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人(小说)
2016-03-16许海峰
作者简介:
许海峰,江苏徐州人,现居苏州,文学学士,公共管理学硕士。2005年以来完成各类作品200余万字,出版(发表)各类作品7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宗族的面孔》,短篇小说集《丢失的脸》,散文集《在村庄读懂中国》《像麻雀那样扑向死亡》,诗集《讲述者》,长篇童话《小世界》等。已出版《莫言的故事》《童年》《胡适语录》,即将出版《后宫德龄记》《文化与价值》。《莫言的故事》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冯展正百无聊赖地浏览网页。周日下午半天值班,医院整层行政楼除了自己,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敲门声因此显得突兀,像凌空坠落的花盆,砸得底下人一个突如其来。
“咚咚咚”,七分试探三分小心,在他犹豫的瞬间,“咚咚咚”,七分猛烈三分着急。 敲门的情绪如此多变,大概又是来投诉的吧?
门外站着两个人,两个陌生人。紧挨门的是个20多岁的姑娘,站在后面的是个50多岁的男子。
没等冯展张口,姑娘问,请问这是办公室么?问的废话,无事乱敲门,不是投诉,就是咨询,冯展不回答,指指门上的牌子。
姑娘盯着他的脸看,像是能看出盛开的花朵。男子五短身材、肩宽背厚,站在后面不作声,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紧张?戒备?还是伺机使出一招黑虎掏心?以前,经常有医生躺着中枪,莫名其妙被心怀不满的病人和家属暴揍。冯展有些紧张,后退半步,问道,干吗,你们?
姑娘问道,请问这里谁是冯——展? 冯展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一个陌生人以这样审慎的语气和隔离的语调吐出,真有说不出的诡异。
你找冯展什么事?他不说自己是,也不说不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球踢给对方,弄清楚来龙去脉,再表明身份也不迟。
你是不是冯展?男子上前一步,挤进门,直戳戳地问道。
冯展又退一步,屁股碰到后面的桌子,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隐含的意思:你就是冯展,我看出来了。他知道隐瞒无益,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我是冯展,什么事?
姑娘说,哦,你就是。那你认识顾lei(磊?蕾?垒?)么? 顾磊,当然认识,另一家医院的放射科医生,通过朋友认识的,就见过两三次,印象却很深。那小子酒量不大,又不会打酒官司,逢酒必醉,醉了就爱拍得人家脸“啪啪”响,烂醉的时候会泥鳅一样出溜到桌子底下,几个人都拉不起,还会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呕吐,秽物在身上飞流直下三千尺。总之,一个很掉价的屌丝。
姑娘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递到冯展面前,说道,是这个顾蕾,对吧?
男子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堵住门口,这个动作让冯展看在眼里,慌张感反而淡了些,更多的是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弄得他们紧张兮兮,像卖盗版光碟一样?
照片上是个年轻姑娘,长头发,大眼睛,面庞柔润,皮肤白皙。
女的?你说的顾磊是个女的?
是啊,顾蕾当然是女的。
顾磊怎么能是女的呢?你说的什么lei?
你说的什么lei?
两人玩了一会儿汉语拼音和重音游戏,总算掰扯清楚。姑娘说的人名字叫做:顾蕾。
那两人目光长时间盯着冯展的脸,看得他都快羞涩了。那是四束审视的目光、怀疑的目光,探照灯似的,努力照彻冯展明暗交杂的内心。冯展反而放松了些,这件事貌似和自己无关,值班时间漫漫无底,干脆详细问问怎么回事。况且,看两人架势,不弄明白也不会离开。他把两个人让进来,倒了水,离下班时间还有3个小时,消磨时间有项目了。
姑娘说道,这样吧,大哥,我们不是闹事的,我们讲理,你刚才也承认了,认识顾蕾,那是真话,你见到照片再改口也没用。我呢,不想报警,你把钱还给我就行,以后各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冯展让对方说得一愣一愣,问道,还你多少钱?
19.7万元啊,你还装啥啊!
19.7万元?冯展眼珠子差点儿掉到桌上,赶紧喝口水压压惊,脑袋里快速计算着:现在每月工资3200元,3200元乘以12,加上年终奖5000大洋,一年收入不过43400元,不吃不喝、餐风饮露、茹毛饮血,19.7万元也要赚到将近5年,何况自己不仅要吃、要喝、要养家户口,还是个月光族。这位姑娘恃强凌弱,青天白日的,这是要明抢啊。我辛辛苦苦5年的青春和劳动都献给你?冯展不易察觉地笑了笑,说道,我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找错人了吧?
男子说,闺女,直接跟他说,到底咋回事。
这么一说冯展知道了,对面坐的是父女俩。
姑娘说道,你叫冯展,冯巩的冯,展览的展,顾蕾是你老婆,对吧?你不用不承认,照片我早见过,你再看看这个。她又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个黑乎乎的孩子,这是你们儿子,小名叫牛牛,对吧?
怎么又多出个儿子?我当一个孩子的爹还没多久哇。冯展觉得事情复杂了,也更加有意思了,咋回事?说的这个不是我,怎么又好像就是我,有什么误会?这是我儿子?我有这么大儿子,除非提前用大棚扣出来,还有,我这么白,生出这么黑的儿子,你们咋想的?
能把顾蕾和孩子的照片给我仔细看看么?冯展拿着两张照片,凑得很近盯住研究了几分钟。他左看右看,盯住了看,慢慢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照片上的姑娘真是自己老婆,黑孩儿真是自己儿子。这种“真是”,大概有几层可能性:1.这两人要真是我家人怎么办?2.怎么越看越熟悉,自己真的认识他们么?3.这姑娘长得不错,真当我老婆,呵呵,我也不反对。这孩子跟流浪儿似的,还是免了吧。他越看越恍惚,越想越离奇,眼光要钻进去拔不出来了。
冯展不经意间抬头,看到对面两人正对自己虎视眈眈,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表情是迷醉还是垂涎,反正不会好看。几年的工作经历让他养成了时不时入神的习惯,入神不是因为注意力太集中,就是缘于注意力太不集中,总之入神的理由与工作内容无关,大部分是值得想入非非的东西。
他抖抖肩膀、挪挪屁股、眨眨眼睛、清清喉咙之后,说道,我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说的内容和我有什么关系,只有一点,那19万多元把我吓一跳。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如果真和我有关系,你们都找上门了,我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所以,就别打哑谜了,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父女俩交换一下眼色,达成一致的表情,潜台词是“反正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姑娘讲起事情经过。
面前这姑娘名叫刘柳梅,一个很拗口的名字。刘柳梅,溜溜没,溜着溜着就没了,冯展暗笑。刘柳梅上过中专,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白混了几年,毕业之后连衣服扣子都不会缝。她在家待业4年,看别人花钱顺溜,自己还跟父母要钱,实在张不开嘴,伸不出手。她渴望赚钱,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平时最爱上网聊天,慢慢地加入一些创业群,先是听别人忽悠生意经,显摆抓不着、看不见的钱财,看一些无聊的一夜暴富的广告。她也开始加一些看似靠谱的好友,网络聊天真奇怪,陌生人一上来就是“好友”,这不科学。 她和那些素不相识的“好友”们聊天,询问人家创业经历、赚钱之法,却总是虎头蛇尾,话题循环说,好友删又加,流量耗不少,还是没头绪。她着急了,以更大的力度和更加迫切的心态,想找个捷径。“最好能搭个顺风车,人家吃肉咱喝汤,多少也能赚点儿”,她是这样的想法,“等什么时候翅膀硬了再飞。” 结果,还没飞呢,她掉下来了。
去年底,也就是四五个月之前,姑娘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在群里比较活跃,说的话也比较到点子上,待人也有耐心,显得素质不错,像个邻家大姐。开始是在一个创业群里,慢慢地两个人话题接近,转为小窗私聊。那人自称顾蕾,25岁,跟这姑娘同岁,工作是推销医疗设备。刘柳梅将顾蕾加为“好友”,聊了很长时间。
冯展想,不用说,看来就是个网络骗子骗了网络傻子的狗血剧情吧,他刚提起不久的兴趣大打折扣,又要神游物外了。
“那女的说她是江城人,叫顾蕾,老公在市立医院,叫冯展。”
冯展听得此话,顿时打个激灵,又坐直了。他心想这位“溜溜没”真有语言天赋,一见人打盹就来个提神醒脑,要是做老师,课堂效率肯定杠杠的。
顾蕾说自己是做医用器材销售的,因为家里有人在医疗卫生系统,混得还不错,所以自己路子熟、人脉广,业务做得很好,一年赚五六十万元不在话下。
顾蕾说出的数字让刘柳梅震惊了,人家25岁,已经做到这个样子,自己25岁,还待业在家啃老呢,怎么比?称姐道妹一段时间之后,刘柳梅尝试着让顾蕾带带自己做生意,顾蕾拒绝了。她的理由是,两个人不在一个城市,又只是网上聊聊,没见过面,聊了很多,彼此却并不很了解,况且,在网络上谈钱,是很冒险的事情。顾蕾还一再劝告刘柳梅,不要在网上轻易相信别人。
你看她说的多真诚?刘柳梅对冯展说,从来没在网上见过这么厚道的人。
真是个蠢货!冯展盯着对方单纯的脸,暗想,厚道的人?把你卖了,你还在替人家数钱呢!
当时为了让我上网小心,她还给我讲了个故事。她说她有个表姐,在网上和人家聊天谈生意,聊到一个朋友,在另一个城市,双方照片视频资料都看过。她们合作过几笔生意,都很成功,表姐也赚了一些钱。表姐和对方谈得很好,交易也做得顺利。
后来,她表姐被骗了对吧?冯展问道。
是的,后来,她一把被骗了70几万元,以前赚的钱都回去了不说,还赔上了20多万元。
这个顾蕾给你讲的所谓表姐受骗的故事,就是你后来被顾蕾骗的故事吧?
刘柳梅神色黯然,说道,现在看来,差不多吧。随即,她抬起头,说道,但是,我还是不相信她会骗我,到现在我都不相信,我觉得可能还是有别的原因,所以我没有报警,我来找她,当面说清楚。
冯展和刘柳梅爸爸同时摇了摇头。冯展想这姑娘脑袋肯定让驴踢过,让门挤过,人家虚构出来一个人物,捏造出来一段故事,内容都是受骗上当,却反而把这姑娘骗个正牢,真是高手在民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溜溜没”是先被对方编造的人物故事骗,再进一步作为对方故事里的人物让对方骗。这场骗局真像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的绕口令,花哨而炫目。
顾蕾越是半推半就,刘柳梅越是穷追不舍,一心想背靠大树好乘凉。于是乎,在网络的虚拟空间里,骗子和被骗者之间的关系格局发生了戏剧性转变:骗子先是多层次、全方位地挑逗,等到时机接近成熟,再做出一副良家女子的欲说还羞;被骗者早让对方挑起情绪,终至无法自拔,一再要求骗子骗自己。骗子的高妙即在此处,她用一个鱼钩,把对方钩牢了。
刘柳梅的话越讲越多,已经不单单是在讲述一件事情,甚至把远道而来的初衷暂时忘在脑后。她把整个过程,加上心路历程,详详细细地讲给了冯展听。
值班时间本就无聊,冯展并不反对听这样的故事,觉得里面有些趣味,值得仔细听听。
顾蕾和刘柳梅聊事业、聊家庭、聊生活,甚至聊女人之间的私密话题。她展示自己的名牌包、名牌表、大房子、小汽车,经常晒出自己高档消费的场景,无非是吃香的、喝辣的、买贵的、扔贱的、鞋要穿高的、衣要穿毛的、指甲要磨薄、脸面要涂厚、钻石戴大的、金玉佩小的,如此等等。
在刘柳梅几个月的交流和请求之后,顾蕾终于答应让她搭一次自己大生意的便车,先参与做一笔小生意。这一次,刘柳梅出了15000元,短短10天,拿回来两万。10天赚5000元,这生意当真做得。
这样的赚钱过程又经历了3次,刘柳梅对顾蕾深信不疑,把对方当做自己的财神爷、领路人,恨不相逢早些时。
过了一段时间,顾蕾以加大购销力度为名义,让刘柳梅多汇些钱,并再三表示这次是大好机会,一笔能赚到七八十万元,自己好不容易争取到,要不是好姐妹,绝对不会给这样的机会,云云。
刘柳梅千恩万谢,为防止快到嘴的鸭子飞走,她以最快的速度筹集资金,把张得开口的亲戚朋友借了个遍,5天凑到19.7万元,也就是让冯展心惊肉跳的那个数字,汇给了顾蕾。
正所谓,骗人的招数各有不同,被骗的结果却只有一个。貌似已到嘴边的鸭子还是展翅飞去,19.7万元,成了打狗的肉包子,一去不回头。
听着听着,冯展的感觉慢慢改变,他不再C 一种“占理”的角度和看热闹的心态对待对方的讲述,尤其是小姑娘眉头紧皱,不说话的时候嘴角抿着,语速快如急雨,夹杂焦急的情绪飞落。冯展突然感到前面的自己多少有些残忍,某种程度上,残忍未必是让对方流血或受伤,内心深处的不认同外显为态度上的敷衍,未尝不属此类。
现在还联系得上顾蕾么?冯展问。
联系得上啊,刘柳梅爸爸回答,一直在网上聊着呢,就是千方百计不还钱,摆明骗钱的么。
他怎么个千方百计法儿?
刘柳梅从包里掏出厚厚一叠纸,说道,大哥,我看你好像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都跟你说了吧。
刘柳梅分4次汇款19.7万元给对方,满心欢喜,等待着赚回30万元。顾蕾却不像原来那么热情,说要慢慢等等,这次生意大,药械设备准入条件增多,需要打通的关节更多,“钱途”当然是正大光明的,道路却是曲径通幽的。
说是等等,一个多月过去,刘柳梅心里嘀咕起来,钱离开了手,就像幼子不在身边,总让人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她不敢太催促,毕竟对方是大树。她压住不稳定情绪,时不时无意有意问问对方。
顾蕾那边消息却日渐稀少,回复的句子也像散落在地的螺丝钉,稀稀拉拉,不成个整体。
刘柳梅真的着急了。一直以来,维系两个人联系的,不过是一段网线、两个IP,看过照片,聊过视频,关上电脑,一片空白。她说要不自己这次不参与了,向顾蕾要钱,顾蕾不是说已经付给厂商做押金了,就是说交给医院做保证金了,各种理由,总之一句话:钱暂时拿不回来。
刘柳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晚上睡不着,嘴上起了泡,如此这般。尽管如此,她一直存有希望,希望某天打开QQ,顾蕾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赚了钱两人分,实在不行退一步,传来退钱的消息也好啊。
刘柳梅分明感到家人、亲戚、朋友围在身边追债,人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呼出的热气围着她,点燃自己的头发,睁大的眼睛瞪着她,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她大叫着从梦里惊醒,喘息甫定,点开QQ,发给顾蕾一条消息,第一句是:“姐,再不把钱还我,家人让我报警啦!”
“你猛然说这话,不怕她生气不还你钱?”冯展插嘴。
刘柳梅说道,怕呀,当然怕,平时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得那么生硬。这一次做噩梦,醒来之后,我心里有种特别恐慌的感觉,那个顾蕾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呢?是不是一个完全制造出来的人?真要那样的话,自己可就彻底完啦,噩梦也要成真了呀!太可怕,实在忍不住才下的最后通牒。后来想想,大概自己说得太过分了。
这事要经过警方,顾蕾到底还是紧张,立即恢复原来的态度,温柔耐心起来。顾蕾解释说,钱暂时拿不回来,等一段时间,收益会很理想。
刘柳梅在家人的干预之下,耐心全失,一个劲儿催促对方还钱。最近几次,她催得尤其急切。
然而,顾蕾的借口也逐渐更具说服力,让优柔寡断的刘柳梅没有话可说。她先说,自家孩子生病,比较严重,正在省人民医院治疗,并附上孩子照片,就是冯展看到的自己大棚扣出来的儿子“牛牛”。
冯展再次端详孩子照片,黑黑的、圆圆脸、眉眼之间看不出和顾蕾有哪点儿相似。但是凸起的眉骨和厚上唇、单眼皮,真和自己有几分像。牛牛?这小名也不错,像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他盯着盯着,不由得想象自己抱着孩子的样子,眼前甚至出现一个男子带着这孩子玩滑梯的画面,仔细追究的话,男子竟是自己。
他跳出自己看自己,他跳脱了,一般很少出现的状态。
顾蕾说到这个程度,语气多带恳求之意,刘柳梅心软了。她想,看来真是这样,谁会拿自己孩子的健康撒谎呢,不至于吧?何况,以前一直是赚钱的,赚的钱很快就到位,也说明对方的诚信。她决定缓一缓,给对方一点时间,一直处得很好的朋友,又是倚靠人家赚钱的,怎么可以做得太过?不成了一锤子买卖了么?
冯展此时可不这么想,他混世多年,经验老到,阅历丰富,早已不以单纯之心考虑问题。他想,难说啊,谁能保证这个“牛牛”不是一个虚构的人呢?长得与顾蕾根本不像啊。
刘柳梅爸爸黑着脸冒出一句话,你觉得是她儿子,有什么证据?她说是就是?那么远的距离,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这傻丫头!
冯展想,人不可貌相,高人在民间,这大叔竟会读心术,把自己想的都说出来了。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要钱待明日,万事成蹉跎。顾蕾如同绳子上拴住的马儿,一旦松套,立即不见人影。
刘柳梅一着不让主动出击,再次加大力度要钱,并表示自己很信任对方,不过家人不信,非要明天报警云云。顾蕾竟突然隐身其后,变主动为被动,化被动为不动,彻底潜水。
对方一直闪亮的QQ变灰,刘柳梅的心也在变凉。她煎熬了两天,正当在家人劝说之下六神无主的时候,顾蕾的QQ 又在跳动。这次,发话的人不是顾蕾,是一个自称顾蕾老公冯展的人。
妈的,冯展暗骂一句,说是谁不好,非把老子卷到里面!媳妇没捞着,差点搞成犯罪嫌疑人,以后可别让我碰见你们。
QQ上的那个冯展告诉刘柳梅,顾蕾出事了,去韩国购买设备,让人捅了两刀,抢走了钱,还差点要了命。目前,顾蕾正在韩国某医院重症监护室急救,基本脱离生命危险,不过要住院恢复3个月。那人还传来一张重症监护室门口的照片,以证明所言的真实性。
现实里的冯展看到虚构冯展所传的照片,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对父女俩说道,你们赶紧去报警,现在可以确定,那什么顾蕾绝对是骗子。你们知道么?她这什么韩国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就是我们医院的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他指出照片上的一个地方,你们看看这里,她为了不让你们看出破绽,故意只拍下ICU几个字母,回避了前面的字母N。你们大概不太懂,在医学范畴,PICU指儿童监护病房,NICU是新生儿监护病房,SICU是外科监护病房,ICU是总概念的监护病房。她拍个局部,模糊概念,不过这里的门廊、装饰,明显就是我们医院的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她多狡猾、多用心,绝对的职业骗子!
他说得酣畅淋漓,却发现刘柳梅怕冷似的双手握住早已凉透的一杯水,眼里的光亮黯淡下去,如夜晚熄灭的灯火。
冯展顿了顿,心里不忍,改用缓慢的语速说道,依我看,你们别等,也别找顾蕾啦,这名字估计也是假的,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只是骗子虚构出来的,赶快报警吧!
刘柳梅呆呆地说道,怎么会呢?我到现在也不相信她会骗我,大哥,你知道么,我们聊得很投入,什么话题都说过,就像一对亲姐妹一样。
她爸爸突然急躁起来,似乎是之前一直压抑的情绪发作出来,说道,哎呀,闺女,你真傻啊,早就跟你说那是骗子,你就是不信,现在人家也这么说,你还是不信,赶紧吧,出门就到派出所去!
你们现在不怀疑我是她老公了?冯展问道。
其实,当你看到顾蕾的照片,那种表现,就说明你根本不认识她。刘柳梅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么,大哥,我真是又希望你是那个冯展,又希望你不是那个冯展。我和你说这么多,希望你不要觉得烦,说出来我心里好受点儿。
刘柳梅爸爸顶着冯展,慢悠悠地说道,就有一个地方想不通,那骗子为什么偏偏借用你的名字呢?
冯展思忖半晌,说道,从你讲这个事儿,我就一直在考虑,大概是因为我平时搞新闻宣传,经常有新闻稿件登报,关注的人会知道我是这个单位的吧,然后行骗的时候需要虚构这么一个角色,就顺手拿过来用上了。
话似乎都已说清,冯展心头的结松开,开了句玩笑,好在你们没有报警,不然我值着班,冲进来几个警察把我铐起来,那才冤枉哪!
对面的父女俩一脸沉重,没有回应。冯展所说的玩笑话就像孩子玩的皮球,扔到墙上去,弹回来打中了自己的脸。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尴尬。
刘柳梅的手机响起,她低头看看,触电似的大声喊道,快看,快看,那个冯……顾蕾老公又发信息来了!说什么钱在韩国用光,暂时不能还给我,请我看在姐妹的情分上,缓一缓。
她看看爸爸,看看冯展,语气急促地说道,这下确定啦,真的不是你在发信息给我!
冯展笑了笑,一阵如释重负,一阵怅然若失。
刘柳梅爸爸站起身,拍拍姑娘的肩膀,说道,走吧,闺女,都说明白了,不要再耽误人家时间啦,回去看看该怎么处理,该报警报警,该找人找人。
刘柳梅想想,从包里拿出一沓A4纸,递给冯展,说道:“冯大哥,谢谢你,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这是我和顾蕾的聊天记录,我打印了几分作证据,给你一份吧,看不看都成,毕竟这事儿扯上了你,你了解一下也好,假如她还打着你的名号骗别人,你也好有个准备。
父女俩转身离去,与到来的时候一样,步履匆匆,无声无息。走廊里空空如也,整层行政楼再次只剩一人。夕阳的光线通过走廊西头的窗户照射进来,一道光柱红彤彤的,尽头是圆圆的大太阳,让人目眩神迷的醉了酒的太阳。
冯展心里空落落,一时之间分辨不出生在何时何地。他长叹一声,捏捏太阳穴,滑动鼠标点开几个网页,却再没有浏览的兴趣。
他呆坐一阵子,翻开那沓A4纸。厚厚的一大叠,两个人真的聊得很多很细。冯展一目十行地看着,像是在披沙铄金,窥伺别人的秘密。 在这个通读的过程里,一行行字里面组装成的一个个虚构的人,慢慢站立起来,走到冯展面前。
那个叫做顾蕾的虚拟人物,从小胆子大、心量宽、学习成绩一般,读书读到中专,毕业了直接投入社会。她家境还算不错,父母属于城市里的中产阶级。她喜欢打扮、爱社交、朋友多、受欢迎。22岁就结了婚,老公在医院工作。
老公名叫冯展。
顾蕾喜欢奢侈饰品,花销大,就想办法赚钱,借着老公的人脉,打通关系,做医疗设备生意,很快上了路子,钱越赚越多,身边臃肿的奢侈饰品泛滥,几乎将其1米67的身高和50公斤的体重淹没。
现实中的冯展对这女子已经没有多少了解的兴趣,想看的是她杜撰出来的那个“李鬼”冯展,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虚拟的冯展,身高1米78,样子高大帅,有闲扯淡,无所事事,也不好好工作。聊天记录里讲到,此人家境殷实,上的大学是家里花巨资购买的名额,刚上大学的时候,工作已经预约完成,就在眼下这个三级甲等综合医院。工作之后,一路仕途坦荡,站着赚钱,躺着做梦,万事如意,前程似锦,等等。
一个小女人有意无意、似真似假的炫耀,看得“李逵”冯展眼花头晕,如同喝下一斤二锅头。这骗子真能胡扯!冯展暗笑,我要是这个层次,还用得着混成这个屌丝模样?谁不知道我出生农村,家境贫寒,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学校还申请的特困生补助,做的助学贷款。好不容易熬完大学,找工作东奔西跑,比找女朋友还困难,投出无数份简历,最终搞定了这家。工作之后直到结婚,都没有买得起房子,这才刚买上房子两年,欠着一屁股债,每月20号就是光荣的还债日啊。
还有一些是涉及“牛牛”的,说是遗传基因不错,头脑如何如何聪明,一岁会认字,两岁会看书,三岁琴棋书画都会,如何如何,描述得像个五道杠少年。
冯展已经没兴趣再看下去了。他喝了两口冰凉的茶水,关掉电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倾斜的天空,慢慢暗淡下去。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个虚拟的冯展,会是怎样的呢?
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冯展,另一个还是冯展。一个冯展顺风顺水,什么事情都不用自己操心,除了操心每天去哪里吃饭、捏脚、洗澡、唱歌,怎样不重样、有新意地玩。另一个冯展靠读书脱离农村,信奉勤劳致富,缺乏安全感,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稳定的生活,依靠拼命工作消解对生活压力的焦虑感,在感觉晋升希望渺茫的时候,渐渐对工作失去信心。
两个冯展时而合为一体,时而分成两个,时而各自完全独立,时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冯展身上两股力量在抗衡,在纠缠。他不无戏谑地想,自己此刻就是多种内力在丹田奔突的令狐冲啊。如此玄想良久,几乎耗尽他全身的力量。最关键的,一段时间之后,当窗外的城市光亮让黑夜吞噬殆尽,他已经分不清哪个是现实的冯展,哪个是虚构的冯展。也许,无论哪个冯展,甚至此时可触可感的自己,也不过是什么人、什么力量虚构出的角色?
他如同一个影子,倒掉杯子里的水,背起包,锁上办公室的小门,锁上走廊的大门,坐电梯到一楼,走出医院大门。走出一段距离,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办公室,灯竟然还亮着,好像还有人的身影在里面晃动。也许,医院职工冯展还在里面上班,自己此刻是那个花花公子冯展。远望家的方向,冯展陷入更深的迷惘:回到家打开门之后,出现在眼前的,会不会是漂亮的顾蕾和黑黑的牛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