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红楼笔法”
2016-03-16张波涛
张波涛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红楼笔法”
张波涛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曾多次改动题目,从语言学角度入手分析这一现象可以看出作者的叙事倾向于揭示强势环境下理想主义者的生存处境,而这与王蒙对《红楼梦》的解读形成一种巧妙的呼应,而且这种呼应还体现为两部小说内部权力格局的高度相似性上。由此可以看出,“荣国府来了个林妹妹”正如“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一样讲的是一个理想主义反抗环境强势异化的故事,使这两部作品在某种层面上产生了一定的对比价值。
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红楼梦》;权力格局
一、语言学视野中的题目改换与逻辑重音变动
今年是《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以下简称《组织部》)发表60周年,这篇小说已经成为当代文学绕不过去的经典之作。对于一篇文学作品来说,题目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因为题目是文章的“眼睛”,直接影响到人们的解读,所以一般不会轻易改动。但《组织部》曾多次改动“题目”,在“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和“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这两个看似区别不大的题目之间摇摆不定。这两个题目通用至今已经引起了相当的混乱,这也引起一些学者的注意,然而都没有充分利用这个线索。
毕光明曾注意到作者对题目的改换,他认为作者原题逻辑重音在于“年轻人”,而改后的题目逻辑重音在于“新来的”,前者是内视角:以林震观物,后者是外视角:从外面观小说。他还认为改题与作品的“意向性不合”。[1]何西来认为:“两个题目,前一个着眼于新来的青年人,后一个则着眼于这个年轻人来到之后对组织部的各种人和事的感应、评价、关系等。”[2]这无疑是正确的思路。其实,对两个题目进行区别,如果首先从现代汉语语言学角度入手来确定两句话的中心不失为一个较好的思路,以此可以窥测作者在故事场景构造上的内在整体倾向性。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是定中结构,“组织部新来的”是定语,而“青年人”是中心语,强调的是青年人的特点。该题目对读者有一种导向,即组织部新来的这个青年人怎么样?是一个怎么样的青年人?有什么特点?进一步来说,这个题目中的“组织部”甚至可以视为一个普通的单位的代称,小说的重点在表现“青年人”这一群体的特点,而“组织部”则可以换成宣传部、统战部、某学校等。而这样,“组织部”自身的特殊社会象征意义将无法体现出来,“青年人”也就只是一个天真、活力的“青年人”,而不是“组织部的青年人”。也就是说,这个题目只有“显现”,而没有冲突。而且,小说中林震经历了从“小学”到“组织部”的转移,可见小说是重视单位属性的,而这个题目并不能反应作者的这一重考虑。
“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是主谓结构,“来了个年轻人”修饰“组织部”,主语是“组织部”,“组织部”是中心和重心。这个题目对读者的导向是:来了个年轻人后组织部怎么样了?这个年轻人给组织部带来了什么影响?其次才联想到这个年轻人自身的特点。这个题目强调的是“年轻人”和“组织部”的互动关系。而有着浓郁政治色彩的“组织部”充当中心语,本身就把题目的“层次”“拔高”到了政治意识形态高度,相应的,“年轻人”也就不再是单纯的生理年龄意义上的“年轻人”,而拥有了一种象征身份。《组织部》也因此从一个“青年情感小说”变成一个有着意识形态属性的政治小说。
刘世吾作为一个党的干部,在小说中不宜被视为单独的个人。身处在他的位置,从一个北大学生自治会主席变成一个“就那么回事”的人,乃是岗位的必然。组织部的领导干部当中,几乎无人保留着“林震式”的革命热情,所以,林震所面对的显然是整个组织部权力及其代表的某种力量,而不是刘世吾个人、韩常新个人、李宗秦个人或曰他们代表的不同形式的官僚主义。在这样的“组织部”里,“人的生命被一点点消蚀而失去活力”,强调的是“对于生命的压抑和消蚀在机关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3]
二、“组织部”与林震是“异化”与反“异化”的关系
上述分析显示,小说的本意是强调“组织部”和“年轻人”的冲突。组织部是执政党权力机制的象征,“年轻人”林震是从“小学”来的,看着小说成长,以小说人物为自己榜样,身上有中国知识分子建设国家的热情自信和年轻人的过分乐观,“不懂行”[4]、不通世故一如中国初出书斋的文人。而他和“组织部”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正可以视为现代知识分子与执政党的关系。现代知识分子跨世纪、跨时代、跨中西,身上既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有着“修齐治平”“兼济天下”的儒家政治理想,也追求在尊重个性基础上的自由民主。即便是“纯正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如赵树理、周扬等人,他们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或隐或现存在着一种超离政治绝对指挥的倾向:真正的知识分子、艺术家是不甘于永远老老实实当“时代的精神的传声筒”的,更何况是某种僵化、脱离实际的主观“时代精神”的传声筒。
“少共”时期的王蒙,“革命干部”和“诗人”的双重身份,在当时尚未达到“完美统一”。一方面,他的政治革命信仰和他所处的组织事实上要求对知识分子生活和思想中“个人的”“小资的”东西加以清理,另一方面,他作为一个热情的青年知识分子又无法完全落实这一要求,这种在当时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在一个短暂的政治宽松期表现出来,就是《组织部》。这种矛盾潜意识选取了当时比较切合形势要求的青年理想主义者“反官僚主义”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进一步看,“组织部”与“林震”的冲突还可以视为一种“异化”与“反异化”在当代的表现。有研究者指出,《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深刻揭示了政治权力机制、意识以及权力话语和自我主体之间的‘异化'与‘反异化'的关系”[5],若从异化的角度来看,“集体”是异化“个人”的力量、“现实”是异化“理想”的力量、“政治”是异化“独立知识分子”的力量、而“成年人规范”则是异化“年轻人”的力量。而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待这篇小说和《红楼梦》,特别是王蒙对《红楼梦》的解读,则会发现《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与王蒙眼中的《红楼梦》在主题与人物权力格局上有很大的相似之处。
三、王蒙《红楼梦》解读与《组织部》中权力格局的相通性
王蒙对《红楼梦》颇有研究,出版了多部在学术规范上不是很严谨的“红学”论著。他对《红楼梦》中活动在权力核心的“一门三代四媳妇”组成的权力格局分析如下:
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平儿[6]
王蒙将贾母比喻为“女王”“董事长”,是最高权力所有者,但她是超离在具体事务之外的;将王熙凤比喻为“摄政王”“总经理”,是最高行政首长;王蒙认为王夫人平时不管事,是个“隐”的“总经理”之上的“总经理”,一般都是执行礼仪任务、迎来送往,平时都是吃斋念佛,必要时能行使威权(如抄检大观园);王熙凤之后还可以再接她的得力助手“平儿”。宝玉、黛玉等人都是贾府权力格局的“局外人”。其中,黛玉是外来者。
王蒙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也构造了一个权力格局:
周润祥——李宗秦——刘世吾——韩常新
周润祥书记代表区委最高权力,但不直接插手组织部日常工作,功能类似于贾母;李宗秦角色类似于王夫人,因为与王夫人同样的原因,用下划线特别标注;刘世吾是组织部实权人物,角色类同凤姐;韩常新是刘世吾手下的一个组长,功能类似于平儿,后来提拔为副部长,恰似平儿后来被“扶正”。林震是新来的“局内人”,但不在权力核心,赵慧文消极应对工作,成了实际上的“局外人”。其中,林震是外来者。
对比可以发现,两个经过高度抽象后得出的权力格局有着高度的相似性。而且,仿照“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题目,可以将《红楼梦》中的故事一脉概括为“荣国府来了个林妹妹”。把两个高度概括的叙述句结合情节进行比较可以进一步发现,《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与《红楼梦》在精神气质上有一定的相似性,即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在讲述一个“异化”与“反抗”的故事。大量的细节上微妙的巧合也支持这一判断:
①林震和林妹妹的功能相似。林震和林妹妹都是从一个比较单纯的环境(林震:小学;林黛玉:家中)来到一个比较复杂的环境,都给这个比较复杂的环境原本比较稳定的秩序带来了一定的或自觉或不自觉的冲击。而且,林妹妹跟林震都姓林,不知是不是作者有意为之。
②林震和林妹妹的到来都唤醒了一个原本就处在旧环境里的人的热心。宝玉对林妹妹一见如故,爱情带给贾宝玉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更坚强的勇气;林震带来的“志同道合”之感也重新唤醒了赵慧文上“军干校”时的热情,“感觉自己又年轻了”,给组织部写了意见书。
③婚配。赵慧文是党的干部,为党服务,她的丈夫是部队出身,是“听党指挥”的,特点是转业后一股“油条劲”;贾宝玉是王夫人的儿子,自然要孝顺王夫人,他最后娶的薛宝钗是皇商出身,替皇家办事,更重要的是她还是王夫人的外甥女,是“听姨指挥”的,还以“世故”而出名。
④爱情。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不被贾府当权者看好的,刘世吾也曾当面提醒过林震不要和赵慧文走的太近;黛玉曾帮宝玉写字,林震也曾想帮赵慧文“复写”。
⑤宝玉、黛玉、林震、赵慧文在本质上都不是“反对派”。宝玉的“胡闹”其实还在封建礼教允许的范围内,只有贾政情急之下才说他将来要“弑父弑君”,但宝玉其实一直是敬重圣人的,他不喜欢的是“腐儒”和“禄蠹”如贾政、贾雨村之流,甚至他驳斥“文死谏”“武死战”的论调,也很有先秦儒家的色彩,而喜欢和女孩子逗闹,顶多算是“小逆不道”。而黛玉,只不过是有些刻薄,从没做过出格的事。林震绝对不是反对派,相反,林震有点马克思主义“原教旨主义”的色彩,自以为是绝对忠诚的正统布尔什维克,促使他与组织部诸人发生冲突的原因也是为了使组织部能更像他想象中积极向上的“真正的”组织部,林震在这一点上不再像林黛玉,反而更像贾宝玉。至于赵慧文,跟林震很相似。另外,在他人看来,宝、黛、林、赵四人身上都有一股“痴”劲儿。
题目已经暗示我们林震与组织部的冲突是全篇的主要冲突,反映的是知识分子对个人的珍视与力图改造知识分子这种“小资情调”的政治力量的冲突,是政治对个人的异化。而某种程度上,《红楼梦》中也表现了一种变异的道德对爱情以及个性的异化。
儒家传统道德在与封建统治漫长的适应期中,被多次重新解释过的儒家道德逐步丧失对抗皇权至上的独立锋芒以及朴素,“失去了仁爱精神只有礼之余威的道德成为外在于人的异己力量,扼杀了个体德性,甚至扼杀了人本身。”[7]在《红楼梦》中,人的工具化与动物化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贵族世家的男性,大都过着淫腐糜烂的生活,这种生活以“欲”的满足为直接和最终目的,所谓“爱情”,则成了一种“讽刺”。但宝黛爱情不同,他们的爱情是自由选择的,“是基于共同的志趣与爱好的性灵审美式的新型恋爱。”[7]然而这种爱情是不见容于贾府的,因为对于自由爱情的追逐的下一步就是对自由人格的追求,就是自由主体的产生。马尔库塞指出,要想超越异化、消除异化,只有靠一种新的历史主体的诞生。而这对于任何一个“大一统”的社会来说都是不受欢迎的。所以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组织部”来主持、参加对“林震们”的异化。
同是“势压”对个性的“整合”,两种异化的结局是不一样的。在《红楼梦》里,黛玉“反异化”成功了,她的心灵没有被吞噬,但死亡让她的“解脱”虽胜犹败。宝玉则接受了世俗安排,娶了宝钗、中了举人、留下了遗腹子(也就是重兴的希望),然后飘然而去,也不过是虽胜犹败。在《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那个貌似“乐观”、实际上却是很生硬的结尾里暗含着一种不自信和失落感。也许当时的王蒙心中对林震何去何从也没有确切的、自信的答案,所以留下了一个虽然很开放也弥漫着浓浓迷惘情绪的结局。
(注:文中引用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原作引文均来自《王蒙名作名家评点》所选之《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何西来主编,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1] 王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M]//何西来.名家评点王蒙新作.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319-364.
[2] 毕光明.回到作品——对小说文本的反观[J].海南师院学报,1997(3):22-24.
[3] 何西来.名家评点王蒙新作[M].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
[4] 孙德.对于生命压抑和消蚀的拒绝——《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重新解读[J].集宁师专学报:社科版,1998(2):21-23.
[5] 廖冬梅.异化/反异化的生存图景——《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叙事主题新解[J].名作欣赏,2008(8):70-74.
[6] 王蒙.王蒙谈话录[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2011.
[7] 王彩玲.红楼梦对道德异化的批判[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1):14-20.
(责任编辑:倪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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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23
张波涛(1992—),男,河北保定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