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买加的“想象口述史”——评马龙·詹姆斯的犯罪小说《七次谋杀简史》

宋 杰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16)

牙买加的“想象口述史”
——评马龙·詹姆斯的犯罪小说《七次谋杀简史》

宋 杰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16)

牙买加作家马龙·詹姆斯凭新作《七次谋杀简史》成功问鼎2015年布克奖。该小说以1976年雷鬼音乐鼻祖鲍勃·马利遇袭事件为线索，借助形形色色的人物对当年这一扑朔迷离案件的口述，巧妙地串联起发生在这些人物身上的事件。小说故事情节横跨三十余年，通过对政治、种族、暴力和犯罪的书写，再现了牙买加混乱不堪的帮派和政治世界，折射出詹姆斯对牙买加人民生存困境的反思。该小说可谓气势磅礴，是一部反映当代牙买加社会的“史诗”。

布克奖；马龙·詹姆斯；《七次谋杀简史》；口述；史诗

坐落于加勒比海海岸的牙买加犹如一颗珍珠，引发世人的无限探索和遐想；而与之相反的牙买加文学，却很难在世界文学殿堂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位。但是，这一局面在2015年终被打破。10月13日晚，象征着当代英语小说界最高奖项的布克奖(The Man Booker Prize)揭晓，牙买加作家马龙·詹姆斯(Marlon James，1970—)凭借《七次谋杀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Seven Killings)杀出重围，击败之前呼声最高的美国作家汉雅·柳原(Hanya Yanagihara)，一举摘得桂冠，成为历史上第一位入围布克文学奖并获得该殊荣的牙买加籍小说家。

一

1970年，马龙·詹姆斯出生在牙买加首都金斯顿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母都是警察，这样的家庭环境为詹姆斯的写作提供了良好的素材。詹姆斯的童年充斥着暴力和动荡，这也是其作品中总是充满暴力色彩的原因之一。1991年，詹姆斯从美国西印度大学毕业，获英语语言文学学士学位。目前他在美国的马卡尔斯学院任教，教授英语和创意写作。在《七次谋杀简史》之前，詹姆斯还出版过两部小说，分别是《约翰·克劳的魔鬼》(John Crow’s Devil, 2005)和《夜女之书》(The Book of Night Women, 2009)。作为牙买加新生代作家，詹姆斯曾屡获殊荣：2006年入围英联邦作家奖；2009年入围美国国家图书评论家奖；2010年被授予戴顿文学和平奖；2015年获明尼苏达图书奖。

《七次谋杀简史》入围2015年布克奖短名单后，以全票通过的优势为牙买加文学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英美主流报刊杂志和评论家都对这部小说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布克奖评委主席迈克尔·伍德评论道：“《七次谋杀简史》是布克奖短名单上‘最令人激动’的一本书”[1]。《华盛顿邮报》认为“这部小说的精华所在并不是对暴行的描摹，而是如奥德赛一般的磅礴史诗感”[2]。即使如此，其暴力、谋杀的主题也引起了一些争议，比如Foyles书店网站主编就认为“这是一部粗俗、不打折扣的小说”[3]。面对褒贬不一的评价，詹姆斯坦言自己创作的初衷：“我想要一张牙买加的照片，不是书，当然，更不是小说”[4]。由此可见，詹姆斯的《七次谋杀简史》旨在揭露社会现实，以客观的视角去审视牙买加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

《七次谋杀简史》算的上是一部“史诗”级的小说，这单从它的篇幅上就可以得到印证。小说体量宏大，全书共计六百八十六页，是詹姆斯三部作品中最长的一部。如题目“七次谋杀简史”所示，“谋杀”是小说的线索和推动故事进一步发展的导火线，但是书中讲述的绝非仅仅“七次”谋杀，因为“陷入死亡阴影的显然超过七个人”。小说共有五章，涉及到超过七十个人物，更有着多达十五个不同身份的叙述者。就内容而言，故事的背景设定在1976年12月3日，即牙买加大选前的几个月。当日，牙买加雷鬼音乐创始人鲍勃·马利联合了其他的音乐人，想要举办一场音乐会来缓和国内紧张的政治气氛。就在音乐会如期举行之际，鲍勃·马利在家中遭到七名持枪男子的袭击，虽然他侥幸逃过一死，但是官方至今未对此事做出回应，这也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热议，尤其是袭击事件背后的政治目的。詹姆斯以此作为小说开端，通过枪杀案目击证人、记者、议会成员、FBI、CIA、毒品贩子、选美冠军、甚至是鬼魂之口重现了这一真实案件。这些肤色、阶级、社会地位、政治立场截然不同的人物的叙述，构成了一部“巨制”的“口述史”。从时间的维度看，小说的故事情节横跨三十年之久；故事发生的场地也随着时间的转变而迁移，放眼望去，或是20世纪79、80年代牙买加首都金斯顿的街头和贫民窟，或是80年代充斥着毒品战争的纽约，当读者沉醉于纸醉金迷的纽约东区时，作者又一下子将你拉回到了90年代正在经历巨变的新牙买加。

二

之所以说《七次谋杀简史》是一部“想象”的“口述史”，这完全是出于詹姆斯在创作时使用的语言技巧和写作手法。整本小说的创作都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完成的，虽然仅有五个大章节，但是在每一大章中都包括几个小章节，而每一小章的标题则用该章叙述者的名字加以命名。换言之，每一小章的具体内容都是对该人物叙述的真实记录。这些人物来自不同的时代、地区、社会阶层，詹姆斯用笔描绘出一幅充满活力的牙买加肖像图：充斥着暴力、贪婪、虚伪和肮脏的政治，同时也向读者展现了这个神秘国度丰富的文化和历史底蕴。这样平铺直叙的语言更加增强了小说厚重的“史诗感”。詹姆斯也坦言，小说中最接近第三人称叙述的地方是在写已经死掉的亚瑟·菲利普时，因为他想要给菲利普写一段灿烂的生平介绍。这与歌颂英雄丰功伟绩的表现手法如出一辙，进一步证实了小说的“史诗”色彩。值得一提的是，这样的写作手法是詹姆斯受威廉·福克纳影响的结果，“受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的影响，我迫切想要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用第一人称写作，我总会感到有什么会击中我”[4]。这些因素，加以他深厚的语言功底和娴熟的写作技巧，使得小说呈现出气势恢宏的一面。

福克纳对詹姆斯的影响还体现在意识流手法的使用上。虽称不上是一部完完全全的意识流作品，《七次谋杀简史》在场景切换上却总是缺乏逻辑上的联系，空间与时间的处理也时而跳跃，这增加了读者的阅读困难，为不少读者诟病。譬如，小说一开始为哥本哈根城的某帮派成员Bam-Bam对谋杀事件的描述，但是他在描述过程中似乎心绪不宁，这导致了他前一秒还在描述恐怖的暴力事件，后一秒又转向了自己的家人和遭遇。整部小说就是这样不断的跳跃着，切换着不同的时间、地点和情节。利用这种看似“神散”的创作方式，詹姆斯生动地刻画了叙述者紧张不安、疑惑恐惧的心理和错乱的精神状态，在小说中建构了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评委迈克尔·伍德对小说的评价恰如其分：“这本书带给我最大的快乐就是，翻开前，你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谁会说话”[1]。可见，詹姆斯将意识流的写作方式巧妙移植到了对《七次谋杀简史》的创作上。在接受采访时，詹姆斯被问及完成该小说后的最大感受，他坦言：“在写《七次谋杀简史》时，我无处不在冒险。直言不讳、色情描写、完全凭自己喜欢打乱文字体裁的套路......这些都是冒险”[4]。整部小说就在詹姆斯跳跃思维的指导下，不断上演着发生在叙述者身上的种种遭遇和他们意识流的叙事。詹姆斯坚信，如果想把牙买加这个国家的疯狂劲充分把握住，唯一的方法就是用奇妙的手法，采取荒谬的、断裂的结构。

按照布克奖的规定，该奖项只授予用英语创作的小说。纵观詹姆斯的教育史，我们不难发现他自小接受英美文学的熏陶，在美国也受到了正规的文学教育。对詹姆斯而言，用标准的英语进行创作简直易如反掌。但是，《七次谋杀简史》几乎是用牙买加克里奥尔英语完成创作的，作品中人物的叙述充斥着大量的俚语。这或许是詹姆斯故意为之，叙述者本就拥有不同的社会背景，所受的教育程度也是天壤之别，自然、朴素、甚至是带有黄色、暴力的粗俗语言使得故事情节更加可信，还原了暴力血腥的真实画面。细读文本，会发现违背英语语法的语言现象数见不鲜，有些叙述者甚至混淆了“主谓宾”这些最基本的语法规则。譬如，Papa-Lo的叙述：“Here is what me was thinking....Me is ninety yard from Josey house”[5]215。be动词的省略也是詹姆斯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I know what Josey planning”[5]216，同样的例子在《七次谋杀简史》中不胜枚举。另外，第三人称单数后面的动词总是以原形出现，“He look right past me and nod two time”[5]217，叙述者连“单复数”的概念也似乎一知半解。值得注意的是Papa-Lo的身份，他是一名大学教师，理应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这样的语言出自他口，似乎有悖常理，不得不承认，这是詹姆斯有意而为之。

在该部作品中，詹姆斯还利用陌生化的写作手法给读者的阅读增加了困难。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Shklovsky)指出，“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6]12。詹姆斯在小说中对陌生化理论的运用可谓炉火纯青，《七次谋杀简史》充满了自由联想的叙述，并且很多叙述都不是完整、符合逻辑的句子，支离破碎的语言片段使叙述者不安的神情跃然纸上。在阅读过程中，读者的阅读进程经常受到影响，他们的思绪时不时会被打断，以留出时间去思考相关内容，将“碎片”式的语言加以整合，推敲叙述者的心理活动或是詹姆斯赋予其中的真实意图。也难怪，詹姆斯都认为读者不是可以轻轻松松读下来的。

正如《七次谋杀简史》以雷鬼音乐天才鲍勃·马利遇袭事件展开，它也是受音乐启发而来的产物。文本中，牙买加帮派成员，如Bam-Bam, Demus, Heckler, Funky Chicken等，他们的语言和节奏都有着雷鬼式、嘻哈、朋克摇滚的感觉。以第二大章“午夜遇袭”中Bam-Bam的叙述为例：

We off to kill, pervert not to fuck

Point this gun to you pink pussyface

And boom sha-ka-la-ka

......

Sky red then redder

Orange, then oranger

Black, then blacker

I want another hit

I want another hit[5]238

整章都是如此，符合一首歌词的形式，而当读者阅读至此，也会自然而然感觉到其中的节奏感，这使得整本小说拥有了“惊人的音域和音区”。《纽约时报》评论说：“就像《不速之客》里塔伦蒂诺的翻拍版本一样，但是由鲍勃·马利配乐，奥利弗·斯通(美国导演)与威廉·福克纳编剧”[7]。这一简短的评论，形象的概括出《七次谋杀简史》融音乐性、纪实性和意识流于一体的特色。

三

在历年布克奖的评奖过程中，小说的文学性和可读性受到评审委员会和外界媒体的关注。外界看来，充满暴力粗俗言语的《七次谋杀简史》似乎不具备可读性，更别提文学性。虽为一本虚构小说，詹姆斯仍通过自己的成长经历，收集到用于文本创作的全部信息，然后根据它们写出令人信服的文字。这也正是詹姆斯“应该”写和“想要”写的东西，写的“应该”是现实主义的、富有文化韵味的、反映此时此地的。与此同时，“想要”往书中添加进诸如飞翔的女人和魔法之类的东西。以颠覆传统的文字和书写方式，真实去记录后殖民时期的牙买加社会，这莫过于是《七次谋杀简史》最大的特色了。

詹姆斯自开始写作生涯以来，就被外界贴上了“后殖民作家”的标签，其作品被认为是詹姆斯以一个非母国人的视角对“后殖民时期”牙买加的书写，是对牙买加社会黑暗政治、历史的无情鞭挞。詹姆斯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在于挖掘“我们是谁，我的国家是怎样的”，并探索“什么是牙买加个性”。《七次谋杀简史》回答了上述问题，它用不同人物“天马行空”般的“口述”，展现了牙买加的种族和阶层，政治和贫穷，更从宏观角度揭示着美国和加勒比海之间脆弱多变的关系。对读者而言，阅读该作品可能略有挑战性，但是细细品味，抽丝剥茧后，你会看到詹姆斯在书中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网络，体会到危险与躁动、暴力与邪恶、正义与幸福之间的万般牵连。

可惜的是，目前国内未有詹姆斯任何一部作品的译本，即使是在《七次谋杀简史》获布克奖后，国内的各大出版社也暂无译介该作的打算。可以肯定的是，在布克奖的推动下，这本犯罪小说会在全世界热销，而是否能如詹姆斯所愿，让更多人去关注牙买加社会和牙买加文学，这尚需时间的检验。如书中扉页上所示的牙买加谚语“如果这不是真相，那它一定非常接近真相”一样，“口述”可能无法彻头彻尾还原事件的全部，但是作为一本虚构小说，它足以称为牙买加社会的“全景图”。《七次谋杀简史》犹如一本有声的鸿篇巨著，演绎出了牙买加几十年的风雨巨变，是一部富有生命力的现代版“史诗”。

[1]Tin Masters. Man Booker Prize 2015: Marlon James Wins for A Brief History of Seven Killings [EB/OL]. http://www.bbc.com/news/entertainment-arts-34511049, 2015-10-13.

[2]Kimberley Richards. Marlon James Becomes First Jamaican Winner of Booker Prize[N]. The Washington Post, 2015-10-14.

[3]Mark Brown. Marlon James Wins the Man Booker Prize 2015 [EB/OL].http://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5/oct/13/marlon-james-wins-the-man-booker-prize-2015, 2015-10-13.

[4]Andrew Liptak. Marlon James’s Next Book Will Be “African Game of Thrones ”[EB/OL].http://io9.gizmodo.com/marlon-james-s-next-book-will-be-african-game-of-throne-1747721267,2015-12-12.

[5]Marlon James. A Brief History of Seven Killings[M]. New York: Riverhead Books, 2015.

[6]什克洛夫斯基. 俄国形式主义批评: 四篇论文[M]. 林肯：内布拉斯加大学出版社, 1965.

[7]Lazar Zachary. Sunday Book Review: “A Brief History of Seven Killings”[N]. New York Times, 2015-03-07.

责任编辑：彭雷生

“Imagined Oral History” of Jamaica— Review of Marlon James’s Crime FictionABriefHistoryofSevenKillings

SONG Jie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Nanjing University of Aeronautics and Astronautics,Nanjing Jiangsu 210016, China)

Marlon James, a Jamaican novelist, won The Man Booker Prize by his new works,ABriefHistoryofSevenKillings, in 2015. Based on the event in which Bob Marley, the originator of reggae, was attacked, the novel tactfully connects lives of all sorts of people through their oral account of that event. The story spans over thirty years, vividly showing Jamaica’s disordered gangdom and politics, and revealing James’s reflection on survival predicament of Jamaicans through the description of politics, race, violence and crime. The novel is of great momentum, and it can be seen as an “epic” of Jamaica’s society in contemporary times.

The Man Booker Prize; Marlon James; A Brief History of Seven Killings; oral; epic

2016-09-21

宋 杰(1993-)，男，江苏海门人，硕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I106.4

A

1674-344X(2016)11-0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