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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祯卿诗学地位再评价

2016-03-16王松景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王松景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徐祯卿诗学地位再评价

王松景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摘要]明代前七子以“诗必秦汉,文必盛唐”的复古思想著称,但其每一位成员的诗学思想却不一致,而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徐祯卿即是其中具有鲜明个性的一位。文章通过对比徐祯卿与李梦阳的诗学思想,分析徐祯卿各个文集的复古追求,探究徐祯卿的诗学宗尚;并在此基础上,对明清两代有关徐祯卿的评论进行了梳理。

[关键词]徐祯卿;诗学宗尚;转益多师;因情立格;源流自成

徐祯卿,字昌谷,一字昌国,吴县人,年少即以诗知名,“貌寝,生天性颖异,家不蓄一书,而无所不通”。[1](P22)他既是“吴中四才子”[2](P301)之一,又是“前七子”[2](P315-316)中重要的一员。在明代文学史上的重要性可见一斑,但后人对徐祯卿的评价众说纷纭。随着研究的深入,目前学界关于徐祯卿的研究很多,如徐祯卿诗歌版本研究、徐祯卿《谈艺录》的创作年代考、徐祯卿与李梦阳的关系、徐祯卿的诗歌成就等,关于徐祯卿的诗学宗尚与诗学地位的评价主要以李梦阳和钱谦益的评价为主导。李梦阳评其著作“守而未化,故蹊径存焉”,钱谦益评曰:“登第之后,与北地李献吉游,悔其少作,改而趋汉、魏、盛唐。吴中名士颇有‘邯郸学步’之诮。然而标格清妍,摛词婉约,绝不染中原伧父槎牙奡兀之习,江左风流,故自在也。”[2](P301)钱谦益极不赞成李梦阳的诗学观点,但对徐祯卿的评价却趋于相同:皆认为徐祯卿诗学在复古的过程中,但没有与李梦阳的复古思想相一致,而是保持自己的诗学特色。

笔者在阅读中发现,只有理清徐祯卿的诗学宗尚,才能揭示徐祯卿位列“吴中四才子”“前七子”之列的深层原因,明晰徐祯卿的复古宗尚,发现和阐述明代诗人对多种风格追求的努力。本文的写作在研读徐祯卿的著作、挖掘历代关于徐祯卿诗论的评价的基础上,以期完整呈现徐祯卿的诗学宗尚,客观地定位其诗学地位。

徐祯卿的诗学思想当时人即认为中进士后,诗学风格发生明显的转变,且认为此一转变正因其与李梦阳交游而发生。所以对徐祯卿的评价,绕不开其与李梦阳的交游。关于徐祯卿与李梦阳的关系论述,学者引用最多的是:

黄鲁曾《续吴中往哲记》曰:“(徐祯卿)二十七岁举进士,李梦阳倾盖,见二书曰:‘谈艺之文超驾六朝,而《叹叹集》则气格卑弱,若出二人之手。’君即大悟,凡三十三日夜不寐而沉思之,遂越唐人以溯汉魏。”[3](P24-25)

黄省曾《与李子书》曰:“即如吴下徐昌谷,少综铅椠,作赋海滨,既而释褐紫庭,与先生缔金马之交,每闻品论辄终夜不寝,以思改旧矩,可谓奋力焦苦矣。”[4](P572)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迪功少学六朝,其所著五集,类靡靡之音。及见北地,初犹倔强赋诗云:‘我虽甘为李左车,身未交锋心未服。顾余多见不知量,此项未肯下颇牧。’既而心倾意写,营垒旌旗,忽焉一变。”[5](P263)

认为徐祯卿与李梦阳交游之后,受李梦阳的影响“思改旧矩”“且奋力焦苦”,“营垒旌旗,忽焉一变”,而徐祯卿在吴中时诗名已盛,且《谈艺录》已创作完成,已经形成自己的诗学宗尚。李梦阳在记述与徐祯卿的交际中写道:“仆西鄙人也,无所知识,顾独喜歌吟,第常以不得侍善歌吟忧。间问吴下人,吴下人皆曰:‘吴郡徐生者,少而善歌吟,而有异才’,盖心窃向往久之。”[4](P562)可见,最初,李梦阳对徐祯卿即持有一种赏识的眼光。后在《徐迪功集序》中,李梦阳对徐祯卿的诗学也持肯定的态度,但认为徐氏的复古跟自己的不一致,“守而未化,故蹊径存焉”。由上述李梦阳的自述可见,徐祯卿并未如朱彝尊所言,“心倾意写”于李梦阳。

关于徐祯卿与李梦阳的关系,根据现有的文字记载,徐祯卿之所以得到京师士人的注意并进入大家的视野,与李梦阳的推举密不可分,袁袠《徐祯卿传》言其:“举进士,与北地李梦阳游。李方以文雄海内,见祯卿所为文,异之,由是特相友善,人称‘徐李’。”[6]当徐祯卿过世之后,其文稿也是由李梦阳删定整理并刻集传播,在徐、李二人的诗文集中也有多首二人的诗歌酬唱与书信往来,可见二人关系之密切,但这并不等于二人的诗学思想即是一致的,也不等于说两人交游后,徐祯卿的诗学思想即与李梦阳趋同。下文将比较分析徐祯卿与李梦阳的诗学思想,以期阐明徐祯卿得到李梦阳赏识的深层原因及徐祯卿诗学思想的独特贡献。

徐祯卿的诗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其《谈艺录》《与李献吉论文书》中。在前七子阵营中,李梦阳与何景明的诗学之争是研究者关注的重点,但其实徐祯卿与李梦阳也曾发生过论争,只是没有李、何论争那样激烈。徐、李二人诗学思想的比较主要涵盖以下几个方面:

1.对诗歌本质与功能的论述。李梦阳认为“情”是诗歌的根源之一,并在其著作中多有论述。《空同集》卷五九《题东庄饯诗后》云:“情动则言行,比之音而诗生矣。”[4](P543)卷五一《梅月先生诗序》云:“天下无不根之萌,君子无不根之情,忧乐潜之中而后感触应之外。故遇者,因乎情;诗者,形乎遇。”[4](P471)论述了“情、言、音、诗”四者的关系,“情”是诗歌兴起之源。“遇者,因乎情”即必先在内中存有情感,才能应物感动而成诗。卷五一《结肠操谱序》曰:“乃其为音也,则发之情而生之心者也。”[4](P468)这里是论述琴操之音,但古代诗与乐是相通的,这里也将“情”看作是诗歌产生的内在动力。李梦阳认为“志”乃是诗歌的本质,卷六二《与徐氏论文书》云:“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4](P564)卷五二《秦君饯送诗序》云:“古之登高能赋则命为大夫,而列国大夫之相遇也,以微言相感,则称诗以谕志。”[4](P477)诗歌可以“宣志”“谕志”,诗歌乃“志”的表达。在此基础上,李梦阳就“情、志”二者的关系加以论述:“志者,完美而定情者也。”[4](P490)“志”是合乎理性的情感欲求,它使得变动不居的“情”完美而节制。李梦阳继承了《诗大序》“诗言志”的传统,并且认为“情”是诗歌的兴起之源。而徐祯卿诗学思想主要体现在《谈艺录》中,《谈艺录》论诗,以情为宗旨,曰:“情者,心之精也。情无定位,触感而兴。既动于中,比形于声。……盖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词,因词而定韵,此诗之源也。”[7](P765)认为“情”触感而兴,并最终形成为诗,是诗歌之本源。认为“诗者,乃精神之浮英,造化之秘思也”。[7](P765-766)这里的“情无定位”的“情”指人类的变动不居的涵盖七情六欲的情感,不是李梦阳意识中的“志”。“情”即是诗歌的本质,故“夫情能动物,故诗足以感人”。[7](P766)“夫情既异其形,故辞当因其势。”[7](P767)“情”既是诗歌的本源,又制约着诗之功效和诗的遣词造句。“情”是诗歌产生、运思、遣词、感人的基点,“情实眑渺,必因思以穷其奥”。[7](P765)此外,徐祯卿还论述了诗歌中情的状态,“朦胧萌拆,情之来也;汪洋漫衍,情之沛也;连翩络属,情之一也。”[7](P767)由此可见,李梦阳、徐祯卿在诗歌本质的认定上是不同的,李梦阳认为诗歌的本质是“宣志”“谕志”,而“情”也是诗歌的来源之一,“志者,完美而定情者也”,情与志二者,志是占主导地位的。而徐祯卿的诗论中,认为诗歌的本质就是“情”,徐祯卿认为诗是“精神性”的一个产物,认为诗乃“轮匠之超悟,不可得而详也”。[7](P766)徐祯卿的诗论将诗歌上升到“体悟”“精神”层面,是“想象力”的产物。“情”是一种非常私人化与个性化的事物,这样徐祯卿诗论其实与明后期重“情”、重“诗悟”的文学,重个性化的诗论有其理论上的相通之处。在其诗歌创作中,“情”也是其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

徐祯卿在论述诗歌的功能时认为:“则知诗者,所以宣玄郁之思,光神妙之化者也。先王协之于宫徵,被之于簧弦,奏之于郊社,颂之于宗庙,歌之于燕会,讽之于房中。盖以之可以格天地,感鬼神,畅风教,通庶情,此古诗之大约也。”[7](P764)此诗论与古代儒家“成人伦,助教化”的诗论是相通的,可见徐祯卿在客观上是重视诗歌的社会功用的。但其强调的却是:“宣玄郁之思,光神妙之化。”李梦阳在《与徐氏论文书》中认为:“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闻其乐而知其德。故音也者,愚智之大防,庄诐简侈之界分也”。[4](P564)《林公诗序》中曰:“夫诗者,人之鉴者也。”[4](P469)《叙九日宴集》中曰:“诗可以观。”[4](P541)《观风河洛序》曰:“民诗采以察俗,士诗采以察政,二者殊途而归同矣。”[4](P474)可见诗歌可以“鉴人”,且可作用于政治情境上,“采以察俗、察政”,并由诗以鉴人。可见李梦阳认为诗歌的主要功能是社会功能,其所言“志”,也是士大夫忠君报国之志。而徐祯卿仍提倡诗歌的功能应与上古时期诗歌功能相似,即“格天地,感鬼神,畅风教,通庶情”;且诗歌可以“宣玄郁之思,光神妙之化”,即诗歌可以抒发情感,畅叙幽情,引领人可以进入一种神妙之境。这就与李梦阳关于诗歌功能的叙述有极大的差异,而是与其关于“情”乃诗歌的本质的论述相一致。

2.复古观。前七子因倡言复古而声名遐迩。《明史·文苑传》概括李梦阳的复古观曰:“梦阳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炳,天下翕然宗之,梦阳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8](P7348)而在现存的文献中,李梦阳复古的对象却并非如《明史》中所言,李梦阳在《与徐氏论文书》中曰:“三代而下,汉魏最近古。”[4](P564)在李梦阳的论述中,“古”这个时间概念涵盖的时间段应包括“三代”、“汉魏”,未言及唐,只在他人论述中提及其宗法杜甫。“夫歌以永言,言以阐义,因义抒情,古之道也。”[4](P478)这一诗论观点与《诗经》的诗教说相吻合。所以李梦阳诗论不能仅仅概述为“诗必盛唐”,“诗三百”“汉魏诗”也在李梦阳复古效法的范围内。李梦阳又曰:“夫追古者,未有不先其体者。”[4](P476)言追古要先摹拟古诗之“体”,即形式格律方面的内容,这与明人辨体意识的兴起直接相关。徐祯卿《谈艺录》中也论述到“古诗”之意,其言曰:“故古诗三百,可以博其源;遗篇十九,可以约其趣;乐府雄高,可以厉其气;《离骚》深永,可以裨其思。然后法经而植旨,绳古以崇辞。”[7](P767)“古诗句格自质,然大入工。《唐风·山有枢》云:‘何不日鼓瑟’,《铙歌词》曰:‘临高台以轩’,可以当之。”[7](P769)“温裕纯雅,古诗得之。遒深劲绝,不若汉铙歌乐府词。”[7](P770)由此可见,《谈艺录》中所谓“古诗”,是包括《诗三百》在内的区别于乐府的魏晋以前的诗歌。而复古即“法经而植旨,绳古以崇辞”,学古以《诗经》为法,遵循古诗,学习古辞之运用,追求一种“温裕纯雅”的古诗风格。在《谈艺录》中,徐祯卿诗论未言及六朝以下诗。此外,李梦阳讲“法”,在《再与何氏书》中对“法式”有明确的界说:“古人之作,其法虽多端,大抵前疏者后必密,半阔者半必细,一实者必一虚,叠景者意必二,此予所谓法。”[4](P567)此外《空同集》中,《驳何氏论文书》《答周子书》中均提到“法式”的重要性。在与何景明的论争中曰:“古之工如倕如班。堂非不殊,户非同也。至其为方也、圆也,弗能舍规矩也。规矩者,法也。”[4](P565-566)并言“仆之尺尺寸寸之者,固法也”。认为“法”是从规律中提炼出来的法则,是写作应遵循的最高真理,是诗歌创作必须遵循的准则。复古乃为“复古之法”。李梦阳对“法”的推崇易致诗歌创作多模拟,而无新创。而徐祯卿言古诗,更多的是以古为借鉴对象,追求古诗风格,所复之古乃古之精神与风格,其诗论极具包容性。

3.关于“格”。复古派又被称之为“格调派”。李梦阳提出“格古”的概念,此概念意谓在诗歌创作中必要以古代诗歌的典范、典律为效法的对象。而徐祯卿具有独创性的提出:“因情立格”的概念,这既是他以“情”论诗的一部分,也是他对复古诗学思想的贡献。《谈艺录》中曰:“诗家名号,区别种种。原其大义,固自同归。歌声杂而五方,形体疏而不滞,吟以呻其郁,曲以导其微,引以抽其臆,诗以言其情,故名因昭象。合是而观,则情之体备矣。夫情既异其形,故辞当因其势。譬如写物绘色,倩盼各以其状;随规逐矩,圆方巧获其则。此乃因情立格,持守围环之大略也。”[7](P767)徐祯卿的“因情立格”,以“情”来统一规约古诗之“格”,而不是将“格”奉为第一要义。

对比徐祯卿与李梦阳的诗学思想可知,徐祯卿得到李梦阳的赏识的深层原因在于,徐祯卿中进士前所创作的《谈艺录》提倡古学,讲“格”“情”“声、韵、气、调”,虽与李梦阳所论实质不尽相同,但两人学古之念是一致的。徐祯卿的复古是复古诗之精神与古诗之风格,且以“情”为诗歌之本质,摹古与言情并立,“情”贯穿于诗歌的整个生成过程。相较而言,徐祯卿诗论更具包容性与开放性,与李梦阳“强人同己”及以“汉魏、盛唐”为法的较狭隘的诗学思想不同。徐祯卿的诗论丰富、修正、补充着复古派的诗论,且开启了以“情”为本的新的诗论萌芽。虽然徐祯卿与李梦阳所持诗论不尽相同,但二人的关系甚好,李梦阳的诗论也是当时时代的最强音,徐祯卿与其交往,砥砺诗作,徐氏的创作更趋精进也是不争的事实,但徐祯卿自己的诗论主张也非常明确,并未因与李梦阳的强势诗论观相遇而发生本质改变,这可从后文论述中见出。

清人陈文述曰:“徐昌谷非见梦阳后诗益工者乎?王李诸人不推梦阳为宗主乎?曰:昌谷之说,此黄省曾贡谀之词。其实迪功之诗,以五律、七绝为最,五律似孟浩然,七绝似刘宾客,何尝与梦阳旨趣相同耶?”[9](P562)陈文述对徐祯卿创作的评价十分准确。李梦阳评价徐祯卿诗歌创作“守而未化,故蹊径存焉”,此“蹊径”正是徐祯卿所坚持的。《四库全书总目》引述徐氏论诗之话,后曰:“其所谈仍北地摹古之门径,特梦阳才雄而气盛,故枵张其词;祯卿虑澹而思深,故密运以意。当时不能与梦阳争先,日久论定,亦不与梦阳俱费,盖以此也。”[10](P1500)徐祯卿与李梦阳交往后,诗学宗尚变宽,诗格更高,精进诗艺,但也并不就此与李梦阳诗论趋同,而是有自己的坚持,并得到了后世的肯定。

徐祯卿表现在《谈艺录》和《与李子论文书》中的诗学思想已如上述,而徐祯卿的诗歌创作中也蕴含了丰富的诗学思想,对徐祯卿诗学思想的再评价,也离不开对其诗歌创作的分析。对徐氏诗学创作的分析,有利于从实践层面评析其诗学思想。本节通过梳理徐祯卿主要诗集及各家的评论,采掇其诗学宗尚,以评析其诗学思想。

自明以来,流传的徐祯卿的诗文集种类颇繁,但基本可分为中进士前和中进士后所作。中进士前所作有:《叹叹集》一卷;《徐迪功别稿》五卷,包括《鹦鹉编》《焦桐集》《花间集》《野兴录》《自惭集》,所以此集又名《五集》《徐祯卿别集》。中进士后所作:今有作者自选,李梦阳删定的豫章本《迪功集》七卷,徐祯卿的儿子徐伯虬勘定的《徐迪功集》七卷,皇甫涍勘定的《徐迪功外集》。上述所列的《叹叹集》《徐迪功别稿》是徐祯卿生前所刻;而《迪功集》有豫章本,是徐氏手所删定,交徐缙整理,李梦阳删定;家塾本《迪功集》为徐祯卿之子手抄者,重新刊刻其中一个原因可能为郑善夫所言:“今所行于洛阳者,献吉多为更定,失昌谷真”,[11](P198)所以重订家塾本,而祯卿之子伯虬为从父志,家塾本并未大改动,家塾本与豫章本所收内容相类,只是版式有所不同。此外其后的傅光宅十卷本、周文翠刻十七卷《徐迪功全集》本、《弘正四杰集》本等都是在前述集子的基础上增删整合而成的版本。这里不再详述。以下将分述《叹叹集》《徐迪功别稿》《徐迪功外集》和《迪功集》之诗学取向。

1.《叹叹集》一卷最早著录于阎秀卿的《吴郡二科志》中,曰:“因感屈子《离骚》,作《叹叹集》。论者以‘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为集中警句。虽沈宋无以加”。[1](P22)此后,黄省曾、李诩、龚立本对此集各有表述。黄省曾《续吴中往哲记补遗》云:“弱冠时学古文,进造敏疾,凡成一篇,即焚之,竟不成稿。作《谈艺录》,诗有《叹叹集》,此两者诚抵牾也。”[3](P24)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七云:“徐迪功《叹叹集》,皆消遣悲伤之作,与《迪功集》迥然不伦,盖《迪功集》工于模拟汉魏,而《叹叹集》则任真而出者也。”[12]由此三人所论可知,《叹叹集》作于徐氏年少之时,《叹叹集》类消遣悲伤之作,任真而出,诗中佳句“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有六朝初唐诗之气象。此集今不存世,而集中诗收入《徐迪功别稿》。

2.《徐迪功别稿》五卷,有李梦阳序曰:“《徐氏别稿》五卷,吴郡徐昌谷所著,皆未第时语也。予见昌谷《谈艺录》及古赋歌颂,谓其有自得之妙,及览斯稿,顾殊不类。何也?木之始必萌,泉之始必瀣者,势使然也。斯稿殆其权舆乎?夫然则何以不删?”①李梦阳从其复古诗论观点出发,对徐氏此未第时诗几乎一概否定之,未加仔细论列,只列出五集各卷之名及诗文数目。毛先舒《诗辩坻》对此集有详细论述:

徐昌谷《迪功集》外,复有《徐迪功外集》,吴郡皇甫子安为序而刻之者。又有《徐氏别稿》五集,其名有《鹦鹉编》《焦桐集》《花间集》《野兴录》《自惭集》,总为《五集》。《迪功集》或云是其自选,风骨最高,体律严正。《外集》殊复奕奕。《别稿》五集中:《焦桐》多近体,最疵;《鹦鹉》多学六朝,间杂晚唐,颇类竹枝、杨柳之韵;《花间》“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于诗为小乘,入词亦苦于不称。他如“花间打散双蝴蝶,飞过墙而又作团”;《咏柳花》云:“转眼东风有遗恨,井泥流水是前程”便是词家情语之最。[13](P59-60)

另外,《徐氏别稿》之《焦桐集》,文征明有序曰:“《焦桐集》者,吾友徐昌国别录其近体诗也。昌国束发操染,为汉魏五言,莫不合作。近作非其所甚好,而为之辄工,盖其才性特高,年甚少而所见最的。于唐诸名家,独喜刘宾客、白太傅,高哦隽讽,惓焉如怀。”[14](P1258)作为徐祯卿的吴中好友,文征明此言应非常可信,可见徐氏早年习汉魏五言古诗,且甚合于古。徐氏近体诗喜刘禹锡、白居易,此二人为唐诗恬澹一派,且正与毛先舒所称其诗“颇类竹枝、杨柳之韵”相合。②

可见《徐氏别稿》五集有近体诗《焦桐集》诗慕唐之刘禹锡、白居易;《鹦鹉编》《花间集》学六朝,间杂晚唐之诗,此中诗有“词家情语之最”,显然,此《别稿》不是复古派所宗之汉魏盛唐诗,但此正显示了徐祯卿早年诗歌宗尚,及诗学渊源所自。《徐氏别稿》之宗尚六朝诗,在其后的杨慎、高叔嗣、薛蕙等六朝派诗人那里得到回响,徐祯卿对此有启发之功,此内容在下节详论,这里略一提及。

3.《徐迪功外集》为皇甫涍所辑录,皇甫涍在自序中言其编纂缘起曰:仆昔耽艺,究作者之林。卓彼徐君,雅擅音藻。岩栖暇日,征访遗文,得徐君诗百余篇于其家。予删其半刻之,为《迪功外集》。徐君有集六卷,刻于豫章,北郡李子序之,所云“守而未化,蹊径存焉”者也。集,君手自选定。予所得百余篇者,皆其弃余,然尚多可采,今诩于艺者弗逮也。又所次存缀,厥微诡于流辄,庶翼而传云。惟君华郁其思,天然特秉,尤长赋颂之文,其所用心,盖自汉魏以迄开元、天宝之盛,无弗窥也。夫诗之为艺,独异众体。作者韵度鲜朗,情言超莹,而原其趣,参之以神,要其构,极之以变,考则古昔,往往冥挈。尝谓徐君之于诗,可以继轨二晋,标冠一代,斯不诬矣。③

在此,皇甫涍所集《徐迪功外集》之诗为徐氏手自删定《迪功集》之后“弃余”之诗,且“尚多可采”,皇甫氏认为作者诗歌风格鲜朗,情感莹润;冥挈古风,诗宗两晋,有六朝风格,为同时代诗人中之佼佼者。

4.《迪功集》六卷并《谈艺录》,为徐祯卿手自选定,为其中进士之后所作之诗,其亡不久有徐缙交与李梦阳刻于豫章。王世贞《艺苑卮言》曰:“昌谷自选《迪功集》,咸自精美,无复可憾。”[15](P1049)“论者谓祯卿二十六岁后六年间造诣,堪与李、何相埓”,④正谓中进士之后的著作。诗文风尚在吟咏中可充分体会,而用文字对其进行论说实甚难。今将徐祯卿二集构成列出,以窥其诗学宗尚之一斑。

《迪功集》与《徐迪功外集》比较,《迪功集》中乐府、五古所占比例甚高,其次五律、七言律绝。其中五古及古乐府偏高,与祯卿之“皇皇访汉魏”主张相合。《徐迪功外集》为徐祯卿选诗之余者,且杂有吴中之作,除乐府仍居多外,五律、七言律绝相去无多,代表汉魏古体之五古数量则较少。此两集之差异,可见徐祯卿《迪功集》中多“汉魏”之风的乐府与五古。《迪功集》卷一所收乐府诗,摹古痕迹即比较明显。而其近体之作如《在武昌作》:“洞庭木叶下,潇湘秋欲生。高斋今夜雨,独卧武昌城。重以桑梓念,凄其江汉情。不知天外雁,何事乐南征?”[16](P322)沈德潜《明诗别裁集》曰:“(昌谷)五言律皆孟襄阳遗法,纯以气格胜人。”[17](P134)王士禛曰:“谢玄晖‘洞庭张乐地’,李太白‘黄鹤西楼月’二诗,同是绝唱。唐人刘绮庄诗:‘桂辑木兰舟,枫江竹箭流;故人从此去,远望不胜愁。落日低帆影,回风引棹讴。思君折杨柳,泪尽武昌楼。’妙处不减谢、李。徐昌谷‘洞庭木叶下’一篇,尤为清警。右四诗皆奇作也。”[18](P70)将徐祯卿此诗与谢朓、李白、刘绮庄并称,可见其妙。⑤在对《迪功集》的诵读中,明显感觉其诗作较前期更为精炼,欧大任《重刻〈徐迪功集〉序》:“今考集中乐府、古诗,已窥汉魏,歌行、杂体,准则盛唐,骚赋颂赞、书记碑诔,浸浸乎潘陆江鲍之撰著矣。”[19](P2763)袁袠言“徐陶冶精融”。[20]王世贞又曰:“昌穀少即摛词,文匠齐梁,诗沿晚季,迨举进士,见献吉大悔改。其乐府、《选》体、歌行、绝句,咀六朝之精旨,采唐初之妙则,天才高朗,英英独照。”[15](P1045)皆言祯卿诗作准则汉魏,出入六朝,采唐之妙则。诗体更趋精炼,密瞻。

综上,对徐祯卿手自定《迪功集》之外的上述诗作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观点,一类以李梦阳、王世贞为代表,认为其《叹叹集》《徐氏别稿》《徐迪功外集》价值不高,不必选录,对这些作品不加细掇,即一概贬斥;另一类以皇甫涍等为代表,对这些著作给予了较为全面而深入的论述。正是由第二类观点对徐祯卿集进行的论述与整理,才使我们有了完整认识徐祯卿早期诗学的可能。其前后期之诗学创作虽有差异,但主要发展方向则是取境更广、诗格更趋凝练。且前后诗学主张是相贯连的,并未有极大的断裂。综合其论,徐祯卿诗集中基本诗学取向可概括为:转益多师,准则汉魏,出入六朝,采初唐、盛唐之妙则;诗体更趋精炼,密瞻;诗体多乐府与五古诗,五言律、七言律绝也较多;格标清妍,摛词婉约,诗学成就可与李、何并称。

中国古代士人秉持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之志,徐祯卿也不例外,但出仕之路并非通衢,《明史》载:“(祯卿)举弘治十八年进士。孝宗遣中使,间问祯卿与华亭陆深名。深遂得馆选,而祯卿以貌寝不与,授大理左寺副。坐失囚,贬国子博士。”[8](P7350)此言祯卿之才未孝宗所知,但因“貌寝”而未得馆选,且后因失囚遭贬官。仕途的不得志让徐祯卿将更多的热情投入于诗文的创作中,继承吴中诗文传统,与李梦阳、何景明等切磋诗艺,并最终取得极高的诗学造诣。

除了上述诗学思想和诗学创作贡献之外,徐祯卿显然对当时和后世的明代诗坛产生了重大的贡献和影响。

首先,徐祯卿在复古思潮中,宗法不拘盛唐,撷取汉魏、六朝、初唐、中唐、晚唐各期诗学之精华,化为己用。拓宽了复古派诗法对象。在师古过程中,强调“情”的重要性,并提出“因情立格”的主张,丰富了“前七子”的诗学主张。王世贞《艺苑卮言》评曰:“徐昌穀如白云自流,山泉冷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中飞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尘俗。何仲默如朝霞点水,芙蕖试风;又下班季毛嫱,毋论才艺,却扇一顾,粉黛无色。李献吉如金鳷擘天,神龙戏海;又如韩信用兵,众寡如意,排荡莫测。”[15](P1036)徐祯卿在李、何之外,另辟一诗境,供时人及后人学习。

其次,有学者认为徐祯卿古诗提倡可接六朝之遗响,如《诗薮》曰:“古诗,杜少陵后,汉魏遗响绝矣,至献吉而始辟其源。韦苏州后,六朝遗响绝矣,至昌谷而始振其步。故谓杜之后便有北地可也,谓韦之后便有迪功可也。”[21](P39)而在对六朝诗学的追慕上,上引皇甫涍言其“可以继轨二晋,标冠一代”;王世贞言曰:“徐昌穀有六朝之才而无其学,杨用脩有六朝之学而非其才。薛君采才不如徐,学不如杨,而小撮其短,又事事不如何李,乐府、五言古可得伯仲耳。”[15](P1045)明代以杨慎为代表的六朝诗派的兴起,徐祯卿实有导引之功。

再次,徐祯卿不立派而其诗学源流自成。王士禛《带经堂诗话》曰:“明诗本有古澹一派,如徐昌谷、高苏门、杨梦山、华鸿山辈。”[18](P48)又曰:“明五言诗极为总杂。西涯之流,源本宋贤;李、何以来,具体汉魏。平心论之,互有得失,未造古人。独高季迪、皇甫子安兄弟、薛君采、高子业、徐昌谷、华子潜寥寥数公,窥见六代、三唐作者之意。”[18](P94)朱彝尊《明诗综》曰:“李何专主学杜,昌谷兼师盛唐诸家。此后薛君采、蒋子云、王稚钦、高子业、华子潜、皇甫昆弟、皆清婉成音,各极其致,虽非昌谷流派,而风调实自昌谷启之。”[22](P1547)祯卿可谓不树流派而其源流竟成,并流衍开来,在明诗传承中开启了诗学六朝、唐诗,诗风古澹、清婉一派。

最后,徐氏出于“前七子”而能自成一家。王夫之在《薑斋诗话》中论述道:“高廷礼、李献吉、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钟伯敬、谭友夏,所尚异科,其归一也。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格局,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昭代风雅,自不属此数公。若刘伯温之思理,高季迪之韵度,……汤义仍之灵警,绝壁孤骞,无可攀蹑,人固望洋而返。而后以其亭亭狱狱之风神,与古人相辉映。次则……徐昌谷之密瞻,高子业之戌削,李宾之之流丽,徐文长之豪迈,各擅胜场,沉酣自得,正以不悬牌开肆,充风雅行,要使光焰熊熊,莫能揜抑,岂与碌碌余子争市易之场哉?”[23](P15)王夫之纵观整个明诗发展,对比“立一门庭”的高廷礼、前后七子、钟谭,将徐祯卿与刘基、高季迪、汤显祖、高子业、李东阳、徐谓等放置到一起来论述,谓其皆“各擅胜场,沉酣自得”,其间就将徐祯卿与前七子之李梦阳、何景明区别开来,而与明代一些各有建树之诗文家并列,可见徐祯卿其自身的诗学已取得独特的成就,在“七子派”之外亦为人称道。

总括全篇可见,徐祯卿的诗学复古,宗尚的对象包括汉魏、六朝、初唐、盛唐,不同的诗体,宗尚对象不一,跃出了李梦阳相对狭隘的复古宗趣,并在复古中化古,丰富了“前七子”的诗学思想;徐祯卿对六朝、初唐诗学的追摹,导引着其后的六朝派和初唐派的诗学取向;徐祯卿诗学风格的密瞻、清妍、婉约,与其后的薛君采、蒋子云、王稚钦、高子业、华子潜、皇甫昆弟相应和,不立派而自成明代诗坛的一个重要诗学流脉。徐祯卿的诗学成就在后人的论述中,已不再局限于“前七子”的诗学成就之中,从整个明代诗学史来看,他也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

注释:

①李梦阳,《徐迪功别稿叙》,《徐昌谷全集附》,明万历四十七年周文翠松涛阁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②刘禹锡即创作了很多《竹枝》《杨柳》之诗,风格优美、明丽。

③皇甫涍,《徐迪功外集序》,《傅十卷本徐迪功集附》,明万历傅光宅刻本。

④房兆楹等,《徐祯卿传》,《明代名人传》转引自《徐祯卿全集编年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⑤钱钟书《谈艺录》对此有不同看法,认为此诗徐祯卿乃模仿韦应物“高梧一叶下,空斋闻雁来”一诗。而我认为此乃成功之化用,不可因其模范一概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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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徐祯卿.徐祯卿全集编年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17]沈德潜.明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8]王士禛.带经堂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19]欧大任.重刻《徐迪功集》序[A].明文海:卷二百六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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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王夫之.薑斋诗话卷下.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责任编辑:魏乐娇

Revaluating XU Zhenqing’s Poetics Position

WANG Song-jing

(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China)

Abstract:The seven poets were famous for their back-to-to-the-ancient ideas that “poems are the best in Qian and Han;prose is best in Tang”. However,their poetic ideas are different. XU Zhenqing had distinctive characters. By comparing XU Zhenqing and LI Mengyang’s poetic theories,XU’s poetic pursuit and ideas are studied. There is also a thorough summary of the comments in Ming and Qing period.

Key words:XU Zhenqing;poetic pursuit;multiple learning;developing characters with personality;developing one’s own features

[收稿日期]2015-07-31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项目编号:08BZX066;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项目编号:10&ZD069。

[作者简介]王松景(1985-),女,河南南阳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典文学批评研究。

[文章编号]1004—5856(2016)05—0050—07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6.05.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