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轶事类诗话中的佛与僧
2016-03-16张培锋
张培锋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宋代轶事类诗话中的佛与僧
张培锋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宋代开始盛行的诗话是禅宗语录这一文体移植到文学领域的体现。宋代分别以《六一诗话》和《沧浪诗话》代表了两种诗话类型——可称之为“轶事类诗话”和“说理类诗话”——恰好反映体现了佛教对文艺的两种不同层面的影响。如果说前者表现的是禅门语录“随意举扬,任运不拘”的风格,那么后者则表现了“提唱纲宗,眼空今古”的另一种风格,表现了佛教富于思辨的特点。宋诗话中,哪怕只是一则小小的轶事,背后皆有很多可以深入探究的佛理存在,此种佛理又与诗意密切相关,充分体现了佛禅精神对诗话这种文体的影响。
宋代;诗话;欧阳修;佛教;僧诗;《六一诗话》;《沧浪诗话》
宋代佛教兴盛,其在文化方面的表现是非常突出且多种多样的。宋代诗话的兴起和繁荣,从某种角度上说与佛教的影响分不开。诗话这种文体产生的历史文化背景便是因为禅宗语录体的流行。禅门接引弟子,贵在使人自觉自悟,其言语尚活句而不尚死句,常常出现引诗为说的情形。禅门向来注重用诗句启发人的觉悟,如《宋高僧传》卷二十九《皎然传》称,唐代诗僧皎然“兼攻并进,子史经书各臻其极,凡所游历,京师则公相敦重,诸郡则邦伯所钦,莫非始以诗句牵劝,令入佛智,行化之意,本在乎兹”。[1](P.728)但是唐代并没有产生真正意义上的诗话,当时流行的诗论文体主要是“诗格”。*沈涛《匏庐诗话》自序云:“诗话之作起于有宋,唐以前则曰品,曰式,曰格,曰范,曰评,初不以诗话名也。”有关情况参看张伯伟《中国诗学研究》之《唐五代诗格从考》(辽海出版社,2000年)等文。张伯伟在《宋代诗话产生的背景考察》一文中指出:南宗禅兴起后,“简短的禅宗语录逐渐替代了浩繁的佛陀经典”。由于宋代文人普遍习禅,对禅宗文献大多非常熟悉,因而将语录这种文体移植到文学、历史领域是极有可能的。以“录”为名的笔记在宋代大量出现,与语录体的盛行不无关系;诗话的出现及盛行,同样与此有关。北宋末年问世的《彦周诗话》开宗明义地说:“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记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2](P.378)他比较准确地说明了诗话早期的一般特征。以“闲话”为特征的诗话话语,标志着新的诗歌批评文体的诞生,也构成了早期诗话的主体。
欧阳修《六一诗话》总共28则,其中专门记载僧人的只有两则,却很值得注意。它首先记载了宋初撰写《宋高僧传》的僧人赞宁一段轶事,对赞宁的博览强记、辞辩纵横给予赞赏:
吴僧赞宁,国初为僧录。颇读儒书,博览强记,亦自能撰述,而辞辩纵横,人莫能屈。时有安鸿渐者,文词隽敏,尤好嘲咏。尝街行遇赞宁与数僧相随,鸿渐指而嘲曰:“郑都官不爱之徒,时时作队。”赞宁应声答曰:“秦始皇未坑之辈,往往成群。”时皆善其捷对。鸿渐所道,乃郑谷诗云“爱僧不爱紫衣僧”也。[2](P.265)
欧阳修欣赏赞宁的首先是他“颇读儒书”,具有一种文人气质——这正是宋代僧人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特征,很多僧人出身儒门,能诗善文,其文艺才能往往不亚于一般文人。欧阳修赞赏的“捷对”显然具有更多的深意:安鸿渐是一位对赞宁这样的“紫衣僧”不满的士大夫,唐代的郑谷也是这种人,因为紫衣僧需要接受朝廷的供养和俸禄,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出家人“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风范。但在另一些士大夫看来,这正意味着僧人们接受了儒家的教化,是儒教对佛教的胜利。赵汴《禅僧重喜坚辞紫衣勉令承命》的诗题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对那些“坚辞紫衣”的僧人,赵汴等多方规劝他们还是接受为好:“道场清净绝纤埃,云水中间丈室开。莫把赐袍容易看,帝恩新自日边来。”[3]将这首诗与《六一诗话》的记载对比来看,便可明白欧阳修将这则轶事载入《诗话》的用心。至少,他对赞宁这类僧人是抱有好感的,赞赏他们的机智和文才。这一则文字也体现了诗话那种闲谈絮语、幽默风趣的风格,但同时也隐曲地表达了作者的态度。另一则记载了宋初以诗闻名的“九僧”:
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今不复传矣。余少时闻人多称之。其一曰惠崇,余八人者忘其名字也。余亦略记其诗,有云:“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又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其佳句多类此。其集已亡,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是可叹也!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搁笔。洞咸平三年进士及第,时无名子嘲曰“张康浑裹马,许洞闹装妻”者是也。[2](P.266)
欧阳修除了摘引九僧中最著名的惠崇的佳句,对九僧诗的“失传”表达了遗憾和慨叹。*实际上还是流传下来了,对此司马光在《续诗话》中作过辩正。参看司马光《司马温公诗话》(《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0年,第280页):“欧阳公云《九僧诗集》已亡。元丰元年秋,余游万安山玉泉寺,于进士闵交如舍得之。所谓九诗僧者: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贵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也。直昭文馆陈充集而序之。其美者亦止于世人所称数联耳。”同时,在此则中他又引了一位进士许洞的事与九僧相对比,许洞相约禁用某些字入诗,即所谓“禁体”,令僧人搁笔。这件事常被后世一些学者作为僧诗“题材狭隘”的例证。确实,僧人创作诗歌若离开许洞列举的那十几个字,恐怕真的难以写出。其实,“禁体”是宋代兴起的一种诗歌游戏,欧阳修、苏轼等都曾模仿此法作诗,如欧阳修守汝阴日,因小雪会饮聚星堂赋诗,约不得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等字,固“禁体”又被称作“欧阳体”。客观地说,九僧作品中,充斥着茶、棋、琴、诗、灯、磬、锡、瓶等字眼,似乎是翻来覆去地使用,一睹便知是僧人所写,即所谓“生活情趣的偏狭”。然而,我们不妨问一下:一个僧人写诗,不写这些又能写什么呢?再进一步说,唐宋以来的近体诗歌,如果真的将许洞所限禁的那些字眼全部限制不用的话,又有多少作品还能存在呢?包括欧阳修等人的诗歌创作,能够完全避免使用那些字眼吗?僧人诗歌最重要的贡献是创造了一个基于禅悟的心灵世界,那些外景的描写其实都是其心灵映射的镜像。有怎样的心境,便有怎样的外景,习禅的诗僧们的作品必然以清幽风格为主是很自然的事情。诗僧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狭隘”、简单,尤其是在宋初相当长时期的和平环境里,他们的诗歌只能表现这些,因为这恰恰是当时的真实情境。假如我们企望他们的作品反映某种社会的动荡、写出什么“波澜”,岂不是另一种无病呻吟?重要的是,要看他们如何用深细的心灵品味那简单甚至是不断重复的日常生活,通过高度的语言技巧的运用,将有限、乏味、简单的生活表现得如此无限、有趣和隽永。当然,所有这些话,欧阳修都没有说,他只是简单地记录了许洞的另一件“轶事”:无名子嘲曰“张康浑裹马,许洞闹装妻”者是也。由于并没有任何背景的交代,而且如同禅门的语录,这些“轶事”只是记录“当时语”,“许洞闹装妻”的内涵并不清楚。但从“闹装妻”这几个字眼多少可以推测,这位许洞进士的生活并非那么光彩。*参看《宋史·文苑传·许洞传》(中华书局,1985年,第13044页)的记载:许洞字洞天,苏州吴县人。父仲容,太子洗马致仕。洞性疏隽,幼时习弓矢击刺之伎,及长,折节励学,尤精左氏传。咸平三年进士,解褐雄武军推官。尝诣府白事,有卒踞坐不起,即杖之。时马知节知州,洞又移书责知节,知节怒其狂狷不逊,会洞辄用公钱,奏除名。归吴中数年,日以酣饮为事。尝从民坊贳酒,一日大署壁作酒歌数百言,乡人争往观,其酤数倍,乃尽捐洞所负。景德二年,献所撰虎钤经二十卷,应洞识韬略、运筹决胜科,以负谴报罢,就除均州参军。大中祥符四年,祀汾阴,献三盛礼赋,召试中书,改乌江县主簿。卒,年四十二。有集一百卷。这样,他与僧人约作“禁体”诗这件事就与其个人人生形成一个有趣的对照,欧阳修本人的嘲讽也暗含在其中。
总之,《六一诗话》中这两则有关僧人的文字,表明欧阳修晚年对佛教的某种宽容态度。他似乎在告诫安鸿渐、许洞这类文士:不要看不起僧人,文人的傲慢、诞妄习气实属大病。或许这就是欧阳修晚年的自身感悟,并通过《六一诗话》这两节短短的文字透露出来。《六一诗话》这样的作品体现了欧阳修为文尚简约的特色,读来有一种“意在言外”的隽永之感,具有禅门所谓“不说破”的韵味。据北宋僧文莹《湘山野录》记载:欧阳修在科举及第之后,被派到洛阳任官。时值洛阳城中双桂楼竣工,长官钱惟演委托欧阳修为该建筑作记。欧阳修写好之后,发现自己的文章有五百多字,而尹洙的文章只有三百八十多字,且对方的文章简洁明了,非常典雅。为此欧阳修很是佩服,向尹洙请教写作之道,发奋钻研,最终方得古文写作之道。《宋稗类钞》卷五对擅长古文写作的欧阳修叙述如下: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辈始为平文,当时谓之古文。穆、张尝同造朝,待旦于东华门外,方论文次,适见有奔马践死一犬,二人各纪其事,以较工拙……“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欧阳文忠公曰:“使子修史,万卷未已也。”改为“逸马杀犬于道”。与在洛阳向尹洙请教文章写作方法的那个时候相比,此时的欧阳修显然对写作简洁的文章充满了信心。像《归田录》和《六一诗话》那样具有表现力的随笔,乃是欧阳修不大可能在年轻的时候能创作出来的。只有到了晚年,正式确立了自己的文体之后,他才能形成那样的创作。《归田录》和《六一诗话》可以说是欧阳修的古文造诣到达顶峰的作品。[4](PP.105-106)
有了欧阳修的示范,北宋时期这类轶事类诗话可谓层出不穷,往往用几十个字记录一首诗的本事或者给予简练精当的品评,其中涉及佛教内容的相当不少,如《竹坡诗话》的作者周紫芝(1082-1155),字少隐,号竹坡居士,安徽宣城人,南宋初人。他因附和秦桧而受到诟病,但其《竹坡诗话》推崇苏、黄,论诗颇有可取处。这部诗话记载佛教或僧诗较多,如:
聪闻复,钱塘人,以诗见称于东坡先生。余游钱塘甚久,绝不见此老诗。松园老人谓余言:“东坡倅钱塘时,聪方为行童试经。坡谓坐客言,此子虽少,善作诗,近参寥子作昏字韵诗,可令和之。聪和篇立成,云:‘千点乱山横紫翠,一钩新月挂黄昏。’坡大称赏,言不减唐人,因笑曰:‘不须念经也做得一个和尚。’是年,聪始为僧。”[2](P.338)
思聪,字闻复,本为士人,其诗受到苏轼夸奖,谓其“不须念经也做得一个和尚”,后出家,或许可以作为宋代僧人士大夫化、文人化的典型事例之一。道潜与闻复交往甚多,其《读闻复诗卷》谓:“诗律久已废,宏纲谁与操。断弦那虑续,吾党有英髦。气稳侔彭泽,词幽近楚骚。未输汤从事,独诧碧云高。”[5](P.10784)可见闻复确实富有文学才能。
有明上人者,作诗甚艰,求捷法于东坡,作两颂以与之。其一云:“字字觅奇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交涉。”其一云:“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乃知作诗到平淡处,要似非力所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余以不但为文,作诗者尤当取法于此。[2](P.348)
这一条记载明上人向苏轼讨教诗法,苏轼给他写了两首类似佛偈的诗。他结合苏轼一封书信,较为全面地揭示了苏轼作诗以“平淡”、“平常”为宗旨的主张。这样的诗话不仅是轶事,且与批评和理论结合在一起。苏轼所谓“常言”,就是经提炼后的“街谈市语”、“俗语”,而不像他批评扬雄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的语言。两则诗话反映了当时一些僧人向苏轼这样的著名文人学诗的情况。
此外,诗话还记载了苏轼和僧人守诠诗之事:
余读东坡《和梵天僧守诠》小诗,所谓“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唯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未尝不喜其清绝过人远甚。晚游钱塘,始得诠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屦。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乃知其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东坡老人虽欲回三峡倒流之澜,与溪壑争流,终不近也。[2](P.350)
梵天寺在杭州凤凰山,五代时吴越王钱氏所建。熙宁五年(1072)秋苏轼守杭时游览此寺,在寺壁上见到此诗,喜其清婉可爱,于是有和作。周紫芝一开始并未读到守诠的诗,到晚年游杭州时才见到,对此大加赞赏,甚至认为苏轼的诗也不如原诗。这些记载都具有亲历的性质,僧诗那种“林下风流”为文人所赏之情也跃然纸上。又如记载重喜长老之事:
钱塘关子东为余言,熙宁中有长老重喜,会稽人,少以捕鱼为生,然日诵观世音菩萨不少休。旧不识字,一日辄能书,又能作偈颂,尝作颂云:“地炉无火一囊空,雪似杨花落岁穷。乞得苎麻缝破衲,不知身在寂寥中。”此岂捕鱼者之所能哉。解悟如此,盖得观音智慧力也。[2](P.350)
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卷四也载入这则轶事,同时又增加了一事,文字略有差异:“会稽法云长老重喜,为童子时,初不识字,因扫寺郎,忽若有省,遂能诗。其警句云:‘地炉无火客囊空,雪似杨花落岁穷。拾得断麻缝坏衲,不知身在寂寥中。’程公辟修撰守会稽,闻喜名,一日召之与游蕺山上方院,索诗。喜即吟云:‘行到寺中寺,坐观山外山。’盖戏用公辟体也。”可见这类僧人故事在士大夫中流传甚广,士大夫也多喜与他们交游。
晦堂心禅师初退黄龙院,作诗云:“不住唐朝寺,闲为宋地僧。生涯三事衲,故旧一枝藤。乞食随缘过,逢山任意登。相逢莫相笑,不是岭南能。”此诗深静平实,道眼所了,非世间文士诗僧所能仿佛也。[2](P.381)
所谓“道眼所了”是指有真实的禅修功夫,所证境界非一般人能窥见。祖心(1025-1100),北宋临济宗黄龙派僧,号晦堂,为宋代临济宗黄龙派祖师惠南的嫡传弟子。他对宋代士大夫影响很大,黄庭坚曾拜其门下受法。祖心这首诗又载于惠洪编著的《禅林僧宝传》卷二十三《黄龙宝觉心禅师传》,许或许正是由这部书读到此诗的。黄龙派为“五家七宗”之一,与方会所开创的杨岐派同领宋代禅宗风骚。从禅门角度看,黄龙派在北宋兴盛一时,而杨岐派在南宋更为兴盛。虽然他们都有以禅喻诗的倾向,但具体主张并不一样,故南宋时期由杨岐派衍生出的诗学譬如严羽《沧浪诗话》对苏黄、江西诗派大加批评。这种诗学批评背后,其实是有着深刻的禅学背景的。具体来说,北宋时期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一批士人积极学佛参禅,沟通诗禅,有意识地以禅学实践指导作诗,蔚然成风。从禅宗门派法脉来说,他们大多属于临济宗黄龙一系。而纵观南宋禅派,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已非黄龙派,而是临济下的另一派系——方会在袁州杨岐山(今江西省萍乡县北)开创的杨岐派。南宋之后,克勤的弟子大慧宗杲(1089-1163)、虎丘绍隆(1078-1136)等又分化出大慧派、虎丘派,弟子众多,影响甚大,几乎涵盖整个南宋佛教界,对士人之影响也不可小觑,严羽即是其中之一。陈与义、杨万里、陆游等诗人也大体受到这派禅学的影响,其对江西诗派的革新亦与此有关。南宋后期严羽等人提出的“妙悟”说直接与宗杲的“看话禅”有关,这也造成了北宋、南宋文人对诗禅关系认识之很大的不同。
对僧人义了和如壁其人其诗,他也给予高度赞赏。从其评语看,他欣赏的是僧人那种“学道休歇,洒落自在”的情怀和对佛教的虔诚态度。
僧义了,字廓然,本士族钟离氏,事佛慈玑禅师为侍者。仆顷年迨见佛慈老人,廓然与仆在嵩山游甚久,颇能诗。仆爱其两句云:“百年休问几时好,万事不劳明日看。”不独喜其语,盖取其学道休歇洒落自在如此。[2](P.381)
饶德操为僧,号倚松道人,名曰如璧。作诗有句法,苦学副其才情,不愧前辈。尤善作铭赞古文,其作《佛米赞》,谓武将念佛,以米记数,得三升也。将军念佛,难于遣词,而曰:“时平主圣,万国自靖,不杀而武,不征而正,矫矫虎臣,无所用命。移将东南,介我佛会,久闻我曹,念佛三昧。喑呜叱吒,化为佛声,三令五申,易为佛名。一佛一米,为米三升。自升而斗,自斗而斛,念之无穷,太仓不足。”观此,虽柳子厚曲折,不过是矣。[2](P.397)
从所举义了两句诗看,确实有一种看破尘世荣华的高风亮节,正是这种精神令身缠俗务的文士们深深折服。无论是从人格的超迈上看还是从诗艺的标准上看,如璧都堪称北宋末年僧中的大家。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说:“饶德操诗为近时僧中之冠。早有大志,既不遇,纵酒自晦,或数日不醒。醉时往往登屋危坐,浩歌恸哭,达旦乃下。又尝醉赴汴水,适遇客舟,救之获免。”饶节未出家时,时常纵酒大醉,可见是一个性情中人。吕本中说:“德操为僧后,诗更高妙,殆不可及。”[2](P.363)值得注意的是,费衮《梁溪漫志》卷八记其作《改德士颂》的经过并收录全部五首作品。
宣和庚子改僧为德士,一时浮屠有以违命被罪者,独一长老遽上表乞入道,其辞有“习蛮夷之风教,忘父母之发肤,倘得回心而向道,便更合掌以擎拳”等语。彼方外之人,乃随时迎合如此,亦可怪也。又一长老道行甚高,或戏之曰:“戴冠儿稳否?”答曰:“幸有一片闲田地。”此意甚微婉,直以为游戏耳。时饶德操已为僧,因作《改德士颂》云:
自知祝发非华我,故欲毁形从道人。
圣主如天苦怜悯,复令加我旧冠巾。
……
德士旧尝称进士,黄冠初不异儒冠。
种种是名名是假,世人谁不被名谩。
衲子纷纷恼不禁,倚松传与法安心。
瓶盘钗钏形虽异,还我从来一色金。
小年曾着书生帽,老大当簪德士冠。
此身无我亦无物,三教从来处处安。
北宋徽宗宣和元年,下诏毁佛法,改僧为德士,一时浮屠以违命被罪者无数。当时僧人对此举的态度也多种多样。如璧此颂共五首,“圣主如天”等语暗含讥讽,显示出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同时也显示自己对三教关系的根本认识和对佛教的坚定信仰——不管你改成什么名字,自己的内心都是“佛心”,永远不会改变。许赞赏他的《佛米赞》,也是因为这篇赞所写是一位将军归信佛教,修习净土法门的真实写照。
《彦周诗话》还善于直接用诗句形容禅境,实质上与禅僧上堂说法引用诗句别无两样。如:
韦苏州诗云:“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如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八字,还许人再道否?[2](P.385)
虽然这里没有直接说禅,但所论韦应物、苏轼两诗皆具深厚禅意,所谓“绝唱不当和”、“还许人再道否”指境界达到极致,难再下一转语,即所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谓。这里虽然说的是学诗,实际上也是在说禅,诗与禅已真正打成一片。
《彦周诗话》中还有一则与方外之友惠洪商榷的文字,涉及对李商隐的评价:
洪觉范在潭州水西小南台寺。觉范作《冷斋夜话》,有曰:“诗至李义山,为文章一厄。”仆至此蹙额无语,渠再三穷诘,仆不得已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觉范曰:“我解子意矣。”即时删去。今印本犹存之,盖已前传出者。[2](P.388)
惠洪“诗至李义山,为文章一厄”一语见于《冷斋夜话》卷四,许对惠洪全盘否定李商隐的诗没有苟同,并巧妙地用李商隐的一句名句为他辩护,惠洪马上会意,说要将《冷斋夜话》的这一条删去。但是有意思的是,许看到的《冷斋夜话》中仍然有这一则,究竟是惠洪坚持己意没有删掉,还是许所看到的本子真的是“已前传出者”,很难判断。从这个有趣的例子可以看到僧人与文士之间就某个诗人或作品往复唱和讨论的实际情况。
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苏州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他也好禅,其《石林诗话》三卷是宋代诗话中比较重要的一部。这也是一部轶事与说理并重的诗话,比如记载俞紫芝、俞紫琳兄弟二人学诗亦学佛之事:
俞紫芝,字秀老,扬州人,少有高行,不娶,得浮图心法,所至翛然,而工于作诗。王荆公居锺山,秀老数相往来,尤爱重之,每见于诗,所谓“公诗何以解人愁,初日芙蓉映碧流。未怕元刘争独步,不妨陶谢与同游”是也。秀老尝有“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之句,尤为荆公所赏,亟和云:“新诗比旧仍增峭,若许追攀莫太高。”秀老卒于元祐初,惜时无发明之者,不得与林和靖一流,概见于隐逸。其弟澹,字清老,亦不娶,滑稽善谐谑,洞晓音律,能歌。荆公亦善之,晚年作《渔家傲》等乐府数阕,每山行,即使澹歌之。然澹使酒好骂,不若秀老之恬静。一日见公云:“我欲去为浮图,但贫无钱买祠部尔。”公欣然为置祠部,澹约日祝发。既过期,寂无耗,公问其然,澹徐曰:“我思僧亦不易为,公所赠祠部,已送酒家偿旧债矣。”公为之大笑。黄鲁直尝作三诗赠澹,其一云:“有客梦超俗,去发脱尘冠。平明视清镜,正尔良独难。”盖述荆公事也。[6](PP.149-150)
俞氏兄弟二人皆潜心于佛学,“得浮图心法”,与王安石、黄庭坚等学佛文人交好,不娶妻,有出家之意,但最终没有能够出家为僧,这也是宋代学佛文人的一种典型。对他们来说,诗是寄寓情怀的一种须臾不可离的工具。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下载诗僧道潜(参寥子)一件轶事,也颇耐人寻味:
苏黄门评参寥诗云:“‘酷似唐储光羲’。参寥曰:‘某平生未尝闻光羲名,况其诗乎?’或曰:‘公暗合孙吴,有何不可?’”[7]
道潜称自己“平生未尝闻光羲名,况其诗乎”,恐非属实。真正的原因恐怕在于:不是道潜不知储光羲其名其诗,而是储光羲的名节欠佳,虽然颇有诗名,道潜不甘与之为伍。储光羲在安史伪朝为官,在道潜看来丧失诗人应有的气节,因而心存反感。
要之,宋代分别以《六一诗话》和《沧浪诗话》为代表的两种诗话类型——不妨称之为“轶事类诗话”和“说理类诗话”——恰好反映了佛教对文艺的两种不同层面的影响。如果说前者表现的是禅门语录“随意举扬,任运不拘”的风格的话,那么后者则表现了“提唱纲宗,眼空今古”的另一种风格,表现了佛教富于思辨的特点。按照佛教圆融的精神,这两者其实并不矛盾,它们都是评论、赏析诗歌的形式,只是依据不同的需要展现出来而已。宋诗话中,哪怕只是一则小小的轶事,背后其实有很多可以深入探究的人与事、情与理,其中又多与诗意密切相关,充分体现了佛禅精神对诗话这种文体的深刻影响。
[1]赞宁.宋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
[2]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赵汴.清献集:卷5[M]//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7.
[4]东英寿.复古与创新——欧阳修散文与古文复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傅璇琮.全宋诗:第6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6]逯铭昕.石林诗话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7]朱弁.风月堂诗话[M]//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7.
(责任编辑:山宁)
Buddhism and Monks in Poetry Literature of Anecdotes in Song Dynasty
ZHANG Pei-f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The poetry literature, which was popular in Song Dynasty, is the reflection of transplantation from Chan recorded sayings to the literature domain. Two major types of poetry literature, poetry literature of anecdotes and poetry of reasoning, represented by “Liuyi’s Notes on Poetry” and “Notes on Poetry by Canglang” respectively, adequately show the different influences upon the literature from Buddhism. The former displays a free and spontaneous style of Chan recorded sayings, while the latter a different style of obsession with the tradition and discipline, characterized by its critical thinking. In the poetry literature in Song Dyansty, any piece of anecdote is supposed to embody a deep Buddhist truth. Moreover, the Buddhist truth is often closely related to the poem, which indicates an obvious influence on the poetry literature from the spirit of Zen Buddhism.
Song Dynasty; poetry literature; Ouyang Xiu; Buddhism; monk poem;Liuyi’sNotesonPoetry;NotesonPoetrybyCanglang
2016-02-06
张培锋(1963-),男,天津市人,文学博士,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唐宋文学、佛教文学方向的教学与研究。
文艺新论
I262
A
1674-2338(2016)03-0102-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3.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