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使臣所见晚明社会之乱象
——以赴明的朝鲜使臣所撰《朝天录》为中心
2016-03-16刁书仁
刁 书 仁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朝鲜使臣所见晚明社会之乱象
——以赴明的朝鲜使臣所撰《朝天录》为中心
刁 书 仁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内容摘要]朝鲜使臣作为士大夫的一个群体,他们以“中华”人自居,一切以中华文化为本位,将其作为普世性的价值观念,并运用这种价值观念进行观察与思考。他们对晚明社会的观察与思考,无疑为我们研究晚明社会提供一个新的视角;而他们对晚明乱象的诸多批评恰是其普世价值观的反应,其终极关怀,既希望朝鲜王朝以明朝为前车之鉴,更期待着由朝鲜取而代之,来实现所谓真正的“中华”。
[关键词]朝鲜使臣;所见;晚明社会
有明一代,在以明朝为中心的东亚“华夷秩序”中,朝鲜被视为朝贡各国的典范,朝鲜每年都要数次派遣使臣前往北京朝贡。这些使臣一般称为朝天使,回国后,需向国王汇报有关明朝的情况。为此,这些出使的使臣都将出使明朝的见闻,细无巨细地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总其名为《朝天录》。据日本学者中村荣孝统计,约有40余种。*中村栄孝:《事大紀行目録》,《青丘学叢》第1号,1930年,第177—184頁。数十年前,吴晗先生曾从《朝鲜王朝实录》中辑录出有关明清与朝鲜王朝关系的资料出版,开创了利用域外的朝鲜史料研究明清史的范例。*吴晗辑录的《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书稿,早在1966年以前已经排版,因受“文革”干扰,搁置多年,至1980年终于由中华书局出版,全书共计12册。《朝天录》是朝鲜使臣依据自己出使明朝时的见闻写成,显然要比朝鲜官方修纂的《朝鲜王朝实录》等书籍中对明朝的记录,具有直言、真实、具体,视角独特等特点。然而,学界有关朝鲜使臣对中国见闻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清代的,尤其利用《燕行录》,对北学派士大夫的研究,*据笔者目力所见,国外主要研究成果有:藤塚邻:《清朝文化的东传—嘉庆、道光学坛与李朝金阮堂》,国书刊行会1975年;夫马进:《1765年洪大容的中国京师行与1764年朝鲜通信使》,《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4期;夫马进、郑台燮译:《燕行使与通信使》,首尔:新书苑2008年;金文用:《洪大容的实学和18世纪北学思想》,艺文书院,2005年;金敏镐:《由燕行录所见朝鲜人眼中的江南形象》,中研院史语所演讲,1998年6月8日;任桂淳:《试论十八世纪清文化对朝鲜的影响——以李朝出使清朝的使节问题为中心》,《清史研究》1995年第4期。国内主要有:郑克晟:《读朴趾源〈热河日记〉》,韩国学论文集第6辑,1997年;杨雨蕾:《十六至十九世纪初中韩文化交流研究——以朝鲜赴京使臣为中心》,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徐东日:《朝鲜朝使臣眼中的中国形象——以〈燕行录〉〈朝天录〉为中心》,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等。较少关注明朝,特别是明中叶以后,明朝国力下降,各种矛盾不断显现,在周边国家的优越地位逐渐丧失的情境下,朝鲜使臣是如何观察与思考明朝的现实社会的。*相关研究笔者仅见夫马进:《万历二年朝鲜使节对“中华”国的批判》,(《山根幸夫退休纪念明代史论丛》,汲古书院1990年)全文收氏著《朝鲜燕行使与朝鲜通信使——使节视野中的中国·日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张崑将:《十六世纪末中韩使节关于阳明学的论辩及其意义—以许篈与袁黄为中心》,《台大文史哲学报》2009年5月;曹苍录:《1636年的海路使行与李晚荣的〈崇祯丙子朝天录〉》,(《人文科学》,2011年第47卷);金英淑:《以〈朝天录〉看明清交替时期辽东形势及朝明关系》,(仁荷大学校博士论文2011年);刘春丽:《明代朝鲜使臣与中国辽东》,(吉林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有鉴于此,笔者以《朝天录》为基本资料,参照相关文献,探讨朝鲜使臣是如何观察晚明社会乱象的。*有关晚明社会的研究论著,主要有汤刚、南炳文:《明史》(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樊树志:《晚明史》(1573—1644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刘志琴:《晚明史论—重新认识末世衰变》,南晶: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徐林:《明吏为政心态与吏治腐败》,《东北师大学报》2002年第3期;张显清:《晚明社会的时代特点—明清时代的历史特点及其走向》,《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6期等。
一、吏治败坏
明朝建国后百余年间,吏治尚清明,官员畏法,洁己爱民。明初朱元璋“惩元季吏治纵驰,民生凋敝,重绳贪吏”,一时间,“吏治焕然丕变矣”。*《明史》卷281,《循吏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185页。至永乐、宣德时期,“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岁不能灾。盖明兴至是历年六十,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矣”。*《明史》卷9,《本纪第九》,《宣宗赞》,第125—126页。以上清朝史家对明兴六十余年因吏治清明,国家渐有升平景象的描述,虽不乏溢美之词,但基本上反映出明前期吏治的状况。然而,至明中叶以来,尤其至晚明,明神宗亲政后“因循牵制,晏处深宫,纲纪废弛,君臣否隔”,*《明史》卷21,《本纪第二十一》,《神宗赞》,第294—295页。致使纲纪废弛,吏治败坏,“群臣皆背公营私,日甚一日,外患愈逼,党局愈多……民愈贫矣,吏愈贪矣,风俗益以坏矣。将士不知杀敌,但知虐民;百官不知职守,但知苛刻”,*(清)侯玄汸:《月蝉笔露》,1932年铅印本。“而庙堂考课,一切以虚文从事,不复加意循良之选。吏治既以日偷,民生由之益蹙”。*《明史》卷281,《循吏传》,第7186页。有关晚明的吏治败坏,明代官私文献多有记载,但朝鲜使臣以异域之眼也留下诸多真实的记录。
较早记录晚明吏治败坏的是嘉靖十六年(1537),出使明朝的丁焕所撰《朝天录》。是年七月,他以书状官身份随团赴明。使团到达辽阳,拜见明辽东地方官员,按礼节分别送些礼物给都司诸官,而辽东刘、徐两大官人与总兵官李景良等对所赠礼物不满足,“皆别求物产,征名责数”,令丁焕等大为不解。他在《朝天录》中写道:“此辈起行伍,不可责以廉谨,然受重寄,杖节镇边,辄施好恶,逞志于外国行人,污甚矣”。*丁焕:《朝天录》,嘉靖十六年七月九日,《桧山先生文集》卷2,《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76—2001年,第207页。万历二年(1574),作为圣节使的赵宪、许篈等前往明朝庆祝万历皇帝12岁生日,一路走来可谓受尽明官吏的勒索。在刚踏入明境第二天,汤站守堡官王魁派舍人给使团送下程,许篈等出于礼节,送其些扇子、帽子等物。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其舍人怒其扇把之少,弃而先行,寻令人持去”。*赵宪:《朝天日记》,万历二年六月十八日,《重峯先生文集》卷11,《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54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2001年,第355页。同行的许篈目睹这一场面,在日记中批评道:“此人唯知贪得,不顾廉耻之如何,名为中国,而其实无异于达子焉”。*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上),万历二年六月十八日。《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58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2001年,第415页。六月二十三日,赵宪、许篈一行到辽阳,拜会辽东都指挥陈言,一见面,他“以前者所求《皇华集》、咨文纸、大笠子等物不至,故盛发怒气。”许篈等得知其“大声叱之”,“迁怒我国”的原因后,遂派通事宋大春等备礼物及《皇华集》至陈言处,他见所带礼物,满脸怒气地说:“顷者屡求《皇华集》五部,镜面纸六十张,丝笠三部,而今日何以只将《皇华集》一部来耶?”大春等只好赔礼道歉,面堆微笑地解释:“《皇华集》则例于诏使来日,临时铸字而印,旧件今已用尽,只余一部故耳。若咨文纸,功力极重,艰用于事大文书,而别无余储,丝笠则冬至使当赍来矣”。*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上),万历二年六月二十三日。陈言听后,怒气稍消。然后,取出笔纸又强行索要,“海獭皮、满花席、白布、花砚、杂色绸、整参等物”,其下又书,“帽缎二匹、罗一匹、大缎二十匹”,勒令道“以此换前物来”。大春等十分为难地说:“海獭皮非本国所产,满花席系进贡之物,不曾持来,奈何?”陈言一听,“怒而起立”,厉声斥责道:“不须多言,归议,汝一行可速将来。”大春等再三恳求,陈言“怒而起立,作声愈厉,令镇抚等持其物以出,大春不得已受之而退”。*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上),万历二年六月二十三日。对于陈言的上述丑行,赵宪写道:“无廉耻如此”。*赵宪:《朝天日记》,万历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辽东当地百姓对陈言贪婪行径也气愤之极。有位百姓直言不讳地说:“若此贪墨,近古所无,不独贻害于你国,我等亦不胜其侵割,汝何不赴诉于礼部乎?”许篈回答:“吾等安敢以外国人,辄行告诉于礼部乎?你等抑何不告于廵按衙门耶”?这位百姓听后苦笑道:“御史亦爱钱,大人曾已相熟矣。”*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万历二年六月二十四日。在场的赵宪听到此番话后,十分感慨地在日记中写道:“辽人曰:名为御史,而实则爱钱,公然受赂,略无所忌,同是一条藤。一条藤,言无异也。往诉何益,蛮子之讥可谓验矣。”*赵宪:《朝天日记》,万历二年六月二十五日。
如果说朝鲜使臣在边境城镇有如此的经历与观感的话,那么当他们到达时为东亚的中心—北京又有何经历呢?天启四年,使臣洪翼汉等为请求明廷对新即位的国王李倧进行封典,在明朝滞留四个月之久,下面我们看一下其在京师的亲身经历与感受。*拙文:《朝鲜使臣所见的天启社会—以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路〉为中心》,《东北师大学报》,2012年4期。
他对京师官员贪婪索贿行径,颇有感触地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大概中朝贪风大振,公卿辅相,大官小吏,无不以利欲相济,政以贿成,恬不知耻。辄逢陪臣,自以为值获财之运,朶颐馋涎,日令牌子、小甲等来求土物,银、参、獭、豹皮、纸、苎布之言,不绝于口。朝求才应,暮已复然。时复以袖中单子,相继凭索曰:上年奏请使来时,某官前银、参若干,某物若干,万端征责,不厌不已。以为事若速完,则饵渔之方绝矣。留时引月,润笔馨钩,必充上年物数,然后为可成。*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燕行录全集》第17册,东国大学出版会,2001年,第46页。
洪氏所云,绝非夸张之笔,而是明廷官员索贿的真实记录。
明代,朝鲜使臣到达京师后,通常于翌日前往礼部主客清吏司呈送所进文书(奏文或咨文)。文书需经礼部议覆后,转送内阁票拟,再呈送皇帝御览,经皇帝朱批,发送到相关部门处理。朝鲜所呈的文书何时议覆?是否议覆?议覆后何时转内阁?礼部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礼部官员在议覆朝鲜文书的过程中,无论所请之事大少,索贿已成为潜规则。*拙文:《天启朝明朝与朝鲜的关系—以朝鲜国王李倧“封典”为中心》,《社会科学辑刊》,2014年6期。洪氏在日记中载:明朝官员“刻求银、参,一则曰容钱,二则曰喜钱。容者,先容图事之云也;喜者,报喜竣事之云也”。*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四日。礼部官员抓住朝鲜使臣希望早日得到礼部议覆的心理,每天都来索要“求图事容钱”,*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并以“今明科官当抄送奏本,而但容钱甚些小,势难率易为之”相要挟,“需索之物,罔有纪极”。*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月二十四日。其中,礼部主客司主事李其纪最贪,*李其纪,字布宸,直隶淸丰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凡所以礼遇陪臣及馆中诸事”,实由其主之。*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月十三日。最初,洪翼汉等拜见他时,“进土物为礼”,其“阳辞不受”,在场的“门子等潜言曰:‘姑为善藏,以待后日云’”,使臣心知肚明,便专程前往其府上求见,云:“自前陪臣入京,例有土物礼单,而今也老爷无意领情,于陪臣安乎?不敢不为之强请”。*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他果然欣然接受。几天后,他却以前送“礼单参品不好,求换好品”。*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一月七日。更有甚者,竟然还示意使臣向其亲属行贿。当其欲望得到满足后,才在使臣呈给礼部的文书上签“准转禀于大堂,定夺。”然后,再次向使臣索求土物,并“以红帖回谢曰:侍生李其纪顿首拜谢云。”*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一月十日。其贪婪丑态跃然纸上。李其纪之贪颇为时人所知,洪氏日记载:此人与主客司郞中周锵会饮于廓然亭,“馆夫等争相调之曰:‘淸白学士,对酌可观’。盖讥其贪墨败官也”。*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十二日。不仅如此,就连礼部尚书林尧俞也不顾廉耻,派人到会同馆,向使臣“来求人参”,时,使臣滞留日久,经用已竭,只好将使团成员自身所带人参搜刮一空,“收合一行,仅得七斤以送”。*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九日。林尧俞并不满足,又派家人来求索“银锡妆刀、镜面、雪花五色纸”等,使臣一一敬送。其家人回报,林尧俞收到求索之物“亦色喜云”。*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十五日。对上述明廷官员的贪婪行径,洪翼汉无不感慨地写道:“惜乎!中朝政乱,何其甚欤”。*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十二日。
朝鲜使臣初至京师,明官员来索求“容钱”,事成之后,又来索求“喜钱”。当明廷允准对李倧加以封典后,“阁部下吏及牌子、小甲等,以封典重事告成,肩磨踵接”前来会同馆索求银、参等物。*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四日。洪翼汉记载了当时的场面:
阁部下人,逐日糜至馆中闹哄,有同市肆,束指齐唇,求索不止,今日费百金,明日费千金。起视门外,部吏又至矣。一行倾橐,更无可办。
面对经费用尽而索求者接连不断的窘困局面,正使只好贷借使团成员自身所带银两,“括出员役行橐,仅收一千余两”,用以应付这种窘局。洪氏当时的心情是“所谓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因“上年奏请使贷用员役之银,多至累千,而该曹以国储荡尽,不即还偿。故员役等抵死不肯出,多有怨言,百端开谕后乃出”。*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四日。目睹明朝官员这种贪婪腐败,他感到现实的中华与想象中的中华存在天壤之别,以致发出如下感叹:
中华古称名教之地,礼义廉耻,所自渊源,而今至此极,益可怪叹。无乃以下邦陪臣,视同裔夷,陵侮而然耶?若果然也,则尤为痛骨矣。*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晚明吏治败坏,官员贪腐,其他朝鲜使臣也多有记录。嘉靖十八年,奏请使权橃面对礼部官员公然索贿,在《朝天录》中载:“礼部主客司外郞王相、马证、李学夔等,执笔吏也,以奏请事来索人情,各给白布等物。外郞不肯曰:‘宗系改正,尔国之大事,人情何若是略少耶’”。*权橃:《朝天录》,嘉靖十八年十一月四日,权橃:《冲斋先生文集》卷7,《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9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2001年,第325页。权橃等只好加给砚台等物。天启七年五月,仁祖国王接见归国的使臣金尚宪,谈及“中原贪风大振,今则如何”时,他回答:“天下皆然,罔有纪极。臣等之行,方物上纳之时,亦受银、参,而提督亦未免捧价,殊极寒心矣”。*国史编纂委员会影印:《承政院日记》,仁祖五年五月十八日,首尔:探求堂1970年。崇祯元年(1628),赴明奏闻使权怗在驰启中也谈及,明廷官员“需索之弊,与前无异,倒尽行资,难以塞应”。*《李朝仁祖实录》卷18,仁祖六年二月癸卯,学习院东洋文化研究所1962年。崇祯六年,归国的奏请使洪灵向仁祖国王奏报在明见闻时也云:“译官等皆言:‘物力不如昔日之全盛,而士大夫贪风大振云矣。”*《李朝仁祖实录》卷28,仁祖十一年五月壬寅。崇祯九年,最后一位赴明朝贡的使臣金堉,在京师亲眼目睹“近来缙绅之间,贪风益炽,行贿者,以黄金作书,镇挟于册中,而进之,金价甚高”*金堉:《朝京日记》,崇祯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林基中:《燕行录全集》第16册,东国大学出版部2001年。的现状,他断言“外有奴贼,内有流贼,天旱如此,而朝廷大官只是爱钱,天朝之事亦可忧也”。*金堉:《朝京日记》,崇祯十年三月二十九日。不到八年,大明朝被李自成农民军所亡,金堉所说不幸言中。
二、宦官乱政
晚明宦官乱政是朝鲜使臣赴京见闻中,议论最多的话题。晚明的宦官乱政莫过于天启朝。天启为明熹宗朱由校在位时年号,由校,光宗朱常洛长子,生于万历三十三年(1650),天启元年(1621)即位。因其父在晚明政争中连遭厄运,致使作为长子的由校几乎未接受过皇储的预备教育。其父即位仅月余就驾崩,他无任何准备,被黄袍加身,登上皇帝宝座。天启帝对治理朝政丝毫不感兴趣,倒是心灵手巧,对斧锯凿削之类工艺颇感兴趣。据万历、天启时的宫内太监刘若愚回忆:“先帝好驰马,好看武戏,又极好作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般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坠,视为戏笑,皆出人意表”。*刘若愚:《酌中志》卷14,《客魏始末纪略》,北京:北京古籍出版,1994年,第68页。天启帝的这种颇有发明创造能力,的确令人赞叹不已,问题是他作为皇帝,对处理政事既无兴趣,又无能力,形同“白痴”。*参见朱东润:《陈子龙及其时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5页。无怪乎孟森对其有如下评价:“盖熹宗为至愚至昧之童蒙,故不足预于是非恩怨之理解也。国势之危至此,而明之主器者如彼,此即天亡之兆矣”。*孟森:《明清史讲义》,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93—294页。孟森此论至今仍为不易之论。的确,天启朝虽仅有七年,但宦官乱政最为猖獗,“国势之危”已呈现明亡之兆。*赵翼:《廿二史札记》卷35,“明代宦官”条载:“有明一代宦官之祸,视唐虽稍轻,然至刘瑾、魏忠贤亦不减东汉末造矣。……王振、汪直、刘瑾固稍知文墨,魏忠贤则目不识丁,而祸更烈。大概总由于人主童昏,漫不省事,故若辈得以愚弄而窃威权。”北京:中国书店1987年,第509—510页。关于天启朝宦官乱政,不仅明代文献有详细载录*参见《明熹宗实录》、《明史》、《明史纪事本末》、《酌中志》、《明季北略》、《先拨志始》、《三朝野纪》、《国榷》等相关记载。,当时出使明朝的朝鲜使臣也亲眼所见,留下翔实的记录。朝鲜使臣的记录,既可与国内史料相互印证,也可补充明代史料记载的某些不足。以下我们以天启四年出使明朝的使臣洪翼汉出使日记为中心,看其如何记录天启朝宦官乱政的。*拙文:《朝鲜使臣所见的天启社会—以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路〉为中心》,《东北师大学报》,2012年4期。
洪翼汉作为司宪府官员在来明京师之前,对晚明宦官乱政是有所了解的。到了明京师后,所见所闻使他更深切地体验到天启朝魏忠贤专政,明廷政治的黑暗。进京一周后的十月十九日,会同馆的官吏求见洪翼汉,两人论及朝政,自然谈到魏忠贤。洪氏日记中详记这位官吏所言:
太监魏晋忠者*洪氏所云“魏晋忠”不确,据《明史》卷305,《宦官传二》,《魏忠贤传》记载:“魏忠贤肃宁人。少无赖,与群恶少博,少胜,为所苦,恚而自宫,变姓名曰李进忠。其后乃复姓,赐名忠贤云”。(《明史》卷303,中华书局1975年,第7816页。)另计六奇:《明季北略》卷2,“魏忠贤浊乱朝政”条也载:“忠贤,北直河间府肃宁县人。原名李进忠,本姓魏,继父姓李,得宠后,因避移宫事,改赐名忠贤”。《明季北略》卷2,中华书局1984年,第43页。,自泰昌皇帝在东宫时,自宫为内竖,得宠于今天子。天子即位,初赐名忠贤,尤宠异之。由是居中用事,威势日盛,遂与皇上保姆客氏,深相缔结,*客氏身世,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71,“魏忠贤乱政”条载:“客氏者,故定兴民侯二妻也,年十八进宫,又一年而嫠,生子国兴。”中华书局1977年,第1133页。表里煽动,祸福皆出其手。*魏忠贤与客氏之关系,《明史纪事本末》也有详细记载:“光宗升遐,东宫暂居慈庆,给谏杨涟疏参及忠贤,忠贤无措,泣求魏朝于王安,力营救之,遂与李选侍宫中李进忠为一人,外廷不知也。忠贤深德朝,结为兄弟,而两人皆客氏私人。上即位数月,一夕,忠贤与朝争拥客氏于干清宫暖阁,醉詈而嚣,声达御前,时上已寝,漏将丙夜,俱跪御榻前,听上令。客氏久厌朝儇薄,而喜忠贤憨猛。上逆知之,乃退朝而与忠贤。忠贤卒矫旨发朝凤阳,缢杀之。自是得专客氏,而尾大不掉之患成焉。”(第1133—1134页);刘若愚:《酌中志》卷14,“客魏始末纪略”也载:“朝与贤既客氏私人,曾结盟为兄弟,贤居长而朝顾次之,称曰:大魏,二魏。及先帝即位数月,二人因宠渐相衩凹担于干清宫暖阁内醉骂相嚷。时漏将丙夜,先帝已安寝,而突自御前哄起。……先帝玉旨问客氏曰:客尔只说,尔处心要著谁替尔管事,我替尔断。客氏久厌国臣狷薄,而乐逆贤憨猛好武,不识字之人朴实易制,遂心向逆贤。”(北京古籍出版1994年,第68页。)朝野侧目而言曰:“天下威权所在,第一魏太监,第二客奶姐,第三皇上云”。*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月十九日。
魏忠贤得宠于天启帝,文献也多有记载。《明史纪事本末》载:“万历十七年,(魏忠贤)隶司礼监掌东厂太监孙暹,时熹宗为皇太孙,忠贤谨事之,导之宴游,甚得皇太孙欢心”。*《明史纪事本末》卷71,“魏忠贤乱政”,第1133页。《明史》魏忠贤本传也载:“客氏淫而狠,忠贤不知书,颇强记,猜忍阴毒,好谀,帝深信任此两人,两人势益张”。*《明史》卷305,《宦官传二》,《魏忠贤传》,第7817页。明代文献的记载与洪氏的记载可谓互相印证,相得益彰。
两人谈及皇上保姆客氏,这位官吏云:“客氏年踰四十,色貌不衰,性又慧朗,才艺冠后宫。善承上旨,恩眷无比,丑声颇闻于外”。*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月十九日。魏忠贤与保姆客氏狼狈为奸,权倾内外,扰乱朝政由此可见。*魏忠贤与客氏狼狈为奸扰乱朝政,可参见樊树志:《晚明史》(1573—1644年),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660—670页。
魏忠贤因扰乱朝政,明廷官员义愤填膺。天启四年六月,都察院右都御史杨涟挺身而出率先呈长篇奏言,“疏参魏忠贤二十四罪”,一石激起千层浪,明廷上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71,“魏忠贤乱政”,第1138—1141页。。一时间,正直的官员,如给事魏大中、御史袁化中、林汝翥、吏部郞中邹维琏等纷纷呼应杨涟,“不下百余疏,先后申奏,或专或合,无不危悚激切”。*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71,“魏忠贤乱政”,第1142页。从而朝廷上下掀起了弹劾魏忠贤的浪潮。然而,魏忠贤及其党羽却对这些不附己的正直大臣施以打击报复,魏大中、袁化中、邹维琏、林汝翥等,皆被革职,发配原籍。时在京师的洪翼汉惊闻这一讯息,写道:“俱闻人也,朝野惜之”。*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月十九日。不仅如此,洪翼汉还亲眼目睹了魏忠贤对正直官员的严厉镇压、被革职的情形,其日记载:
(天启四年十月)二十九日,晴,薄晩,天子御皇极门,击鼓,大朝千官入侍。夺吏部左侍郞陈于廷、右佥都御史左光斗、左佥都御史杨涟等官*据《明史纪事本末》卷71,“魏忠贤乱政”,天启四年冬十月条载:“削吏部左侍郎陈于庭、右都御史杨涟、左佥都御史左光斗籍,赵南星之去也。”第1145页。,为庶人。即日,皆以白衣,免冠出城。都下莫不扼腕叹惜。*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此事,《明史》魏忠贤本传也云:“一时罢斥者,吏部尚书赵南星、左都御史高攀龙、吏部侍郎陈于廷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先后数十人。”*《明史》卷305,《宦官传二》,《魏忠贤传》,第7819页。相比之下,身临其境的朝鲜使臣的记载更为真切。面对天朝官员被革职,逐出朝廷,洪翼汉无比愤慨地写道:
三人极论魏忠贤弄权,故所奏疏草,即杨涟手构,刳肝沥胆,字字血诚,真医国之大药,决疣之美石。而天子恶其苦口,略不省悟,反以为诽谤妖言,僇辱斥逐之,*据《明熹宗实录》卷47,天启四年十月辛丑条载,魏忠贤党羽魏广微、顾秉谦为熹宗起草了一封上谕,指责正直大臣:“内外连结,呼吸应答,盘踞要地,把持通津,念在营私,事图颠倒,诛锄正人,朋比为奸,欺朕幼冲,无所忌惮”。使指鹿售奸,先芟其耳目,而能国其国者,未之有也。*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洪氏作为一位来自异域的朝鲜官员,以异域之眼对“天朝”宦官乱政的批评,可谓尖锐犀利,发人深省。
魏忠贤在打击驱逐异己的同时,大力提拔、培植自己的势力。据洪氏载:
原任崔景荣入为吏部尙书,魏忠贤之腹心;首起在籍文官朱童蒙、郭允厚、李春烨、徐大化、吕鹏云、孙杰、霍维华、王志道、郭兴治、徐昌濂、贾继春、杨维垣等,复原职,皆党于忠贤者。*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二月十一日。
《明史》中也有朱童蒙、郭允厚为太仆少卿;吕鹏云、孙杰为大理丞;霍维华、郭兴治复为给事中;徐景濂、贾继春、杨维垣为御史的记载。*《明史》卷305,《宦官传二》,《魏忠贤传》,第7819页。彼等皆借魏忠贤的权势而得到重用,并与其结党营私,排斥异己,扰乱朝纲。如洪氏所云:“内结客氏,外援魏广微,凡大小政事,必待广微进阁,然后处决,他阁老充位而已。以此,不附时议者,并欲引去,无意仕宦矣”。*《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二月十二日。
时,内阁首辅叶向高、韩爌相继被逼退,朱国祯依资为首辅。国祯为人正派,终不为忠贤阉党所容。十二月,为忠贤“逆党李藩所劾,三疏引疾”而去。*《明史》卷240,《宦官传二》,《朱国祯传》,第6250页。正直大臣“连章乞退”,洪氏十分痛心地言:“都下人心,愕然若相失”。*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1,天启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魏忠贤控制内阁部院后,肆无忌惮地打击迫害异己势力。天启五年正月,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魏党乔应甲参劾吏部尙书赵南星言:
(赵南星)年老昏蔽,为群小所欺,误用李三才、左光斗、叶向高、汪文言、魏大中、袁化中、黄正宾、陈于庭、杨涟、高攀龙、邹维琏、谢应祥、曹于汴、鲍应鳌等,遂致专权乱政,昡惑天聪云。*笔者查阅乔应甲在四天内连上三份奏疏,洪氏这段载录为综合这几份奏疏而成,因此并非乔应甲原奏疏。
对乔应甲的参劾,洪氏斥责道“彼(乔)应甲何物?甘为邪魁鹰犬,肆其毒手于正人如是乎”?*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二月一日。
紧接着,魏忠贤便大开杀戒,逮捕杨涟、左光斗。洪氏详载他与目睹杨涟、左光斗被逮入狱官吏的对话:
馆夫牌子等聚首相语,搤腕相叹。怪而问其故,乃杨涟、左光斗事也。职仍问曰:“日者二公陈疏,人谓斯何?”馆夫等齐声曰:“二公忠直,三尺童子犹服,况稍有知识者哉!迩者廷议渐乖,将置重法,必至杀而后已,故方属锦衣卫挐究耳”。职惊诘曰:“圣天子不能烛其忠赤乎!”答曰:“见是魏家政事,天子何知焉”。仍咄咄不止。*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十八日。
杨涟、左光斗入狱后,遭受惨无人道的严刑,最后致死。*天启五年正月,魏忠贤以熹宗圣旨的名义逮捕杨涟、左光斗等,其党羽许显纯秉承魏忠贤旨意,以“追赃”为借口进行严刑逼供,惨不忍睹。据《明史纪事本末》天启五年七月条载:“下杨涟、周朝瑞、左光斗、顾大章、袁化中于北镇抚司。初,狱上,拟涟以移宫一案,许显纯等相与谋,谓不引入移宫,则罪名不大;不假借封疆,则难与追赃,遂坐以受熊廷弼贿。涟等不肯承,而显纯棰楚甚酷无生理。左光斗曰:‘彼杀我有两法:乘我之不服,而亟鞫以毙之;又或阴害于狱中,徐以病闻耳。若初鞫辄服,即送法司,或无死理。’于是靡焉承顺,遂五日一比,惨毒更甚。比时累累跪阶前,诃诟百出,裸体辱之,弛杻则受桚,弛镣则受夹,弛桚与夹,则仍戴杻镣以受棍。创痛未复,不再宿,复加榜掠。后讯时皆不能跪起,荷桎梏平卧堂下,见者无不切齿流涕。”(第1147—1148页。)7月24日,杨涟被迫害致死;7月29日,左光斗被迫害致死。参见樊树志:《晚明史》(1573—1644年),第660—670页。在正直官员备受魏党残害的同时,魏忠贤等却得到朝廷加官赏赐。*据洪氏日记天启五年正月十六日条载:“帝宣旨曰:‘魏忠贤劳绩久著,原荫弟侄,加升一级,仍赐敕奖励,以示优赏。银二十两,彩段二表里,羊、酒及新钞三千贯’”。对此,洪氏怒不可遏地斥责道:
彼忠贤以一阉竖,愚弄君父,箝制朝廷,忠谏者谋斥之,异己者阴中之,指鹿奸状,不一而足。则抑其劳绩,有何可称,庇庥弟侄,恩荣稠迭。此所谓莳弊兰之荆棘,养断物之虫蠹,吁可惜哉!*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十六日。
天启朝魏忠贤专权乱政,其他朝鲜使臣也多有记载。如与洪氏同时赴京的正使李德泂在向国王李倧奏报天启朝政时,云:魏忠贤“专执国政,南衙士夫受其颐指,天下事无可为者”,进而指出:大明朝“阉竖当权,浊乱天下,贤士大夫无一人在朝,危亡之祸,迫在朝夕矣”。*《承政院日记》,仁祖三年(熹宗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天启七年,谢恩使金尚宪归国后,谈及晚明朝政时也言及,朝廷大臣凡言魏忠贤之罪者,“忠贤皆必阴中之以法,而至于一门皆被其侵害,故谏官亦不能尽言云矣。大概士类,皆指以为党,一切削籍为民云矣”,又云:“魏忠贤之侄,既为封伯,又给田千顷,王梦尹与同僚言及此事,以此得罪云矣”。*《承政院日记》,仁祖五年(熹宗七年)五月十八日。
天启七年八月,天启帝病逝,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检以兄终弟及的方式即位。*参见《崇祯长编》卷1,天启七年八月丁巳。朝臣始清算魏忠贤及魏党罪行。对此,奏闻使权怗报告其在京见闻:“兵部尙书崔呈秀,党凶擅权,给事中杨所修,首请罪之。*时杨所修为右副都御史,他天启七年九月十四日,首先上疏弹劾魏忠贤死党兵部尚书崔呈秀,紧接着十月十三日,云南道御史杨维垣继之,结果崔呈秀被革职归籍。参见《崇祯长编》卷,天启七年九、十月诸条。监察御史杨维垣继之,呈秀出还原籍,中途闻拿命,自缢死。其妾萧氏亦自刎,尽没其家”。而魏忠贤“初配凤阳,行至阜城,亦自缢死,并其子良卿诛之,籍没家财。十三省总督宦官,尽令撤回。”*《李朝仁祖实录》卷18,仁祖六年二月癸卯。魏忠贤专政扰乱朝纲,罪有应得。*关于剪除魏忠贤与客氏,明代文献多有记载,参见《崇祯长编》、《明季北略》、《明史》、《三朝野记》、《列皇小识》、《国榷》等。
三、教育与学术
朝鲜使臣作为士大夫的一个群体,自幼读中华典籍,接受中华文化的教育,出使明朝,代表“中华”教育的最高学府——国子监是必须参访之地。*据《明会典》卷105,《礼部六十三》,主客清吏司,朝贡,朝鲜国条载:朝鲜“岁时朝贡视诸国最为恭谨。嘉靖二十六年,特许其使臣同书状官及从人二三名于郊坛及国子监游观,礼部扎委通事一员伴行,拨馆夫防护,以示优异”。中华书局1989年,第571页。他们渴望与国子监内传道授业的儒者,寒窗苦读的监生进行交流,从中了解明朝的教育与学术,以提高自己的儒学修养。*学界对国子监的研究成果不多,主要有马炎心:《明代国子监述论》(《许昌学院学报》1988年4期)、詹家豪:《明代国子监生历事制度述论》(《史学集刊》1998年1期)、方旭玲:《明代中后期国子监衰落的原因试析》(《兰州教育学报》2007年4期)、申国昌:《明清国子监生日常生活与学习活动》(《教育研究与实验》2014年5期),以及张光莉:《明代国子监研究》(河南大学2006年硕士论文),上述研究多使用国内文献,异域史料基本未使用。运用朝鲜史料对明国子监有所涉及,主要有夫马进:《万历二年朝鲜使节对“中华”国的批判》一文。
明初,明朝对国子监培养人才颇为重视,所谓“专司风化,教育人才,现职最重”*申时行等修:《明会典》卷220,《国子监》,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091页。。至明中叶以后,国子监也失去往日的辉煌。*方旭玲:《明代中后期国子监衰落的原因试析》,《兰州教育学报》2007年4期,第28—33页。朝鲜使臣参访国子监,有明确记载的是嘉靖十三年(1534)。是年,朝鲜贺嘉靖帝生皇太子,派苏世让以进贺使的身份出使明朝,其侄苏巡作为子弟随同出使,在苏世让《阳谷赴京日记》与*苏世让:《阳谷赴京日记》,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第2册,东国大学出版会,2001年。苏巡《葆真堂燕行日记》两部日记中均有参观国子监的记录,其中苏巡日记记载的较为详细。这年二月二十五日,他们参观太学馆(国子监),据苏巡日记载:“题其额曰彝伦堂,堂宇清亮,四隅宏远”,他不由地感慨道,这与我国简陋的明伦堂相比,简直不可想象。然而,当参观结束时,却见“儒十余辈就前相揖,仪容举止,颇不端洁,”苏巡急忙拿出“管城数十柄与之”,只见“诸辈争取,转相蹴踏”,这种场面对于自幼读孔孟书的朝鲜士大夫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他在日记中写道:“其非真儒可知”。*苏巡:《葆真堂燕行日记》,《燕行录全集》第3册,东国大学出版会,2001年,第402—404页。当他见国子监庭阶杂草丛生,又无不感慨地写下:“师儒之慢,尤可见也”。*苏巡:《葆真堂燕行日记》,第402—404页。嘉靖十六年(1537),丁焕以进贺使书状官的身份赴明,随正使参观国子监后,这样写道:“师生案榻,纷乱移置,封尘一尺,不见人影。欲询监中事末由也。唯闾里无赖之徒远近追随,到处成众,蜂舞殿堂,莫有呵禁,喧聒不堪留也”。*丁焕:《朝天录》,嘉靖十六年九月二十日,《桧山先生文集》卷2,《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2001年,第220页。看到大明朝最高学府这番不堪入目的境况,他竟“气失常,径还”。*丁焕:《朝天录》,嘉靖十六年九月二十日。嘉靖十八年(1539),权橃以奏请使身份出使明朝,十一月七日,参观国子监时,坐落在参天松柏之中的国子监,虽“壮丽无比”,但权橃却大发感叹地写道:“然彝伦堂及东西庑,无一儒焉”。*权橃:《朝天录》,嘉靖十八年十一月七日。隆庆六年(1572),许震童随同正使朴淳赴明,参观国子监,与监生谈话,令其大失所望。他在日记中发表如下一番议论:
彝伦堂,在圣殿之西,亦极宏敞,但讲堂尘锁。儒生阘葺,不足与谈论矣。问其一代宗儒,则以罗一峰、河镗对*罗一峰,即明代理学家罗伦;河镗,为河镗,嘉靖年间名士。,一峰已逝,河镗退休云。问其当代所崇,则以王阳明对,阳明则守仁也,宗象山而背晦翁(朱熹的字)者也,今代儒业之未得其正可知矣。竟赠以扇子、笔墨,皆欲多得,无谦让之志。中朝士习之偷微,亦可知矣。*许震童:《朝天录》,《东湘先生文集》卷7,《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3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2001年,第590页。
万历二年(1574),许篈作为书状官使明,参观国子监,看到的是“学徒不处,墙壁多颓塌”,用以藏书的五经馆,到处“尘土堆积”。他在日记中批评道:“为师者倚席不讲,为弟子者散处闾阎。祭酒、司业以骤升大官为念,监生、岁贡以得添一命为荣,慢不知礼义廉耻之为何事?学校之废坠至于斯,宜乎人才之不古若也。嗟呼!嗟呼!”*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中),万历二年八月二十日。同行的赵宪看到先贤的经典与谕旨训诫“惟置屏处,而不在师生观瞻之地”,也十分感慨地写道:“将何敎学以警心目乎?果知中朝之人不尙斯学也。”*赵宪:《朝天日记》,万历二年八月二十日。他们与国子监生就礼仪问题进行交谈,当问及“礼文疑处”时,监生们懵然不知所云,竟狡辩云:“非天子不议礼,且有司礼之人,非余等之所敢与也”。*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中),万历二年八月二十日。待他们与监生们告别时,许篈拿出随身带的笔墨准备赠送,只见“诸人杂起,相争捽夺,无复伦次”,眼前发生的场景,使许篈等莫名惊诧,他写道:“士风之不竞如此,时事大可为寒心”。*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中),万历二年八月二十日。赵宪也无不感慨地写道:“所谓日日劝讲,而所敎者何事?”*赵宪:《朝天日记》,万历二年八月二十日。万历十五年(1587),裴三益以陈谢使的身份赴明,参观完国子监后,也发出如下感叹:
恨无师生之讲业,鞠为茂草,闾阎下贱阑入其中,圣庙桌上或有超乘踞坐者,所谓冠儒冠者皆贸贸无知。有欲得笔墨者,行囊才解而争乞不已,既或得之而犹求无厌,殊非所望于中华礼义相先之地也。*裴三益:《朝天录》,《临渊斋先生文集》卷4,《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4册,首尔: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1990—2001年,第278页。
天启四年(1624),洪翼汉在参观国子监,见到的却是诸先哲“位板无椟露坐,凝尘苍然,浑无钦敬之道,而讲堂斋舍,寥阒空虚。”*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二十八日。这对于深受儒家思想教育的洪翼汉看来,简直就是叛道离经的行径。他在日记中写道:“人皆迷溺左道,世争谄事非鬼,下及公卿辅相而无不尽然,遂使圣路长堙,庙丘虚设,可胜叹哉”。*洪翼汉:《花浦先生朝天航海录》卷2,天启五年正月二十八日。
朝鲜使臣不仅关心晚明的教育,更关注晚朝的学术思想动态。明中叶以来,明朝思想界阳明学作为与程朱理学相对立学说风靡一时,在信奉朱子学的朝鲜学术界引起极大反响。因此,前往明朝使臣都将阳明学作为聚焦的热点。万历二年,前往明朝的使者赵宪、许篈就是带着这样强烈的目的来到明朝的。他们赴明朝时,正是明廷议论王阳明是否从祀孔庙最激烈的时候。六月二十六日,他们参观辽东的正学书院结识了四位生员。许篈立即就王阳明是否从祀孔庙问题与其进行辩论。*许篈、赵宪与明学子关于王守仁是否从祀孔庙的讨论,中纯夫:《朝鲜阳明学的特质》(《台湾东亚文明研究专刊》第5卷2期,2008年)、张崑将:《十六世纪末中韩使节关于阳明学的论辩及其意义—以许篈与袁黄为中心》(《台大文史哲学报》2009年5月)、夫马进:《万历二年朝鲜使节对“中华”国的批判》多有论及,笔者概括言之。许篈先入为主,对王守仁从祀孔庙提出质疑,对方不甘示弱,针锋相对,认为许篈等受伪学之说迷惑。*许篈与辽东生员关于王守仁从祀孔庙的讨论,《荷谷先生朝天记》万历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条载:“仆(许篈)窃闻,近日王守仁之邪说盛行,孔孟程朱之道,郁而不明云,岂道之将亡而然耶?愿核其同异,明示可否。四人者答曰:生辈居南,诸公居东。今日之遇。皆夙缘也。本朝阳明老先生,学宗孔孟,非邪说害道者比。且文章功业,俱有可观,为近世所宗。已从祀孔庙矣。公之所闻,意昔者伪学之说惑之也”。这里辽东生员所说王守仁此时“已从祀孔庙矣”不确,王守仁允准从祀是在万历十八年,此时明廷正讨论王守仁是否从祀。许篈听了对方的回答,奋笔疾书长篇大论,痛斥阳明学为伪学。*许篈云:“夫守仁之学,本出于释,改头换面,以文其诈,明者见之,当自败露,诸君子特未深考之耳。守仁之所论著,仆皆一一精察而细核,非泛然传闻之比也。公所谓文章事业,仆亦未之闻也。其事业,指破灭宸濠一事乎,此战之捷,亦守仁仗皇灵而能胜耳。”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上),万历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对方争辩道:“从祀孔庙,乃在朝诸君子舆议,非山林僻见也。且学以良知良能为说,非有心得者,其孰能知之,所闻不若所见之为真,诸君特未之察耳”。*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上),万历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双方争论激烈,相持不下。许篈见对方固守阳明之学,以“其固滞鄙贱,不可与辨”,不欢而散。回到馆舍后,许篈头脑中仍浮现辩论的场面,他在日记中写道:“由此观之,则今之天下,不复知有朱子矣。邪说横流,禽兽逼人,彛伦将至于灭绝,国家将至于沦亡。”*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上),万历二年六月二十六日。
许篈等一行,在八月二日,行进至蓟州与通州途中夏店小憩时,遇见浙江杭州府国子监生叶本,前往三河县探亲,返回北京,遂请坐路旁树荫下叙话。许篈直奔主题“今闻王阳明从祀文庙,而命其裔袭爵云,未审此事定于何年?而出于谁人之建明乎?”*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中),万历二年八月二日。想不到的是,叶本对阳明学予以高度评价,认为王阳明“天赋挺秀,学识深纯,阐明良知圣学,又有攘外安内之功,”并针对许篈的提问,回答说:关于阳明“宜从祀孔子庙廷,圣旨谕礼部,尙未覆,此其大较也。若欲备知,有《阳明文录》,又有年谱,可买查之”。而许篈仍固执己见,强加对方接受:“阳明之所论著,篈尝略窥其一二矣,千言万语,无非玄妙奇怪之谈,张惶震耀之辨,自以为独得焉”。*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中),万历二年八月二日。双方辩论看似心平气和,其实针锋相对。
第二天许篈在通州遇见陕西籍出身的举人王之符,笔谈中,许篈十分惊喜,终于找到了知音。许篈在日记中详细载录他们之间的笔谈内容:
余(许篈)问曰:“陕西大地,而长安周汉旧都,其流风余韵,想未斩焉,感发而兴起者必有其人,尊崇古昔何圣贤”?之符曰:“皆尊孔孟程朱之道”。余曰:“近世有为陆子静、王阳明之学者,异于程朱所为说,后生莫不推以为理学之宗,先生其亦闻之否?陕西之人亦有慕仰者乎”?之符曰:“陆子静是禅敎,王阳明是伪学,吾地方人则皆辟之矣”。余曰:“阳明良知之说,是乎非乎”。之符曰:“良知之说,倚于一偏,非伪而何?……然则阳明之学,决知其文饰于外者多矣。迩来请从祀者,徒以阳明之弟子多在朝者,故欲尊其师,而廷议或不直之,是以巡按御史上本已久,而礼部尙未定夺矣”。*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中),万历二年八月三日。
由此可见,王之符是位固守程朱理学的士人,他将阳明学斥为伪学,这对恪守信奉程朱学的许篈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欣慰,所以他在日记中写道:“方今人人皆推王氏之学,以为得千古之秘,而之符独排之,可谓狂流之砥柱也。余行数千里,始得此人,岂非幸哉”。*许篈:《荷谷先生朝天记》(中),万历二年八月三日。
以上朝鲜使臣在参观国子监和王阳明从祀孔庙问题上所展开批评,可以看出,朝鲜士大夫是以从中华学到的价值观念为武器,以自己已是“中华”人的身份来观察与思考晚明现实社会的。
结语
综上所述,朝鲜使者对晚明社会的观察与思考,无疑为我们研究晚明社会提供一个新的视角。有关晚明社会的研究,虽明代官私文献多有载录,但朝鲜使臣从域外“他者”的视域,以日记的形式,细无巨细、前后贯穿式地记录了晚明的吏治与朝政、教育与学术诸多方面的见闻,构成当时朝鲜人对晚明社会的总体映像,为我们研究晚明社会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史料。这些资料既可补充国内史料的阙失与不足,也有助于我们从异域的视角,加深对晚明社会的认识。
朝鲜使臣对晚明社会的观察与思考体现了朝鲜士大夫的普世情怀。朝鲜使臣作为朝鲜士大夫的一个群体,自幼读中华典籍,笃信程朱之学,他们以“中华”人自居,一切以中华文化为本位,将其作为普世性的价值观念,并运用这种价值观念进行观察与思考。他们对晚明弊政的诸多批评正是这种价值观念的反应。其终极关怀,正如安邦俊天启二年(光海君十五年1622)在给赵宪《东还封事》所作跋中所云:“窃观先生之志,不止于效行明制,将欲因此推而上之,挽回三代之治。”*赵宪:《重峰先生文集》卷4,疏,东还封事,安邦俊跋,第224页。就是说,现实中的明朝已褪去耀眼的光环,露出败象的征兆,他们期待着由朝鲜来“挽回三代之治”,实现所谓真正的“中华”。
(责任编辑:王明兵)
[收稿日期]2015-11-16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东亚史上的‘落差—稳定’结构与区域走向分析”(编号:15ZDB063)。
[作者简介]刁书仁(1954-),男,吉林怀德人,历史学博士,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01(2016)01-007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