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世纪前中原王朝对鄂霍次克海的认知
2016-03-16沈一民
沈 一 民
(黑龙江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6世纪前中原王朝对鄂霍次克海的认知
沈 一 民
(黑龙江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内容摘要]在东北亚政治格局中,鄂霍次克海是一个重要的自然要素。尽管鄂霍次克海相距中原遥远,但依据《山海经》的记载,很可能早在先秦时期,中原王朝已经意识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然而这种认知并未被承继下来。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王朝出现了鄂霍次克海再认知的过程。北魏时期,中原王朝通过乌洛侯、豆莫娄等东北部族,通过“完水”、“难水”等水系,明确获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
[关键词]鄂霍次克海;黑龙江;乌洛侯;豆莫娄
鄂霍次克海位于亚欧大陆的东北缘,北面和西面紧邻亚洲大陆,隔西伯利亚原始森林与北冰洋相眺望;东面以堪察加半岛为界,邻于白令海;南以鞑靼海峡与拉布鲁斯海峡(宗谷海峡)为限,与日本海相区隔。鄂霍次克海是东北亚地区的重要自然要素,然而由于相关资料匮乏,一直乏人问津。本文从文献出发,尝试着梳理先秦至北魏时期中原王朝对鄂霍次克海的认识过程,以期确认中原王朝对鄂霍次克海认知的发端。
一、鄂霍次克海认知的渐进过程
鄂霍次克海地处高纬度地区,近于北极圈,气候酷寒,且鄂霍次克海远距中原地区,加之东北地区森林茂密,河网纵横,沼泽密布,严重地阻碍了交通的通畅,种种地理因素都限制了中原王朝与鄂霍次克海之间的联系。不过鄂霍次克海及其周边地区恰恰位于人类从欧亚大陆向美洲大陆迁徙的大通道上,恶劣的自然条件似乎并未阻止中原王朝对鄂霍次克海的认知。
根据前辈学者对《山海经》的考证和探究,中原王朝似乎早在先秦时期就已意识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山海经·海外东经》有关“玄股”的记载写道:“玄股之国在其北,其为人衣鱼食鸥,使两鸟夹之。”其中所谓的“衣鱼食鸥”,东晋郭璞注云:“以鱼皮为衣也”。*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63页。凭借着郭璞的注释,后世学者将之与黑龙江流域的少数民族联系在一起。清代郝懿行指出:“今东北边有鱼皮岛夷,正以鱼为衣也。其冠以羊鹿皮,戴其角,如羊鹿然。”*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卷九,成都:巴蜀书社,1985年,第370页。郝懿行凭借着赫哲族的服饰文化,将“玄股”指认为黑龙江流域的赫哲族。《山海经·海外东经》:“劳民国在其北,其为人黑。或曰教民,一曰在毛民北,为人面目手足尽黑。”*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265页。郝懿行注释道:“今鱼皮岛夷之东北有劳国,疑即此,其人与鱼皮夷面目手足皆黑色也。”*郝懿行:《山海经笺疏》卷九,第371页。以“玄股”为基础,郝懿行推定“劳民”位于黑龙江下游地区。希勒格则是依据“毛民”的位置,断定“劳民”“曾居于桦太之北,鄂霍次克海沿岸而已。”*希勒格:《中国史乘中未详诸国考证》卷十二,冯承钧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第93页。
相对而言,“毛民”的记载略显丰富。《山海经·海外东经》:“毛民之国在其北,为人身生毛。一曰在玄股北。”*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264页。《山海经·大荒北经》:“毛民之国,依姓,食黍。使四鸟。禹生均国,均国生役采,役采生修鞈,修鞈杀绰人。帝念之,潜为之国,是此毛民。”*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第424页。由于毛民极为特殊的外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身材矮小,体表多毛的阿伊努人。语言学也提供了证据。希勒格:“按依亦音挨,鸟皆切,是与虾夷语挨诺之音相近,挨诺为虾夷之自称,义即人也。”*希勒格:《中国史乘中未详诸国考证》卷十二,第9页。韩东育师也指出:“事实上,从后来的流变情况看,无论是‘虾夷’还是‘阿依’,也无论是‘毛人’(えみし)还是‘虾夷’(えぞ)抑或汉音的‘クイ’,似乎都未尝离却‘依’的音素。”*韩东育:《关于日本“古道”之夏商来源说》,《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9期,第101页。
前辈学者通过运用历史学、人类学、语言学等学科的理论和工具,将《山海经》所记古族与鄂霍次克海周边民族联系在一起,依凭着这些民族,中原王朝完全有可能在先秦时期就已经意识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不过就文献而言,这些对鄂霍次克海周边民族的认知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对鄂霍次克海认知并未被承继下来,在魏晋时期的文献记载中完全看不到鄂霍次克海存在的证据。
魏晋时期中原王朝对肃慎族系的记载可资佐证。在记载肃慎族系四至的文献中,曹魏文帝时鱼豢的《魏略》:“(挹娄)在夫余国北十日行。东滨大海,西接冠漫行国,北极弱水。其土界广袤数千里。”*张楚金:《翰苑》,金毓黻主编:《辽海丛书》第4册,沈阳:辽沈书社,1985年,第2521页。《三国志》:“挹娄在夫余东北千余里,滨大海,南与北沃沮接,未知其北所极。”*《三国志》卷三十《挹娄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点校本,第847页。西晋成书的《肃慎国记》:“肃慎氏(按即挹娄),其地在夫余国北,可六十日行,东滨大海。”*《太平御览》卷七八四《肃慎》,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472页。初唐所修《晋书》:“东滨大海,西接寇漫汗国,北极弱水。”*《晋书》卷九七《肃慎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点校本,第2534页。由此可见,中原王朝对肃慎的认识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日益清晰,不过综合4则史料,我们可以约略了解魏晋时期肃慎族系的分布范围。4则史料不约而同地以“大海”作为肃慎族系的东界,这里的“大海”无疑是指日本海而言。至于肃慎族系分布的北缘,所记则不尽相同。《三国志》、《肃慎国记》采取了回避的态度,《魏略》、《晋书》中所言的“弱水”,根据《东北历史地理》的考证为“今松花江东流段”。*孙进己、冯永谦等主编:《东北历史地理》第二卷,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1页。肃慎族系是汉文文献中所记最远的东北部族,换言之,肃慎族系的居住地也即距离鄂霍次克海最近的东北部族。然而魏晋文献中所记的肃慎族系最北分布区域只是达于松花江、黑龙江流域。据此可以认为:依据现有的文献,魏晋时期的中原王朝对鄂霍次克海的存在一无所知。
然而到了南北朝时期,随着中原王朝与东北亚诸部族交往的频繁,中原王朝对东北亚的认知得以进一步深化。包括勿吉、室韦、豆莫娄、乌洛侯等在内的黑龙江流域诸部族频现于史书,中原王朝对他们的认识也越发清晰。如始见于《魏书》的室韦,《魏书》的记载相当简略,只记载了室韦朝贡的路线和过程、室韦人的生产和生活以及室韦人的风俗习惯等几个方面。语言方面也只是含糊地指出“语与库莫奚、契丹、豆莫娄国同。”*《魏书》卷一百《失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2221页。到了初唐所修的《北史》,有关室韦的记载不仅在篇幅上大幅度增加,而且开始尝试着对其源流进行说明,“盖契丹之类,其南者为契丹,在北者号为失韦。”室韦的内部分野也渐为中原王朝所熟悉。“其后分为五部,不相总一,所谓南室韦、北室韦、钵室韦、深末怛室韦、大室韦。”并着力描述了南室韦的情况。*《北史》卷九四《室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标点本,第3129页。这种记载的渐趋详细,体现出中原王朝对东北亚北部地区的各部族在认识上的加深。以这些部族为媒介,中原王朝对其生活的自然环境也渐至清晰,中原王朝再次获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也成为可能。
《魏书·乌洛侯传》:“其国西北有完水,东北流,合于难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难,东入于海。”*《魏书》卷一百《乌洛侯传》,第2224页。《太平寰宇记》所载稍有出入,“完水,在其国(乌洛侯)西北,东北流,合于难水。《蕃中记》云:完水即乌丸水也。难水即那河。其地水小皆注于此,东入海。”*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一九九《乌洛侯》,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816页。两相比较,《太平寰宇记》的主体基本上是抄录《魏书》而成,只是因为记载主体从“乌洛侯”变为“完水”,在文字上进行了稍许的改动。多出来的则是《蕃中记》的记载。但是“完水即乌丸水也。难水即那河”这则文字,实际上是注释性文字,并未提供更多的信息。然而1980年,米文平在大兴安岭北部,嫩江支流甘河上游的嘎仙洞的洞壁上发现了太平真君四年的石刻(443)祝文,从而印证了嘎仙洞就是《魏书》所载的拓跋鲜卑祖先居住的旧墟石室,*相关情况,请参见米文平:《鲜卑石室的发现与初步研究》,《文物》,1981年第2期、《大兴安岭鲜卑石室是怎样发现的?》,《黑龙江文物丛刊》,1981年第1期等文章。这为东北历史地理的考证提供了一个准确的坐标点,也为“完水”的地理考证提供了便利。以鲜卑石室的考古发现为基础,“完水”“应兼指今额尔古纳河与黑龙江而言。”*《〈中国历史地图集〉东北地区资料汇篇》,北京:《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央民族学院编辑组,1979年,第68页。更准确地说,“完水”最初是“东北流”,这无疑是指额尔古纳河而言,“合于难水”则表明“完水”还包括黑龙江与松花江合流以上的黑龙江,即黑龙江上中游。“其地小水皆注于难”,乌洛侯地域为嫩江以西地区,则“难水”是嫩江、东流松花江与黑龙江下游的合称。黑龙江注入鄂霍次克海,这说明这里所说的“海”就是今天的鄂霍次克海。从曹魏直至北魏,在历经几百年之后,中原王朝终于再次认识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
二、北魏确知鄂霍次克海的时间
“完水”出现在《魏书·乌洛侯传》中,说明北魏是通过乌洛侯才明了“完水”的走向,从而获得有关鄂霍次克海存在的信息。这意味着只要知道乌洛侯的朝贡时间就能够推知北魏确知鄂霍次克海的具体时间。
乌洛侯,亦作乌罗护、乌罗浑。《通典》:“乌洛侯亦曰乌罗浑国”,并指出:“乌罗浑国亦谓之乌护,乃言讹也”。*《通典》卷二百《北狄七》,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489页。《唐会要》也写道:“乌罗浑,盖后魏乌洛侯也,今亦谓之乌罗护。”*王溥:《唐会要》卷九九《乌罗浑国》,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771页。“乌洛侯”的相关记载散见于《魏书》、《北史》、《通典》、《旧唐书》、《唐会要》、《太平寰宇记》和《新唐书》等文献。不过,根据张久和的考索,“总的来说,《魏书》是记载乌洛侯基本内容最多、史料最丰富、最有价值的史书,是研究南北朝时期乌洛侯历史的基本史料。《通典》、《旧唐书》和《唐会要》各自新增加了唐初期有关乌洛侯的一些史料。《北史》、《太平寰宇记》和《新唐书》对乌洛侯的记载,主要依据的是上述诸种史书。因此,在论述乌洛侯问题时,应以《魏书》、《通典》、《旧唐书》和《唐会要》为主,以《北史》、《太平寰宇记》和《新唐书》为辅。”*张久和:《关于乌洛侯的几个问题》,《黑龙江民族丛刊》,1998年第2期,第58页。也就是说,考察乌洛侯向北魏朝贡的时间只能依据《魏书》进行考辨。
乌洛侯出现的时间相对较晚,有关其与中原王朝交往的史料也极为有限。史书明载乌洛侯只有2次前往中原王朝的朝贡。第一次交往是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四年(443),三月,“壬戌,乌洛侯国遣使朝贡。”*《魏书》卷四下《世祖纪下》,第95页。第二次则发生在唐朝初年。“大唐贞观六年(643),遣使朝贡云。”*《通典》卷二百《北狄七》,第5489页。《唐会要》:“贞观六年,朝贡使至。”*王溥:《唐会要》卷九九《乌罗浑国》,第1771页。两次朝贡相隔时间长达二百年,中原王朝政权已经发生了数次更迭。乌洛侯位于嫩江以西地区,距离中原并不遥远,前往中原的交通路线也较为方便,却仅有2次入贡,这表明乌洛侯相对弱小,前往中原朝贡的控制权被其他部族所掌控,很难自己派使者前往中原朝贡。这似乎从另一角度再次证明太平真君四年确是乌洛侯第一次朝贡。
另一方面,《魏书》对太平真君四年乌洛侯朝贡极为重视。除了《本纪》、《乌洛侯传》外,《礼志》也写及这次朝贡。“真君中,乌洛侯国遣使朝献。”*《魏书》卷一○八之一《礼志四之一》,第2738页。之所以《魏书》会在三处都提及这次朝贡,是因为这次朝贡极具政治意义,乌洛侯带来了有关拓跋鲜卑先祖的历史信息。史载:“太武帝真君四年来朝,称其国西北有魏先帝旧墟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灵,人多祈请。太武帝遣中书侍郎李敞告祭焉,刻祝文于石室之壁而还。”*《魏书》卷一百《乌洛侯传》,第2224页。这段记载提供了丰富的历史信息。第一,乌洛侯国前往北魏朝贡,有着明确的政治性。朝贡之前,乌洛侯国已经对鲜卑石室进行了精确的测量,长宽高都有准确的数字。这表明乌洛侯国在朝贡之前做了精细的准备。其目的很可能是因为乌洛侯国较为弱小,为了获取北魏的保护,才会对鲜卑石室极为重视,希望通过境内存在的鲜卑石室建立起与北魏更为紧密的关系。第二,“魏先帝旧墟石室”这7个字,实际上存在一个问题,也即为何乌洛侯国会认定嘎仙洞就是鲜卑石室。毕竟鲜卑部族的早期历史并没有文字记载。然而乌洛侯能够确认,北魏政权也进行了承认,并派遣官员前往祭祀、摹刻祝文。这种共识的存在说明东北部族存在着连续的民族、区域记忆。第三,“室有神灵,人多祈请”,说明嘎仙洞是当地的信仰中心。以上3点归纳再次证明了鲜卑石室的发现,对北魏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这也使得乌洛侯国在北魏的历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换句话说,北魏重视鲜卑石室,也就相应地对鲜卑石室的发现者——乌洛侯予以重视。但是《魏书》却仅仅记载了太平真君四年这一次,表明在太平真君四年的前后,乌洛侯没有进行过朝贡的活动,至少之前没有。
此外,《魏书·乌洛侯传》共209个字。根据内容大致可以将这些文字分为几大类。一是乌洛侯的地理方位。“乌洛侯国,在地豆于之北,去代都四千五百余里。”从北魏的角度记载乌洛侯的位置。二是乌洛侯的气候条件和经济情况。“其土下湿,多雾气而寒,民冬则穿地为室,夏则随原阜畜牧。多豕,有谷麦。”从乌洛侯的自然环境入手,指出乌洛侯人的游牧特性以及畜牧业、农业的相关情况。三是乌洛侯的政治情况。“无大君长,部落莫弗皆世为之。”四是乌洛侯的风俗。“其俗绳发,皮服,以珠为饰。民尚勇,不为奸窃,故慢藏野积而无寇盗。好猎射。乐有箜篌,木槽革面而施九弦。”服饰特色、尚武习俗、乐器等方面,一一描述清晰。五是乌洛侯国的自然地理情况。“其国西北有完水,东北流合于难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难,东入于海。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大水,所谓北海也。”六是乌洛侯太平真君四年的朝贡。“世祖真君四年来朝,称其国西北有国家先帝旧墟,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灵,民多祈请。世祖遣中书侍郎李敞告祭焉,刊祝文于室之壁而还。”*《魏书》卷一百《乌洛侯传》,第2224页。通过对《乌洛侯传》的解析,整篇传记共记载了乌洛侯的6个侧面。刨除记述朝贡的65个字外,真正有关乌洛侯情况的仅有144个字,其中描述乌洛侯地理的就有63个字,约占总数的44%。此种数量统计,表明北魏极为重视乌洛侯的相关地理信息。其目的应是北魏出于对“鲜卑石室”的重视,希望通过充分了解乌洛侯的周边地理信息以确定其所言及的“鲜卑石室”确为拓跋鲜卑的祖源地。除了前文所讨论的“完水”之外,更为至关重要的是“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大水,所谓北海也”。根据地理方位,“于巳尼大水”即贝加尔湖,命名方式与中原王朝“北海”的称呼截然不同,其称呼应该源自乌洛侯的地理称谓系统。这一点极为重要,“于巳尼大水”与“海”同时出现,表明乌洛侯等东北部族对水域的理解非常明确。尽管贝加尔湖宽广,但是与海截然不同,所以才会用“大水”加以称呼。既凸显出贝加尔湖的重要性,也再次证明“完水”等地理信息完全是采择于乌洛侯使者的叙述。
通过以上三点,完全有理由相信北魏获知乌洛侯国及其周边相关区域的情况,都是通过太平真君四年这次朝贡完成的,也就是说,北魏获知“完水”的走向以及鄂霍次克海的存在是在443年。
三、豆莫娄的四至与鄂霍次克海
北魏除了通过“完水”获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外,也通过“豆莫娄”的疆域与四至同样了解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
豆莫娄与夫余同源,是活跃于南北朝直至隋唐时期的东北部族。《魏书》在描述豆莫娄四至时提到:“在勿吉国北千里,去洛六千里,旧北扶余也。在失韦之东,东至于海,方二千里。”*《魏书》卷一百《豆莫娄传》,第2222页。此处所言的“海”极有可能是指鄂霍次克海。但是由于文献资料的匮乏,学术界对“豆莫娄”的位置众说纷纭,这直接影响到此处“海”的认定。
有关豆莫娄的记载,除《魏书》之外,《北史·豆莫娄传》、《新唐书·流鬼传》、《册府元龟·朝贡》等书皆约略有所提及。《北史》的记载几乎与《魏书》完全一致。按照魏国忠的梳理,“后者(即《北史》)仅于首句缺‘去洛六千里’及‘宫室’作‘居室’、‘幅大’作‘帽大’、‘妬妇’作‘妬者’等略加改易几字罢了,显然是抄自于《魏书》,内容并无任何增加。”*魏国忠:《豆莫娄考》,《学习与探索》1982年第3期,第136页。这导致豆莫娄研究的史料只能依据《魏书》的记载。然而《魏书·豆莫娄传》仅168字,且根据冯家升的考察,“吾人发见《魏书·豆莫娄传》十之九袭取《三国志》文而成,其为《三国志》所无者不过开首五句:豆莫娄国在勿吉北千里,去洛六千里,旧北扶余也,在失韦之东,东至于海。‘方二千里’以下,皆为《三国志》原文。”*冯家升:《豆莫娄国考》,《禹贡》1937年第1、2、3合期,第195页。其他可资佐证的史料也是只言片语。《魏书·勿吉传》:勿吉“常轻豆莫娄等国,诸国亦患之。”*《魏书》卷一百《勿吉传》,第2220页。可知豆莫娄屡遭勿吉的侵扰,其所处地域与勿吉相去不远。《魏书·失韦传》:失韦“语与库莫奚、契丹、豆莫娄国同。”*《魏书》卷一百《失韦传》,第2221页。据此,豆莫娄在语言上应该属于东胡语族。
尽管有关豆莫娄的史料寥若晨星,然而前辈学者根据蛛丝马迹,在考证豆莫娄的地理方位上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主要依据的材料,一是《魏书·豆莫娄传》四至的描述。“在勿吉国北千里,去洛六千里,旧北扶余也。在失韦之东,东至于海,方二千里。”*《魏书》卷一百《豆莫娄传》,第2222页。学者主要是从夫余、勿吉、室韦等部族的地理位置、从“东至于海”的地理坐标加以推断。二是《新唐书》对达末娄的描述。“达末娄自言北扶余之裔,高丽灭其国,遗人度那河,因居之,或曰他漏河,东北流入黑水。”*《新唐书》卷二二十《流鬼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6210页。学者主要是以“那河”的地理释读加以推断。
对“豆莫娄”进行地理考证,可以追溯到乾隆时期。《清朝续文献通考》:“今乌苏里江左右。东至于海。奇勒尔、赫哲、费雅哈各族地。”*刘锦藻:《清朝续文献通考》卷三百七《吉林省》,北京:商务印书馆,1955年,第10517页。这一论断影响到后世诸学者的判断。清末民初的学者丁谦多次提及这一说法。“考此部为北扶余旧壤,在今乌苏里江一带。”*丁谦:《晋书四夷传地理考证》,《丛书集成三编》第79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年,第554页。“今乌苏里江以东地,故东界至海。”*丁谦:《魏书外国传地理考证》,《丛书集成三编》第79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年,第592页。建国后,也有学者加以应和。如张博泉:“则应在今黑龙江、松花江合流处。”*张博泉:《〈魏书·豆莫娄传〉中的几个问题》,《黑龙江文物丛刊》,1982年第2期,第38页。林树山指出:“豆莫娄国极有可能在现今黑龙江以北的中下游地区,直至鄂霍次克海。特别是黑龙江下游,那里至今还住有古代秽(夫余)系民族的后裔,即操古亚细亚语的尼福赫人。”*林树山:《寇漫汗国与豆莫娄国试辨》,《黑河学刊》1988年第2期,第88页。李健才:“豆莫娄当在今黑龙江中游以东,东到今日本海的北部鞑靼海峡一带,今黑龙江下游地区正当其地。”*李健才:《勿吉、豆莫娄、乌洛侯、失韦的地理位置和朝贡路线》,《北方民族》,1989年第1期,第49页。《贝加尔湖地区和黑龙江流域各族与中原的关系史》:“其地域是在今乌苏里江以东地,故东界至海。”*吕光天、古清尧:《贝加尔湖地区和黑龙江流域各族与中原的关系史》,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84页。《东北古代民族、考古与疆域》:“原住地在今黑龙江、松花江合流北”。*张博泉、魏存成:《东北古代民族、考古与疆域》,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21页。纵观这些学者的研究,其结论无疑是建立在“东至于海”这一地理坐标之上,将“海”认定为日本海,从而将“豆莫娄”定位于黑龙江下游地区。这是第一种观点。但是这与“去洛六千里”一句不符。“失韦国,在勿吉北千里,去洛六千里。”*《魏书》卷一百《失韦传》,第2221页。室韦在大兴安岭地区,“豆莫娄”如果在黑龙江下游,距离洛阳的距离绝对不止“六千里”。
第二种观点认为“豆莫娄”位于松嫩平原。丁谦在《新唐书东夷列传地理考证》中又提出了另一观点,“达末娄本居黑龙江东部,呼兰厅境。自为高丽所灭,遗民远遁,渡黑龙江及那河而居于布特哈城之西境。”*丁谦:《新唐书东夷列传地理考证》,《丛书集成三编》第79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9年,第751页。屠寄在考证墨尔根城的历史时,也指出:“墨尔根城周,……晋入寇漫汗国。后魏、北齐,豆莫娄国。”*屠寄:《黑龙江舆图说·墨尔根城图说》,《辽海丛书》第2册,第1037页。《黑龙江志稿》踵其后,“呼兰以东诸县皆隶之”。*《黑龙江志稿》卷一《地理志·沿革》,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页。津田左右吉也认为:“达末娄居东流松花江北岸,盖在今哈尔滨对岸附近也。”*津田左右吉:《室韦考》,金昭、阿勒得尔图主编:《蒙古民族发祥地考论》,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第99页。冯家升也认为:“则今之墨尔根(一作嫩江城)似为豆莫娄国之中心。”*冯家升:《豆莫娄国考》,《禹贡》,1937年第1、2、3合期,第200页。这些论断依据的是对“那河”的考证。学术界基本上达成一致,林沄的说法最具代表性,“达末娄人所说的‘那河’既然‘或曰他漏河,东北流入黑水’,可见是统指今洮儿河流入嫩江后的嫩江下游,以及嫩江流入松花江以后的松花江下游。”*林沄:《夫余史地再探讨》,《北方文物》,1999年第4期,第59页。所以建国后的学术界多赞同这一说法。李健才:“豆莫娄当在今嫩江上游以东,嫩江下游和第一松花江以北和第一松花江下游以西的呼、嫩平原一带。”*李健才:《北扶余、东扶余、豆莫娄的由来》,《东北史地考略》,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38页。《东北民族史纲》:“当为今嫩江以东,松花江以北,黑龙江以南的地区。”*蒋秀松、朱在宪:《东北民族史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49页。《东北古民族与东夷渊源关系考论》:“北魏时期豆莫娄族的居地当在今嫩江流域”。*李德山:《东北古民族与东夷渊源关系考论》,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44页。《魏晋南北朝民族史》:“主要分布在今嫩江中下游至呼兰河流域之松花江平原。”*白翠琴:《魏晋南北朝民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314页。魏国忠进一步认为:“豆莫娄中心当在今嫩江平原腹地的乌裕尔河流域。”*魏国忠:《豆莫娄考》,《学习与探索》,1982年第3期,第140页。孙进己与之相应和,“其地大约在今乌裕尔河流域。”*孙进己:《东北民族源流》,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33页。
第三种观点考虑到文献相隔的时间因素,融合了以上两种观点。“豆莫娄最初的居住地在今黑龙江、松花江合流处之北,北朝时豆莫娄疆域有所扩大,向南进入今呼嫩平原。大约至北齐末年,室韦强大起来并向东扩张,豆莫娄的势力北缩,又退回其原居住地。”*程妮娜主编:《东北史》,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5页。
第四种观点将“豆莫娄”定位于黑龙江中游。傅朗云:“当在精奇哩江流域。”*傅朗云:《黑河古史考述》,《黑河学刊》,1990年第2期。仅属推测,并没有证据支撑。
综合以上四种观点,“豆莫娄”位于松嫩平原一说最具公信力。但这也随之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即“海”的认定。学术界也是众说纷纭。第一种说法认为“东至于海”记载失实。《〈中国历史地图集〉东北地区资料汇篇》:一方面认为豆莫娄位于“今嫩江中下游流域至今呼兰河流域之松花江平原”,另一方面“《魏书·豆莫娄传》所称‘东至于海’,夸大失实。”*《〈中国历史地图集〉东北地区资料汇篇》,第64页。魏国忠:“‘东至于海’,显为传闻夸大之辞。”*魏国忠:《豆莫娄考》,《学习与探索》,1982年第3期,第140页。林沄:“又如‘东至于海’,恐怕是豆莫娄使节为自重身份的夸大之辞。史官无从深究也就照录。豆莫娄要真有那么大,后来的靺鞨当时何处安身?”*林沄:《夫余史地再探讨》,《北方文物》,1999年第4期,第60—61页。都兴智:“《魏书》所记豆莫娄‘东至于海’显然有夸大之嫌。若豆莫娄东界至海,则南北朝隋唐时期的黑水靺鞨的居地就没有着落了。”*都兴智:《略论东北古代族名与山水之名的关系》,《社会科学战线》,2001年第1期,第135页。这些论述确有合理之处,但是也有商榷之处。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轻易对古籍加以否定。林沄、都兴智两位的讨论更是将《魏书》和《新唐书》混为一谈。二者成书相差几百年,所反映的内容也是不同时代的“豆莫娄”。在《魏书》修撰时期,勿吉还远未能控制东北的北部地区。所以北魏时期“东至于海”还是可能的。
第二种说法认为“海”指的是日本海。《东北历史地理》:“由于豆莫娄人经济文化比较先进,自呼兰河流域东直至海的各族都臣属于豆莫娄,则也说得通。”*孙进己、冯永谦等主编:《东北历史地理》第二卷,第148页。佟冬主编的《中国东北史》更是言明:“相当于今天的嫩江以东、松花江以北,向东直至日本海岸的广大地区,中心地带为松嫩平原的北部及三江平原。”*佟冬主编:《中国东北史》,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第517页。但这种解释要面对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因为东边先后隔肃慎、挹娄、勿吉,又东才至于日本海。”*干志耿、孙秀仁:《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哈尔滨,黑龙江省文物出版编辑室,1982年,第119页。所以这一说法是不可能的。
第三种说法认为“海”指的是鄂霍次克海。《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根据考古文化的分布来推测,东北至于海是可能的。”*干志耿、孙秀仁:《黑龙江古代民族史纲》,第119页。林树山更为直接地说道:“豆莫娄国极有可能在现今黑龙江以北的中下游地区,直至鄂霍次克海。”*林树山:《寇漫汗国与豆莫娄国试辨》,《黑河学刊》,1988年第2期,第88页。李健才:“当指东至今第一松花江和鄂霍次克海。”*李健才:《北扶余、东扶余、豆莫娄的由来》,第38页。干志耿、李士良两位更是提出了考古学依据,“属于夫余文化的红衣陶在三江平原及黑龙江东部地区均有发现,可以认为北夫余的一部确曾到过滨海地区,然非其中心地带。”*干志耿、李士良:《乌洛侯与黑龙江历史地理诸问题》,《求是学刊》,1981年第4期,第122页。考虑到此时中原王朝已经明了鄂霍次克海的存在,此种说法应该最符合史实。
第四种说法认为“海”指的是某些水域。冯家升:“豆莫娄东之海当指今之黑龙江明矣。”*冯家升:《豆莫娄国考》,《禹贡》,1937年第1、2、3合期,第199页。张博泉指出:“豆莫娄东之海很可能指今博朗湖,因北方民族习称池泊为海子。”*张博泉:《〈魏书·豆莫娄传〉中的几个问题》,《黑龙江文物丛刊》,1982年第2期,第38页。《东北地方史稿》、《东北历代疆域史》皆以此立论。这种说法实际上也是建立在质疑《魏书》记载的基础上。“东至于海”应如林沄所言,《魏书》所记源于豆莫娄使者的说法。豆莫娄使者将江、湖与海搞混,似乎并不可能。
根据以上的讨论,结合北魏已经获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东至于海”的“海”最有可能指的是鄂霍次克海。
综上,尽管鄂霍次克海相距中原地区遥远,但鄂霍次克海及其周边地区位于人类从欧亚大陆向美洲大陆迁徙的大通道上,这为中原王朝认知鄂霍次克海提供了某种可能。《山海经》所记的“玄股”、“劳民”、“毛民”等古族很可能居住于鄂霍次克海周边地区,先秦时期的中原王朝通过这些古族的认知,完全有可能已经意识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然而这种认知并未被承继下来,在现存的文献中,中原王朝对鄂霍次克海的认知过程存在着断裂。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王朝开启了鄂霍次克海再认知的过程。魏晋时期,文献中完全看不到中原王朝确知鄂霍次克海存在的证据。延至北魏时期,随着中原王朝与东北亚诸部族交往的频繁,中原王朝才再次确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一方面中原王朝依托对“完水”的了解,获知了鄂霍次克海的存在,另一方面“豆莫娄”四至中的“海”也是指鄂霍次克海而言。可以说,公元5世纪是中原王朝确知鄂霍次克海存在的确切时间点。
(责任编辑:董灏智)
[收稿日期]2015-12-14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原王朝视域下的鄂霍次克海”(编号:11CZS043)。
[作者简介]沈一民(1978-),男,黑龙江哈尔滨人,黑龙江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教授。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16)01-009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