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研究

2016-03-16王希腾

关东学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现代主义乌托邦后现代主义

王希腾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研究

王希腾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是美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以兼容并蓄的理论著作,对西方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发展轨迹进行了细致剖析与大胆论断,并以此为马克思主义理论注入了新的发展活力。本论文欲以“空间政治”的视角整合、阐释詹姆逊的理论,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和乌托邦思想等三个维度对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进行解读,以期揭示他对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詹姆逊;空间政治;现代主义文学批评;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乌托邦思想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1934-)被认为是“美国最具影响力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①Jeffrey W.Hunter,ContemporaryLiteraryCriticism:FredricJameson(Volume 142),Drake:Gale Group,2001,p.5.,甚至“可能是现今英语世界里最重要的文化批评家”②Fredric Jameson.The Geopolitical Aesthetic,or,Cinema and Space in the World Syste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BFI Publishing,1989,pi.x.。他所研究的领域不仅仅囊括文学批评,还对文化研究,尤其是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起到了极大的推进作用。詹姆逊善于杂糅众家之言,被誉为理论家中的“革命的集邮者”③Slavoj Zizek,“Jameson as a Theorist of Revolutionary Philately”in Sean Homer and Douglas Kellner(ed.),Fredric Jameson:ACriticalReader,Great Britain:Palgrave Macmillan,2004,p.112.。对笔者而言,更乐于称誉詹姆逊为现今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的代表者,他的后现代空间政治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的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并形成了他独具风格的空间政治理论。

“空间政治”这一概念是“空间转向”思潮中由列斐伏尔提出的,他在撰写的《空间政治学的反思》(1970)中回答了“何为空间政治”“空间为何是政治的”等问题。他指出:“存在着一种空间的意识形态”,“存在着一种空间的政治学,因为空间是政治的”,“为什么?虽然空间看起来似乎是均质的,其存在形式似乎是纯粹客观的,但如果我们深入地探究就会发现,空间实质上是一种社会产物”。①苏国勋、刘小枫:《二十世纪西方社会理论文选III:社会理论的知识学建构》,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第224-238页。他强调,社会空间已经成为资本权力斗争的场所,并认为“空间的生产本质上是一种政治行为”②\[英\]迈克·迪尔:《后现代血统:从列斐伏尔到詹姆逊》,载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86页。。

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是在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传统的基础上(特别是基于对列斐伏尔空间阐释的践行),对资本主义不同社会形式中不同文学、文化文本的空间阐释。其内涵是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传统,理论核心是后现代空间,外延为现代主义文学空间和乌托邦空间。通过“社会形式-空间形式”的辩证关系,詹姆逊着力于建构他的“社会形式诗学”,并期许通过未知乌托邦空间的追求达成既定的意图,即探寻更高级的去资本化的社会空间形式。

根据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的建构特点和国内外研究现状,笔者认为,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存在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上指的是他对后现代空间的确证分析,这是国内学界所集注的研究点。广义上则指,其空间政治理论是对资本主义不同时期空间形式的批判,以及对去资本化的更高级社会空间形式的探寻。

为了系统地再现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的建构过程,必须回到他所划分的资本主义社会形式(市场资本主义、垄断资本主义或帝国资本主义和晚期资本主义或跨国资本主义),及其相对应的文学、文化形式(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和空间形式(市场资本主义空间、垄断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空间和晚期资本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空间)。因此,本文略去詹氏论述甚少的市场资本主义空间,分别从文学批评中的帝国主义空间和文化研究中的后现代空间,以及作为后现代空间替换方案的乌托邦空间等不同空间形式分析,尝试对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做一次系统的阐释和梳理。这种对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历史化的阐释,明显契合其发展轨迹的特征。或者说,从“社会形式-空间形式”辩证关系的角度历时地再现其空间政治的形成是很好的一种尝试。

为什么要特别针对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展开研究?原因有三:第一,作为一名对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皆展现出极大兴趣的马克思主义者,詹姆逊在其“社会形式诗学”建构中呈现出明显的空间政治理论发展线索;第二,国内外仍无人对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做过系统梳理和研究,绝大部分研究仅局限于他对后现代空间的分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基于中国现代性建设的需要。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自身的资本化进程愈演愈烈,跨国资本集中且迅猛地进入中国市场,并展开对个体身体空间和精神空间的残酷剥削。另外,具有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形式在生活的各方面滋生和蔓延。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代表着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传统在当代最重要的理论成果之一,他指涉的后现代空间的论述对中国现代性建设有着显而易见的指导意义。最主要的是,他还将乌托邦空间视为后现代空间的社会替代方案,认为突破资本主义桎梏的希望在第三世界。因此,对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的系统梳理,探讨其理论在现今中国文化语境中的批判性应用有着深远的意义。

如果说马克思主义是詹姆逊理论的立足点,那空间视角就是詹姆逊理论论证的主要武器之一。若必须对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做历史化的分析,那么他正是受到70年代以来“空间转向”思潮中列斐伏尔、鲍德里亚等理论家的影响而形成其空间政治理论的。他最显赫的战果,则是广为人知的詹氏对后现代主义空间的确证和解析。然而,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并不止于后现代主义空间研究,在他学术生涯的初期(1981年前),空间视角早已出现于他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践行中。另外,基于对后现代主义状况的不满,詹氏提出替代后现代主义空间的乌托邦空间,鼓励人们认清自己的地理位置和时代处境,并保持对乌托邦的激情和耐心。接下来,本文将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和乌托邦思想等三个方面展开对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的阐释。

一、理论萌芽:现代主义文学批评

詹姆逊在现代主义文学艺术批评中萌生的空间政治理论主要体现在两大方面,其一是从(后)殖民层面对第三世界空间的想象;其二是基于现代性层面对都市空间的阐释。对于前者,笔者发现,早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詹姆逊已于其文章中显露了对后殖民空间政治的关切,虽无明确关涉“后殖民”概念,但通过其对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的划分可见一斑。而在都市空间方面,受到马克思、卢卡奇和列斐伏尔等异化理论的影响,詹氏从现代性的角度亦进行了批评,进而解释诸如《尤利西斯》的现代主义作品中所呈现的“时间碎片化”等现象。立足于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受到文学空间批评传统的影响下,詹姆逊首先在现代主义文学艺术批评中萌生了空间政治理论。他发现作者在建构文学空间之时,必受到其现实空间体验的影响,而现实空间是资本生产的空间(亦即一种政治的空间),从而佐证作者所建构的文学空间是一种政治空间。据此,詹姆逊提出了“政治无意识”理论。用詹姆逊的话说:“一切文学,不管多么虚弱,都必定渗透着我们称之为的政治无意识,一切文学都可以解作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思考。”①\[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王逢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59页。作家或艺术家对现实空间的体验,必然以或强烈或微弱的方式映像到艺术作品空间的建构中。

早在1975年,詹姆逊就在其文章《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异域特色和结构主义》(下文以《华》为简称)中从殖民主义的角度关注到了现代主义文学中的空间政治思想。这证明了詹氏思想的兼容并蓄,并且说明了其理论的前瞻性。此处值得强调的一点是,詹氏的殖民文学空间研究的理论根据,主要来源于黑格尔奴仆关系的分析、葛兰西的文化霸权论,以及法侬的殖民主义病理学研究。这点可以从詹氏的论述中发现:

……作为北美人的我们打开《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这本标志着当代日本理论的杰出成就的著作时,肯定已经明了的方向。在中心往往存在着非常特殊的盲点,边缘尽管尤其不满,但也无须去应对这盲点。……从某种另外的角度而言,人依赖于依赖着他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主人从来不会像奴隶或者仆人关注自己那样去关注那些奴隶和仆人们(在这种臣属的性格特点的发展过程中,葛兰西和法侬式的分析丰富了黑格尔的基本范式)。①\[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可选择的现代性镜像里》,载《詹姆逊文集(第五卷):论现代主义文学》,王逢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2010年,第410页。

从以上的举证中,可以看出詹姆逊受到黑格尔、葛兰西和法侬的影响,并且可以发现詹氏甚为自在地以中心(或主人)自居,而日本则是边缘(或仆人)。他欧洲中心主义的无意识表现,日后饱受诟病,尤其是2002年第二次中国之行后,引起了国内学界旷日持久的论争。这点在第三章第二节论述詹氏理论不足之处时将有较为具体的陈说。

根据詹姆逊的定义,第三世界指的是“殖民基地和文化他者”②\[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兰波与空间文本》,载《詹姆逊文集(第五卷):论现代主义文学》,王逢振译,第342页。。在詹氏看来,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历史分期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二战后全球“进入了一个去殖民化和新殖民主义的新时期(即现在所定义的“后殖民主义”时期,引者注),这也标志着进入了第三阶段或跨国阶段”③\[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兰波与空间文本》,载《詹姆逊文集(第五卷):论现代主义文学》,王逢振译,第342页。。并且“随着由第三世界的素材所搭建起来的‘世界’的完成,于是一个自治或者半自治的空间似乎得以实现,现在我们可以感觉到它‘代表’着一个根本上相反的真实世界(自然文化,或换言之,自然景观与奢华的消费品;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异域特色和结构主义》,载《詹姆逊文集(第五卷):论现代主义文学》,王逢振译,第308-309页。由此,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形成了对比,后者名誉上摆脱了前者地理空间意义上的束缚,转而沦为前者的文化空间意义上的附庸。

除了对分析西方文艺作品对第三世界空间的想象外,詹姆逊还探讨了现代性视角下西方都市空间对人的异化问题,其的文章《从历史看<尤利西斯>》(1980年)就是很好的一个案例。詹氏认为,在精神层面或心理主体层面,人的主体被分割为迥然不同的各种心理功能,有些功能--测量判断功能和理性计算功能--受到重视,而有些功能--感觉功能和一般美学功能--则被边缘化;在时间层面上,人生经验和故事讲述都难以避免地被打碎,使其成为各自最小的单位,成为路人皆知的"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堆碎片",最后是以前的等级制社区、邻里关系和朴真的团体本身的碎片化,由于金钱和市场体系的侵入,他们都系统性地分解成为对等的个体、"自由而平等"的单子、能够平等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孤立主体,这些孤立的个体生活在现代都市的大聚结中,彼此之间仅仅是一种附加的关系。

如何突破资本主义对个体身体功能异化的桎梏,使个体的经验和公共经验统一呢?受到列斐伏尔的影响,詹姆逊亦认为语言是使空间形式和公共经验统一的方式。他指出:从空间的角度谈论城市,把它当作一种神殿和集市、酒馆和邮局、公园和公墓的公共中转站和汇集点,并没有真正说明这种中介性的本质,而正是凭借这种中介性,这些空间形式与公共经验才形成统一关系。不足为怪的是,这种终结性必须是语言的,而且这种语言既不是独特的个人语言,也不是非个人的、公共形式下的令人生畏的标准化语言,它是这样一种形式的话语,其中同样的东西通过各种变化的事件一遍遍重复,但每一遍重复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

这种较为理想的方式或许可以在市场资本主义阶段得到统一,但在现代都市空间中,人们的个体经验已经和公共经验脱节,在现代主义文学的语言表达方面便是佐证。与现实主义文学中通过语言文字能够再现现实和历史的不同,现代主义文学中更多地使用意象比喻、暗喻等手法,以达到对异化的物质、自然、个人和社会叛逆、反讽的效果。比如在詹氏《政治无意识》一书中所提涉的康拉德对"大海"这一意象的选择。詹姆逊认为这种"非地点"(non-place)"也是传奇和白日梦,叙事商品和'轻松文学'纯粹娱乐的堕落语言的空间"。康拉德正是受到了帝国主义空间的压抑和异化,转而无意识地在其作品中选取轻松的和乌托邦式的意象,使得自己身心暂时获得愉悦。这种创作实践说明了文学的意识形态性,亦即作家在创作中总会有无意识地表露其意识形态倾向。由此,詹姆逊提出了他著名的"政治无意识"理论。

值得一提的是,詹姆逊在对现代主义作家的分析中,已经开始发掘其作品中的后现代性。这一特征在1981年后的文学批评中尤其明显。此处举一例,在其著作《布莱希特与方法》中,詹姆逊指出,布莱希特全部作品的伟大历史意义就在于“实现理论化,然后据此突出在他周围发生作用的各种审美的和意识形态的形式和空间,使我们有可能抽象地观照它,并为其命名和加以表达”①\[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布莱希特与方法》,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7页。。从詹氏的表述中不难看出他对“意识形态的形式和空间”的重视,这正是体现了“空间政治”视角在文学分析中的运用。

二、理论主体: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

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的主体是后现代文化研究视角下对后现代空间的阐释。詹姆逊对后现代主义的关注始于70年代末。他于耶鲁大学任教期间,注意到自己陷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建筑学的冲突漩涡中。最主要的是,他从同样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亨利·列斐伏尔的理论中,尤其是对战后资本主义都市以及空间的研究中获得灵感。然而,导致詹姆逊从文学批评转向文化研究的直接原因,是利奥塔对他的刺激和启发②Perry Anderson,TheOriginsofPostmodernity.London:Verso,1999,pp.53-54.。在对50年代意识形态终结论、60年代末各种反抗运动和70年代愈演愈烈的现代建筑学与后现代建筑学的总体观照,以及利奥塔《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一书研究的基础上,詹姆逊认为,这个以往被命名为“传媒社会”“景观社会”“消费社会”,或叫做“有计划性衰竭的官僚政治社会,或‘后工业社会’的全新社会经济体系,应该被重命名为后现代主义社会”③Fredric Jameson,Forewordin Jean-Francois Lyotard The Postmodern Condition:A Report on Knowledge(Theory and History of Literature,Volume 10),Geoff Bennington and Brian Massumi tran.Minneapolis: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nta Press,1984,p.vii.。

1981年出版的《政治无意识》一书是詹姆逊从文学批评到文化研究的转折点。1982年秋,詹姆逊在美国韦特尼当代艺术博物馆以《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为题进行了演讲,这篇文章标志着詹氏正式介入到后现代主义批评中。虽然詹姆逊1981年从文学批评转向文化研究,但并非是前后完全的割裂,实际上,在1981年之前詹氏便初露峥嵘,在文学批评实践中预示他的后现代主义理论①Douglas Kellner,“Jameson,Marxism and Postmodernism”in Douglas Kellner ed.Postmodernism/Jameson/Critique,Montreal:Maisonneuve Press,1989,p.19.;而在1981年后,詹姆逊仍然继续着他“社会形式诗学”的建构,其中就有大量关于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文学的论述。正如詹姆逊研究者李世涛所说:“詹姆逊的文化理论与批评与其前期所从事的文学理论与批评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说,詹姆逊前期的研究是其后期研究的基础,并为后期研究提供了基本的框架。”②李世涛:《重构全球的文化抵抗空间:詹姆逊文化理论批评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5页。

对詹姆逊而言,社会形式,或者说资本决定着空间形式。资本的跨国化、全球化塑造了一种新的文化形式和空间形式,亦即后现代主义文化及其空间的诞生。詹姆逊认为:

在后现代时期,这种对语言的信念已经消失,视觉和空间的统治地位造成了一种非常不同的境遇,在这种境遇里,通过把这种现象回归到词语和句子的作用不再有任何特别的优势;净化语言,重新创造它的更深刻的共同的或集体的功能,排除它的一切工具的或商业的东西,这种伟大的乌托邦思想似乎已经消失得无踪无迹,就像在镜像和电子媒体社会里,出人意料地发现的东西竟然是使语言自身物化和商品化的无限能力,而完全预想不到的是,语言远不是提供抵制陈词滥调的力量,自身却首先变成了这种堕落的源泉。③\[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詹姆逊文集(第5卷):论现代主义文学》,王逢振译,第25页。

后现代时期的空间化和商品化甚至俘虏了语言和文学,最根本的还是要回到文化现象本身,通过不同学科的文化文本中,寻找出应对时代症结的办法。因此,他将研究的矛头对准了后现代空间里的不同文化文本,通过细致入微的分析,确证了后现代空间的存在。

詹氏关于后现代空间的论述,是基于“社会形式-空间形式”关系的辩证发展,并且从建筑、都市、电影等文化文本进行剖析,确证后现代空间的存在。正如国内学者李春敏所说:“具体说来,詹姆逊探讨的后现代空间是与晚期资本主义的特定发展阶段相联系的社会空间,而非自然空间,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詹姆逊关于后现代的‘超空间’阐释中找到依据。”④李春敏:《论詹姆逊后现代主义空间理论对马克思的继承》,《马克思主义研究》2009年第12期。

正如前面所指出的,詹姆逊对后现代主义的关注始于20世纪70年代的建筑学问题,而这也启发了他对后现代空间的研究。20世纪70年代,在詹姆逊于耶鲁大学任教时期,当时兼任建筑学院院长保罗·鲁道夫的建筑设计被视为现代运动沦落的结果,这一现象使詹姆逊由文学批评转向了文化研究。佩里·安德森如是指出:“詹姆逊发觉自己处在现代建筑学与后现代建筑学之间冲突的漩涡里。正是这门艺术把詹姆逊从‘教条主义的酣睡’中唤醒,在满怀惬意的字里行间,他无疑在指这个环境。或许,更确切地说,它使詹姆逊的关注范围扩大到视觉领域。⑤Perry Anderson,TheOriginsofPostmodernity,London:Verso,1999,p.53.事实上,詹姆逊对于现代建筑学与后现代建筑学冲突的感知是非常敏锐的,因为“到1974年,‘后现代’这个术语(早在十年前佩夫斯纳就用它来严厉批评软弱的复古主义)进入了纽约的艺术界”①Perry Anderson,TheOriginsofPostmodernity,London:Verso,pp.21-22.,是批评家查尔斯·詹克斯的著作《后现代建筑学的语言》(1977)使“后现代”这一术语声名鹊起。詹姆逊从1982年起开始介入后现代主义建筑,主要的文章有《后现代主义与消费社会》(1982)、《建筑与意识形态批判》(1982)、《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1984)和《空间的等价物:后现代建筑和世界体系》(1990),以及《砖块和气球:建筑,唯心主义与地产投机》(1998)等。这其中关于波拿文都拉宾馆的描述堪称后现代建筑剖析的经典。

在介绍詹姆逊对波拿文都拉宾馆的后现代空间分析之前,首先要厘清现代主义建筑与后现代主义建筑的区别。根据后现代主义建筑师的分析,现代主义建筑不但成功地粉碎了传统的都市组织结构,并且透过一种崭新的乌托邦形式,把建筑物跟它周遭环境彻底割离。另一方面,他们认为现代(主义)运动却以预言启示的形式刻意宣扬精英主义及权威主义。这类现代主义建筑中,勒考比西埃著名的多层建筑底层架空柱表现的那样,它以激进的姿态将现代主义新乌托邦空间与退化、堕落的城市建筑结构分隔开来,公开地抛弃了其周围的城市。这类建筑的本意是以新乌托邦空间向四处发展,直到最后用其新空间语言的真正的力量改变城市。相反,后现代主义建筑却乐于让堕落的城市结构继续保持原样,既不期望、又不奢想会有什么更深层的效果、更大的原始政治的乌托邦式变化。②\[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快感:文化与政治》,王逢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96页。詹姆逊将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由设计师约翰·波特曼(John Portman)设计的鸿都宾馆(The Bonaventure Hotel)视为后现代建筑的典型代表,从其入口、玻璃窗和升降机及电梯等角度进行了分析。

首先,詹姆逊对鸿运宾馆的入口进行了分析。詹氏从分析的开始就一语中的地表明,鸿运宾馆“是一所插立于整个都市肌理中的普及型商用大楼”③\[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第491页。。这一特点表现在它对入口的设置上。于现代主义建筑恢弘、明显的唯一入口不同,鸿运宾馆有三个进口,都是些“旁门左道”。每一个入口都没有传统宾馆宽大的门蓬,没有冠冕堂皇的轿车入口处,亦没有奢华靡丽的通道引领宾客入内。这三个进口,一个在Figueroa大街上,另外两个位于宾馆另一边高处的庭园里旧灯塔山(Beacon Hill)残余的斜坡上。虽然从庭园那里你可以走进塔形大楼的第六层,但到那里后你必得徒步走上一层楼找到升降机,方可来到大堂所在地。而在Figueroa大街那边的入口,若是视其为宾馆真正的入口,亦是错误的判断。因为当你携带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走进去,会发现你身处于一个两层高的商场的上层,只有乘搭自动楼梯下一层楼才能找到为旅客登记入住的服务台。

关于鸿运宾馆入口的设置,在詹姆逊看来,设计者波文“根本不愿意把鸿运宾馆划在大都市以内,使它成为都市的一部分。理想中的鸿运大楼宁愿作为都市的同体,宁愿是都市的替身。这当然只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有鉴于此,波文只好把进口的一般作用减到最低,最不惹人注目的程度。”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译,第492页。虽然鸿运宾馆与都市周遭建筑有所差异和分化,却不似现代主义建筑与周遭环境的彻底割裂。鸿运宾馆允许堕落都市的肌理继续存在,使我们摒弃对乌托邦的幻想。总而言之,“对于这一切(后现代主义的不同文化形式,引者注),后现代空间都让我们终止期望,终止一切的欲求”①\[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译,第492页。。而鸿运宾馆的这一特质将詹姆逊引向了对其玻璃窗的关注。

其次,鸿运宾馆的玻璃幕墙亦是詹姆逊着重分析的另一点。詹姆逊认为,建筑物的玻璃幕墙外壳排拒了建筑物以外的都市现实②\[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译,第493页。。鸿运宾馆的玻璃墙使其与四周环境隔离起来,构成一种无位置感。处于类似建筑的人们,无法在斑驳的光反射中确证自己的地理位置。

再次,詹姆逊还探讨了升降机和自动楼梯的空间问题。在鸿运宾馆建筑内部的上方,排满了下垂的饰带,而且大堂里终日人来人往,使人觉得空间被塞得满满的。人们身处其中,完全失去了距离感,陷入一个“超空间”当中。其建筑内的升降机和自动楼梯更能说明“超空间”的存在。人们虽然在升降机或自动楼梯上获得了良好的视野,但这一视野仅仅是在宾馆范围内,由宾馆映射的给定的风景。在升降机和自动楼梯上,人们失去了身体的体积感,很轻易感受到一种深度的压抑。处于这样的“超空间”中,人们的主体性、认知方式都面临着重大的挑战。正是通过对鸿运宾馆建筑特点(入口、玻璃幕墙和升降机等)的研究,詹姆逊确证了后现代“超空间”的存在。他指出:

我认为后现代的“超空间”乃是晚近最普及的一种空间转化的结果。至此,空间范畴终于能够成功地超越个人的能力,使人体未能在空间的布局中为其自身定位;一旦置身其中,我们便无法以感官系统组织围绕我们四周的一切,也不能透过认知系统为自己在外界事物的总体设计中找到确定自己的位置方向。人的身体和他的周遭环境之间的惊人断裂,可以视为一种比喻、一种象征,它意味着我们当前思维能力是无可作为的。③\[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译,第497页。

“超空间”概念的提出,首先确证了后现代空间的存在;其次,它对乌托邦淡化的危害引起詹姆逊的担忧。正是从乌托邦复兴意义上出发,“超空间”的确证为詹姆逊对后现代社会其它领域研究提供了核心基础,亦为“认知图绘”概念的产生奠定了理论基础。

三、理论延展:乌托邦重构

跨国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的扩张,从物质到精神无不商品化、空间化,大众无力抗争,学者亦不能提出建设性的应对方案。詹姆逊不由哀叹:“今天,我们似乎更容易想象土地和自然的彻底破坏,而不那么容易想象晚期资本主义的瓦解,也许那是因为我们的想象力还不够强。”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时间的种子》,王逢振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页。在此论文中,笔者已经多次提及,本文是从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传统进行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研究的。其空间政治理论是基于“社会形式-空间形式”的辩证关系中得以确定的,是一种总体性的资本主义社会空间形式的研究和应对策略。其中,乌托邦空间,正是詹姆逊用以替代后现代空间的理论武器。一方面是由于当下仍然没有办法找出具体的应对方法;另一方面则归因于人们普遍丧失了对乌托邦的想象和耐心。经过这样的梳理,读者应该不会奇怪为什么有诸如约翰·派泽尔(John Pizer)的学者认为乌托邦是詹姆逊思想中最持久的论证主题①John Pizer,“Jameson’s Adorno,or,the Persistence of the Utopian”in New German Critique,No.58(Winter,1993),p.128.。

简单地说,它不仅仅是马克思曾经言说的“乌托邦思想意味着将革命精力投入到愿想的虚假满足中。”②Fredric Jameson,MarxismandForm,London&New York:Verso,1971,pp.110-111.乌托邦对于詹姆逊,更是作为应对后现代社会的方法。而詹氏亦是以此为基准建构其乌托邦思想的。在解释为何乌托邦是一种方法时,詹氏如是说:

通常我们认为乌托邦是个地方,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是看似一个地方而非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怎么能成为一种方法呢?这就是我让你们面对的问题,而且可能是一个容易的答案。如果我们历史地考虑新的空间形式——例如新的城市形式——它们很可能为城市规划者提供新的方法,而在这种意义上,地方就构成了方法。③\[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乌托邦作为方法或未来的用途》,载罗伯特·斯科尔斯,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阿瑟·艾文斯等著:《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75页。

这类似于詹姆逊在别处从建筑的角度所引用阿尔多·凡·艾克的话:“如果社会没有形式——那么建筑师又怎能建筑其对抗的形式呢?”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认知的图绘》,载《詹姆逊文集:新马克思主义(第一卷)》,王逢振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06页。这亦可以成为詹姆逊突破二战以来反乌托邦的桎梏,不再陷入蓝图乌托邦的泥沼中。他转而将乌托邦视为一种应对后现代空间的方法。

詹姆逊忧心晚期资本主义社会里乌托邦思想的衰弱化。在晚期资本主义阶段的西方国家,随着福利社会的营造与形成,“工人阶级在其价值和政治上被同化为资产阶级,而‘权力精英’与比较古老类型的统治阶级相比,往往看上去既是他所支配的那些巨大努力的主人又是他们的爪牙”⑤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李自修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89-90页。。基于詹氏对资本主义的分期理论,他对现有体制的态度,是承认它的现实性而质疑它的合理性。⑥张旭东:《批评的踪迹》,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191页。这点学者王逢振亦曾指出,詹姆逊的作品“虽然远未提供一个未来理想社会的蓝图,但他的乌托邦主义却与乌托邦有某种共同的东西,这就是对社会进行批判,并欲求一个可选择的社会,一个消除异化结构并在人民之间创造真正和谐的社会。”⑦\[加\]谢少波:《抵抗的文化政治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页。

由此可知,詹姆逊不仅仅将乌托邦视为替换现实社会形式的方案,更重要的是,他视乌托邦为一种方法论,并通过肯定阐释和否定阐释的双重角度积极挖掘乌托邦富有活力的一面,将“认知图绘”理论视为晚期资本主义乌托邦困境的出路。

詹姆逊通过认知图绘理论,想象着一种新型的国际无产阶级(虽然一时还未能想象出它们的面貌)。这一新型的国际无产阶级将在这种激烈的变化中重新出现而不需要事先预言。然而,事实是,我们仍处于后现代社会的潮流中,没有人能够清楚我们将在这里呆多久。在詹姆逊对60年代无产阶级的研究中,他期盼一个全球范围内无产阶级化的进程;而对后现代空间形式的分析中,他希望通过认知图绘理论,使人们保持对乌托邦的想象和激情。

结论

综上所述,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并不仅仅关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中的具体某一项,亦不拘囿于资本主义的三个历史阶段(市场资本主义、垄断资本主义或帝国资本主义和跨国资本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中的具体某一个,而是在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传统的基础上,对资本主义不同社会形式中不同文学、文化文本的空间阐释。其内涵是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传统,理论核心是后现代空间,外延为现代主义文学空间和乌托邦空间。通过“社会形式-空间形式”的辩证关系,詹姆逊着力于建构他的“社会形式诗学”,并最终达成他的意图,即探寻更高级的去资本化的社会空间形式。

根据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的建构特点和国内外研究现状,笔者认为,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存在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上指的是他对后现代空间的确证和分析,这是国内学界所集注的研究点。广义上则指,其空间政治理论是对资本主义不同时期空间形式的批判,以及对去资本化的更高级社会空间形式的探寻。詹姆逊的空间政治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空间阐释传统在当代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通过对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的研究,我们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重塑对詹姆逊理论的理解。首先,“空间政治”概念在詹姆逊理论建构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明显被国内外学界低估。其次,国内外学界鲜有像詹姆逊这样具有宏大视野和历史使命的理论家,他将资本主义不同阶段对应的不同空间形式作为研究对象的践行,不得不说是对空间理论概念发展的一大跃迁,亦会为后来的空间阐释者提供研究范式。另外,作为后现代空间的替换,詹姆逊的乌托邦空间思想与之前乌托邦思想的异同,乃至其可行性等多个方面仍需要继续探讨。再次,詹姆逊空间政治理论对中国现代性建设的指导意义仍具有深入挖掘的价值。

随着外国资本以跨国公司等名义在中国的渗透以及中国本身从市场化到私有化再到资本化进程的加深,当下的文化形式(城市空间、大众媒体、赛博空间等)已表露出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从个人层面看,防止跨国资本剥夺个人自由和个人发展空间已成为必须;从国家层面看,为了顺利完成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必须极力摒除跨国化资本的弊端;从全球层面看,中国在世界上拥有极其重要的经济、历史和政治地位,中国当下所面临的危机亦是全人类的危机。由此,关注跨国资本主义阶段里中国的现实处境,从不同的文化文本规避资本对空间的异化和后殖民已经成为具有中国现代性建设的当务之急。

王希腾(1987-),男,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广州510632)

猜你喜欢

现代主义乌托邦后现代主义
艺术乌托邦的缔造者
从后现代主义传记戏剧到元传记:重读《戏谑》与《歇斯底里》中的荒诞性
元艺术与后现代主义
戏剧“乌托邦”的狂欢
网络空间并非“乌托邦”
后现代主义的幻想
格特鲁德·斯泰因的现代主义多元阐释
浅谈后现代主义对服装设计的影响
鲁迅与西方现代主义
谈波特作品中的现代主义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