,而你便是其中之一。笨拙的军服,年轻的面庞,家里有种田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经出嫁,或许你还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在家乡等着你的消息。你每天和自己的同伴一起吃饭,聊天,军训。也许,某个不当值的日子,你百无聊赖地坐在营帐外面,目送此生在另外一个庞大生命体系中慢慢成熟,老去。你问自己,今夕何年,置身何处?几时归去,来生是谁?愣神的片刻,已是枫林老去,岁月汤汤。
这时,也许你看到过我,一个陌生人,完全不同于你认识的任何人。你摇摇头,只把我当做了臆想中的影子加以驱除。我是后来者,所以我相信,此刻脑海中的你,不是幻像。前世或来生,在路的某一点上,我必与你相遇。也许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性别,职业,容貌,但我确信你将看见我,因为我站在碎瓷片跟前,便看见了你的样子。
我又一次问,你是谁?
也许,现在,你就在这寺庙里熙来攘往的香客中间,刚刚与我擦肩而过的姑娘大妈,小伙大叔,或者,你是居住在寺院里的小沙弥,在这一天时间里,已数次与我在寺院广场和过道上点头微笑。
又抑或,你正好是我身边这些朝夕相处的朋友,或是某个记忆中的人?我们曾一起在军营戍卫,现在又一起来到营帐遗址废墟前,在那些在时间中解体的青花瓷碗跟前徘徊,唏嘘。也有可能,你就是寺院里那只跑来跑去,招人喜爱的兔子,或者满地打滚的猫。等到来世时,你又化身为人,而我,却变成穿过草地,跑到你脚边的兔子?那时,你是否还能认出我来?这一世认不出,不知又要等到哪一朝哪一世,我们才能再次相遇,并互致问候。
我们终将相遇,我从不怀疑。或者已经相遇,只是不知道。在拥挤的人群中,在疲惫挣扎的睡梦中,在花前月下,无数一晃而过的面孔,不知哪一个曾是我们前世的朋友,或是自己。也许都是。每个迎面而来的人,熟悉的和陌生的朋友,香客,和尚,都是前世结下的因缘,让我们在这一世里相遇。
有一句诗是这样的:走了,就死了一点点。遗忘便是死。只有遗忘才可能一点点地发生,一点点地将我们带向一个全新的开始。于是我们来到了今天,又一次遭遇新朋友,新路人,开始一段也许已经被重复千百次的聚散离合。
我来了,不知你在哪里?
也许对你来说,我的到来毫无意义。你借助这些瓷片进入了永恒,而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在我之前,曾有无数人路过这里,在你面前停留,遐想,与你彼此辨认,而我并不比他们停留时间更久。但对于这一世的我来说,为了认识你,我的目光穿透了1000年。也因此,我的生命获得了厚度。
感谢轮回。在轮回中,我们一次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