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史书写的时空问题
2016-03-16陈娟
陈娟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新诗史书写的时空问题
陈娟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0)
新诗史书写的不断调试和修缮过程中体现出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的努力,地方性的书写和分期问题的突破是这两个维度探索的阶段性成果。然而,新诗史的书写依然存在着不少问题,这些问题迫切需要我们立足于诗人和文本,采用新型的结构方式即晶体模式处理时空问题,使得新诗史的书写在见“史”见“论”的同时见“诗”见“人”。
诗歌;新诗史;诗史研究
诗歌是文学的一种体裁,伴随新诗的草创和发展,新诗史的书写与研究也在缓慢进行。仅就一般意义而言,新诗的命名相对于“旧诗”,它是指以白话文写作的诗歌,即20世纪初胡适等人倡导的“以白话文写作”的诗歌。从20世纪初到21世纪最近几年,新诗史的编撰从未间断,20世纪初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可以看作是最早的诗史著作,近些年有《中国诗歌通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百年中国新诗史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中国当代新诗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中国当代诗史的典律生成与裂变》(万卷楼,2009年)、《20世纪中国新诗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等书,更别提其间观点林立、复杂多样诗史叙述,这些文本是新诗史研究上的重要成果。然而新诗史,特别是当代诗歌史,在整个文学史的撰写过程中,依然是相对薄弱的环节。“为诗歌作史是困难的。因为诗歌属于倚重想象力的主观艺术,讲究激情和文采,而从现象中抽取规律性因子的历史则崇尚浓缩和简约,需要境界的客观,二者之间充满着本质的矛盾;再则对于修史者的要求太高,因为既深谙诗歌的肌理、修辞、想象方式又具有渊博、厚实、深邃学养的人选少之又少。”[1]诗史写作的困难一方面源于诗史的研究者处于诗歌的创作现场,在选择、运用诗歌材料时需要强大的辨识能力;另一方面源于“诗歌史”研究、写作立场的不鲜明。在新诗短暂的发展过程中,新诗史在不断地重写、调试。①洪子诚发表在《诗探索》(1996年第2期)上的文章《“重写诗歌史”?》提出诗歌史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包括一切对新诗运动、思潮、艺术形式、诗歌流派和诗人创作在内的研究:从这一角度说,“重写”——更新研究的观念方法,以达到重估“主流”、发现“边缘”、深入把握新诗发展过程的矛盾——的提出是适时而有益的。不过,如果从严格意义上来理解“诗歌史”这一概念,则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并不是重写,而是写。
一、新诗史写作中的空间问题
(一)作为个体的地方性书写
相对于洪子诚、程光炜、王光明等人把诗史的研究对象锁定为整个国家诗歌的发展,不少诗歌史研究者选择聚焦于某一地方,侧重于从地域角度进行诗歌写作。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La Chamber Claire,1980)提到“展面/刺点”(Studium/Punctum)理论,作为个体的地方诗史便是整体诗史中独特的“刺点”,毫无疑问,地方性诗歌史书写,能够突显出地方特色。早在先秦便有代表两湘文化的《楚辞》,浓郁的地方特色并没有使之消匿在诗歌的长河中,反而赋予之不可替代的意义。从这个角度讲,地方性诗歌书写是值得研究的。另外,在交通不便或时局混乱的年代,诗歌的创作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失联”的,如抗战时期远在云南边陲的西南联大的诗歌创作现象、环境相对闭塞的蜀地文化对诗人创作的影响。这就意味着“地域”对诗歌的影响明显增大。一个地方诗歌史的创作所必备的条件至少有两点,一是大批诗人的创作;二是这样的写作持续时间相对较长。地方性诗歌写作相当于在黑暗的洞底照明,你所能看到的是亮堂的光圈,而更广阔更活泼更有生机的现象或许正等着被发现。
偏重于地方诗歌史著述的有吕进主编《20世纪重庆新诗发展史》(重庆出版社,2004年)、《浙江新诗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抒情的盆地》(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宁夏诗歌史》(阳光出版社,2015年)等。举《宁夏诗歌史》和《抒情的盆地》为例。从《宁夏诗歌史》中我们能看到编纂者的抱负心,虽然是地方性的诗歌,编纂者却不留余力地拉长时间脉络,给读者以纵深的观望。诗史追溯到古代,重点评论唐代以后的宁夏诗歌,充分展现了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使得“西部、塞上、西夏、回族,这些地方性的因素得到了应有的关注。”[2]敬文东的《抒情的盆地》与《宁夏诗歌史》相较而言,少了“严肃”和“正经”,多了“俏皮”和浓浓的生活气息。“小人物不要大历史,或者说,小人物可以暂时不理会大历史”[3],正如作者所言,这本书是从细节入手,从日常生活中极其熟悉的晚报、银行及极具四川文化特色的茶馆、火锅开始写作,着眼于对20世纪80、90年代被遮蔽的四川诗歌进行挖掘。《抒情的盆地》和《宁夏诗歌史》是地方性诗歌史的代表,尽管两者的论述角度、著述目的不同,但是我们依然能看到作为个体的地域性诗史写作所面临的问题,即如何在参照整体的叙事观念下,跳出主流框架,积极主动建构属于自己的诗歌史,使之具有地方特色的同时,保留多样的美学特质。
(二)“整体诗史”下的地方诗入史
“整体诗史”(在这里侧重空间意义)是相对于“地方诗史”提出来的,指的是包含国家版图上各个行政单位的诗歌史,这些诗歌史往往冠以“中国”一词作为前缀,如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李新宇《中国当代诗歌艺术演变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或者采用“汉诗”“新诗”等具有时间纵深感的词语为书名,如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等。整体诗歌史并没有明确地表示是一地或几地诗歌的史著,却在著述中忽略了诗歌生长态势相对薄弱的省份,在某种意义上造成了对这些地方诗人的“伤害”。举例而言,创作极其丰盛的20世纪80、90年代成为各种新诗史描述的重点,然而正如我们所知,那时的诗歌活跃点不外乎北京、上海、四川,于是乎我们看到各种诗歌史铺天盖地地抓住海子、西川、骆一禾,撒娇派、非非,四川五君子;权威性的新诗研究刊物《新诗研究》选刊的基本上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生或毕业生研究性文章,对其他地方的写作吸纳较少。一方面,的确是因为其他地方诗歌发展态势不够好,不能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一定的影响势力或者对新诗写作不能进行有益的尝试;另一方面,则在于资源的限制或某种观念的“歧视”。在这样的情况下,张曙光、昌耀等一批优秀的诗人就成为被遗忘的对象。当然,这样的描述可能是不合时宜的,因为现代的中国交通方便、通信方便,人和资源是可以流通的,正如张曙光在20世纪90年代的意义被重视源于一次与萧开愚的通信。再如,在战争年代,文学被划分为解放区文学、沦陷区文学、上海孤岛,行政意义上的划分忽略了夹缝中的某些地方,也使得论述中夹杂着“政治偏见”,迎合权威的是好的,值得倡导的,有小资情调、政治立场不坚定的是坏的、不值得宣扬的。“整体诗史观”下的地方诗入史问题在选择上理应在参照诗人本身在全国范围的影响力及其诗作本身在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的基础上,尽可能地覆盖更多的地区。这样的诗歌史才不至于成为一个地方或几个地方的“地方诗歌史”,在新诗史的论述中才更具有说服力。事实上,有学者已经在诗歌史中对地方书写进行有益的探索,赵敏俐、吴思敬主编的《中国诗歌通史·当代卷》将西部、台湾、香港和澳门诗歌另立章节,直接以地方命名显示出作者对地方书写的重视,也让读者醒目地看到这些地方在诗歌史上也有一席之地。但是如何将目录中有些突兀的地方命名与前后的“论争”“转型”有效地融为一体,则成为新诗史著述中的另外一个难题。
二、新诗史写作中的分期问题① 霍俊明的博士论文《当代新诗史写作研究》对新诗史的分期问题的差异性进行了详细论述。
(一)代际视野中的新诗史
代际视野中的新诗史主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断代史意义上的诗史,如朱光灿《中国现代诗歌史》(山东大学出版社,2000年)、洪子诚《中国当代新诗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另一种则是整体文学史观下,在著作内部中进行年代划分,如2010年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百年中国新诗史略——<中国新诗总系>导言集》,目录中直接是按10年一划分,“新诗的发生及活力的展开——20年代卷导言”“我思想,故我是蝴蝶——30年代卷导言”“战争年代的诗艺历程——40年代卷导言”等不一一列举。洪子诚和刘登翰的《中国当代新诗史》也是用了年代划分法。相对于之前政治性的划分,即把诗歌分为“十七年诗歌”“文革诗歌”“后新时期诗歌”“九十年代诗歌”,代际划分体现出明显的优越性,它使得对诗歌史的观照回到诗歌本身,政治意义和国家话语对诗歌的影响得到一定的隐藏。
然而代际划分也有其固有的局限。首先,1989年最后一天和1990年前一天真的有天壤之别?1985年最后一秒和1986年第一秒毫无区分?诗歌的写作不是突然间在某一时间点转型,它有一个流变的过程。新诗史的作者要做的不是用年代粗暴地砍断其间的脉络,许多20世纪90年代有益的探索,在80年代就有可以追踪的痕迹。就拿“知识分子写作”来说,它并不是在20世纪90年代偶然降临的,“据诗人西川在他的‘创作活动年表'中提到,1987年8月,他与陈东东、欧阳江河等一起参加‘青春诗会',并在会上提出‘知识分子写作'”,[4]也就是说,早在80年代末就已经有了对知识分子写作的论述。可喜的是我们看到诗人和诗评家们在承袭“90年代”这一“分期”概念的基础上,对“90年代诗歌”的命名进行了有效地推进,使得“90年代”突破了时间上的所指,“它(‘90年代诗歌')基本上是为了有助于对诗歌现象的描述而做出段落划分。这一划分,虽然多少带有诗歌史‘时期'的意味,却并非严格的时期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它带有近距离观察时,作为时间尺度的‘权宜'性质”。[5]其次,诗人的写作是连续性的。“1989年对我个人很重要,但它是否成为一代诗歌的转折点,这很难说。”[6]1989年对于王家新等人来讲的确是自己风格转型的重要关头,但是对于另外一些诗人,时间的影响有所延后。于坚、韩东等人认为“80年代诗歌已经为90年代诗歌奠定了很好的基础,后者不过是前者的纵深发展”,强调转变的诗人也意识到“90年代诗歌对80年代诗学资源和主题的承续和拓展。”[7]
(二)“整体诗史观”下的新诗史写作
(在这一部分中,整体诗史观侧重于时间上的意义,即从先秦到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通史)。目观市面上的诗歌史,大型的诗歌通史除2012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1卷本《中国诗歌通史》几乎就没有了,究其原因是研究对象的庞杂多变。然而,一部有意义的诗歌通史对诗人创作、学者批评、史学研究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通'的第一要义是打通古代诗歌与现代诗歌的断限,打通汉族诗歌与少数民族诗歌的分界”,“‘通'的第二要义是立足于21世纪世界文化格局的史家‘通识'”。[8]从这两个方面来讲,《中国诗歌通史》无疑是成功的。虽然少数民族诗歌在通史中所占分量较少,但是通史对特色鲜明的少数民族诗歌进行了细致地考究,也特别注意诗歌的“当代意识”和“世界意识”。在书中,对古代诗歌和现代诗歌的连接,主要是通过通论第八章《古典诗的结穴与现代诗歌的开端》和第九章《现代中国的“新”诗运动》来实现的。仔细阅读,发现作者对新旧诗歌变化的观察是放在“清朝”和“民初”这个交叉的时段中的,对诗歌潜在的一脉相承的东西说得较少,相较而言,奚密《古典诗的现代性》(三联出版社,2010年)则是放在更广阔的时段中以现代的目光去看诗歌的。作者对新旧诗歌的“变化”(不只是语言上),是不是也该放在更广阔的环境中去,只是在清和民国之间进行论述,格局显得过小,而且也会让人“误解”是清朝和民国时间点上的临近产生的“变化”,而非诗歌本身发展到某种程度发生了变化。当然,有不少诗人早已注意到当代诗歌与唐代诗歌(如李贺、李商隐、杜甫)的某种联系,在这个方面,诗歌通史的写作也可以特别地提出一下。历史中有某种东西在运动,有着不断重复的倾向,所以在诗歌史的描述中应该看到是哪种东西在变化,作为诗歌通史的整体诗史观要求诗史作者对内部真实全局性地把握。
文学是人学,诗歌更是个人情感的一种表达,起初的诗歌情感是一种个人的情感,当它十分强烈并得到有效的表达时,他人就会受到感染,从而个人的、私人化的情感转为公共的、集体的共同情感,导致文化的、宗教的、伦理的变化。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歌史就是一部不断修缮的心灵史,诗歌史作者对诗歌的把握就该把“人类心灵”贯穿到诗史的书写中去,而不应该仅仅局限于“诗歌”本身。在国外,有不少学者通过对社会某些“部件”进行“史”的研究(如价格史、农作物史等),从而反观社会学的、人类学、史学的东西。诗歌通史虽然立足于诗歌,但是由于时间的跨越度较长,某些时间段内社会心态、集体情感是不会变化的,所以正好可以作为“史”的研究。一部大型的涉及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不同人文学科的诗歌通史也可以算作是“百科全书式”的书写,它考验着一代人的智慧。
诗歌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在不同的书写中体现出不同的审美范式和修史观念。长久以来,作为“叙事”艺术的文学史存在“重时间、轻空间”的倾向,不少的文学史作者偏重于对文学作品做时间线性维度上的分析,而在具体的时间点上很少广泛分析空间上的共时状态。卡尔维诺曾在《美国讲稿》中提到“晶体模式”,他认为“晶体具有精确的晶面和折射光线的能力,是完美的模式,是未来文学的必要结构”。[9]卡尔维诺的原意是意是处理小说中的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晶体的每一个面都包含时间和空间,而面与面的交叠意味着时间、空间彼此的重叠,也就是说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的条件下,多个晶体面的相互交织,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共同体”,它们彼此产生作用,呈现交错、繁复的效果,既立足于“现在”,又联系“过去”和“未来”,从而展现多种可能性。同时,因为每一个晶体面单独的呈现,又会有特定“主题”的出现。对于作为“叙事”体裁的新诗史来说,晶体模式的观念同样适用,新诗史的书写要打破传统的时间线性安排就要求在关键时间点彰显空间化的特征,让“现在”(时间T0)无限地丰富(在当下的环境下,让“现在”丰富,需要在多民族观念和世界眼光下,对文本和诗人不断地吸纳),而空间化所导致的碎片化、诗歌版图化则需要新诗史的作者用“史”的眼光进行化解。张德明《新诗话——21世纪诗歌初论(2000—2010)》(九州出版社,2011年)是对新诗史写作时空问题的有益探索。作者立足于文本和诗人本身,主要采用诗话的方式进行写作,用“人间情味”“感悟思维”“春秋笔法”给予一本正经的严肃诗歌史有力回击,他并没有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安排章节,而是将全书分为“现象论”“地域论”“诗群论”“结构论”“本体论”,若不看每一章下面每一节的标题,还以为是某本文学理论著作。很明显,作者在建构自己独特的诗学体系。从局部来看,每一章节由不同的诗人、诗作构成,各自成篇,恰似晶体的每一面独自反射光线,呈现“主题”特征;从整体来看,这些看似破碎、彼此毫无关联的篇章,实际上拥有较强的内在逻辑,它们相互交织,使得彼此构成一个牢固的“共同体”,在错综复杂中碰撞出更多的可能性。从这个角度来讲,《新诗话》是一部成功的诗歌史。如何更好地将“晶体模式”与新诗史写作的时空问题相结合,则需要进一步的探索。
[1] 罗振亚.超越羁绊的艰难突围——中国当代诗歌史撰写述评[J].当代文坛,2008(4):31-36.
[2] 耿占春.地方书写的意义——《宁夏诗歌史》序[J].朔方,2015(7):77-80.
[3] 敬文东.抒情的盆地[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333.
[4] 周瓒.“知识实践”中的诗歌“写作”[M]//陈超.最新先锋诗论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515.
[5] 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42.
[6] 王家新.回答四十四个问题[M]//闵正道.中国诗选.成都: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4:417.
[7] 张桃洲.杂语共生与未竟的转型:90年代诗歌——1990年代导言[M]//百年中国新诗史略——《中国新诗总系》导言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309.
[8] 赵敏俐.中国诗歌史通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8-29.
[9] 伊塔洛·卡尔维诺.美国讲稿[M].萧天佑,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2:69.
(责任编辑:倪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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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476(2016)09-0050-04
2016-06-23;
2016-09-11
陈娟(1991— ),女,四川宜宾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