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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豆油灯

2016-03-16邵国阳

文存阅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那盏养父油灯

邵国阳



奶奶的豆油灯

邵国阳

在电脑上打下这个题目时,我客居的山里是一片寂静。冬风夹着淅沥的雨,隔着窗户在呼呼地作响。独倚西窗,望着冷静的灯光,不知怎么了,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久远记忆中的那盏豆油灯。那是旧时用棉纱作芯,用豆油作燃料的照明灯。而和豆油灯紧密相连的,是时常萦回于梦中,时常在时光里穿梭的奶奶的形象。那是照亮我童年及少年时光的豆油灯,那是奶奶的豆油灯。

记忆中的奶奶是个慈祥而娇小的女人,土生土长的江南水乡人,虽然打小裹了一双小脚,但并不妨碍她时常行走在田间地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始终想象不出,奶奶那弱小的身躯,是怎么带大了我父亲、大伯和小叔的。其实,要说清我和奶奶的关系,是十分费力和复杂的。

我从小过继给了表姑姑家,因此,十八岁之前我对奶奶的称呼是:姑婆。至于为什么叫姑婆,到现在还不是十分明白。也许是源自于这个原因,我时常隐隐地感觉到,比起我其他的堂兄们,奶奶似乎更疼爱我。

我成长的年代,是那个动乱的年代。也许,是为了避祸,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每逢寒暑假,总要去我的出生地江南乡下度过。那时的我少不更事,每次来到乡下,总要闯出些祸来,弄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记得有回好端端地拿着把竹刀,把竹园里一棵硕大的毛竹砍了下来。还有把隔壁家的狗用石头砸伤了,等等不胜枚举顽劣之事。每回都是奶奶护着我,说城里人,看什么都新鲜,让我玩玩不要紧的。

然而,到现在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乡下的夜。江南乡下的夜,真的很静。你躺在床上,可以清晰地听到村口那条小河潺潺的流水声,可以听到屋前桑树间穿过的那阵阵风鸣,以及偶尔的几声犬吠。那时乡下经常停电,每当停电的时候,奶奶总是掌着一盏豆油灯,来到我的房里,伴在我床前,给我讲故事。印象中她从没有给我讲过什么狼外婆之类哄小孩的玩意,而大多是流传于江南本地的民间传说。

记得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个勤劳的小伙子,在河埠头,捡到了一只田螺,高兴拿回家,养在水缸里。等他从地里回来,一桌饭菜已做好了放在桌上,几次三番,他终于知道了,是那只田螺精,爱慕其勤劳朴实而做的事。讲完这个故事,奶奶总是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你长大了也要娶个田螺姑娘作老婆。而我每次总在闪闪烁烁的豆油灯的暖意中,在奶奶轻声细语中,慢慢进入梦乡。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个故事是江南著名的民间传说。也不知道不识字的奶奶,是怎么知道的。

听村上的老辈们人说:自从一顶大红花轿把奶奶从江南水乡抬到了现在江南的半山区,奶奶就一直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当时的她是十里八乡数得上的美女,但对于爷爷,对于家庭,她恪守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没有见过爷爷,除了挂在墙上的黑白肖像,我几乎是没有印象的。

爷爷早逝,是奶奶一手带大了我父亲兄弟三人。在我挥之不去的印象中,每天两次给爷爷上香,是奶奶必备的生活程序。在我当时稚嫩的心头,永远萦绕这么一个场景:傍晚夜黑了,一盏豆油灯的辉光,映着奶奶给爷爷上香时纤弱的身影而闪闪烁烁。

而我城里的家,是个书香门第。养父母都是教师。因而我打小读了好多书,特别是古典书籍和诗词,骨子里有一种忧愁的情怀。然而,在奶奶面前这一切都是不复存在的,奶奶是个爽朗的人,尽管时不时颠着一双小脚,从村东到村西,然而跟随她的总是一路的笑声。

记得那年村东的戏台上,晚上演样板戏。奶奶就是执着一盏豆油灯,拉着我的手,一路慢走。翻过村口的石拱桥,穿过桑林间的小路,在舞台前为我占了一个好位置。戏散回来的路上,奶奶对我说,样板戏不好看。在临近家门前的竹园里,奶奶突然唱起了吴歌小调。奶奶那透亮的好嗓音,软糯、缠绵,至今,在我耳边萦回。

动乱年代,我家虽说不上遭难,但也经历了几多波折。养母早逝,运动一开始养父就靠边站,后来去了干校劳动锻炼了好多年。而除了寒暑假,就是奶奶进城照料我的生活。在城里的那些日子,我记得更多的是奶奶的眼泪。在我的印象中,很多次放学回家,她总是为我煮从乡下带来的青团子,并不停地叹气:小把戏苦了,苦了!随着叹气声,我也常见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进那浆洗衣服的木盆里。然而,奶奶却不是个柔弱之人。

动乱最厉害的那几年,我家周围都贴满了大字报。有一天,父亲学校的几个愣头青红卫兵,把我家的房门都贴上了,弄得我连家也进不了。那时,谁有胆量撕大字报啊。奶奶看见了后,立即到灶间提了把菜刀,赶到学校校部去理论。不知是惧于奶奶的威势,还是自觉理亏,造反派头头马上找到了贴大字报的愣头青,责令他们撕去大字报。家门是进了,晩上屋里却没有了电,估计被人故意剪断了电线。

黑暗中,奶奶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从乡下带来的那盏豆油灯。添油点火,红红微黃的灯火,顷刻照亮了我们的小屋。这一夜,窗外的梧桐叶在冷风中哗啦哗啦地阵阵作响。奶奶依旧用轻声细语宽慰着我,而我在奶奶的陪伴下,顿时感到了一种暖洋洋的气息。此事过去了好多年,但每每想起来,都让我对奶奶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更添了一份对她的依赖。

时间如河水,总是那么快的流逝。我慢慢长大了,而奶奶却渐渐变老了。动乱年代过去后,养父也从干校回城,我虽然还是和养父相依为命,但生活稳定和正常了。因而去乡下的次数也少了。但我时常还是收到奶奶托人从乡下带来的土特产。什么菱角了、地瓜干了、青团子了、粽子了。十八岁那年,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也成为我人生中重要的节点。也是在这一年,养父带我回乡下认亲,让我认祖归宗。

那天来到乡下,去了父亲和奶奶家,我好久没见到奶奶了,发现她除了多了些白发外,好像一切都没变。那双眼睛,依旧是透着那么慈祥和温暖。养父叫我改口称她奶奶,正当我有些不好意思时,被奶奶阻止了。她对养父说:不行,既然已过继了你,就不能叫你家断了根。不能换称呼,这样就对不起你了。同时吩咐我的父亲,也不能改称呼。还是要像往常一样。这一刻我的养父感动得有些泪眼婆娑了。

奶奶这一生,是个苦命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冬天,在城里火车站做装卸工的小叔,不慎从车顶跌落站台而亡故。对于奶奶而言,早年丧夫,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份痛苦是谁都可以想象的。但那夜在灵堂里,奶奶却没掉一滴泪,只是默默地不停地往那盏作为长明灯的豆油灯中添油。当地的风俗,长辈是不能添油的,可奶奶执意这么做,家人也只好随她了。

这一夜,我在她身边,听到的都是她的喃喃自语:儿啊!冬天冷,路上黑,灯点得旺旺的,不要怕,走得慢些!

小叔的妻子,我的婶婶,是外地边远省份的。对于婶婶和我的两个小堂妹一家,奶奶的意思十分明确。她对婶婶说:你永远是我们家的人,但孩子还小,还是要找个人做伴。只要男方没意见,就还住在这家里,可以互相照应。那天我躲在门口,分明见到奶奶的眼角闪着些泪花,拉着婶婶的手,叹着气道:做寡妇苦啊,做寡妇难啊!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奶奶就是一棵迎风站立的树,虽然枝丫斑驳,却矗立不倒!

我参加工作后,逢年过节,总是带着礼物去乡下看奶奶。但她总是责怪我带东西去,说浪费钱。奶奶年岁大后,有些行动不便,但每次在我走时,都送我到村口小石拱桥旁。我怎么劝也不行,临了还往我的包里塞上一包地瓜干什么的。一直到我过桥走出很远,依然能感受到奶奶那双温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奶奶很长寿,到九十八岁时才走的。得到奶奶走的音讯,我从外地紧赶着回到乡下,奶奶已十分安详地躺在灵堂里。听父亲讲,奶奶临走时,还唤了两声我的小名:“阳阳,阳阳!”这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晚上,我一直跪拜在灵堂,不停地烧着纸钱。至午夜时分,我突然发现桌案上,那盏我十分熟悉的豆油灯,看到这盏豆油灯,一下子,往日和奶奶亲近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所有的回忆,翻江倒海地在我脑海里奔涌……

临回城时,我特意跟父亲要来了那盏豆油灯,把它擦拭干净带回了城里。至今它依然保存在我的收藏柜里。

小小的豆油灯,十分平常的物件,然而,在我的心里却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有人说爱有很多种,但我始终认为,亲情之爱是最无私和真挚的。在我的灵魂深处,有一盏灯永远温暖和照亮我的人生,那就是奶奶常常点亮的这盏豆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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