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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小说中的疾病叙事研究——以《夜色温柔》为例

2016-03-16郭棲庆蒋桂红

外国语文 2016年5期
关键词:菲茨杰拉德迪克疾病

郭棲庆 蒋桂红

(1.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2. 遵义医学院珠海校区 外语系,广东 珠海 519041)



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小说中的疾病叙事研究
——以《夜色温柔》为例

郭棲庆1蒋桂红2

(1.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2. 遵义医学院珠海校区 外语系,广东 珠海 519041)

菲茨杰拉德小说中的疾病既是审美理性的外在艺术化,也是作家情感表达和理性认识的工具。本文通过展示出现在小说《夜色温柔》中的酗酒、自恋以及精神分裂等时代病症,分析病志、医嘱和病人日记3种主要文体形式来阐释个人、疾病与社会三者之间的内在联系,菲茨杰拉德把个人痛苦与自我表达需求、疾病与身份、写作与治愈等相联系,揭示了疾病的道德、政治及女性政治的隐喻性,同时也表达了他对人类未来精神出路的人文关怀。

疾病叙事;文体形式;隐喻;美学

0 引言

疾病是人类文明进程中古老的话题,人类对它的认知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文学中的疾病是社会文化的载体,是人们了解社会风貌的重要途径。疾病意识贯穿作家菲茨杰拉德(简称菲氏)的创作,他对疾病的理解和体验渗透在作品中,成为一种重要的文本现象,然而它却未能获得学界足够的重视。虽然国内学者对菲氏其人其作的研究已是汗牛充栋,涉及叙事学方面的文章也不少,但从疾病叙事角度关注他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的研究则甚少。

出现在菲氏作品中的疾病种类繁多,生理层面的普通疾病有黄疸、伤寒、猩红热、破伤风、哮喘、黄热症、心脏病、瘫痪症、震颤谵妄、“返老还童症”等;心理和精神方面的疾病有体育场馆恐惧症、人群恐惧症、炮弹休克症、火车恐惧症、幽闭恐惧症、酗酒、自恋、神经衰弱和精神失常等。本文重点关注后者,有的人只患有一种疾病,有的人患有两种疾病,譬如既自恋又酗酒的迪克,精神分裂与自恋并存的尼科尔。本文以医学理论为划分基础,对菲氏代表作《夜色温柔》(简称《夜》)中的主要疾病进行梳理,探讨疾病叙事的表现,分析其隐喻意义和美学意义。

疾病叙事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主要源于社会对一些疾病(如艾滋病)的宣传和恐惧的日益增多,以及人们对健康的重视度越来越高。疾病叙事在90年代以后受到西方学界的广泛关注,形成多样化的研究方法,它是现代主义文学叙事的特征之一。亚瑟·克兰曼(Kleinman, 1988:3)指出:“疾病叙述就是与疾病相关的描述或陈述。狭义上的疾病叙述仅指病人对于自身疾病的描述或陈述;广义上的疾病叙述则泛指文学作品中与疾病相关的描述或陈述,这种描述或陈述不仅仅止于疾病本身,还包括病人、与病人相关的医疗服务、家庭成员、人们对于病人的反应等方面。”戴维·赫尔曼等人将疾病叙事分为3类:一是病人讲述自己的疾病和痛苦,以及重建被疾病摧毁的身份;二是医生使用叙事归纳、传播医疗知识;三是作为治疗工具的叙事,即在医院使用叙事辅助治疗(唐伟胜,2012)。本文关注的是前两种类型。

1 疾病的文体形式

以真实生活经历为底色创作的《夜》是菲氏陪伴妻子治疗精神病十年艰辛历程的艺术再现,是他以病人家属的身份记录妻子治疗的“病志”作品。小说采用闪回、倒叙、穿插等叙事技巧,以尼科尔的精神分裂症作为叙述焦点切入主题,通过多重的疾病叙述视角——父亲沃伦、姐姐巴比、医生弗朗兹、大夫多姆勒、丈夫迪克、朋友萝丝玛丽以及尼科尔自己,交替使用第三人称、第一人称叙述体以及意识流技巧,围绕尼科尔的疾病发出不同的叙述声音。叙述视角的多次转换体现了疾病叙事进程的动态性和多维性,提高了文本的可读性,为读者呈现出一个更真实可信的病人形象。

病志、医嘱体和病人日记是《夜》的主要文体形式,病志指的是“患病的叙述,作者通常为病人或病人的亲友”(琼斯,2000: 59)。本文所说的病志是在此概念基础上延伸而来的,指在虚构性作品中,叙述者对主人公生病治病过程的心理体验的记录,包括病历、药物、诊断、 注射、化验等。首先,作为病志重要成分的诊断颇引人注目。入院之初医生在病史采集和精神状态检查之后给尼科尔下了“诊断:精神分裂症。处于急性发作和趋缓阶段。症状之一是对男子的恐惧,但这种恐惧并不是先天的……愈后请予保留”(菲茨杰拉德,1998:317)*文中对《夜色温柔》中文版的引用,均来自《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译林出版社,巫宁坤、唐建清译,1998年第1版。以下只标明页码,不再详注。。这份极其合乎规范的诊断书写显示出作家严谨的创作态度。此外,迪克做过了一个关于战争的梦,自嘲地给自己写下了“非战斗人员炮弹休克症”(377)的诊断结论。一战后很多美国人患上炮弹休克症,菲氏在短篇《季后赛》中对这一疾病进行了解释:“其实他们仅仅在远处听到了空袭时炮弹的爆炸声。有的一些人仅仅从报纸上读到有关空袭的报道”(菲茨杰拉德,2011: 304)。炮弹休克症实质上是一种“创伤性神经病”,弗洛伊德认为,“如果人们经受了诸如战争和重大事故之后,如果不能应付强烈的情绪体验,便会形成‘创伤性神经病’,这种病症主要表现为对创伤当时情境的执着,病人无法从中解脱”(弗洛伊德,1997:216)。这一疾病的反复出现与作家的从军经历有关。1917年大学刚毕业的菲氏积极应征入伍,期待在战场上能像同辈作家海明威、福克纳、帕索斯、肯明斯等人一样有所作为,可没料到次年战争就宣告结束,“未能在大学足球队里大显身手,未能在海外战场上建功立业”(Fitzgerald,1993:70)是他人生的两大憾事。文本中迪克一行人对亚眠古城战壕的参观也是这一“创伤”的隐晦体现。可见,作家对这一疾病的书写包含了情感自我宣泄的成分。

其次,备忘录是病志的一部分。当看到尼科尔居然能平静接受不再见面的决定的时候,迪克的优越感和虚荣心受到打击,作家采取全知视觉的角度描述了怅然若失的他在备忘录上“详细地记载了她的严格的生活起居情况;也记载了这个世界必然会施加于她的种种压力下,她再度‘发作’的可能性”(337)。上文提到的关于战争的梦境,迪克也是以备忘录的形式详细地记录在案。

作家以医生的心态自居,使用与疾病相关的语句构筑读者视野中的病态世界,在句式上采用医嘱体的形式。医嘱(doctor’s advice/ orders)是指医生根据病情的需要,对病人在饮食、用药、化验等方面的指示。本文讨论的医嘱并非局限于医生在医疗活动中下达的医学指令,而是泛指医生给病人提供的建议、忠告或命令。针对尼科尔对男人的恐惧,多姆勒建议她:“你现在的责任是对你自己负责。这绝不意味你的一切都已完结——你的生活还刚刚开始呢”(319-320),并让聪慧的她读一些弗洛伊德的书籍。在她出院之际迪克也鼓励她“你全好了,尽可能把过去忘掉。在一两年的时间内别过度劳累。回到美国去,进入社交界,与人相爱——过幸福的日子”(333)。“你完全可以过正常的生活,有一屋子漂亮的孩子。你这样的年龄,完全能够康复。这也表明,最不可取的就是自暴自弃了。”(333)这种医嘱体的句子常常采用祈使或者命令的口吻,使用can、can’t、must等语气强烈的情态动词来表现医生或导师的权威,下面截取迪克的部分话语为例:

“Be a good girl and mind the doctors.”

(菲茨杰拉德,1998:152)*文中对《夜色温柔》英文版的引用,均来自《夜色温柔》,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第1版。以下只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Control yourself. Get up——”(129)

“Stop here a minute and quiet down.”(221)

“Go and wait with the children, Nicole.”(225)

“Suppose we don’t have any nonsense, Nicole. Go and round up the children and we’ll start.”(218)

“You can’t have brandy——you can have a bock if you want it.”(210)

“Helen, when you’re in doubt you must ask a nurse, you must learn to take advice. Promise me you will.”(217)

病人日记体是“以病人视角、日记形式架构全篇结构的文体形式”(宫爱玲,2014:103),通常首选第一人称来讲述病痛和治疗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菲氏的《夜》开创了美国文学史上的精神病日记体的先河。尼科尔在住院期间写给迪克的信件与她的意识流可视为日记体的变体,阅读它们的过程就是尼科尔故事的自叙过程,是她重建被疾病摧毁的身份和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使读者见证了她身心痊愈的过程。写信的行为发生在住院期间,信件的叙述语言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以碎片式的叙述方式讲述了她在精神病院的治疗体验和遭遇。意识流描述的是从她和迪克结婚到萝丝玛丽出现的时段,跳跃性的叙述方式巧妙地将她过去各个时期的行为连接起来,将外部的观察与情感和思想的流变融为一体,这两种变形的日记体在疾病叙事上是一种突破,体现出叙述的现代艺术特色。作家在还原尼科尔的视觉时将读者的思维引向了社会问题,尼科尔在自述中揭露了现代社会家庭单位的缺爱和冷漠:父亲把她扔在医院后逃之夭夭,姐妹情淡,渴望亲情的她孤零零地待在冷冰冰的医院里忍受身心的折磨。与此同时,尼科尔还表达了她对医疗机构的不满,她认为应该取消那些不合格的护士的护理资格,自己曾有过在红十字会医疗队或训练队谋个护士职位的念头。作家提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治疗手段和方法,如采用拔牙或烙扁桃体来治疗痴呆症,通过旅游、打斑螫针、上妓院、甚至用鞭子抽打来治疗同性恋,这些足以让人对当时的医疗机构和医护水平产生怀疑。在18、19世纪,并不是具备了专业精神病知识的正规医生才能开设医院,精神病院的管理者既有医学人士也有行外人士。人们被送进精神病院“不只是因为医疗措施被认为是必要的,更多的是因为他们被认为很危险或无行为能力”(基普尔,2007: 57)。“每个新入院者都是一个日常生活中脆弱性的客观教训,走错了仅仅一条路——或许是1品脱的杜松子酒、一次手淫或与妓女的一次调情——就可能将曾经充满活力的一个人送上放荡之路,最终死于上锁的精神病院病房中。这样的故事使精神病医生收获颇丰。”(基普尔,2007: 61)在福柯看来,精神病院的统治者并不是真正的医学权威。医生之所以具有权威是因为他们代表了社会的道德权威,而不在于他们具备专业知识。这或许就是那位至死都无法获得确诊的女画家不幸遭遇的贴切注解,她被亲属强制送进精神病院,从一个鲜活的正常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临死前只得到她的病是“一种严重的病”(382)这么一个含糊其辞的诊断;而经营吉斯莱诊所、自身患有躁狂抑郁症的吉斯莱医生或许是对这一权威的一种嘲弄吧。

此外,文本中出现大量散发着浓郁医学味的词汇,单是疾病名称就多种多样,如精神分裂症、神经官能症、精神错乱症、神经性湿疹、神经性梅毒、麻痹性痴呆症、炮弹休克症等。其次是一些包括移情、病例、临床、催眠术、欢乐疗法等在内的术语。再次,弗洛伊德、荣格、阿德勒、福雷尔、布罗伊德、克雷佩林等精神病学家或心理学家的大名也有意无意地出现,这些细节无疑展示了作家不俗的精神分析学知识功底。

2 疾病书写的目的

菲茨杰拉德的疾病叙事小说中的病志、医嘱体和病人日记这三种文体形式为读者提供了一种逼真的阅读体验,而这些都是服务于作家的创作目的。根据安·霍金斯的理论,菲氏的疾病书写有三个目的:一是思考疾病与环境、政治和文化等外部关联,这种叙事称为生态疾病叙事;二是表达对所处时代医疗机构或体制不满的愤怒类疾病叙事;三是为了帮助患有相同疾病的病人或给读者提供经验教训的教育类疾病叙事(唐伟胜,2012)。

菲氏化身为医生,以医生的口吻和眼光对读者进行医疗知识的启蒙,提供经验和教训。王宁指出菲氏受到弗洛伊德主义的影响(霍尔,1986:200),有意识地将“俄狄浦斯情节”、释梦等观点运用到创作实践中去,尽管后人发现他的理解有时是菲茨杰拉德式的,比如他在《疯狂的礼拜天》中是这么描述“俄狄浦斯情节”的:“他(麦尔斯)第一次结婚后,把恋母情结转移到了他妻子身上,你知道吧——然后他的性欲转向了我。但是在和我结婚后,这种事情又发生了——他把恋母情结转移到了我身上,而他所有的性欲却都转向了这个女人。”(菲茨杰拉德,2011: 281)这一诠释显然有失偏颇,过于简单。菲氏少有涉及肢体伤残方面的疾病,多是神经衰弱、自恋、精神失常和酗酒等这类精神或心理疾病。读者通过阅读他的作品能够获取有用信息,吸取一些经验教训。酗酒是其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疾病,从20年代年轻的醉酒者到30年代被酒精摧毁的人物身上都可看到作家本人的影子,正是由于他的酗酒经历才使得酗酒者的形象神形毕肖。酗酒导致的恶果让读者,尤其是那些喜欢饮酒的读者产生引以为戒的警惕思想,避免和遭遇不幸的人物一样的结局,如被打死在非法酒馆的阿贝和殴打司机、袭击警察、丧失医德的迪克,《富家子弟》中被身边人疏离的安森,《美与孽》中被关禁闭的安东尼,《橡皮糖》和《五一节》中糊里糊涂跟人结婚的南希与戈登,《两个错误》中事业下滑、人缘变差、夫妻分道扬镳、左肺坏死的比尔,《重返巴比伦》中再三错失女儿抚养权的查理,《人间天堂》中开车丢了性命的亨伯特,《五一节》中坠楼身亡的基……

酒精与自恋密不可分,因为酒精能激发自恋幻想和自我满足感,有助于促成无所不能的幻想。美国社会学家克里斯多夫·拉斯奇指出“自恋主义是消费社会普遍的人格特质”(拉斯奇,1988:39),菲氏笔下的俊男靓女多数是自恋的,水仙花是该病的象征物。自恋的中文意思是“水仙花”,它三番五次出现在文本中。期待见到迪克的尼柯尔“等在门口,希望就像她腰带上的花卉一样美好。……为了他,衣着依然光洁,纽扣依然齐整,水仙花依然绽放——空气静谧温馨”(334);迪克在乘坐缆车上山的途中看到一座满是水仙花的山冈,“游客和天空仿佛都染上了一层这种花卉的色彩”(341)。除了水仙花,镜子对于自恋者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介质,自恋者往往通过镜子投射自己达到自我认同。迪克通过萝丝玛丽和尼科尔这两面女性“镜子”展示他的完美镜像,沉浸在完美自我的自恋中;安东尼每天都要在镶嵌着三面镜子的浴室里顾影自怜,躺在浴缸里编织不切实际的美梦;黛西则从盖茨比这面“镜子”中得到自恋的最大满足。在消费文化催生下人们的自恋无比膨胀,无论是通过消费行为拔高身份和地位的盖茨比、麦特尔等人,还是为了凸显个人身份和地位大肆消费的尼科尔、黛西、汤姆等一行人,其行为都是提高自我价值和获得他人认可的自恋表现。

精神分裂症是一种极端的、让人胆战心惊的疾病,作家生动地描述了尼科尔病情发作时的举止:跪在浴缸旁边,身子左右摇摆,歇斯底里地喊叫:

“就是你!”她叫道,“——就是你侵犯我唯一的隐秘——你的被单上溅满了鲜红的血。我就来为你披上它——我不感到羞耻,虽说这很遗憾。愚人节我们在苏黎世湖有个舞会,所有的傻瓜都在那儿,我想用一块床单裹在身上,但他们不让我——”

……

我从不指望你爱我——这太晚了——只是别到浴室来,这是我能拥有隐秘的唯一地方了,把那些沾上血的床单弄走,别让我来处理它们。(295)

根据美国《精神疾病诊断和统计手册》第四版(DiagnosticandStatisticalManualofMentalDisorders(DSM IV),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是指“个体遭受强烈的威胁性、灾难性心理创伤, 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出现的精神障碍, 它以对创伤事件的病理性重现、对创伤相关线索的回避、持续性的高唤醒, 以及对创伤经历的选择性遗忘和情感麻木为显著的临床特征(陈俊、林少惠,2009:66)。当迪克让尼科尔清洗从萝丝玛丽床上换下来的带血的床单时,当年被亲生父亲强暴的情景再次重现,表现出强烈的心理痛苦和生理反应,尼科尔的创伤应激障碍让读者对她产生既怜悯又敬而避之的矛盾心理。

作品中这类普及医学知识的例子还很多,在此就不一一赘述。菲氏在医学创作上的探索不仅使作品具有个人特色而且还具备医学研究价值,增强了文本的社会功能,他的一些作品如《夜》《返老还童》等已成为许多医学院校推荐学生阅读的书籍。

3 疾病的隐喻

进到文学领域的疾病不单指疾病本身和单纯的病状,而是被赋予了社会意义,形成各种意味深长的隐喻。菲氏凭借个体的病态来影射社会的病态,其作品中的疾病隐喻可分为道德隐喻、政治隐喻、女性政治隐喻三个方面。

在基督教中,疾病与受难、惩罚紧密关联,被赋予了很多道德含义,而道德始终是菲氏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拥有“爵士乐”时代代言人以及“迷惘的一代”的作家双重身份的他身体力行地品尝了20世纪20年代的繁荣和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的个中滋味,冷静反思和揭露“欣欣向荣”表面下被忽视的现代性问题。这是一个自我丧失、自我分裂的时代,人们试图通过醉心享受、寻欢作乐去追求个性张扬和自我实现,不料却陷入信仰缺失、伦理衰落的道德困境。家庭矛盾、暴力、犯罪等社会丑恶现象日益严重,疾病成为一种道德幻灭的隐喻,意指人们精神的空虚、道德的堕落和自我的遗失。社会现代性和道德的相悖使作家怀念往昔的道德净土,“于是,我们奋力向前划,逆流向上的小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菲茨杰拉德,1998:156)。

福柯认为家庭和精神病院是体现权力运作的政治领域,人们在如同囚室的家中、如同监狱的医院中接受强化治疗的刑罚,受到残酷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胁。与暴力联姻的疾病成了统治阶级进行惩罚和规训的手段,它被用作控制他人的工具,无辜的人被权力所害,譬如上文提到的不幸死去的女画家,或是《游泳的人》中的马斯顿,他撞到妻子偷情的现场却被诬蔑精神有毛病,后来妻子及情夫买通精神病专家开具一份鉴定他头脑不健全、不适合享有孩子监护权的假证明,险些使他丧失孩子的监护权。权力理性和医学科学被结合起来,“医生的典范”被用来控制社会秩序,维持和巩固社会制度,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马斯顿的这份幸运,大多数人往往不幸沦为精神上被禁锢的、沉默的“他者”。

女性政治指的是“女性在社会中争取自己的权利,力图享有跟男性平等的地位”(刘明录,2013:20)。在父权制文化中,妇女一直被视为生殖的工具、男人的附属和“第二性”。菲氏笔下的女性人物其实比男性人物更具觉醒意识和反叛力量,她们极少为养儿育女和家务所累。女性的病痛其实是在逃避性别对于女性的歧视,表达争取平等权利的诉求:之所以饮酒是因为它是彰显和构建新女性身份的象征;之所以自恋是因为它是对自我的关注和满足;之所以疯癫是因为它是获取话语权的手段和武器。她们不惜撕碎家庭亲情、牺牲肉体、追求物质、接受不伦的骂名,这些行为虽然表明了她们对个体自由和自我实现的追求和勇气,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她们对平等的诉求,但她们对现行家庭结构和社会体制的认同和妥协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女性生存的困境,她们的病痛充斥着历史的必然和无奈。

4 疾病的美学

菲氏的疾病叙事具有耐人寻味的美学意义,他的小说表现为冷峻的文体风格,这种冷峻与作家的个人经历无不相关。菲氏在沉浸于声色犬马生活的同时能置身事外般冷眼思考人生,虽为奢侈放纵的生活成本和治疗妻子昂贵的医疗费用所迫竭力写作,但他的作品始终透着冷静的思考态度。作为冷峻风格的重要体现,他笔下的医生通常处事冷静,当尼科尔出现移情现象爱上迪克时,多姆勒和弗朗兹一致认为他该抽身远离她了,每当尼科尔病症发作时迪克都能不动声色地进行处理。

《夜》问世以来被诟病最多的莫过于它的结构,然而这种貌似混乱的设计恰恰使得小说非同凡响,“现在—过去—现在的结构完美地体现了心理疗法的情景。在这种情景中,先讨论的是现在,其次是揭示过去,最后对现在进行分析。……第二部分是全书之关键……。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的安排是独具匠心,逐步走向中心,然后再背它而去”(Burton, 1985:136-137)。总体而言,菲氏倾向于使用简洁、笼统的语言来描述疾病;省略疾病缺乏美感的一面,强调疾病对个体生命的影响;经常使用破折号或省略号来叙述疾病的方式给读者留下了更多思考与想象的空间,前文对尼科尔精神病发作的引文便是运用破折号的一个范例,下面使用省略号的例子出自从《幸福的辛酸》:“‘怎么了,罗克珊……’杰弗里又一次开口说。那疑惑的神情变成了痛苦。他显然像罗克珊一样吃惊。‘我不是有意的,’ 他接着说,‘你吓了我一跳。你……当时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袭击我。我……多么……唉,多么愚蠢!’”(菲茨杰拉德,2010:310)

菲氏在塑造人物时选择不同的疾病,使疾病与人物的性格命运发展相得益彰,如自恋和酗酒之于迪克,精神分裂与自恋之于尼科尔。疾病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介质,引发戏剧性的情节,例如尼科尔的精神失常引发两个男人(麦基斯克先生与汤米)之间戏剧性的决斗。疾病的意象会激起读者丰富的想象,菲氏虽然有时会给这些疾病提供一些相应的背景,但通常都是模糊的,甚至是来路不明的,不但没有说明事实,反而给疾病罩上一层迷雾,读者只能自行推断,无法得出准确结论,这样的叙事方式增强了情节的神秘性及不确定性,譬如尼科尔的后两次精神发作是否是真疯的行为?《格里卿的四十次眨眼》中的罗杰应该也神经衰弱了吧?《赦免》中施瓦茨神父真的精神崩溃了?含糊的叙述语言给疾病带来了丰富的阐释性,这种不确定性有助于菲氏疾病叙事风格的形成和美学内涵的丰富。

拉斯奇指出:“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病态形式,并用夸张的方式表达出其内在的性格结构。”(拉斯奇,1988:39)自恋、酗酒与精神失常可说是游走于疾病队伍前沿的时代病症。根据费伦的修辞叙事理论,多维和动态的叙事进程必然关涉读者判断及其情感反应等阅读经验问题,他强调“建构叙事进程就是为了突出对读者阐释经验的关注”(申丹,2002: 8)。如苏姗·桑塔格所言:“疾病是生命的黑暗,更是一种沉重的公民身份。每一个出生的人都持有双重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属于病痛王国。”(桑塔格,2003: 5)假设读者受过类似经历的折磨或者具备相关疾病的临床诊治经验,那么就会对作家刻画的这些病症感同身受,甚至会做出符合科学的病理学诊断。从宣泄角度看,疾病的普遍性一方面容易让读者与人物形成认识的同一性,对疾病的恐怖、对人物的怜悯同情,或对人物命运心生警惕等情感在读者内心生成、交织,形成良好的宣泄净化效果。另一方面,疾病叙事是作家情感的自我宣泄。菲氏笔下这些疾病缠身的人物与他个人经历密不可分,1920年至1937年,他多次住院,其中酗酒8次、肺结核2次、伤寒1次(Kerr,2012: 83),以及妻子精神病3次发作住院。他在与疾病斡旋的过程中形成了对疾病独到的体验,激发了创作灵感,一直笔耕不辍,即便是在生病期间。1936年7月,他在跳水时右臂骨折,手臂上了石膏半吊着,他先是通过口述写作,后来让人架了块搁板在上面好写东西。在《崩溃》中他坦言道:生活中虽然“样样不甚如意。不过在这些年里,我不记得有一刻灰心丧气过。……即使在我丢人现眼的时候, 我的士气也未消沉到厌恶自己的地步”(菲茨杰拉德,2011:101)。菲氏通过疾病书写让自己在面对疾病威胁和折磨时保持与外界的交流,有助于疏导心中的痛楚,平复创伤的心理,达到精神疗救的作用,力图通过个人自救达到治疗社会的最终目的。他作品中的疾病是审美理性的外在艺术化,承载疾病的个体对现行秩序和权力的反抗构成了否定和破坏现代性的符号,是对社会现代性的一种批判。

5 结语

运用疾病叙事理论解读菲氏的作品有助于深化理解其小说艺术。在作家、文本和读者之间交流阐释的过程中,疾病叙事产生的动力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促进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示人物的性格并彰显了作品的主题,起到抚慰、疗救读者和作家的作用。或许,菲氏对疾病的理解还不够专业和科学,但是疾病书写拓展了他的创作实践则是毫无疑问的,他在作品中融入了他对疾病的认知和体验,通过揭示个人、疾病与社会之间的三角关系来表达对人类生存危机的忧患,以细腻的笔触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痛苦和异化,体现了一个具有前瞻性作家真挚的人文关怀。疾病是菲氏情感表达和理性认识的工具,他把个人痛苦与自我表达需求、疾病与身份、写作与治愈等相联系,使疾病的道德、政治及女性政治的隐喻更能体现出其深刻性。个体疾病成为时代疾病的象征,个体的病态影射社会的病态,疾病好比一面镜子折射出作家身后那个纵酒狂欢、敏感自恋、有些精神失常却又闪耀着让人无法忽略的光芒的时代,这可能是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得以流传至今的原因,也是他对医学事业做出的特殊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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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桂红,女,遵义医学院珠海校区外语系教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

责任编校:陈 宁

Illness Narrative in F. Scott Fitzgerald’s Novels:TakingTenderistheNightas an Example

GUOQiqingJIANGGuihong

The illnesses in F. Scott Fitzgerald’s novels are not only the external artistic form of rational aesthetics but a tool for the writer to express emotion and to understand reason as well. Through demonstrating the diseases of alcoholism, narcissism and schizophrenia of the era inTenderistheNight, this essay attempts to interpret the internal relation among individual, illness and society with three main styles of pathography, doctor’s advice or orders and patient’s diary. Fitzgerald reveals the metaphors of ethics, politics and women politics by making a connection between personal sufferings and the need for self-expression, between illness and identity, between writing and healing. Meanwhile, he shows his humanistic concern for the spiritual ways out of the human beings in the future.

illness narrative; style; metaphor; aesthetics

I712.074

A

1674-6414(2016)05-0001-07

2016-08-10

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一般项目“疾病与菲茨杰拉德小说创作研究”(14GZYB46)的阶段性成果

郭棲庆,男,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美国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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