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国演义》与士文化
2016-03-16伍大福
伍大福
(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学院,江苏 无锡 214153)
论《三国演义》与士文化
伍大福
(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师范学院,江苏无锡214153)
《三国演义》是一部以“士”之群体为表现对象的古典名著,可以说“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士人追求功名富贵颇为独立自主,由是产生的自觉流动性表现为:一方面士人可以作上下阶层的纵向流动,另一方面士人也可以作不同集团之间的横向流动。“士”之自觉多向流动的可能源于汉魏之际乱世群雄纷争营造的多“主”局面,一定意义上消解了既定的尽忠于一姓之“忠义”观。随着局部地区的稳定,“主公”权势的加强和牢固,“士”之自觉流动的空间趋于逼仄,士人自觉的独立自主亦随之丧失。
《三国演义》;士;自觉流动
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中,唯有《三国演义》(以下简称《演义》)和《儒林外史》先后以“士”之群体为作家倾力塑造的形象。《儒林外史》“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演义》也“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试想,三国为何分立?为何混战?不过功名富贵耳。所谓为民请命或安抚天下苍生在那样的专制时代不过是成就功名富贵的幌子罢了。同样以“士”之生活为作品表现的对象,由于作品的成书年代不同、表现的历史时段不同,其所表现的形象群体也各具面目。有论者指出:“《三国演义》中的士子问题倒很突出,写尽了文士、武士争取权利与荣誉的机遇和命运,然而其基本问题是士如何与军阀相结合的问题,即能够‘遇明主',充分地为其所用便是成功,否则便是失败;它也写到士林中的败类如何只问利害不问是非,从而成为反复无常、卑鄙无耻的小人。价值坐标很简单:无非“忠、义”二字。”[1]2由于人们在讨论《演义》中的士人时往往和天下、正闰、“忠义”等宏大道德命题相结合,以致忽视了对士人群体自身命运的关注。
“士”之起源颇为复杂。《说文解字》言:“士,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十一。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段玉裁注曰:引申之,凡能从其事者称士。《白虎通》曰:士者事也,任事之称也。故《传》曰:通古今,辨然否,谓之士。”也就是说,早期的士只是能够担任一些专门事务的人,要想把某项专门事务做得更好,就要了解这一事务的源流发展,知其对错以便取舍,其实就是要求“士”具有其历史观和价值观,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可盲从盲动。余英时先生在《士与中国文化》一书中对“士”之起源直至魏晋时期“士”阶层的形成发展状况叙论详实,可资观览。历史地看,“士”最初是武士,经过春秋、战国时期的激烈的社会变动然后转化为文士。“士”为贵族阶级中之最低层,其地位处于大夫和庶人之间,是上下阶层流动的汇合之所。由于贵族份子的不断下降、庶民阶级的大量上升,士阶层在社会剧烈变动的春秋晚期极为扩大,形成“士民”阶层,甚至成为四民之首,但也让众多的“士”从“有职之人”游离成“无定主”状态。汉武帝时尊儒术,兴学校,士人骤增,进一步与宗族结合,形成大姓士族,士族在西汉后期的社会上已逐渐取得了主导的地位,光武东汉政权的建立以士族大姓为其社会基础,而此一藉着士族大姓的辅助而建立起来的政权,最后还是因为与士大夫阶层之间失去了协调而归于灭亡。而东汉中叶之后,士大夫亦遂得在其迭与外戚宦官之冲突过程中逐渐发展群体之自觉,形成清流集团,进而结党。士大夫在群体自觉的过程中,个体自觉亦大著,多表现为具有独立精神之个体[2]。余先生所论,尤可注意者在于,士阶层的扩大产生了“无定主”的游士,如此大量的游士不得不待“仕”家中或求“仕”于旅途,由此我们不难理解汉魏时代诗赋中游子思妇主题的形成与普遍。由于士阶层与政权关系的日益紧密,出仕做官成为“士”的主要职业目标。士阶层摆脱了对权贵(汉代尤其东汉主要是外戚和宦官,这两个集团都是天然地获得皇权的信任而拥有权力)的依附,成为国家社会治理尤其是地方治理的相对独立之主导力量,其群体和个体的自觉也就随之产生,这种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自觉因汉末的乱世而愈益增强。《演义》叙写汉魏乱世,其中心人物群像正是既支撑着汉魏政权并与该政权相矛盾冲突的“士”,而其成书于同为乱世的元末明初,相对而言,小说中的“士”还是一个个独立的“人”。《演义》中的“士人”群像,既有“文士”,更多“武士”,“经过罗贯中天才的宏观总体设计,便形成了严整有序、层次清晰、对比鲜明的人物形象系统。从集团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形象群,而每一集团还有各自的多层形象系列。从地位、才能的角度,又可以分为领袖层次、谋士层次、隐逸层次、学术文艺层次等,而每一层中,各自依据其存在价值的不同自然构成不同的小层次。”[3]301这些多层的形象系统的构成主体还是士,正是多层,使士的流动成为可能,且使其流动也具有独立自主意识的自觉色彩。
一
《演义》中的“士人”之自觉独立性首先体现在其自由流动性。所谓流动性,包括两个维度,一是上下阶层的纵向流动,二是不同集团之间的横向流动。《演义》叙写众多军政集团,最后胜出者唯刘蜀、曹魏、孙吴鼎足而三。这三个集团的开创或奠基领袖刘备、曹操、孙坚(策)很能彰显不同出身的“士人”之阶层流动的特点。
曹操出身很好,乃祖为原中常侍曹腾,乃父为原太尉曹嵩,可谓典型的官二代。其本人自幼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练就文武全才。二十岁举孝廉,为郎,出任洛阳北部尉。可见其自幼生活在仕宦之家,自然具备“士”的身份,很年轻就有机会出仕担任首都的低级军事要职,得到很好的锻炼。因为镇压黄巾起义的需要,官拜骑都尉,该职从属于总领宫内一切的光禄勋,秩比二千石,掌监羽林骑,相当于太守或者九卿的待遇,这已经是皇帝身边统领禁军的要职了,因军功擢升济南相,相当于实职太守,也算是镇守一方的诸侯了。即便如此,曹操距离领袖的地位还很遥远,只能算是出仕之“士”,当然,作为自觉独立的士大夫,他也可以不出仕,隐居乡里,但若出仕,他就不得不依附把持朝政的实力官员。黄巾之事稍息后,曹操担任外戚大将军何进的僚属典军校尉,这个职位和骑都尉差不多,但掌管近卫禁军,更加得到朝廷和掌权者的信任,不过在何进的眼里曹操还是“小辈”[4]21。曹操早年所担任的这些官职虽然在整个东汉皇朝的官僚系统中处于中下级,但掌握实权,军事、民政都亲力亲为,他所接受的历练还是颇为全面的。何进事败身亡,曹操身在朝中,转而依附董卓,担任骁骑校尉,可能比典军校尉有所升级,假借献刀之名欲刺杀董卓,被董卓识破,只得逃离京城。从此,曹操摆脱对其他人的依附,回到故乡,招兵买马,祭起“忠义”大旗,讨伐董卓,开始艰难的创业历程,得到各路文武士人的支持,与群雄争战,“挟天子以令诸侯”,最终登上了魏王宝座,奠定了曹魏王朝的基业。曹操的阶层上升既有其显赫的家世背景作用,也因其识见超拔、敢于任事而成就。
孙坚出身于一个世代在吴地担任小吏的家庭,出道比较早,似乎未成年就随父学习吏事,读书不多,但勇武过人。因在地方捕盗平叛而累功至县里的尉、丞等官,于是募集乡里武勇抗击黄巾。由此看来,孙坚也算下层的“士”,办事能力比较强,熟悉人情世故,黄巾稍息后,官升别郡司马(按:《三国志》作别部司马),掌管一郡的军事,这样上升到中层的“仕”,算是改换门庭了。由于长沙贼区星作乱,十常侍假诏任命孙坚为长沙太守讨伐区星,如此孙坚就上升为主管一方军民的大员,从而孙坚的身份发生质的变化,由依附于他人的普通“士人”而可以“养士”,这样在他的身边也就聚集了一批士人。平乱后,孙坚获封乌程侯,尽管其实职还是太守,但有了这样一个荣誉称号就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孙坚名正言顺地成为一方诸侯,比如长沙郡本来属于荆州管辖,但他有了“侯”这个爵位,就可直属朝廷了,大约荆州刺史也不怎么管得了他了。当各镇诸侯起兵响应曹操攻打董卓时,“第十六镇,乌程侯长沙太守孙坚”,爵位就被冠在实职前面了。孙坚借助这个爵位完成了由“寒门”向“士族”的华丽转身。孙坚对此并不满足,得到传国玉玺后,改变忠于汉室的初衷,企望有朝一日身登九五,遂成天下共敌,以致死于非命。孙坚死时,长子孙策年未及冠,如果刘表听从蒯良的建议,可能一举剪除孙氏,但刘表拒绝了,让孙策有了喘息的机会。孙策虽然独立主事时年纪尚轻,但其起点远超乃父,以一方诸侯的继承人自居,而不是乃父当年的一介武士了,可以养士,“招贤纳士,屈己待人,四方豪杰,渐渐投之”[4]82,曲线依附袁术,以国玺换得袁术的资助,取得“折冲校尉、殄寇将军”的名头,在众多豪杰贤士的支持下,纵横江东,安恤民众,既以其勇武赢得“小霸王”的雄豪之誉,又以其仁德收获“孙郎”的民心之呼,交结曹操,摆脱袁术,平定江南。此时的孙策年未而立,气盛犯险,未获“大司马”之封号而身先殒,但已为孙吴奠定基业。孙氏父子以寒微之身,充分发挥自身勇武的优长,折冲于豪族名士之间,完成阶层的上升。
比较曹、孙,刘备虽占有国姓,其实已经和汉皇室关系不大,联系全无,父亲曾经举孝廉任小吏,可惜早丧,以致其“幼孤,家贫,贩屦、织席为业”[4]5,大约也就是一般的自耕农,但他曾游学,师事郑玄、卢植,由农入儒,不过是汉末普通的下层“游士”。刘备貌似忠厚老实,与万人敌的武士关羽、张飞结为生死兄弟,在镇压黄巾中累积军功,没有巴结朝中当权者,只被安排安喜县尉这样的低级武官,也算入了仕途。还是因为没有与上司搞好关系,这个职位也丢了,只得依附他人,平定渔阳叛乱,表为别部司马、实任平原县令。这个别部司马虽然是虚职,但毕竟是大将军的属官,也算在朝廷中挂上号了。后随公孙瓒讨伐董卓,仗关、张之力,名震诸侯。曹操与陶谦交兵,刘备帮陶谦退曹兵,陶谦三让徐州,刘备无奈权领徐州牧,虽然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任命,但这一步跨越得很大,从此刘使君名列一方诸侯矣。后来曹操用荀彧之计,欲使吕布与刘备“二虎争食”,诏封刘备为征东将军、宜城亭侯,领徐州牧。如此刘备就正式成为统帅一方的封疆大吏,而且实职、名号皆具,以领袖的面目登上了群雄纷争的政治舞台。虽然这种乍获大州的惊喜由于刘备自身的原因而丧失——徐州很快被吕布抢夺,但名分确是去不了的。其实一直沉沦下僚的刘备看重这些名分超过徐州的地盘。孰谓不信?请看。当曹操密书刘备杀吕布时,刘备不愿意奉命,因为这是暗地里的事,突然做了这么一个大官,怎能行此非王命的“不义”之事,其实吕布后来还是死于刘备之口。当曹操用“驱虎吞狼”之计诏命刘备讨伐袁术之时,糜竺识破此计,刘备却说:“虽是计,王命不可违也。”当刘备与袁术对阵时,袁术大骂:“刘备村夫,安敢侵吾境界!”刘备答得好:“吾奉天子诏,以讨不臣。”其实此时袁术并未僭号,不过都是朝廷命臣,还谈不上“不臣”,但对于刘备来说,此举非同小可,这是刘备第一次以朝廷封号与其他诸侯对敌,这也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我刘备不再是那个依附他人的小尉小令了,我是征东将军、宜城亭侯、徐州牧。更深层的心理倒是被袁术先骂着了:“汝乃织席编屦之夫,今辄占据大郡,与诸侯同列。”[4]148—161刘备的身份一直遭人怀疑,以前督邮就说过:“汝诈称皇亲,虚报功绩。”[4]17关羽也曾因只是平原县令手下的“马弓手”而被袁绍轻视过,当刘备以书劝曹操不要攻打徐州时,曹操大骂:“刘备何人,敢以书来劝我?”[4]119所以刘备很看重这样一次亮相的机会,尽管他也清楚这是曹操使计,但他不愿放弃。刘备失掉徐州,依附曹操,面拜汉献帝,序谱正式成为献帝之叔,官升左将军、宜城亭侯、豫州牧,这可是皇帝亲自拜定的,“自此人皆称为刘皇叔”[4]235。刘备就是这样,从一介业农的“游士”上升为朝廷辅弼重臣。刘备尽管此后依附过袁绍、刘表,但有这些朝廷封赐的名号,又得关羽、张飞、赵云等猛将的撑持,始终没有消亡,直至诸葛亮出山,实施隆中之策,刘备才从一个具备领袖潜质的国士成为一国领袖。
以诸葛亮之才,何以年近而立方遇年近半百、空有虚名、无寸土个兵的刘备而出山呢?要知道,这在当时他俩基本上都属于看不到希望的人物,想想那些纵横天下的群雄在这个年龄大多已成就功业,甚至已经名具身死。其实这是由二人相同的“士人”身份决定的。诸葛亮也是早孤,从叔父长大,叔死,游徙躬耕于南阳。说到底,诸葛亮也是一个自耕农出身的“游士”,后来也多次在对阵时被敌手骂为“村夫”。他们见面时的对话很有意思。刘备自称“汉室末胄、涿郡愚夫”,诸葛亮自称“南阳野人”[4]466。那个“末胄”是虚名,但刘备很看重,事实上他当时也就这么一点虚存的资本,老大无成,“愚夫”倒实在,若没有“末胄”之名刘备和诸葛亮没有两样,凭什么来求贤养士,刘备在吃了两次闭门羹之后,这种自称尽显无奈。诸葛亮恐怕对刘备也不一定信心满满,否则没有必要一点都不主动。诸葛亮自视虽高,但也很了解自己,只是自比管、乐,而不自比吕望、张良,盖管、乐当年也就保得一方,而不能安天下,可见孔明对自己是否具备安天下之才恐怕心里也没有底。刘备称孔明一口一个“先生”,诸葛亮则回敬刘备一口一个“将军”,而不是俗称“皇叔”,这就提醒刘备地盘是“将军”打来的,而不是“皇叔”坐来的。其实,刘备与诸葛亮相见,是两个“游士”(刘备此时虽有多个名头,其实质还是一个“游士”)间的惺惺相惜,以后互相依倚,完成他们的阶层真正提升。他们作为出身自耕农的游士,在汉末群雄中,运用拣软柿子捏的方式夺得了偏处一隅的西川——这地方,曹操并不急于攻取——有了一块根据地后,最是输不起,尤其刘备以身犯险的夷陵大战的教训,诸葛亮更是小心谨慎了。
曹操、孙坚、刘备可谓《演义》中不同出身之“士”由下层向上层流动之典型,更是士人由下向上流动成功之典型。理论上说,在汉末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在群雄纷争中如同刘、曹、孙一样成就阶层的上升,但实际上很多士人在流动过程中或上或下,有的身死国灭,有的依附他人,士人的身份变化极为剧烈。
袁绍、袁术兄弟出身清贵,世代位列三公,他们的事业起点很高,由于自己各方面处理不当,身死国灭,为人所笑。吕布反复无常,一介武士,也曾上升为一方诸侯,贪恋家室,儿女情长,为部属出卖身亡。刘表贵为汉室宗亲,少年名士,几经周折,成为荆州之主,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所托非人,子孙零落,一代而亡。作为曾经威震一方的首领,这些人都有其过人之处,从而在汉末群雄中脱颖而出,但之所以没有能够成为开创基业的领袖人物,主要是因为“养士”不当之过。
汉末皇室暗弱,群雄割据,竞皆养士,如此就让士人的横向流动提供了可能。对于士人的态度决定了一个集团能够走多远。袁绍手下文士、武士众多,但他不会用“士”——其实质就是养“士”。这具体表现在:文士不团结,互相倾轧,而袁绍又不能正确地作出判断,以致冀州忠贞之士身陷囹圄,陈尸街头,不忠之士为他人所用;武士用非其位,难尽其才,如其大将张郃,在袁绍身边只是一个普通的将领,没有得到重用,投降曹操后,屡立战功,一代名将。吕布也是慢待将士,以致内部哗变,只有一个文士陈宫还不能言听计从。
二
其时有两类士人的自觉独立性体现于其不流动。一类是忠于汉室的士人。他们只能表面上不愿意依附于任何一个军事集团——身在都城的朝廷大臣其实都掌控在权臣手里,但他们还是以汉臣自视,比如那些被董卓或曹操等权臣杀死的忠臣,他们也有纵向的流动,但在其内心是没有横向流动的,他们自始至终忠于汉室。还有一类是隐士,比如水镜先生司马徽、诸葛亮的岳父黄承彦等。这些人因其有所持守而体现其独立自觉性。
《演义》中写得最多的还是那些横向流动的中层士人,当然,在横向流动中,有些士人也得到纵向提升。武士比文士横向流动要频繁,这不仅体现在群体的人数上,而且体现在个体的次数上。吕布不断地跳槽,由丁原而董卓而王允,最后自己单干,人称“三姓家奴”,在横向流动中吕布的地位也逐步上升。袁绍手下的张郃、吕布手下的张辽、杨奉手下的徐晃、刘表手下的文聘都投向曹操,成为名将。关羽也曾在曹操那里待过一阵,但算是有始有终追随刘备的了。屡世公侯的马超在父亲马腾死后,自己独立一方,其武功并不弱于孙策,年龄也较孙策长,兵力更比孙策强,但缺少容人之量,又不能仁义待民,人心尽丧,家破地失,只得四处逃窜,先依张鲁,后投刘备,成为汉末士人中由上向下流动的范例。甘宁先依黄祖,后投孙权。这些武士,或为了选择明主而自觉流动,或战败被俘而无奈流动,《演义》虽标榜“忠义”,但对武士的不能从一而终是比较矛盾的,很多时候也持欣赏的态度。庞德本来是马超的部属,后因病留在汉中,而依附张鲁,兵败拜降曹操,而此时曹操代汉之象已显,但庞德忠于曹操,在斜谷救曹操一命,在樊城被关羽擒拿,不屈而死。嘉靖本《演义》有诗赞曰:“威武不能屈,节操不能改。生当立金銮,死尚披铁锴。烈烈大丈夫,垂名昭千载。南安庞令明,日月竞光彩。”[5]717(按:此诗毛本删)而庞德行军前向曹操表白:“某自汉中投降主上,每感厚恩,恨肝脑涂地,不能补报;今何疑于德也?……故主马超,有勇无谋,不能下士,故孤身入川。德感大王恩遇,甚过百倍,安敢萌异志而负王上也?惟愿察之。”[5]711从中可见《演义》本意“士”之择主不在于“主”之实力,而在于主能否“下士”,这段表白赢得曹操“知卿忠义”的赞赏。《演义》对于武士之横向流动基本是认可的。
文士之横向流动在《演义》中也颇平常,更能体现其自觉主动性。周瑜曾对鲁肃说:“昔马援对光武云: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4]358如此说法坚定了鲁肃舍郑宝而投孙权的决心。两汉之交,也相当于东汉末的乱世,群雄纷争,这种双向选择也就促成了“士”之流动的多向性。西川李恢投奔刘备时说:“吾闻良禽相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前谏刘益州者,以尽人臣之心;既不能用,知必败矣。今将军仁德布于蜀中,知事必成,故来归耳。”[4]811更是为自己背叛故主找足了理由,当然也因为刘备“礼贤下士”,所以这种背故投新叫作“背暗投明”。荀彧旧事袁绍,后投曹操,为曹操出力最多,被曹操誉为“吾之子房”,但他一直以汉臣自居,反对曹操晋位魏公,加九锡,认为曹操“本兴义兵,匡扶汉室,当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4]760在那个人人都窥破曹操野心的时候,荀彧真是不识时务,这也说明荀彧虽然换过两个主人,但其心还在汉室。乱世中马援所说的这种主臣关系为士人的横向流动提供了理论支持,对“忠义”有所消解。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士人可以反复无常。这就使一些自视甚高的士人在择主时非常慎重,所以诸葛亮要等刘备三顾才出山。而许攸早年择主不慎,以致战时背叛袁绍而投奔曹操,为曹操献计破袁绍立下大功。庞统先依孙权,不受重用,后归刘备,君臣相得,屡立战功。汉末乱世中的士人先择主,当认定这个主之后,才尽忠,否则,随时走人。其中刘晔颇具典型意义。
刘晔这个人物在小说中与在正史中出入不大。其在《演义》中由郭嘉推荐给曹操。《三国志》本传中刘晔曾短暂依附庐江太守刘勋,后随刘勋投奔曹操。为曹操出谋划策,成为曹操的心腹;辅助曹丕代汉,升官晋爵;曹睿登基,任太中大夫,死后谥景侯,也算人臣荣耀之极。这个经历对于普通士人可谓功成名就,但对刘晔我们不能这么看。刘晔乃光武嫡派子孙,刘秀之子阜陵王刘延之后,这可不是如同刘备那样难以确考的“中山靖王之后”。按照“忠义”常理,刘晔应该辅弼汉室,至少也不应该助曹代汉。诚然,刘晔砍杀郑宝后,众人要推他为主,但“晔睹汉室渐微,己为支属,不欲拥兵”[6]359,嘉靖本《演义》说他“智谋兼全,文武足备”,《三国志》本传曰其“有佐世之才”,可见他是有机会成为一方首领,且可以打着“皇×”的旗号活动,但他“不欲拥兵”,是不想给皇室添乱,还是不想让人看出他有刘秀之志?这些我们不好妄测。大约他也如郭嘉见到曹操时的感觉:“此真吾主也。”[5]96(按:嘉靖本同《三国志》语,毛本删)宁愿辅佐曹操。如果说此时曹操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帜招贤纳士,篡汉还没有显露,刘晔佐曹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后来的几件事完全可以说明刘晔对汉室之绝情,对曹氏之忠心了。曹操移驾许都后,朝廷大权尽归曹操,刘晔帮曹操招安张绣;曹操夺取东川后,刘晔劝其乘刘备立足未稳而一举拿下西川;后来刘晔同华歆、王朗等一班文武官僚奏汉献帝禅位于曹丕。以刘晔之才,如果执于“忠义”,他可以单独举兵抗曹,也可以投奔“皇叔”刘备,获得的官职爵位都会比在曹魏要高,也会为自己在当时和后世收获一个好名声,但他就是忠心事曹,这大约还是他真心认曹操为“吾主”吧。我们认为,刘晔在择主上是独立自主的,不受个人的利益和名位以及他者所左右。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过惶惑。刘晔在魏朝,几乎不结交时人,他很清楚:“魏室即阼尚新,智者知命,俗或未咸。仆在汉为支叶,於魏备腹心,寡偶少徒,於宜未失也。”[6]364只有“寡偶少徒”,才不会引起当朝的猜忌。由于刘晔对自己的特殊身份有着清醒的认识,在老主曹操、曹丕相继故去后,对年轻的新主曹睿他不得不“应变持两端”,“善伺上意所趋而合之”,遭到曹睿的疏远,以致发狂忧死。时人慨叹:“以晔之明智权计,若居之以德义,行之以忠信,古之上贤,何以加诸?独任才智,不与世士相经纬,内不推心事上,外困於俗,卒不能自安於天下,岂不惜哉!”[6]364这个结果也许在刘晔作出择主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忠义与择主的矛盾在徐晃身上似乎有个完满的解决。
徐晃本来是杨奉的大将,与曹操对阵时被曹操认作良将,满宠自告奋勇去策反徐晃。徐晃是这样回答的:“吾固知奉、暹非立业之人,奈从之久矣,不忍相舍。”但满宠劝导:“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也就是说,选“可事之主”,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才是真正的男人。当徐晃答应投曹后,满宠竟然劝其杀杨奉、韩暹作为进见之礼,徐晃这样回答的:“以臣弑主,大不义也。吾决不为。”满宠赞其“真义士也”,连极为卑曹的毛本都如此夹评:“与吕布杀丁原大相悬绝。公明真义士,故后来独与云长公交厚。”[4]154徐晃此种将忠义和择主结合起来考虑的做法赢得了时人和后人的赞赏,吕布也是改投别主,但杀死旧主,确实不厚道,更不用说忠义了,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何况与“主公”断绝关系呢。由此看来,吕布为人诟病,关键不在于其肆意换主,而在于其手段太过残忍。对于“士”来说,在乱世中,“仁”比“忠”更能受到别人的认可。同样有过“三姓”的经历,魏延在襄阳砍死守门将士,背叛刘琮;在长沙砍死太守韩玄,投附刘备,诸葛亮要杀魏延,其理由是:“食其禄而杀其主,是不忠也;居其土而献其地,是不义也。”[4]656关键还是在于亲手“杀其主”,这才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不忠”。其他“食禄”“献地”云云,这些在征战兼并的过程中都是常见的,实在算不了什么。这大约也是魏延和吕布相似处。而赵云先投袁绍,后奔公孙瓒,最后跟定刘备,当刘备为曹军追赶,糜芳口言赵云反投曹操时,张飞亦信,只有刘备“料子龙必不弃我也”,毛本夹评:“糜芳不知赵云,张飞亦疑赵云,不独反衬玄德之识,正反衬赵云之忠”。[4]510赵云可谓辗转“三姓”,但既不杀主,也不献地,竟赢得了“忠义”的高名。
文士中的贾诩择主也颇费踌躇。贾诩乃李傕的谋士,董卓败后,李傕、郭汜等人本来打算四散逃生,贾诩一言,让他们重聚劫持献帝祸害天下数年。贾诩同情献帝处境,使计让李傕人心尽失,又鼓动李傕投降曹操,不被采纳,险遭杀身,于是回乡避难,后成张绣谋士,劝张绣投降曹操,曹操要征用贾诩,贾诩婉拒:“某昔从李傕,得罪天下;今从张绣,言听计从,不忍弃之。”[4]188又使计让曹操险些丧命,以致曹操的长子、侄儿和典韦成了替死鬼。后来还是随张绣投降曹操,成为曹操的谋士。贾诩也面临过忠义与择主的矛盾。他之所以不忍离弃张绣,其实也是因为张绣不仅用之,且能尽之——言听计从,好比刘备待诸葛亮一般。贾诩几经择主,但并没有背上恶名。
三
汉魏之际,乱世士人可以自由择主就因为他们很少会因此而招来杀身之祸。曹操这样强势的人物,在北方没有统一、其权力没有稳定下来之前,也是不敢擅杀士人的。当刘备在徐州为吕布所败,投奔许都,荀彧和程昱都劝曹操杀刘备,唯有郭嘉反对:“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以困穷而来投,若杀之,是害贤也。天下智谋之士,闻而自疑,将裹足不前,主公谁与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曹操也认为:“方今正用英雄之时,不可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4]187雄主多能从自身发展的角度考虑不可屈待士人。即便祢衡侮辱曹操至极,曹操还是派其出使刘表,并许诺“如刘表来降,便用汝作公卿”,祢衡再辱刘表,刘表亦不杀,因为他认识到“祢衡数辱曹操,操不杀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于我,欲借我手杀之,使我受害贤之名也”。[4]277强大如袁绍,慢待士人,未出师就囚田丰,既出师又责沮授,关羽杀了其大将颜良、文丑,其谋臣要杀暂依袁绍的刘备来报仇,而袁绍竟被刘备可招关羽投降的巧言蒙过——袁绍识人不如曹操,他不知刘备终究不会屈人之下——居然说:“吾得云长,胜颜良、文丑十倍也。”[4]312此言真足寒塞天下士人之心。袁绍之败,关键在此。但权力稳定之后,强到统治整个北方的曹操,弱到只占西川的刘备,凡不能顺主之意、为主所用的士人常有遭不测之虞。曹操统一北方后,孔融谏阻曹操南伐刘表、刘备、孙权,曹操竟灭孔融满门。董昭进表曹操晋魏公、加九锡,荀彧反对,曹操竟赐“吾之子房”死。曹操伐蜀,兵阻斜谷,进退两难,杀杨修。华佗为曹操治病,曹操竟然怀疑华佗害己,将之下狱死。凡此种种,曹操都没有想过“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因为曹操此时权力地位都已再三巩固,无人能撼,士人只能求他出仕,他是不必再倚仗士人了,而且那些随其多时的部属(都是士人出身)也已习惯其威权,没有丝毫的独立自主意识了。刘备占有两川称帝后,准备替关羽报仇,赵云、诸葛亮劝谏不听,竟掷诸葛亮之奏表于地,秦宓劝谏,险遭杀头,终至哀兵惨败,徒遗白帝托孤之恨。
总之,汉魏之际,乱世士人的选择多限于出仕做官或者隐居不仕,士人的择主还是比较自主独立的。但是,一旦局部地区社会比较稳定,“主公”的位数减少,“主公”的权力地位牢不可撼,也就是相对由乱世步入治世,士人只能成为权力的附庸,其自主独立性随之渐失以至于无。由此看来,汉魏时期士人的自觉是要打折扣的,更不可能形成一个士人独立自主的传统以影响后世。在此后的中国传统社会中,治世士人只是毛,进一步“士民”化,始终依附于专制皇权的皮上,即使有所自觉,如何真正独立自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越到后来,士民即使想躲进深山隐居亦不能够,只有一条与皇权合作的科举出仕的荣身之路了。当这个话题在《儒林外史》中重出时,中国传统专制社会也已走到了尽头。
[1] 胡益民,周月亮.儒林外史与中国士文化[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
[2]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3] 关四平.三国演义源流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1.
[4] 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M].济南:齐鲁书社,1991.
[5] 《三国志通俗演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 陈寿.《三国志》[M].长沙:岳麓书社,1990.
On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and Scholar Culture
Wu Dafu
(Normal College,Wuxi City College of Vocational Technology,Wuxi 214153,China)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described a lot of scholars.Its skeleton was the fame and fortune. The Scholars sought the fame and fortune independently and involuntarily.They might migrate vertically from the lower strata to upper strata as well as horizontally among many warlords.Because of many warlords as the master of scholars,their migration dispelled the view of loyalty true to a surname of power.The scholars lost their independence with strength and stability of their master's power and manor.
Th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Scholar;Conscious migration
I207.413
A
2095-4476(2016)09-0005-06
(责任编辑:陈道斌)
2016-06-06
江苏省“青蓝工程”资助(2014QLGC)
伍大福(1971—),男,安徽庐江人,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师范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小说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