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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水思想对荻生徂徕影响之再思考

2016-03-16

外国问题研究 2016年1期

高 悦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朱舜水思想对荻生徂徕影响之再思考

高悦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内容摘要]荻生徂徕通过吸收朱舜水古学思想中的诸多因素,完成了以“六经”结构为中心、辅以“左国史汉”的学术转型,真正从学理上完成了对朱子学的框架解构。而这种超越时间、空间的非同步吻合,不仅得益于荻生徂徕与朱舜水弟子的书信往来,同时,深受朱舜水思想影响的加贺藩,也成为徂徕获取资源的另一有效途径。

[关键词]荻生徂徕;朱舜水;安积澹泊;加贺藩

荻生徂徕(1666-1728,又名物茂卿)之学问以反朱子学(理学)为基本立场。若分析该学术特质的成因,除了通行于学界的“李王古文辞论”和伊藤仁斋影响说外,新近提出的朱舜水(1600-1682,谥文恭)思想通过安积澹泊间接影响过荻生徂徕的观点,值得注意。*参见林俊宏:《朱舜水在日本的活动及其贡献研究》,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韩东育:《朱舜水在日活动新考》,《历史研究》,2008年第3期。韩东育:《朱舜水在日活动再考》,《古代文明》,2009年第3期。韩东育:《日本近世学界对中国经典结构的改变—兼涉朱舜水的相关影响》,《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11期。本文拟沿着该理路出发,通过考察荻生徂徕与安积觉的书信交往,来考察徂徕在与安积觉“文通”之前,既已接触过朱舜水学问的史实经纬。同时,从朱舜水对加贺藩的影响出发,从一个侧面论证荻生徂徕对朱舜水古学思想之受容事实,并提出一种可能,即徂徕通过吸收朱舜水思想,完成了以“六经”结构为中心、辅以“左国史汉”的学术转型,并真正从学理上完成了对朱子学的学理解构。

一、荻生徂徕与安积觉书信始末中的可能性问题

荻生徂徕与朱舜水本人并无直接交集,但通过徂徕与朱舜水弟子安积澹泊之间的书信考察,可以分析出徂徕虽对朱舜水学问有过“误解”,但他在“文通”之前既已接触过朱舜水著作一事,应该是事实。

安积觉(1656-1737),号澹泊。十三岁师事文恭先生,“受孝经小学大学论语句读”,善通华音,朱舜水曾评价其“吾东渡授句读者多,皆不可,独彦六(安积觉乳名——引者注)佳耳。”*[明]朱舜水著,朱谦之整理:《朱舜水集》附录五《友人弟子传记资料》,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22页。彦六,安积觉之小字。安积澹泊“博学能文,而史学尤擅长,乃入彰考馆,充日本史编修总裁。”*[明]朱舜水著,朱谦之整理:《朱舜水集》附录五《友人弟子传记资料》,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19页。现有资料表明,两人书信交往集中在享保十年至享保十二年,*平石直昭:《荻生徂徠年譜考》,東京:平凡社,1984年,第247—251頁。起因是安积觉欲通过友人平野金华向徂徕寻求亭记墨宝,却遭后者婉拒,由此而引发了一系列关于文章治学的陈情。关于这一事件的由绪,据《文苑遗谈》所载:“晚年与物茂卿书,求作亭记。时物茂卿首唱古学,自树门户,视朱学之徒犹仇讐。以澹泊之素尚宋学,故为傲慢不逊之辞以峻拒之。而澹泊不少介于意,屡通书问,质以所疑,礼益恭,辞益温。茂卿初虽以非己徒而拒之,后稍服其伟度。特加敬重云。”*[明]朱舜水著,朱谦之整理:《朱舜水集》附录五《友人弟子传记资料》,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24页。徂徕是否真如文中所言“傲慢不逊”姑且不论,但起源于亭记文章之不悦,复以恭敬友善为结局的六次共计12封书信往来,却构成了研究荻生徂徕与朱舜水思想之关联的重要史料。

通过考察两人间的书信往来,可以发现以下问题,即徂徕在通信前是否真正了解安积澹泊和朱舜水思想特征。而进一步可以追问的是,安积澹泊是否是徂徕获知舜水学问的唯一途径。

首先看第一点。在第二书中,徂徕曾说:“不佞之于足下,仅一通书而已,但识其为大藩耆宿硕儒而已。”*荻生徂徠:《復安澹泊》第二書,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岩波書店,1973年,第536頁。可见,徂徕开始对安积澹泊的认识,仅限于“大藩硕儒”之程度。甚至在徂徕严词阐明不为作序缘由的第三书,还有不知文恭先生(朱舜水)学术特色的表述:“足下少服文恭先生之教,意者必习于宋说者,则必以不佞为异端邪说,唾而骂之。”*荻生徂徠:《復安澹泊》第三書,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岩波書店,1973年,第538頁。此言意在表明,徂徕最初对朱舜水的判断,是“基于”对安积澹泊“素尚宋学”的学术判断。正是因为上述徂徕对朱舜水的“误解”,才有了安积澹泊的以下对答:

幼师事朱文恭,徒有其名而无其实,亦如前书所陈也。文恭务为古学,不甚尊信宋儒,议论往往有不合者,载在文集,可征也。当时童蒙,不能知所谓古学为何等事,至今为憾。‘尊信宋儒,乃僕中年以后一己之见识耳’云云,今夏偶见随笔中援引程、朱之书,躍然自喜,所见果不妄矣。*[明]朱舜水著,朱谦之整理:《朱舜水集》附录五《友人弟子传记资料》,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19—820页。

如上文所示,安积澹泊偶然读到《蘐园随笔》中援引程、朱之处,误以为徂徕亦尊信宋儒,跃然自喜。待徂徕澄清后,方知徂徕与业师朱舜水同样对宋儒进行过非难。又徂徕复第六书言“又近考究历代度量制,因读朱氏谈绮,载文恭先生论,明三种尺,前后说颇相柢梧,岂记者失邪?”*荻生徂徠:《復安澹泊》第六書,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岩波書店,1973年,第539頁。“朱氏谈绮”,为1708(宝永五年)年刊行的《朱氏舜水谈绮》,徂徕曾就神主制等家礼祭祀问题就教于该书。徂徕对朱舜水学说的认识,若果真如文字所呈现的那样,由不熟知(“习于宋儒”)到研习(“问神主制”)且始于宝永五年的话,那么便无法理解“盖不佞少小时,已觉宋儒之说,与六经有不合者”等极具舜水古学特色的论断了。故而笔者认为,徂徕对朱舜水思想的了解,应在这次“文通”之前。

问题是,荻生徂徕既已了解舜水之学又为何说他“必习于宋说”呢?以下的事实可供参考。徂徕虽盛赞过木下贞干(1621—1698,又名木下顺庵)“锦里先生者出,则扶桑之诗皆唐矣”诗文的盛唐风范,*[明]朱舜水著,朱谦之整理:《朱舜水集》附录五《友人弟子传记资料》,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807页。但却一向视顺庵的弟子、朱子学者新井白石为政敌,甚至批评他是“文盲”。徂徕对同为朱子学者的木下顺庵和新井白石一扬一抑的评价手段,同样适用于身为师生关系的朱舜水与安积澹泊,只不过对后者采取的是先抑后扬的态度,这种行文习惯本质上是徂徕对朱子学“痛心疾首”的一种极端表现。徂徕敢于屡屡挑战权威甚至不惜对“异端者”斥以严词激烈的表达,固然有其学“一时风行于世”的学术自信,但究其根源,实则是对现实学风的无奈与“学问当经世以致用”的强烈呼吁。*事实上,朱舜水也曾惋惜过当时日本社会佛教过盛而儒教不立的现象:“不知儒教不明,佛不可攻;儒教既明,佛不必攻。”朱舜水:《答释断崖元初书》,《朱舜水集》卷四,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3页。因此也无需就徂徕言舜水“必习于宋学”的说法做过度解读。

二、加贺藩儒学:事实受容的一种可能

朱舜水侨居日本22年,除水户藩外对加贺藩儒学也有诸多影响,主要体现在通过与前田纲纪、木下贞干等人的交往,向他们传达重教兴国、重视人才的治学理念与治邦之道。特别是对儒生五十川刚伯的培养,使后者有能力于元禄十一年奉旨编集《学聚文辨》并《助语集要》,从而对加贺藩的文教普及产生了积极作用。不宁唯是,朱舜水“名教振邦,必从圣贤之学”之理念也向木下贞干做过完整的吐露:“建国君民,教学为先,非欲其文辞遐畅,黼黻皇猷而已,诚欲兴道致治,移风而易俗也。自非然者,经纶草昧之初,日给不遑,何贤圣之君必以学校为先务哉?《礼》曰:‘学则善人多,而不善人少。’夫善人多所以兴道,不善人少所以致治。今贵国君英年骏发,慨然有志于圣贤之学,斯贵国之福也。”*朱舜水:《答木下贞干书六首》四,《朱舜水集》卷八,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01—202页。可见,朱舜水曾对加贺藩“崇圣学而振邦,尚仁政兴道”的藩政之规定有所嘉誉,认为它已显示出“实理实学”的特质;而加贺藩明伦堂的设立,又与朱舜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仅如此,徂徕早在随父流放的南总时代已经开始对加贺藩所有关注,他曾经称赞过加贺藩是能够妥善安置“非人”的仁政大藩:

予十七八之时,闻上总国之事,加贺之国无非人。若出非人则立小屋,作草履、绹绳,吩咐种种事业。加贺守是以养役人,卖其绳、草履。闻于加贺国之逐电、居于上总之人,诚仁政者哉。不知今之如何。*荻生徂徠:《政談》巻一,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岩波書店,1973年,第287頁。(笔者译)

特别是原本打算密呈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秘而不刊的《政谈》。*尾藤正英:《国家主義の祖型としての徂徠》,日本の名著16《荻生徂徠》,東京:中央公論社,1983年,第12頁。其中诸多政见所体现出的文必溯古与古今照合的态度,诸如“古三代之时诸侯国之所关”、“古三代之御代”等言必称三代的白描,*荻生徂徠:《政談》巻一、巻二,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岩波書店,1973年,第281、318頁。应是对舜水上述治邦政策之延续。关于荻生徂徕获取舜水学问的另一重要途径,韩东育先生的论点值得参考,即“弥漫于加贺藩的朱舜水氛围,徂徕已不可能全然不知;而如果注意到安积澹泊所谓‘文恭务为古学,不甚尊信宋儒’一语,那么,朱舜水思想对徂徕甚至整个日本‘古学派’的影响,恐怕还是根本性的。”*韩东育:《日本近世学界对中国经典结构的改变—兼涉朱舜水的相关影响》,《社会科学战线》,2010年第11期。

另外早于《朱舜水先生文集》(1715年)的“加贺本”《明征君集》(1684年)与1708年刊行的《朱氏舜水谈绮》,应当是徂徕接触朱舜水思想的最早文本。据学者考证,徂徕着手对经子史的系统研究,至晚始于宝永六年(1709年)。“盖《读荀子》之成,在《读韩非子》之前,先生与人书云,韩非子解成,译筌未就绪,此译筌以前所著審矣。”*宇佐美灊水:《刻〈読荀子〉序》,《荻生徂徠全集》第三巻,東京:河出書房新社,1975年,第471頁。学界对该问题的研究,见于今中寛司:《徂徠学の史的研究》,東京:思文閣出版,1992年,第96—99頁。平石直昭:《荻生徂徠年譜考》,東京:平凡社,1984年,第71頁。考察徂徕历年出版物,一个显著的变化是研究对象由“四书”结构转向“六经”主义的晚期代表作,诸如《学则》(1715年)、《辨道》(1717年)、《辨名》(1717年)、《论语征》(1718年)、《徂来先生答问书》(1727年),时间上均早出于《朱舜水先生文集》且晚于《朱氏舜水谈绮》。更为重要的是,徂徕对“李王心在良史,而不遑及六经”*荻生徂徠:《復安澹泊》第三書,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岩波書店,1973年,第537頁。的表达,表明李王二人并非是促使徂徕转向“六经主义”的根本原因。而加贺藩的儒教方略,或许会为该转向提供可能。

三、荻生徂徕与朱舜水思想之“契合”

荻生徂徕转向“古学”的原因,一般认为有两处值得关注,一是少时困苦经历,致使其学术造诣“全赖南总之力也”。其二是中年逢遇“天之宠灵”的李、王古文辞学,遂舍“今文”而视“古文”。然而被视为反映徂徕学精髓的“先王之道俱在六经”的依据——从“经典”(圣人之言)再到“治理”(圣人之制)的经世致用之学,却没有从上述两点成因中得到应有的体现,因为前者只能成为徂徕学“务实”的社会背景,后者则多被视为徂徕古文辞学的学术依托。对于面对徂徕是如何一改早年“援朱子以攻仁斋”,又是如何从学理上完成对朱子学全面反攻的发问,载于朱舜水文集中的诸多观点,应给予过徂徕相当程度的启示。具体言之,二者在“左国史汉”的治学方略、文章经略的春秋笔法,以及在上述基本治学之道的基础上推演出的关于宋儒之批判、安天下的经世之学,均有极大的相似处。

首先看治学方略,朱舜水曾在与学生的对答中谈及读书作文之法:“作文以气骨格局为主。当以先秦、两汉为宗…读书作文,以四书、六经为根本,佐之以左、国、子、史,而润色之以古文。”*朱舜水:《答安东守约问八条》,《朱舜水集》卷十,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68页。无独有偶,徂徕也曾明确表达过“左国史汉”的治学方略,“故初学之人,经书为左、国、史、汉,文章为楚辞文选、韩柳李王,总之汉以前之书,乃人之智见也。”*荻生徂徠:《経子史要覧》,《荻生徂徠全集》第三巻,東京:河出書房新社,1975年,第364頁。(笔者译)并且徂徕在给弟子木公达开列的藏书书目中,十三经、诸子、左国史汉等一应俱全,结尾特书“好古之士必须貯置备博”。*荻生徂徠:《物子書示木公達書目》,《荻生徂徠全集》第一巻,東京:河出書房新社,1975年,第537頁。具体来说,舜水认为初学者应从易读易懂的《资治通鉴》入手,而徂徕则最崇《史记》。舜水曰“中年尚学,经义简奥难明,读之必生厌倦,不若读史之为愈也。《资治通鉴》文义肤浅,读之易晓,而于事情又近。日读一卷半卷,他日于事理吻合,世情通透,必喜而好之。愈好愈有味。由此而《国语》,而《左传》,皆史也,则义理渐通矣。”*朱舜水:《与奥村庸礼书二十二首》二,《朱舜水集》卷八,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56—257页。徂徕之所以推崇《史记》,是因为在他看来,“历史者,乃学问之极也。”*《徂来先生答問書》,日本古典文学大系96《近世文学論集》,東京:岩波書店,1966年,第187頁。而且,《史记》不经宋儒染指且最尚存三代遗风:“只史记不经宋儒之手,其时世又与三代相接,风俗气习,不甚相远,故不佞教人先读史记者,亦欲其藉以离宋儒一种恶习也。”*荻生徂徠:《与藪震菴》,日本思想大系36《荻生徂徠》,東京:岩波書店,1973年,第507頁。

在为学之道上,舜水认为,与宋儒空谈心性的扭捏姿态相比,学问之道,贵在实行。因为雅尚玄远毕竟于事无补,故称“书理只在本文,涵泳深思,自然有会。注脚离他不得,靠他不得。如鱼之筌、兔之蹄,筌与蹄却不便是鱼兔。”*朱舜水:《答安东守约问八条》,《朱舜水集》卷十,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69页。这与徂徕的“圣人之恶空言也”、“筌乎筌乎,获鱼舍筌”等言论可谓同出一辙。尤为重要的是,徂徕所极力倡导“圣人之道—物—六经”的先王之道逻辑体系,即“夫六经物也,道俱存焉”,与舜水弟子德川光圀的学习心得——“圣人未生,道在天地;圣人既生,道在圣人;圣人已往,道在六经,则圣人之道尚矣”,何其逼肖乃尔。*朱舜水:《策问四首》其二,《朱舜水集》卷十,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43页。

近世日本思想界始终存在一种“异端排斥”的学术氛围,这种通过对朱子学的受容而又复以攻坚击溃的“曲折”历程,在荻生徂徕的身上表现得异常醒目。通过以上粗浅梳理发现,荻生徂徕对“六经—左国史汉”经典体系的关注与理论展开,明显区别于当时日本学界的一般认识。从这个意义上,称徂徕通过对舜水学问之溯源和追寻,在学理和治学方法上完成了对宋学“四书”体系的逸脱与重构并不为过;而朱舜水实学理念的流布,不仅使徂徕学中经典结构的更迭受到影响,更成为长久以来潜伏在德川儒学界“脱儒”现象的原始基因。

(责任编辑:王明兵)

[收稿日期]2015-11-17

[作者简介]高悦(1988-),女,吉林省吉林市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16)01-003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