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视角下译者主体性问题及其反思
2016-03-16刘昊
刘 昊
(旅居加拿大学者)
解构视角下译者主体性问题及其反思
刘昊
(旅居加拿大学者)
传统的翻译研究倾向于从语言学角度来审视翻译活动,重点放在诸如“忠实”、“对等”等讨论上。其实,译者是翻译活动中最主要的执行者,只有全面认识译者的主体性,才能合理解释翻译活动。本文介绍与分析了解构主义思想是如何揭示译者主体性的,但同时认为,只有恰当定义译者主体性,认识到译者主体性是一种有所限制的主体性,才能真正建立译者主体性理论。
翻译研究;解构主义;译者主体性;有限主体性
酒井直树(Naoki Sakai)说:“翻译发生于两类人之间,一类人懂得两种语言,而另一类只懂得一种语言。然而翻译不同于普通话语的特点在于,翻译反映的意见或立场,既不是发话人的,也不是受话人的。”[1]53其实,译者好比一座桥梁,将不同语言的人联系起来,而自身既不是发话人,也不是受话人。这么一来,译者似乎应该保持中立地位而不偏向于任何一方。那么译者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为了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进一步解析译者、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即解析译文、源文和目标文之间的关系。不少学者从不同角度对上述三者的复杂关系进行了解读,然而重点往往集中在如何评价“好”的翻译、翻译策略以及翻译研究的语言学方面等。不可否认,这些研究方面重要且有意义,然而,在这类研究中往往忽视了译者,译者往往等同于机器,同作者相比处于附属地位。既然将译者、作者和读者作为共同的研究对象,就应该做到公平和公正,其中任何一方都不应该受到过多的注意。为了避免这种不平等,本文将研究焦点放在译者身上,同时把作者和读者纳入进来,不忽视任何一方。解构主义思想反对“中心”概念及“绝对的和固定的意义”,这为认识与分析译者主体性提供了理论工具。但鉴于当前的译者主体性理论缺乏强有力的翻译策略的支撑,也暴露了译者主体性思想并非十分成熟,所以本文也试图予以某种程度上的反思与纠正,揭示译者主体性的有限问题。
一、译者主体性的逐渐显现
解构思潮诞生之前,翻译研究受结构主义的影响颇深。结构主义学者往往把语言放在封闭的系统中考察,在该系统中,语言的各个要素互相依靠并组成系统的全部。因此,文学批评常聚焦于某部作品的“主题、主旨思想、关键词、过多的比喻、引用、索引卡及参照上”[2]96。这样一来,一部著作常常被结构主义者看做自给自足的整体,认为“文学批评可以发现、描述、进而稳固文本的意义,尽管这种意义是基于文本间互文基础上的”[2]96。也正是由于结构主义的影响,翻译理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提倡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并在封闭的系统中研究语言的内在要素。在这样的研究体系里,译者往往被置于从属地位,因为很多学者主张翻译不过是两种不同语言的调和罢了,他们不让译者来摆弄这些不同的语言。因此,结构主义影响下的翻译研究大体上关心的是语言本身,特别是实现翻译对等的方法和策略,诸如意译和直译等。而译者则被束之高阁或干脆受到冷落。在德里达和其他后结构主义学者看来,此种封闭的研究有诸多不利之处。为了彰显与结构主义理论的不同,德里达追溯到亚里士多德和其他古希腊哲学家的思想,以颠覆封闭的西方哲学体系。在德里达看来,解构一个概念首先要追根溯源,他提出:
解构一个主题,如果确有其事,则意味着首先用系统的方法,从历史演变来分析一个概念的形成和不同的层面。每个概念都有自己的历史,而每个主题的概念亦有很长、很厚重、很复杂的历史过程。[3]3
从这段文字来看,解构一个概念同解读这个概念的历史形成过程息息相关,而且通过历史的解读,亦能找出此种概念形成的轨迹。
德里达认为,“解构一个主题首先是系统地分析某个概念形成、使用、合法化等方面的轨迹”[3]3。解构主义主张历史地分析某个概念而不是将这个概念全然去除。因此,从解构角度分析译者的主体性也应该首先审视主体性概念的历史发展过程,即其演变和逐渐合法化的历程。翻译研究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主导思想和研究重点,于是从历史的角度对这些主导思想进行分析后才能看出这些思想的局限性,并进而窥探解构主义对翻译研究的影响。通过历史的分析译者主体性概念的演变和生成就变得十分必要,这也将为后续的译者之生、译者的角色及文本的互动分析奠定基础。
早期的翻译研究(实际上,翻译研究这个术语是由詹姆斯·霍尔姆斯提出,在那之前并没有一个叫翻译研究的学科)将翻译和语言学紧密相连。在语言学理论框架下,学者们主要关注翻译中的语言学方面,比如如何实现对等翻译、翻译实践的策略等。最常讨论的议题包括自由对忠实、自然对非自然的翻译等。语言学派代表者包括尤金·奈达(Eugene Nida)和彼得·纽马克(Peter Newmark),他们均提出来了各自的翻译策略及评判翻译的标准。奈达的动态和形式对等理论以及纽马克的语义翻译和交际翻译都对翻译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然而,他们的理论总体而言仍然关注的是源文本以及如何实现“忠实”这样的原则。但是,过多强调对等往往忽视了翻译发生的背景和社会情况[4]6,译者的地位和角色鲜被提及。此外,奈达和纽马克的理论过于绝对,因为翻译往往是形式对等和动态对等的结合体,同时体现着语义翻译和交际翻译的两个方面。如何实现动态和形式对等往往在实践中很难操作,并且在语义翻译和交际翻译中划出一道分水岭来也常让译者感到困惑,正如玛丽·斯奈尔·霍恩必(Mary Snell-Hornby)所说:
对等这个概念本身就不准确而且很难定义,对等营造了一种语言间的对称性幻想,这在模糊的近似层面以外几乎不存在,对等也歪曲了翻译中的基本问题。[5]21
德国功能学派的出现标志着对传统研究方法和重心的转向。功能学派认为翻译是有目的的活动,因此活动的目的(Skopos)对译者的策略有决定性影响。根据汉斯·弗米尔(Hans Vermeer)的目的论,翻译是有目的的活动,根据翻译的目的开展。同语言学研究方法强调源语不同的是,目的论开始转向目标语,这也同传统的对等研究和源语至上观点分道扬镳,从而将更多注意力引入目标语和目标文化的研究上。[6]138尽管从源语向目标语转向并未回答自由和忠实翻译的论争,但却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供人们审视翻译实践。功能学派对翻译的极大贡献之一就在目的论,时至今日,该理论仍广泛应用于训练和培养合格的译员。
如前所述,翻译研究这个学科名称由詹姆斯·霍尔姆斯(James Holmes)提出以便让其成为一项独立的学科。霍尔姆斯也是众多为翻译研究促成“文化转向”的学者代表之一。这些学者试图融合翻译研究中长期以来的争论,并强调跨学科研究方法,来形成一种“综合理论”。[7]93人们关注的焦点不再是对等、自由和忠实,而是翻译中的文化方面。总体而言,翻译研究学派依赖于系统的框架和描述性研究法,关注目标文本并探索其在目标文化中的功能和地位,并分析阻碍翻译被接受的因素[6]305。
如果说功能学派对翻译研究的影响如同一小步,那么,文化转向就是一大步了。在其影响下,翻译实践中的各个利益攸关方都逐渐进入研究视角。不少学者提出的理论和说法极具个性,如“文本外无它”、“作者之死”、“引用的糅合”(mosaic of citations)等。解构思潮的革命性精神可谓继承了功能学派和翻译理论学派的创新思想。在解构理论框架下,译者的主体性通过对概念的颠覆性解读显现出来,这也同结构主义在封闭的系统中进行分析彻底决裂。
通过分析历史轨迹,不难看出译者主体性概念是逐渐显现的,在不同阶段,不同的理论促进了主体性概念的产生。传统的“作者中心”等概念逐渐被解构,正如凯瑟琳·戴维斯(Kathleen Davis)所说,“一个特定的历史解构永远不可能是完全封闭的或拥有绝对的意义”[3]4。在翻译理论研究的不同阶段,会出现不同的焦点,这些焦点也会被后续的焦点取而代之。这也是为什么译者主体性概念是逐渐被学者所接受的。历史的解读不是为了否定之前的研究焦点和成果,而是通过将主体性和先前的研究焦点和观点联系起来进而发现不同理论间的联系和区别。译者是翻译实践的开展者,在平衡作者和读者之间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将译者放在研究中心有助于避免不必要的和不平衡的对于作者或读者的倾向。译者从而成了掌舵人,由他决定航向和路线。
属于解构主义的学者有一大批,他们都对译者主体性理论的形成起过重要作用,此处选择几位代表的学者来加以分析,他们分别是本雅明、德里达、巴特与韦努蒂。
二、本雅明和“译者的任务”
本雅明的大部分著述先于德里达和巴特,也常被认为是解构主义思潮的播种人。他的著述《译者的任务》也是公认的对德里达和其他解构学者影响深远的作品。在这部作品里,本雅明浓墨重彩地解释了两个中心概念:再生(afterlife)和纯语言(pure language)。他对于翻译的解析将对我们进一步分析译者主体性提供帮助。
不少学者长期以来主张译者的任务就是忠实于原文地翻译,和源文本越接近越好,于是就产生了自由和忠实之争,也就有了奈达的动态和形式对等理论。同这些学者不一样的是,本雅明认为,在欣赏一部作品或者其他艺术形式时,将受众考虑进来的话就永远谈不上忠实。[8]15他写道:“艺术假定了人们的物质和精神存在,但是任何艺术作品都不关心它的接受程度。”[8]15同理,我们也可以说翻译不是为了读者欣赏与否,因为将读者的反应考虑进来会加重译者的负担,甚至毁坏一部翻译作品。由此推断,译者不应该把对等当作翻译的准绳,因为任何形式的对等都不可避免地把读者的反应带了进来,而这正是本雅明所反对的。在本雅明看来,翻译是源文本的一种“再生”,也正是因为译作,原作的生命在新的时空里得到延续。这么看来,译者扮演了还魂人的角色,他将原作的灵魂从遗忘的境界释放出来,以新的形式让其重生。本雅明写道:
之所以叫再生,是因为再生是对有生命的东西的转变和延续,否则就不能称为再生,其让原来的东西经历了变化。即使有固定意义的词也会经历成熟过程……曾经听上去新颖的东西可能变得陈腐平庸,曾经时髦的东西可能变得突兀异怪。[8]17
“源文本的意义和力度是不可提取的,而是整体地嵌在源文的句法和语境网络中,因而需要通过翻译来存活下去”。[3]41如果把对等作为翻译的原则,那么就无法实现存活,因为任何形式的“对等”或“忠实”都是在两种语言及其效果之间转换,并不是让源文本再生。本雅明曾说,翻译是见证自身成熟及阵痛的过程。那么,译者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呢?从上述论断出发,我们可以说译者就是接生婆,接生出新生儿,如果没有这个接生婆,阵痛可能带来的是死亡。那么译者究竟如何成功地接生呢?他究竟该扮演或者不该扮演哪些角色呢?传统的翻译研究强调对源文的忠实,但在本雅明看来,忠实会从根本上阻碍源文的成熟,因此他提出了译者的任务:
(译者的任务)包括找到源语的潜在效果,并在目标语中进行相应的显现和共鸣。这也是翻译同诗人所作的诗歌的显著不同,因为诗人从来不是为了语言的整体而创作,而是仅仅为了某些特定语言的语境效果来写诗的。[8]21
上述论断将译者和诗人的角色区分开来。译者的职责是同语言整体打交道,而语言不断经历着成熟和蜕变;与此相比,诗人的作品是在一个即刻的语境下的成品,其意义即时展现,是译者之后将其意义进行再发掘。可以说,本雅明对诗歌作品的论述是巴特喊出“作者之死”的序章。此外,本雅明对于潜在效果的解释同简单的对等有显著不同。他认为“翻译不是为了再现源文的意思,而是必须生动地、细节地囊括源文的意指方式(mode of signifying),从而让源文和译文成为一种更大语言的可辨认的碎片”[8]17。这里所谓的意指方式拓展了翻译研究的领域,因为其不再将意思放在研究的焦点上,而是将能指和所指的互动放在了中心研究点上。
本雅明提到了“更大的语言”(greater language),那么,何谓更大的语言呢?本雅明认为,尽管不同的语言对同一事物有不同表达(比如德语的Brot和法语的Pain都指面包一样),指向的目的和方式却是一样的。不同语言间存在一种“纯语言”,其为语言的最基本基础,也是语言的最高状态,在纯语言里,不同语言的指向方式通过语言的互相补充而共存,但同时,纯语言本身并不显现任何意义。恰恰相反,纯语言“不表达什么却充满了创造性”。在进一步阐述纯语言的抽象概念时,本雅明将源文本和翻译比作了一只瓶子的碎片。他写道:
要想把一个瓶子的碎片重新粘在一起,这些碎片必须相互高度吻合,尽管这些碎片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一个真正的译作是透明的,它不会遮蔽原作,也不会挡住其光芒,而是通过自身的媒介使原作更有力,并让纯语言在原作中更加绽放光彩。[8]22
传统的译论认为译文从属于原文,而本雅明的论述让原文和译文都成了一个整体的不可分割的部分。正如他所说,真正的译文要做到透明,让原文的声音和话语通过译文传达出来,同时又实现纯语言的目的。于是,翻译的过程就是将纯语言花瓶的碎片拼凑起来。他认为,译者的任务是:“在自己的语言中将纯语言从其他语言的魔咒下释放出来,并在作品的再创造中解放被囚禁的语言。为了纯语言的缘故,译者打破了自己语言腐朽的障碍。”[8]23通过解放源语中的语言,语言能够在再创造的阵痛中接近纯语言状态。对译者而言,他的职责就是“打破自己语言腐朽的障碍”,而不是将源语言驯化从而和目标语一样通顺。这样一来,可以推论:译者理应通过自身的主体性来决定如何实现源文的纯语言并同时将自身语言的障碍去除从而避免遮蔽原著的光芒。于是,纯语言概念便将译者放在一个更高的地位上,否则如何实现纯语言呢?到目前为止,我们审视了本雅明关于译者任务的主要思想,通过其思想不难看出,他是反对将译者隐藏起来或完全去除翻译痕迹的。本雅明的纯语言和对译者任务的论述也激发了后来的很多思想家和学者,比如德里达、巴特和克里斯特娃等。
三、德里达和“延异”
德里达给西方思想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反对具有绝对中心和封闭的结构。根据德里达和其他解构主义学者的观点,“我们的精神生活并不是由一层不变、稳定的概念组成的,而是稍纵即逝、不断变化的能指(signifier)之间的游戏”[9]252。这样一来,传统的罗格斯中心主义让位于一个更加开放和动态的思想。在解构学家看来,差异以及能指和所指之间不间断的互动才是一切。正如德里达所言:
开始认为没有中心就变得十分必要,不应该以现实存在的方式来思考中心,这样的所谓中心也不是固定的罗格斯,而仅仅是一种功能的体现,在这种非罗格斯(non-locus)中无数的符号-置换不断进行着。也就是此时,语言侵入所有存在的问题,正是此时,在没有了中心或起源时,一切都变成了话语(discourse)。[10]33
这是德里达解构观点最具代表性的解释。通过强调差异的游戏,存在的基础也得到了相应的规定,于是拆除了人们概念思维的障碍和羁绊。德里达认为,差异的游戏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延迟,也就是能指和所指互动之间的延迟。他认为一个所指也能成为能指,于是指示的链条永无终点。第二层是差异,即概念间的差别往往会让某个对象或概念体现出相对的主体性。既然所有东西都处在差异的游戏的框架里,翻译就变得必要却又不可能:[11]218-227
基本上,每个概念都嵌在一条链子或者一个系统里,在这里面,概念通过系统的差异的游戏同其他概念相关联。这样的游戏,即延异,就不再简单的是一个概念了,而是形成概念性(conceptuality)的可能性,以及一个概念过程和总体系统的可能性。[12]
如德里达所说,延异是规定世界运行的动态的本质。延异的概念同时也解构了传统译论中的忠实概念,因为“忠实”是建立在意义是稳定并且可以完全解读基础上的。然而在德里达看来,意义是无限衍生的,解读更是不可能的任务,这样一来我们又如何知道源文本到底想传达给读者怎样的意思呢?于是忠实的概念被解构了。[13]解构思想同传统西方哲学思想相比更加开放、动态,对于世界的解读也是不断变化和开放的。然而有不少学者倾向于认为解构会消除一切概念以及概念和物体之间的差异,最终导致虚无主义,其实对于这种质疑,德里达早已有了回应:
我们从不希望将令人信服的文本的意义扩展到一个文本外的领域并通过去除所有的界限、所有的框架、所有的棱角将世界改变成一个混杂的图书馆。与此相反,我们希望找到这些边际、这些边界的理论和实质体系,从最基层去发掘。[14]70
将解构思想应用于翻译研究,意味着在翻译中,作者和读者都不是最重要的一方,同样,源文本和目标文本也不是最重要的。相比较而言,译者的地位更加突出,因为是译者需要和能指及所指打交道,同时和作者及读者交流。如果没有译者的存在,翻译更是无处谈及。因此,解构主义思想为翻译研究展现了全新视角。
四、巴特和“作者之死”
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作者和作品往往更受文学批判的青睐。常用的分析法包括通过解读作者的目的、生平、作品主旨、人物等来剖析作者及其作品的时代背景和现实意义。这样的批评方法往往忽视了读者的存在,读者起了什么作用吗?传统的文学批评通过挖掘作品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似乎让作者得到了再生。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那些过分强调作者地位的批评家们自己首先是读者,有哪位批评家能不读作品就开始批评的吗?这样的矛盾使得巴特去一窥文本和作品的关系,正是文本和作品的显著区别让他提出了“作者之死”概念。
结构主义理论框架下,学者对文学作品的形式关注胜过作品内容本身。同结构主义不同,解构学派将注意力从作品转移到了文本上,对于作品和文本的区别。巴特这样论述:
作品是一种成品,是可计算的,并且可以占据一定的物质空间(比如,占据图书馆书架某处);而文本是一种方法论范畴(methodological field)。因此,人们通常来说无法数尽文本的数量,充其量只能说在这样或那样的作品里,有或没有某些文本。“如果说作品手中捧,那么文本则见语言”。[2]66
既然文本是意义流动的产物,那么捕获并解读意指之间的互动就是读者而非作者的工作了,毕竟作者的作品是一个成品。巴特的观点也宣告了作者权威的终结,而且作品和文本之间的决裂也让人们将注意力转移到读者身上。巴特进而说:
文本的意义异常丰富,不是所谓的有“多重意义”,而是因其具备“意义多重性”的特质。[2]66
在巴特看来,意义多重是文本的属性,文本是多重含义的集中体现,在文本里,意指不断互动,意指的过程留下不断的印迹,导致意义无限期的被推迟。这么一来,作者还有什么用呢?一旦作品完成,作者就可以功成身退了,解读的工作便交接给了读者。因此,作者实际上已经“死亡”,这点在巴特的论述中更为清楚:“人们往往相信作者是其作品的过去,换言之,作品和作者自动立于被分为之前和之后的分水岭上。作者供养了作品,也就是说作者先于作品而存在,他为作品冥思苦想,为作品而活。这就同父亲和孩子的关系一样,父亲先于孩子。”[2]66巴特的类比并不是说作者的绝对“死亡”,在他看来,作者仍然供养着作品。既然作者已死,那么译者就要诞生,毕竟译者首先是读者。由此可见,译者对作者和源文的解读十分重要。然而当译者完成译作,他可能也要“死亡”,因为对于译文来说,译者自己就是作者。既然译作已完成,译者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显而易见的是,巴特的论述和德里达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作者之死”的论述让注意力从作者身上转移到读者身上。当作品完成时,作者的权威不复存在,作品已然成了成品。译者在翻译时首先要成为作品的读者,因而其主体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突出。原本隐身的译者终于显身了!
五、韦努蒂与“显身的译者”
很长一段时间来,译者从属于作者,因而不少学者认为译者的翻译应该尽量平滑,以掩盖翻译的痕迹。于是就有了对等和忠实之类的标准。然而如前所述,译者的活动是在社会环境下开展的,他所对付的主要是文本而不是作者。劳伦斯·韦努蒂也运用了解构的思想,并提出了自己的翻译策略。
韦努蒂认为,翻译的历史大体来说是一部译者隐身的历史,译者居于幕后,操纵着翻译,而不被人所见。受解构主义影响,韦努蒂从源文本意义的多重性着手,批判了译者的隐身地位。他写道:
翻译的过程就是把源语文本中能指的链条用目标语中能指的链条进行替换,这依靠于译者的解读。[15]17
通过强调能指的链条,韦努蒂解构了源文本和目标文本的二元对立关系,因为能指的链条存在于两个文本之中,这也同本雅明关于花瓶的碎片的比喻一致。既然意义藏在无尽的能指的链条里,想实现绝对的、透彻的解读只能是个幻想。那么在翻译过程中,译者被委以解读原作的任务,然而这种解读也仅仅是在特定社会环境下的临时的解释。由于意义是不稳定的,译者又怎能隐身起来呢?德里达说:“正因为意义是永无止境的能指链条里(如一词多义、互文、无尽的关联)各种关联和区别产生的效果,所以意义总是处于区别的和延迟的状态中,从不会以原本统一的形态出现。”[12]
不难看出,韦努蒂和德里达都主张意义是无限的而且一直在区别和延迟中。既然意义是多重无限的,又怎么能用对等或忠实来评价翻译呢?韦努蒂认为,奈达提倡的动态和形式对等,就算希望译作能给目标读者创造出原作读者一样的效果,也仍然忽略了目标语言中的文化因素。可能很多人觉得既然韦努蒂反对译者的隐身,那他一定主张异化的翻译策略。恰恰相反,他认为:“在异化的翻译中,翻译给外语文本带来的民族中心主义的暴力与自身价值崩溃的伤害等量齐观,并挑战主导的各种形式……异化削弱了民族的概念……。”[15]147也就是说,韦努蒂担心异化的翻译可能导致目标文化中价值等级的颠覆,于是让翻译居于二流的或边缘化的地位。在借用菲利普·刘易斯(Philip Lewis)“反常的忠实”(abusive fidelity)后,韦努蒂提出了自己的翻译策略——抵抗(resistancy)。他是这样论述的:
反常的忠实承认了翻译和文本之间反常的、模棱两可的关系,并且反对流利的翻译策略以期在译作中重现源文本的各种特点或抵抗源语中的主导性文化价值观。反常的忠实让译者将注意力从概念性的所指转移到其所依靠的能指的游戏上来……这样一种翻译策略应该叫做“抵抗”,不仅仅因为其避免了流利的翻译,也因为其挑战了目标语文化,即便其也将自身的民族中心主义暴力施加到了源文本上。[15]24
韦努蒂的抵抗翻译策略从本质上来说是解构的,体现了能指的游戏和意义的不确定性。此外,抵抗策略也平衡了目标语文化和源语文化的地位之争,对于译者主体性的体现做出了贡献。
六、译者主体性的再思考
在回顾了解构主义思想的突破和贡献后,不难得出的结论是译者的地位得到了空前提高。但是,这是否意味着传统的翻译思想就完全失效了呢?是否意味着译者主体性是放任的呢?我的看法是未必。译者主体性是一种有限的主体性,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能正确地认识并在翻译活动中发挥译者的主体地位,否则,抹杀原作的地位,甚至也抹杀读者的地位,那么,译者主体性在其无边的驰骋中就会脱离实际,给翻译带来危害。我认为有如下三点,值得思考。
其一,受束缚的译者。译者主体性的概念是在传统的将译者视作从属地位基础上演变来的。尽管译者地位的提高是翻译研究中的重要转向,但是并不意味着译者不受任何束缚、可以随心所欲,其主体性也是通过和作者及读者的比较关系来显现的。“作者之死”和译者的诞生并不是否定作者的存在,而是挑战传统的作者权威,这在文学批评中由来已久。
解构主义认为不存在绝对的和稳定的概念。因此,如果说译者不受任何束缚的话,就违反了解构的初衷,也同后结构主义思想背道而驰。因此,所谓的译者的主体性同外界因素有诸多冲突,正如哈蒂姆和梅森说的,翻译是在社会和文化环境下开展的。学者Davis对此解释道:
(译者)要注意可能涉及的文化风险。如果无法在体制化的、政治的、社会的和经济的影响下使用一种可抽取的、超越的意义或是中立的解读策略,译者就必须担起那个不可能但又十分必要的决策任务。这并不是说译者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主体”(sovereign subject),他的决定能够与其他东西剥离开来。而是意味着这些决定在一个由体制化的痕迹和力量关系的意指场(signifying field)中做出,这些决定能起到使物具体化、质询、支持、或者颠覆的作用。[3]65
可见,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是享有主体性地位的。然而,译者必须承担起“不可能但又十分必要的”决定权,来权衡各种利益之争,比如作者的、读者的、社会价值的、文化规范的、传统的、甚至出版商的。一个受束缚的译者的主体性的最佳体现就是他的决定绝不是孤立的。也就是说,翻译是一个充满张力和冲突的活动。一方面译者在做决定时体现了主体性,另一方面,译者的主体性和决定又受到一系列因素的限制。
其二,仲裁者问题。译者的主体性概念其实是与作者和读者相对关系的主体间性。就像酒井直树(Naoki Sakai)说的,译者应该扮演“仲裁者”的角色,因为他需要在各种利益冲突中以中立的方式进行平衡。如同翻译《哈利波特》,译者应关注读者的反应,因为大部分读者群体都是孩子。在这个过程中,译者就是仲裁者,他决定了翻译的余地和策略,这也反映了他的主体地位。然而既然是仲裁者,就一定有冲突的各方。这种冲突的利益又反过来限制着仲裁,形成相互制约。既然译者是仲裁者,就必须明白冲突的源泉和各方诉求,以及冲突会给结果带来怎样的影响。作为中间人,译者在“仲裁”的过程中主体性不断体现,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又不断地会受到各方的影响来左右着自己的决策。
其三,如何逾越鸿沟。虽说在解构思想影响下,传统的作者和读者二元对立关系被打破,译者的主体地位得到了明确,然而在图书市场上,读者往往不会意识到译者的重要性,他们所关心的是自己的阅读体验。译者主体性的认识可能无法逾越学术界和读者市场的沟壑。因此,如何让更多的读者认识译者地位的重要性是一个难题。
和其他很多翻译研究学派不一样的是,从解构角度研究译者主体性的很多理论和观点往往并未提出翻译的具体策略,而仅仅是在理论的层面上通过提取解构思想的精华来解释译者的主体性概念,甚至很多译者自己也没有注意过主体性的存在。克里斯特娃说:“主体性的感受不是指意识到了“自己”,而是用主体自己都不知道的方式意识到了一种身份的存在。最后,主体性这个词更好地解释了人们同语言的关系。那些使用主体性这个词的人们并不把语言看做自己使用的工具,而是懂得语言帮助产生主体这一道理。”[16]1即便研究能帮助译者认识到自己的主体地位,如何将主体性应用到翻译策略上仍然是有一定距离的,特别是如何在翻译实践中展现主体性。但无论怎样,主体性的研究大体是从理论层面展开,更好地揭示了翻译这项极其复杂的活动过程以及译者在其中的挣扎和抗争,但它的最后成功,应当通过具体的翻译策略落实到翻译实践上,并且让这种翻译实践获得读者的普遍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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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何旺生)
Rethinking on Translator’s Subjectiv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econstructionism
LIU Hao
(AChineseCanadianScholar)
Traditional translation studies tend to employ linguistic approach to examine translation. Under linguistic scope, focus is often placed on fidelity, equivalence, source text, etc. However, since translator is the very actor who undertakes the task of translation, a full recognition of translator’s subjectivity is the prerequisite for describing translation activity. This article, by introducing the deconstructive thinking and revealing the impacts on translator’s subjectivity, believes that only by properly defining subjectivity based on the understanding that such subjectivity is but restricted to some extent can a theory of translator’s subjectivity be developed.
translation studies; deconstruction; translator’s subjectivity;restricted subjectivity
2016-05-23
刘昊(1985-),男,安徽泾县人,外交学院硕士,曾在南京市政府外事办公室工作(2011-2016),现旅居加拿大。
H315.9
A
1674-2273(2016)04-008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