辍学那年(小说)
2016-03-16葛富
作者简介:
葛富,1974年6月生,江苏涟水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三级。1992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公开发表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著有作品集《如烟岁月的琐碎纪事》等。
1998年2月,我初中没毕业退了学。
实在无聊。一个班总共才17人,稀稀落落坐在风一吹就听到窗框“嗖嗖”响的教室,像大灾后庄稼地里七零八落的禾苗。我原本也能去30里外县城上省重点初中校的,全县好老师都在那里,优秀生大多也在那里,教学楼也气派,体育馆圆圆大大,但爸妈没本事让我去。学校全封闭管理,住校吃饭要钱,来回往返要钱。如果单是钱的事,爸妈咬咬牙也就认了,关键是上这样的学校还有分数线,我差了0.5分。我成绩还算不错,全校升初中测试分数比我高的就3人,我是第四。第四没什么好得意,但如果想到县城上重点初中,不光要交一万块钱,还要找能说上话,有些本事、权势的熟人,不然就是双手捧着钱都交不上。全县这样的重点初中校就两所,小学有几十所,计划内招录不过百十人,明显供大于求。这样的重点校根本不缺钱,就算有钱人家低眉顺眼、挖地三尺找门路,最终也可能眼巴巴错过。于是,好多无可奈何的家长只能在唉声叹气、恨爹骂娘中选择放弃。原来各乡各镇初中校陆续按文件撤销,剩下的几所跨区学校,像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都快成了历史旧物。谁不想走好路呢?没人关注的地方,慢慢就会被边缘化,这是历史的规律,也是这些学校的宿命。爸妈求爷爷告奶奶、说干了嘴皮,跪了校长,也没能搞定这个不争气的0.5分的交钱门槛,我只能上这样风烛残年般的初中校。眼睁睁看着好些比我考分低的同学笑眯眯地去了县城重点校,我骂过娘。奶奶的,不是老子没用!是我老子不如你老子,×××0.5!这种初中校的老师连电脑都不会玩,变着嗓子逼出的普通话,还没有随口而出的浓浓乡音好懂。教完我们这届,这几个入了正式编制的代课老师就要提前退休,县城学校不要他们,嫌文凭低,其实,就是这样低的文凭,有些还是用钱交出来的。如果没有新老师来,这样的学校也就完蛋了。
我在学校完蛋前离场,是因为寒假作业没做,春节时玩过头,再回首已开学。其实做了也没用,老师通报我们期终考试成绩与县城重点校成绩平均差70分时还笑眯眯的——我们学校在全县同等学校中排名第三,校领导还被表扬了。就在学校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我辜负了“九年制义务教育”大好政策,离家出走了。害怕爸妈责问,我偷偷跟打工返乡的表哥去了广州。
社会是个大课堂。我逃离了教室,才发现阳光下还有更大、更实在的学堂。这个学堂不要你早起,迟了就扣工钱;没时间批评你犯错,失误了就滚蛋。就在我被扣得必须天天要蹭饭填肚子,老板耐着性子再三催我另谋高就时,得到消息的爸妈来了电话。接到电话,挨了顿痛骂的表哥一脸严肃地转告早已做好死猪不怕开水烫准备的我,你爸妈命令,你立即打道回府、回家相亲。
相亲?我翅膀还没长全,小鸡子似地还不会打鸣,就要相亲了,一听就乐,裂开嘴哈哈傻笑。笑什么笑?表哥板着一本正经的脸。不念书了,还不赶快说媳妇?过了20哪还有好姑娘找!表哥那年21,已经生了俩孩子,他是过来人,有说话资本。世上诸般事,几件能由人?我不想回,也没面子回,但留下又不能凭本事吃饭,还得天天挨饿、看脸色,熬了几日后,憋不住老板撵、爸妈一天三次地催,还是表哥掏钱买了车票,把我送到站台上了回家的长途班车。
爸妈没有教训我。这样的学校、这样的学生退学的例子遍地都是,我好赖还坚持读到初三,这样的学识在村里已经很高了。凤毛麟角的几个,读了高中,上了二三流大学,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还在家窝着呢。钱花了,人坐吃山空地耗着。表哥只读到初一,出去做事不挑不拣,现在已经做到班组长级了。少花了学费,又多赚了几年钱,养得起家,又让人瞧得起,这是村里好些家长的硬道理。赚不到钱,学历有狗屁用!电视里大学生、研究生被没上过学的人骗到山里卖掉的新闻,多了去了;争着给一字不识的创业老板打工的,谁都能说出一大串鲜活的例子。再说读书费了钱,还指不定能找到工作,那如早点出来打工?留你读完书再回到村里,村里的同龄孩子都结婚生孩子了。家里的钱又花了,岂不是落后人家一大截?现实面前,爸妈不责怪我自有道理,毕竟时代不同了,读再多的书也挣不了个铁饭碗。
其实,不上学也挺无聊,村里留守看家的多是咳咳喘喘的老弱病残,拖着病恹恹的身子、成天围着不懂事的到处乱跑的孙子、孙女转,个别能算劳力的小妇女,在家不是天天去逛街,就是扎堆叽叽喳喳,到庄稼地做农活的人还不如打麻将的人多。闹起来时我这个童男子根本不敢靠她们的边,生怕她们起哄褪掉我裤子。读初二那年暑假里,有天跟奶奶到社场乘凉,前庄玉海媳妇就扒过我裤衩,当时还有连生媳妇,惹得全场人哄笑,吓得我后来三伏天都穿着长裤。所以爸妈安排我相亲,虽然心里没什么准备,细想后心里也乐意。对我而言,相亲与娶媳妇风马牛不相及。相亲只是意味着马上会多个伴,就像花儿有了绿叶,鱼儿见了水,我的青春就有了灿烂,生活就有了色彩。爸妈带我相完亲,还要出去打工。要不是我突如其来退学,他们早出去了。我原来上学时住校,凡事有学校管着,他们没什么牵挂,按时给我银行卡上打钱就行。他们要不出去赚点,家里田又少,坐吃山空呢。爸妈说,如果相好了就处,跟着他们一起到南方打工。我才不想去呢!招工老板跟书里面描述的每个毛孔里都滴着血和肮脏东西的资本家一模一样,吃饭定时间,上厕所定时间,条条框框像头顶上的毛发数不清。不想去遭罪,我还没到18岁呢,先在大树底下乘乘荫凉玩几年——嘿嘿,有爸妈真幸福。当然,我这些想法是偷偷放在心里的,不敢说,也不能说,爸妈要是知道了,还不立马带我走人?还好有奶奶疼我,奶奶是我们家忠诚守护者,爷爷车祸去世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守在村里,以实际行动支持爸妈外出打工搞经济建设。奶奶肯定舍不得我这么小就出去赚钱,她常说我还没长全呢!
相亲的对象叫兰儿,比我大一岁。妈说:女大一,金砖压屋脊。年龄对我不是问题,只要不太离谱,大小无所谓,人好看就行,瞧着喜欢心里就美。兰儿很好看,圆脸、红唇、长辫、大眼、两个肥屁股像刚出笼的蒸透了的两瓣馒头,双腿被紧身裤包裹得平滑、圆润,让我想起“性感两个字,个子看起来比我高点,但站到一起还是我高。我一边若无其事地嚼着口香糖,一边用眼睛余光瞟她,从头打量到脚,像隔壁牛市买牛人挑选选牲口。最后我的目光还绕着她的圆脸扫描一圈,发现她鼻子也很好看,中线笔挺、轮廓分明,艳阳下散发着莹莹光辉。再往下看,脸就红了,兰儿的胸不大,但那天她穿了件纯白上衣,衬在里面的米色胸罩若隐若现,两大团鼓鼓的东西立马就涨到我眼里发热起来。兰儿也用眼睛余光不断扫我,少顷脸儿便红扑扑的,低下头不敢看我。妈与兰儿妈很兴奋,谈得很欢,嘴皮子不停地动着,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窃窃私语,仿佛她俩是相亲主角。
我和兰儿没有请媒人,媒婆要吃“媒八嘴”,费钱费心。除非万不得已,村里是没有哪家主动请媒婆的。一般是两人谈好,顺势找个熟悉双方情况的人做个“现成媒”,就算是明媒了,有了明媒就可以谈“正娶”的事了。兰儿妈是我妈打工时认识的同县不同乡的同事,两家吃的是一条河水,距离10多里地。兰儿初一没读完就随爸妈出去打工了,我妈是看着兰儿长大的,越瞧越顺眼,便想让她做儿媳妇。所以,我退学后我妈立马就跟兰儿妈把这事提到了桌面上,兰儿妈当场应下。
说是两人相亲,其实是双方父母先愿意,我和兰儿见面,就是看我们俩有没有眼缘,给句“处”或“不处”痛快话。这类相亲通常不复杂,主要是看人长得怎样,不需要问这问那,不需要了解人生、理想、抱负,乡里乡邻的祖宗八代都能察听到骨子里。没时间繁文缛节,不同性、顺眼、没前科、无恶习、年龄差不多就行。过日子不是写文章,没有那么多讲究,时间就是经济效益。父母都要外出打工,在家多待一天就等于少赚一天。兰儿妈是个急性子,当我面开门见山就问兰儿相中没有,我妈也直接用双眼盯着我开口要答案,不拐弯;不拖拉;直截了当。兰儿偷偷望我几眼,看我不语,忙低下头捏着衣角揉来弄去,像在思考道难度较大的数学题。我抿口不语,给兰儿递眼神,希望她先开口。我的眼神温和大胆,又有鼓励,心底里愿意和兰儿处,却怕说出来一厢情愿丢面子。双方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急坏俩妈。和颜悦色没用,气急败坏也没用,我和兰儿僵持着,从眼神里都透出一开口便是一口唾沫一颗钉,如泼水难收。胶着一阵,俩长头发妈想出摇头不算点头算的办法,我们一起点了头。点头后还可以摇头,——兰儿在这个环节留了心眼,低下头没点,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如果我摇头,她就会跟着摇。事事都有技巧、学问,相亲也不例外。我和兰儿都点了头,相亲就算成了。妈高兴地赶忙到街上最大、最热闹的商店给极可能未来成为媳妇的兰儿买礼物,大气掏钱,净往价格高的去买,一套小翻领瘦腰款西装、一双粉红头层牛皮尖头半高跟女鞋花了1180块钱,还是店长给的折扣如意价。兰儿妈也大方,一把牵过我手紧握着,拉着到隔壁电信门市,给我买了款行货手机,并用我身份证花了400块钱买了张尾数188手机卡。当天中午,两家人坐到一起,到街上最好的酒店点了8冷12热,接到喜信,俩爸骑着摩托赶到,喝到烂醉走路不稳。爸妈说我已经成人,坐桌上不能老是自己搛菜吃,要知礼节,哄笑声里不断点拨、撺掇我敬兰儿爸妈酒。几杯酒下肚我的头便晕乎乎的,便捉住兰儿的柔软细手,起身敬两对爸妈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爸妈们边喝边夸我懂事,兰儿也笑眯眯的。两家人吃了饭,我和兰儿就是正式男女朋友关系了。兰儿爸酒桌上连打几个酒嗝,口齿明显不清,指着兰儿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趁酒兴顺势说出心里话,兰儿知道我不想就出去打工,也对她爸妈说不想出去。相亲是个喜日子,面子上都不好发脾气,任两对爸妈苦口婆心、喋喋不休、说来劝去, 我和兰儿就是不松口,直到爸妈们妥协,兴奋地笑骂我俩刚认识就一条心。
爸妈出去打工后,我和兰儿正式开始恋爱生活。说是恋爱,其实就是一起玩。当时对“终身”这些多年后才明白的词还模糊不清,心里沉浸的多是玩耍与想象。年龄在特定阶段决定着意识,如同村里人看庄稼想到的多是收成,而不会想到“金色”灿烂等形容词一样,我与兰儿那时的想法就是个伴,柴米油盐酱醋茶尚在千山万水之外。相亲只是看了脸,我心里还有碰到更好看的脸的想法。我才16岁,有的是时间,先玩呗。村里好多孩子没有我的优势,或早早辍学年龄太小,或拖到高中岁数又大了。比我先出校门,年龄比我还小的孩子要遵照爸妈意思顺着潮流南下到苏锡常打工一两年,然后回来把婚结掉,年龄20岁左右,或大一两岁,再大就会被乡邻说闲话,认为这孩子有问题,或是这个家庭经济状况不好什么的。比我后出校门,年龄大的就得赶快麻烦媒婆,媒婆信息多,不突击抓紧就会过了火候。村里小伙过了22岁还单身的,以后多是一个人生活,运气好能碰个寡妇搬到一起,但大多没有这运气。所以,村里很多男女,根本没有我这种接下来发生交往的步骤和时间,大多是一场相亲就直接把一对陌生人送达结婚仪式,三两个月时间就完成了朋友、男女朋友、夫妻的程序,然后一起出去打工,然后生孩子,然后修房、盖房,然后等待孩子长大娶媳妇,然后一辈子就没了。
我和兰儿的恋爱生活主要是窝在一起上网、玩游戏、看电影,玩累了就睡到一张床上,与正常结婚夫妻一样,“老公”“老婆”喊着。爸妈们不在身边,奶奶又宠着,基本上不要我们做什么事情。生活很惬意,但个把月后却有了矛盾。兰儿每天清早骑车10多里到我家来,不管玩得多晚总要回家,但又不准我到她家过宿。平常送她回家,电动车一扭电门很快就到,逢到下雨、阴天开车就不是滋味。这还不是主要的,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男欢女爱的事。初尝到滋味,便如影视片上那些长期食大麻的一样欲罢不能。每晚送她回去后躺到床上,便辗转反侧睡不着。这时兰儿妈给我买的手机就成了宝贝,与兰儿一聊就是大半夜。我问她怎样,他问我如何,两人都恨不得一下子天亮堂,又能见了。矛盾是从我故意不让她回家开始的,那天我有意没给她电动车充电,显示的电力远远不够她回家的。我说,天意留人。她说,你就是个无赖,我一个大姑娘晚上住你家,传出去还怎么做人?我说,我们都这样了,你还装什么装?她听了,“噗嗤噗嗤”开始生气,乘劲又将我家电动车给踹倒,头不回地出了我家门。我在气头上没有去追,任她孤独地愤怒地闯进黑夜。
第二天,兰儿就不理我了,接连几天都没去我家,电话不接,留言不回,我去她家门前站累了也不出来见。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法与兰儿和好,三番五次没有结果,万般无奈想放弃的节骨眼上,爸妈来电话说兰儿妈提出要定亲。我乐了,高兴得心都飞起来。
瞬间又愁。怎么就要定亲了呢?在村里,定亲就意味着找着了不变卦的媳妇,就意味着万事俱备仅剩典礼仪式,就意味着两个家庭为婚姻公开盟誓,远比国家民政部门颁发的结婚证在乡邻里有信用,乡亲们见证,加上物质抵押,牢牢捍卫着千百年来村里人对于定亲的约定俗成。男方要拿出不菲的聘礼,就像购物订金一样,反悔了会被没收。若女方不愿意,就得全额甚至加息退赔。双方爸妈从此称亲家,两家亲如一家,要是再分开,村里老少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我年龄虽小,道理却懂。所以一听到爸妈讲的话,一时间心里便充满沧桑感。自己还是个孩子,一下子就要成为见面不多的女人丈夫,让我始料未及。想法归想法,纵有万般不解,此等大事也只能任凭父母做主,身无分文、技无所长、嘴角茸毛尚在,只能顺应。按村里习俗,定亲后很快就要办典礼,少则一个月多不过半年。办了典礼在别人眼里就是成人,成人再靠爸妈这棵大树荫凉就会被村邻说闲话。想到浪漫主义马上就会变成现实主义,我心底又恐惧起来。
定亲那天太阳很红,我再次见到兰儿,瘦了,眼里有好多话。妈当着兰儿面对我戟指怒目,一顿责骂,兰儿妈见状,边劝妈边把我拉到身边喊过兰儿,低声半是怜惜半是责备地说了我俩几句,把我们手牵到一起。我捏下兰儿手心,目光满是歉意算是认错。兰儿调皮就势用力反扭住我中指撑着劲不放,疼感顿时得到传递,龇牙咧嘴中,我和兰儿好了关系。
厚重聘礼是定亲前谈判妥协、妥协谈判商定好的,红包裹现金88808元,见面礼4样金光灿灿: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金丝缠腰带。外加预期:8000元以上价格摩托车一辆,婚后蜜月到北京旅游7天。兰儿妈还提出,我家现在的住房子婚后归我和兰儿,他们可以一起住,也可以搬出去住,但房权必须是我和兰儿的。爸妈当场应下,村里都这规矩。还好我家有房,还有些收入,如果贫穷,我不知道这种婚姻种子是否会被冻结,是否还能绽放?
岁月如水向东百折不改,太阳东升西落孜孜不倦,留校同学依旧在窜风窗子里一脸书卷气地翻着书本,我已按部就班完成相亲、定亲大事。一切自然,我和兰儿是演员,爸妈是导演,社会是舞台,四乡八邻是观众。
吃吃喝喝定亲仪式后,原本是要随爸妈出去打工的。爸妈回来前就给我和兰儿找好工作,结婚还要笔钱,我们一起去能帮衬补贴些,而且爸妈也不放心我和兰儿。结果没走成。临行前夜月黑风高,500米外村头岔路口独住的奶奶遭贼了。奶奶单住也是当初爸妈定亲时应下姥姥家的,村里这样的老人很多。贼很猖狂,“轰轰”地开着闪着大灯三轮车弄开奶奶抵着木棍的大门。奶奶惊醒,贼就明着抢。一贼顺手拿起屋墙角铁叉,把奶奶抵在床上不敢动弹,一贼找块抹布堵住奶奶嘴,才不慌不忙把一袋袋粮食“吭吭哧哧”搬上车,最后还鸣号而去。喊也没用,村里青壮年都在外打工,谁敢接近这些蒙面的贼呢?就是哪个孤寡远远见到马上报警,等警车呼啸到村里,再慢性的毛贼也作鸟兽散了。奶奶有些恐慌,爸妈也后怕,加上村里面原有些风言风语说到老人单住,爸乘势说通妈把奶奶搬回住,还让我留下陪奶奶一段时间。兰儿不想单独跟爸妈出去也留下,定过亲搬男家住也没有闲话。
如村邻一般,我和兰儿定亲后很快约好婚期,日子定在中秋节前。爸说,今年团圆节添两新人喜庆。兰儿肚里还怀了一个,这天大事我是最后知道的。当时我一下子就蒙了,当惯了儿子突然就要成爹,惶恐无助,不知所措,脑袋里混沌不堪、迷迷糊糊,未来像座山沉重地矗在心里,压到肩上,不知道怎么开始,又将到何处。妈挺高兴,夸我。最主要是省了两万多聘礼,村里正常是108808元起步,外加镇上有套房。兰儿肚里的种子有花期,我耗得起,兰儿家不行。所以,兰儿妈主动提定亲,又这么快同意兰儿嫁过来,所以,兰儿和我闹了意见还能耐下性子,所以,婚期说定下就定下了。
村里人结婚主要忙两件事,一是买衣服,二是买家具。酒席有人帮办,桌椅、板凳、菜肴、酒水、礼包、端菜、打杂、上门服务,不要烦神,敞篷搭起,炉火一升,厨师听到开席鞭炮响起,炒烧爆烩、冷菜拼盘、走马灯送到各桌,贺喜亲友推杯把盏,没有城里婚庆公司那些花里胡哨的费钱程序。置办标准或高或低,三四个菜上桌基本就知道花费多少,哪里省了,哪里用了心。我家准备上盆甲鱼,爸说这样酒席就有了档次,在村里就得了面子。衣服、家具不单面子还体现品位,有的花了大钱,终是东施效颦,有的不但物超所值,还能惹人侧目。所谓看看穿着、望望屋里便知全家,就是这个道理。选择,反映一个人修养,爱好、喜恶、取舍,等等。兰儿嫌镇上家具店里样品款式不新,非要到县城去买。任凭镇里那个梳着大背头的胖墩老板两嘴角说出吐沫星子,兰儿也不信镇里与县城的家具进货渠道来自一地,还是觉得县城好。她还有歪理,一级城市一级水平,乡镇肯定不如县城,从县城拉回家具村里人看到也眼气。其实,我也想去县城玩。上学时到县城参加过两次作文比赛,坐的是学校安排的按天收费的租车,来去匆匆,只能透过车窗扫眼沿线风光,当时心里还挺失落,遗憾到县城却不能仔细走过。兰儿想去,正好顺了她性子。
动身去县城那天是星期六,天气晴朗,初阳红艳,奶奶把爸妈留下的钱装到我内衣口袋,又拿针线缝好,临行千叮咛万嘱咐,像是趟远差,其实不过30里路。镇上到县城班车60分钟一班,早6点来晚6点停,站点设在镇政府对面,站台上有雨篷。我和兰儿早5点从家出发,骑电动车20分钟左右就能到镇上。那天的春风是彩色的,一路花儿笑、草木闹,我和兰儿欢歌笑语,憧憬着属于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采购。点儿掐得很准,到镇上存好电动车,牵着兰儿跑到站台,班车歌声就到了。匆忙上车,看到村里杏花嫂随后挤上来,便招呼到后排坐。前排常有短途客上下,贴身口袋又鼓鼓囊囊藏着些现金,起来动去的不如坐后面安稳。这个坐法是兰儿妈前日打电话回来特地嘱咐的,把兰儿忘了,还让我听了电话。我上车后发觉确实是这样,心里特别感激兰儿妈想得周到。
兰儿晕车,坐在窗口,杏花嫂挨着我,我贴着兰儿。杏花嫂和我都属狗,年龄比我恰好大一转,兴旺哥和她的婚床是我压的喜。杏花嫂很俊,浓眉大眼,脸上有两个小酒窝,身材像株喝足了养料的庄稼,浑身上下透着成熟女人风韵。半途,兰儿要拉杏花嫂坐一起,她先是不肯,后经不住劝挨着我侧身移过去,胸前两座山峰瞬间挤压和摩擦产生的舒服感觉一下子让我的心跳快速起来,她身子犹如颗饱满葡萄散发出的甜蜜气息,一下子就钻进了我的呼吸。我顾不得掩饰心中慌张,赶忙用余光扫眼兰儿,见兰儿正挪身子让座没注意到才放下心来。杏花嫂像没事人似的挨着兰儿坐下,可能怕挤着兰儿,像是有意又好似随意地把右脚放到我两脚间,窄小空间下她小腿紧贴着我两腿,我与她三只脚便生根似粘到一起。车在路上停停走走,三只脚随着车速、路况变换着距离,到下车时杏花嫂的左脚也贴到我一起。
杏花嫂男人兴旺每年春节回家都能带回好多钱,一直是村里男人样板,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也不好装扮自己,赚钱回来全交给杏花嫂管。村里女人嫉妒杏花嫂,逢到正月里男人回来掏腰包不如意,看到葡萄似的杏花嫂便会酸酸的。她们那些男人喝酒、抽烟、爱赌,还高声谈打工见到的长腿细腰女人,回家也不着家,成天三朋四友聚一起喝、赌。一年也就这见那么几天,都是多年同学、玩伴,女人说多了,骂声、哭声、吵吵声,甚至干架声就出来了。只有杏花嫂那几天幸福地忙前忙后,眼里始终水生生的,让女人们看着心馋。
那天去,我和兰儿没买成东西,爸妈给的钱太少。商场里一眼望去好看的,价格都高得离谱,价低的又不入兰儿眼。后来实在逛够了,兰儿一步都不想再走时,我提议到电玩城去玩,兰儿一口应承下来。我俩那天敲了豪华电子鼓,玩了丛林探险、极速摩托、水上赛艇大型游戏机,最后从电子鬼屋惊悚走出。原想再玩会碰碰车,杏花嫂打电话催,说只有最后一班车了。到了县城后,杏花嫂就独自去了,说怕妨碍我和兰儿。再见到杏花嫂眼前倏地一亮,脸红扑扑的像电视里刚出水的杨贵妃,肤色也变得像枚刚剥开的荔枝晶莹娇嫩。兰儿问杏花嫂子是不是去了美容店,这也是我想问的。杏花嫂笼了笼还湿润着的秀发,双手又亲昵地抚抚脸,告诉兰儿是做了水疗。我听着新鲜,眼睛里就有了好奇。杏花嫂子后来在班车上告诉我和兰儿,水疗也是美容,她曾听网友说过,今天碰巧路过水疗坊就进去体验了一回,绘声绘色说得我和兰儿心里痒痒的。兰儿要我也带她去一回,我应了。杏花嫂听了格格笑着告诉我,那个地方男人免进,男人有男人专门的水疗店,这让我越发好奇。
杏花嫂还买了个九连环玩具,说是送给女儿玩。杏花嫂女儿刚办过10岁生日宴,读的是镇上小学,中午在校旁人家带伙,晚上学校不提供住宿,所以村里有孩子在镇上上学的爸妈就伙起来包了车早接晚送。杏花嫂急着赶回来,就是怕晚回了孩子就进不了家门。车上,兰儿和杏花嫂叽叽喳喳像唱戏,我插不上嘴,便要过杏花嫂的玩具九连环,翻来覆去倒腾。杏花嫂看我不得要领,便告诉我九连环是根据八卦和易经设计的,细声慢语安慰我说不会玩很正常。杏花嫂小学没毕业竟然说到易经、八卦着实要让我一惊,我心底暗暗想:杏花嫂怎会买这种复杂玩具给还上着小学的女儿玩呢?一路无解。
回到镇上,我和兰儿先到车行提出寄存的电动车,杏花嫂子急着回家,租辆电动三轮车先走。我们快到家时,坐后座的兰儿掏口香糖时发现玩具九连环落我包里,我想顺路给杏花嫂递去,兰儿说先回家。现在回想起,那天真像被迷了心窍,晚上脚没洗就钻进被窝,白天杏花嫂的气息在我的身体里不停地膨胀,这是我第一次眼看着兰儿,心里想了别的女人。兰儿死活不让我碰怀孕身子,甜言蜜语不行,死缠烂打也不中,我脸色变难看,兰儿才有条件同意。她逗我玩九连环,如果成功诸事随我,结果摆弄半宿不得要领。就是照说明书上图片步骤做,也要经过81次9环套入后再移动256次才能玩完,中间错了一步就得从头再来。愿赌服输,我的荷尔蒙最终败给了浓浓睡意,梦里还响着九环丁零不绝声。
衣服、家具没买成,我和兰儿分别给父母打电话说明原因。爸妈决意不再掏钱。我明白他们,兰儿肚子有了我骨肉,肚子越大他们话就越硬气。兰儿爸妈接电话时没明确态度,挂机后犹豫半天,可能是经过激烈的商议才回电话,口气冷淡带有明显情绪化告诉我和兰儿,他们还能支持一万块钱,但这钱要算我们家借的。兰儿和她爸妈嘟囔几句后同意。我爸妈知道后又与兰儿爸妈联系,要他们把这钱给说清楚,不能算他们老两口的债,要还也是我和兰儿还。谈到钱,两家都不高兴,犹如行人看到过街老鼠,好像城管看到电线杆子上小广告。奶奶看在眼里,叹口气到里屋床上掀开席子,掏出个瘪瘪包裹递给我。我打开给兰儿,是个钱包裹,里面有5角的、一块的,5块的,10块的,最大面额是50的。兰儿眼里闪起泪花,死命地推让不要。这是奶奶几十年存下的零花钱。爷爷车祸找不着肇事人,奶奶全力救治不成还背了债,平日靠放些羊年底卖边还债边生活,几乎没结余。爸暗地里有些接济,妈发现便争吵。我也不想拿这钱,心里酸。奶奶指着兰儿的肚子说钱是给重孙子的,固执地不容我们不愿意。
春天用花朵告别季节,我和兰儿不经意间已经相识4个多月,转眼就到夏季。就像田里庄稼,愿不愿意成熟总要被岁月赶着成长。一个季节,兰儿变成女人,我成她准丈夫,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顺畅。
解决了钱的事,我和兰儿又去县城把看好的衣服买回来,又把家具定金交了,约好送货时间。婚期越来越近,好多细碎事情,我和兰儿像个电动玩具,被爸妈把着按键遥控着生活。这两件事办好,大事就剩布置新房了,工人怕热,非要暑期后开工,期间便有段清闲日子,这才记起杏花嫂落下的玩具没递过去。屋外的太阳太毒辣,成天像只一万瓦大电炉烤在头顶,我怕出门成了烧烤便拖着,直到杏花嫂主动打电话给兰儿,约时间到家拿,兰儿要我递过去,我才被迫无奈走出成天待着的惬意空调房间。
杏花嫂家很近,步行不到5分钟路程,但我还是被喷火筒似的太阳炙出满身油汗,衣物遮挡外的皮肤被灼得通红。杏花嫂子家院门紧闭,我连喊几声才听到应声,又过半分钟才开门,她上身套着件圆领内衫,两乳清晰凸在胸前,平角大花裤衩露着白生生大腿。我一下子看呆了,手拿玩具傻站着。杏花嫂“咯咯”笑几声后一把扯过我耳朵,声音又低些,骂我是小色鬼,两眼色迷迷。慌乱间,我鬼使神差地跟着杏花嫂子进了内屋又进卧室。室内空调吹着凉气,我下意识地要挣脱一直被杏花嫂握着的手,不想她又一把抓紧,我条件反射般跟着上把劲,杏花嫂被捏疼身子向前低了些,我出手去扶,脱了手杏花嫂失去重心向前一个踉跄把我撞倒,我顿时就被一股香喷喷、汗津津的女人气息笼罩上,心儿从胸腔里直向外蹦。杏花嫂也像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把脸压到了我额上,两只手贴身又摸又抓,像头饿极的野狼突然发现只可爱的兔子。
杏花嫂事后告诉我,买九连环确实不是给孩子做玩具的,而是自己晚上睡不着。以前无聊时,她就在房里抛硬币,眼睛跟着硬币滚,完了再一枚枚找出捡起,直到筋疲力尽。兴旺哥一年只回来10多天,杏花嫂这种日子从年头到年尾,直到腊月男人回家。白天孩子不在家,一个人女人在家怕遭闲言碎语,连个说话的人都不敢招呼;夜晚孩子睡着,这个本应阴阳两仪的世界,唯有她的呼吸声在漆黑夜空间里激荡,心底、身体的孤寂犹如田里干涸开裂的土地和庄稼在痴等着一场透雨。杏花嫂边说边流泪,我的眼睛也跟着湿润。此后我便像只偷腥猫找到了地,隔三差五地去杏花嫂家。
万物生长要阳光,夏季最不缺的就是太阳,兰儿肚子就像八九月份西瓜秧子似越长越疯,麻烦事也紧跟着。洗脚要伺候,饭食挑剔,三天两头还发点小脾气。先前还讲些道理,渐渐地就成颐指气使,我稍有性子,她便一哭二闹三不吃。奶奶看看我,又望望兰儿肚子,往往叹声粗气后便跟着兰儿责备我。我有些长脚的思想开始在心里游走,总觉着兰儿肚里好像不是个娃,而是精心给我准备的闷气。爸妈所有想法都围着结婚转,以为我和兰儿办了婚礼就完成了历史任务,卸下了肩上担子,把我像头种羊催赶进配种牧场,时间却像把剪刀把我的心剪成各种形状。白天被指使来使唤去,晚上揽着娇嫩嫩兰儿憋着亢奋,体内的荷尔蒙像头迷路的野猪翘着长嘴,嗅着村里看家女人的味道乱跑瞎逛,我去杏花嫂家的借口便多起来。
村长也经常去杏花嫂家。村长是个老烟鬼,50出头年纪,中等个,身材稍嫌福态,成天笑嘻嘻地露着满口烟渍黑牙,五指短肥,食指、中指明显留有劣等烟丝长期熏烤的泛黄痕迹,浑身浓厚的烟味常常是人没到味已到。杏花嫂爱干净,我有次没刷牙,她立马推开。我还知道她家卧室里的床单如同电视里大宾馆样每天都换。村长还爱喝酒,经常打着酒嗝、叼着烟去找杏花嫂。好几回,我看他歪歪扭扭进去,就好奇守着,结果好半天才见杏花嫂红着眼送出。躲他走后我进去,杏花嫂便不让我碰,直说累。有时强抱住,她仿佛睡着似的。村长也知我常去。有一日不及躲正面撞见,他低声叫住我,先用怪怪眼神上下打量我一番,又回头望望杏花嫂家内屋门。像贼被抓现行,我头脸发热,心跳加快,窘在他面前。村长盯我脸部变化干笑几声,稍后给我递根烟又拍肩膀叮嘱我——镇计生办知道了兰儿怀孕事,要我告诉爸妈赶紧找门路,别让村里为难。我吸口他递火点燃的烟,连连点头慌张应下。村长的话让我很紧张,我家院墙上就刷有计生办标语:该扎不扎,房倒屋塌;未婚先育,扒房牵牛,联系到村长的话立马透出阵阵杀气。村长说完,走出几步又回头叮咛,千万不能忘。说完迈出几步又回头,沉下脸又低些声吩咐我往后不要常朝杏花嫂家多跑。我低头愣会“嗯嗯”应下,像做错事的孩子在老师前作保证,再抬头,面前只有股烟味,人已走没影。我把村长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杏花嫂,她付之一笑,然后悠悠地说句真是个孩子,村长是干部,当然想朝哪家跑就朝哪家跑,让我别要多想。我说怎么就是孩子了,话还没完,她温热的红唇堵住了我的嘴。亲完要回家时,杏花嫂子拽着我的手许久不松,眉头似蹙非蹙,目光楚楚,满脸溢着关爱。我感觉杏花嫂似乎有话要说,便问。沉默片刻,她神色越发凝重。又过会,下决心似推开我,两眼直视着我,正色规劝我以后不要再去找她,更不能让村长看见,不然村长或许真会流了兰儿肚里的孩子。我追问杏花嫂子为什么?杏花嫂恨铁不成钢似地抬手、伸指、连戳我额头,嗔怪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我有点糊涂。杏花嫂这时“咯咯”地花枝招展般地笑一阵,像是戏弄,又像是奚落,反问我没听过“村干部庄庄都有丈母娘、村村留有小村长”段子?我没听过,但经杏花嫂一说我立马明白。只是再看杏花嫂,心里就觉得怪怪的。
我把村长说的计生办知道怀孕事告诉兰儿,她很害怕,要我立马通知给爸妈。爸妈接到电话就急,慌忙请假调班连夜乘班车回家。隔天晚,爸妈罩着月色去见村长,提了酒,拿了烟,裹了红包,央求的话说了一篓筐托周旋。吞吞吐吐半宵,村长想来思去告诉爸妈,平时人要藏着不见生人,婚礼不要明着办,选个日子到晚上偷放挂鞭炮两家人吃顿饭就成,千万不能让计生办抓了把柄,余事由他活动。爸妈得话,又给村长塞包活动钱,才石头落地般轻松回家,迅即又把消息通知到兰儿爸妈。兰儿爸妈没什么意见,安慰爸妈说,他们村里的孩子也都走这路子,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就好,其他形式以后好生补办就行。我和兰儿也觉好,既省心又免去好多细碎事。日子还是那个日子,仪式还是那个仪式,公开热闹变成了悄悄热闹而已。村事有村办法,村长就是这办法上的弦,能演奏出各色乐曲,而我们就是一个个乐符。
爸妈得了村长准信,心里踏实,第二天便回了打工地。就在他们走后第二天大清早,村里出了大事。那天刚起床出院,就见村头呼啦啦驶来两辆警车,跟着跳下四五个警察“扑通扑通”敲开邻居张二爹家院门。我边在院外高喊兰儿起床,边凑过去看热闹,村里人听到声响很快就围到他家院前胡猜乱疑、叽叽咕咕。大约一根烟时间,眉毛、胡子花白,脸堂红润,还穿着睡衣的张二爹被两大个子警察押上车,停在路边一直没熄火的警车随即呼啸而去。
消息很快传开。张二爹欺负村里女娃子。他对村东头上幼儿园的小娟子说,摸下肚子给块大白兔奶糖,小娟子尝到了甜糖又带琪琪、丽丽去,丽丽又带芳芳,芳芳又带——这些小绵羊似的女娃子爸妈出去打工赚钱,她们“咩咩”地便把腿脚不利索爷爷奶奶跑丢了,糖果像块青青草地,把这些散养的小羊聚到一起。小娟子奶奶知道后把孙女狠揍一顿,上张二爹门低声骂了一通,摔了锅碗,没在村里声张。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对双方来说这种事都很丢人,终是娃子长大了也是件丑事。要不是丽丽生炎症、发高烧、送医院,也许不会有人知道这事。张二爹被抓对我影响很大,兰儿开始嘀咕我和杏花嫂子来往,我闲时会死命回忆和兰儿第一次床事,那天她来月经,有没有处女落红呢?当时光顾快活了。思想上长毛,俩人就经常怄气,弄得奶奶也生气,兰儿骂不得就责怪我。我不想在家生闲气,就常跑出去相麻将牌。
村西头玉海家是个麻将窝,玩牌的全是小媳妇。兰儿大肚子,又盯着我和杏花嫂子,每天看看这些小媳妇能过把眼瘾。有了杏花嫂子那事,明里暗里也再不怕她们动手脚。一来二去,麻将牌也会了,和几个小媳妇也熟稔起来,经常深更半夜回家,奶奶开门,看我眼里就多了些打量,絮絮叨叨地叮嘱我归真些。其实赌注不大,赢不封顶,输到10块钱陪玩就行,插科打诨、说说荤话、消磨时间为主。村会计是常客,牌品差,赢时拿得快,输就耍赖,经常被小媳妇起哄摁倒摸空口袋,躲闪腾挪混成一团时,他便乘机触摸小媳妇们敏感部位占点手头便宜。关键时候村会计会喊我救驾,我要上前帮着拉扯,小媳妇们就齐奔我下手,腾出手的会计这时一边把小媳妇们一个个抱开,一边骂小媳妇老娘们要啃嫩草。闹开心时,村会计还会递棵烟逼我抽,弄得我偶尔也要到村里小卖部买盒烟装着。
赢钱不经用,输钱大窟窿,赌注虽说不大但经不住时间积累,爸妈留下钱的很快就如徐徐清风不知了去处。赌瘾上来,或那些媳妇们来句三缺一勾搭话,我就向兰儿要钱。头几次,兰儿脸上不高兴,但听说村会计也去,迟疑会还是便掏了,还一手捏钱一手戳我额头让我巴结好,以后总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要的次数多了,兰儿只剩压袋钱便不再掏。就像冲澡突然断了水,大烟鬼没了鸦片,我心里便空落落的。田里庄稼活不会干,兰儿腆着肚子不能走远,又没钱和那些媳妇们闹腾。那段日子,我的生活就是守着孕妇,还有老太太,看又臭又长的电视剧,吃饱睡,睡醒吃,猪一样作息。
百无聊赖的日子像泓清水,也有风起涟漪的时候。叶子泛黄的秋天,杏花嫂突然离婚,跟经常到村里收粮的男人走了,村里曝出好多乱七八糟的议论,万万没想到,杏花嫂的男人玉海哥话头里竟然说到我。这话私下里传出,场面上并没有沸沸扬扬,至多是玉海胡乱猜度罢了,否则还不找上门?而且这样的话也是找不到源头的。但这话竟传到兰儿耳里,当时我还被蒙在鼓里,睡在床上做着梦。她一把将我从床上薅起来,像《哪吒闹海》电影里那个凶恶母夜叉,狰狞着脸撂下话,有这事就要像个男人认了,婚也别结了,要是心里没鬼,就去和玉海当面锣对面鼓掰扯清楚。闹了整半天,我才明白兰儿脸上挂着的愤怒。起先心里有鬼让着她,不想她越闹越离谱,竟然掼碎屋里的花瓶,还有准备结婚用的烛台,而且还要砸,我吼起来,骂她是搅屎棍,非要把臭味往身上搞,本来没有事,非要弄事非。这些话似火上浇油,兰儿彻底燃烧起来,失去理智地挠我。我气极无奈,伸手扇了她两耳光,血红手印当时就暴起。兰儿号啕大哭,捂着脸冲出院门,听到动静,奶奶赶忙一路小跑,跟着撵到她娘家门。家里乱成一锅沸粥,吵声、哭声、叱责声、叹气声、规劝声像海水样后浪推前浪。双方爸妈又是连夜赶回家,到家没顾上休息便把我弄服帖押到兰儿面前。这种事通常没有结果,没抓到现行,即便传得眉毛、胡子般清楚,最终也只能是清白的。兰儿爸妈也帮说话,两家都顾忌着兰儿越来越大的肚子,何况我始终承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随兰儿千言万语,我只有一句:我是冤枉的,你不能胡搅蛮缠不讲理。
折腾了几日,兰儿冷静下来。双方爸妈商来议去痛下决心,觉着婚期必须要提前,防着我和兰儿耍性子夜长梦多。奶奶翻翻从地摊上买来的老皇历就近选个宜嫁宜娶日子,爸妈们都同意,我和兰儿还怄着气也没意见。正好新婚家具也送到,其余事紧紧张张忙好,我们便按爸妈们意思提前偷办了结婚仪式。正日子那天,白日艳阳高照,我家一切如常,没有一点喜事样;晚上月黑风缓,10万响鞭炮耀眼震耳,酒席吆喝声惊来四邻老少讨要喜糖,满院热闹。村干部碍于兰儿事不好请来贺喜,爸妈就挨家送去喜糖、喜烟、喜酒、喜礼包。婚后爸妈们都要出去打工,我和兰儿自然也没有卿卿我我蜜月。她随奶奶留在家里养身子待产,我按兰儿意思,随她爸妈成天像个犯事被抓的坏蛋在他们眼皮子下打工,兰儿也经常借着问长问短遥控我的生活。夜深人静不值夜班时,一个人压在板床上,听着隔着层布帘的兰儿爸妈均匀的鼾声,想起这年日子,心底里想把兰儿接到身边的念头便压抑不住,一万个不情愿兰儿待在村里的理由就呼哧呼哧膨胀。
1998年9月28日,地球上多了个家庭,村里多了个媳妇,外出打工队伍里多了个已婚男人,我的婚姻生活在黑白闪亮的眼睛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