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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小说与古典文本的互文性

2016-03-16李昱颖张学军

关键词:锦瑟格非互文

李昱颖,张学军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格非小说与古典文本的互文性

李昱颖,张学军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由先锋小说向新历史小说转向的过程中,作家格非的创作开始进行与古典传统进行对接的尝试,其中一个重要手段就是与古典文本的互文。《锦瑟》中利用互文搭建起精致的叙事迷宫,《凉州词》通过对古典文本的改写传达出作者的历史观,《推背图》则是运用作者擅长的“预言—命运”模式提供了解读历史的另一角度,同时也反映出了影视热点对小说创作的影响。古典文本融合了新鲜质素而呈现出的新貌,正是与互文性相互作用而产生的独特魅力。

格非;互文;古典;历史观;命运

引 言

先锋小说的创作往往被视为“文体形式的实验”,先锋小说文本成了文学理论的演练场,各种名词都以小说的面貌登台操演了一番。叙事手法的花样翻新让读者应接不暇、惊奇赞叹的同时,自身也面临着技巧用尽、后继乏力的尴尬。到了90年代,先锋小说创作面临的调整和转型,也让先锋作家们开始进行和古典传统对接的尝试,与古典文本的互文,也是先锋作家们在这种情况下采取的重要手段。

互文是文学作品之间交错依赖的诸多表现形式之总和,是文本与文本,也是文学与自身之间的对话关系,它不仅是一种修辞、一种文学批评的方法,也是文学发展的主题。引用、戏仿、合并、粘贴、甚至抄袭,都是互文的具体手法,同时也是文学进行自我回忆的操作方式。文学与记忆的联系是天然存在的,这是互文性理论产生的基础。理论家们用这一概念探知文学的根本内涵,并据此延伸出各自的理论视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和“复调小说”、罗兰·巴特的文本理论、热奈特的“组成思想”等等。*〔法〕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理论》,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页。互文性的意义也在这些理论的发展中不断丰富和深化。

在作品中引入古典文本当然不是先锋作家独出机杼,这种互文在早先很多作家的文学创作中都出现过。比如鲁迅的《故事新编》、施蛰存的《石秀》《鸠摩罗什》等等,都带有以古典文本演绎现代意识的意味。而这个构架也延续到了先锋作家的创作中来:余华的《古典爱情》是传统小说的才子佳人模式,《鲜血梅花》则是武侠小说的套路,其中仍显示出了余华的残酷美学与存在主义观念;苏童《我的帝王生涯》在对历史演义小说的模仿中折射出现代意义上个人命运与历史的纠葛;孙甘露的《夜晚的语言》以古典故事为底色、以“梦中之梦”为结构,体现出的依旧是现代的小说技巧;格非的《锦瑟》《凉州词》《推背图》等更是直接取材于历史,同时也沿用了他“叙事迷宫”的一贯手法。先锋小说中体现出的与古典文本的互文,也是与作家的创作观念和创作特色紧密结合的。

格非的小说在先锋作品中是可读性比较高的文本。这与格非对西方叙事理论与中国传统叙事资源的双向开掘有关,这种开掘使他的小说既延续着博尔赫斯式的叙事迷宫的营造,也把握着传统文化沉淀下来的精致与典雅,还不时闪现出西方叙事理论的形式与中国古典思想文化内涵的契合之处。这是格非小说的魅力所在。

《锦瑟》和《凉州词》是格非分别创作于1997和1995年的两篇小说,《推背图》则创作于1994年,时间上早于《锦瑟》和《凉州词》,更早地体现出了新历史小说转变的尝试。此时先锋小说的形式实验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先锋作家们纷纷转型以寻求突破。“回到历史”成为了可供先锋小说挖掘的资源,与历史的互文成为了先锋作家向“可读性”妥协一种手段。但是格非们的创作理念不可能完全被其所限,他们用自己的仍然带有先锋烙印的历史观和偏爱的西方叙事理论的实践方式,向古典文本的叙事资源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这种积极争取通过互文的形式实现了有效的传达。下文所要分析的,就是《锦瑟》《凉州词》以及《推背图》在呈现出与古典文本互文性的同时,体现出的先锋色彩。看似截然相反的两端所呈现出的奇妙契合,折射出的是作家的创作风格与深层的历史观念。

一、《锦瑟》:互文与叙事迷宫的营造

从题目上看,格非的《锦瑟》即具备了非常明确的互文性。它与李商隐的著名诗作同题。——实际上这个题目的意味就十分值得深入分析。李商隐的《锦瑟》本身也即带有对《庄子》的互文。小说《锦瑟》的第一部分就以“蝴蝶”为标题,主人公冯子存也是一个庄周式的人物,同时行文过程中还在反复提示,这是一个与梦有关的故事。“冯子存再一次想起了庄周有关蝴蝶的那个著名的寓言。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正处于这个寓言的核心。”*格非:《锦瑟》,《迷舟》,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第91页。小说借用了庄周梦蝶的内涵与形式,主人公冯子存辗转于不同的身份与命运之间,成为“庄周梦蝶”这一寓言的注脚。

小说《锦瑟》由五个子故事构成,每一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冯子存。第一个故事《蝴蝶》是隐居在乡间的冯子存在被乡民们处死之前(为什么要处死他?他被处死之前的经历是怎样的?),给一位教书先生讲述了一则寓言,而这则寓言就是之后所有故事的开端。第二则故事《迷乱》是讲书生冯子存应试不第,自缢身死的经过。第三则故事《茶商的故事》与第四则《锦瑟无端五十弦》相连接,讲述茶商冯子存应皇帝命令进宫,却因染病错过召见,最终病死家中。最后一个故事《梦中之梦》讲沧海国国君冯子存面临西楚国的入侵节节败退,退守蓝田,最终被太子所弑。冯子存死前向园丁讲述了一个故事,而国君冯子存讲述的故事正是第一则故事《蝴蝶》中隐士冯子存的经历所缺失的一部分,即乡民处死冯子存的原因和冯子存此前的经历。至此,格非用五个故事构成了一个叙事上的圆环,搭建了他叙事迷宫的基础。

而将这五个故事穿连起来的线索就是“锦瑟”。“锦瑟”出现在每一个故事的关键部分,无论是隐士冯子存、书生冯子存、商人冯子存、国君冯子存,他们的生死命运都始终没有脱离《锦瑟》的缠绕:

冯子存被处死的这一天正好是清明节。……去年的这一天,教书先生有幸在冯子存的茅屋中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冯子存对《锦瑟》一诗精妙的阐释使他不禁肃然起敬,他不由得联想到,这首烂熟于心的唐诗自己原先压根没有读懂……*格非:《锦瑟》,《迷舟》,第99页。

在乡试临近结束的时候,冯子存面前的纸笺上仍然是空白一片。他神不守舍地提起笔来,在纸笺上写下这样两行诗句,它是李商隐《锦瑟》的最后一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格非:《锦瑟》,《迷舟》,第107页。

这是一本书帕本的诗集,书中那首著名的《锦瑟》他已读过多遍,可是,每当他重新阅读这首诗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李商隐在五十岁时所作的这首诗语境苍凉,意蕴悲切,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特意为自己书写。在冯子存看来,尽管他的学识还不足以阐释它的复杂内容,但他似乎感觉到,这首诗包含了这个宇宙中所有的秘密。*格非:《锦瑟》,《迷舟》,第115页。

冯子存长叹一声,在纸上题下绝句一首,其中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一联,凄恻之情,溢于言外。*格非:《锦瑟》,《迷舟》,第125页。

读者由“锦瑟”这条线索引领着,在多重嵌套的意义迷宫中穿行,透过冯子存的视角经历时空的变换,不知不觉又绕回到了故事的起点。这个结构是相当有中国古典色彩的,这是一个由始到终,始即是终的圆环,故事情节在这个闭合的结构中流动,完成了文本的循环。为这一圆环结构赋予动态的,正是不同身份的主人公在不同时空对“锦瑟”意义的把握,读者也受此驱动在文本中对“锦瑟”的内涵进行探寻,沉迷在没有答案的叙事迷宫当中。

李商隐《锦瑟》一诗的内涵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就是一个莫衷一是的问题,而格非在他的小说中似乎也并不准备给出答案。每一个故事中的冯子存在触碰到“锦瑟”的意义之时,死亡的阴影也随之而来:隐士冯子存对《锦瑟》的妙见还没有机会流传,就受到神秘呼唤进入了少妇的墓地而被乡民处死;书生冯子存浑浑噩噩地完成了以《锦瑟》为题的科考,在自责与羞愧中自缢而死;商人冯子存病中读《锦瑟》若有所得,此时却有人给他送来了一口棺材;国君冯子存题下《锦瑟》中最著名的一联时,准备弑君的太子正提着剑赶来。对“锦瑟”内涵的探索一直被打断,“锦瑟”成了文本中一个不可触碰的符号。女性、阴谋、疾病等因素也纷纷参与到故事中来,情节的裂缝在不断增加和扩大,随之产生的一系列谜团,都为“锦瑟”这一意象增添了神秘色彩。某种程度上讲,整篇小说都在试图对“锦瑟”进行释义,但在作者有意设置情节的干扰下始终不能完成。“锦瑟”成为横亘在文本中心的一个巨大的、不可探知的迷宫。

或者我们可以把“锦瑟”这一意象的所指理解为终极目标或意义:它难以捉摸、不可触碰,每次意会既是若有所得,同时也让人感到茫然若失。在《锦瑟》中,冯子存也就成了每一个个体的投影,这五个故事也就带有相同的意义指向,即“世界是混沌的、不可认知的”存在主义观念。格非将诗歌《锦瑟》不确定的内涵进一步升华,“锦瑟”这一意象也就突破了简单引用的层面,其意义在新的文本中获得了生长。小说和诗歌两个文本在共存之外又有派生,按照热奈特的理论,即是由互文性上升为超文性。如果说“一切文学都是互文”,热奈特对互文性和超文性的严格区分就是给文本意义的上升开拓出新的发展空间,实现了文本意义上的连接与纵深。格非的《锦瑟》与李商隐的《锦瑟》也是这样一种关系,“锦瑟”模糊不清的含义是二者之间的共同点,小说《锦瑟》也以此为着力点,开凿出一片现代性的意义空间。

先锋小说的现代性更多地是体现在对形式的尝试上,其思想内涵的现代色彩也往往是借由形式的肉身来实现的。格非对古典文本的运用并不仅仅是借用一种氛围或风格,而是在寻找更深层意义上的联系,并将两个文本进行打通和延伸,体现出一种“我注六经”式的尝试。同时又将古典文本作为重要经纬编织进现代形式,从整体上来看小说《锦瑟》,它对“锦瑟”这一古典文本的“拿来”是为小说的现代性结构和意义服务的。这实际上是一部讲互文性的小说,其整体既是对诗作《锦瑟》的互文,同时内部结构的关联也在形成互文,搭建出了具有格非特色的、精巧的叙事迷宫。

二、《凉州词》:古典文本中折射出的历史观

格非的另一部小说《凉州词》体现出了与古典文本互文的另一种应用。小说与唐代诗人王之涣的名诗同题。都借用同题,但与《锦瑟》有所不同的是,诗作《凉州词》并不是小说的中心,并未起到串连小说整体构架主线的作用,而是作为整个文本的引子出现的。小说指涉的古典文本源自唐人薛用弱《集异记》中“旗亭画壁”的故事:

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偎映,拥炉火以观焉。

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涣之自以得名已久,因谓诸人曰:“此辈皆潦倒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岂阳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脱是吾诗,子等当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

因欢笑而俟之。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不喻其故,皆起诸曰:“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昌龄等因话其事。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唐〕薛用弱:《集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1页。

然而这个故事在小说中呈现出的是完全不同的面貌:发生的地点由旗亭改在了塞外沙漠,“奢华艳曳”的歌伎也变得粗陋平凡,由诗人们关于诗作的竞争变成了一场不知底细的“瞎子约会”,最大的变化则是最后一位演唱《凉州词》的歌伎在小说中成了王之涣的妻子。这些都明显地偏离了原文本,成为了作者的想象和创造。

但作者又为个人的想象和创造披上了学术研究的外衣。这种加工对于作为大学教授的格非来说得心应手。文中一些作品、传闻、出典都来自作者的杜撰,却让读者有一种阅读真实历史研究资料的错觉。小说《凉州词》关于诗人王之涣的主要内容都是作为小说主要人物临安博士的学术研究在文本中体现的。小说的四个部分:《闲谈》《旧闻》《诗作及散佚》《结论》,与临安博士进行学术研究的过程是相同的。在叙述王之涣的故事时,临安的观点和论述频频出现,打断故事的叙述,强调学术研究的真实性。这一文本与其说是小说,倒更像穿梭于两个时空的学术讨论。

小说《凉州词》的互文性在作者所营造的类似于学术讨论的语境中呈现出更多的主观色彩。临安博士研究成果的可信度是值得怀疑的:“临安先生尽管学识丰湛、兴趣广博,却称不上是一个治学严谨的学者,他的研究方式大多建立在猜测和幻想的基础上,甚至带有一些玩笑的成分。”临安写这篇关于《凉州词》的论文的初衷“只是为了排遣寂寞”*格非:《凉州词》,《树与石》,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310页。,功能也只是治好了他的失眠症。作者借由临安博士玩笑性质的研究,对古典文本进行有意的改写,投射出了他独特的历史观。格非对历史抱有一种怀疑态度:“我对历史的兴趣仅仅在于它的连续性或权威性突然呈现的断裂,这种断裂彻底粉碎了历史的神话,当我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时,我仿佛发现,所谓的历史并不是作为知识和理性一成不变的背景而存在,它说到底,只不过是一堆任人宰割的记忆的残片而已。”*格非:《写作与记忆》,《迷舟》,第190页。在格非眼中,历史的偶然性要大于必然性,难以预知的偶然性因素往往决定了历史的走向。小说《迷舟》《大年》等等都是这一观点的有力佐证。残片只是残片,试图对充满了偶然的历史用必然性的规律进行解释,这样的做法在这种历史观的视野中无异于南辕北辙。因此,在叙事和记忆中呈现的完整的、因果详细的历史都带有虚假性,而充满谜团和裂隙的历史反而是更接近真实的。在《凉州词》中,格非改写了故事,通过临安的研究重建了历史,也借此传达出自己的历史观:历史的残片通过人的意识得以还原,任何历史在根本上是取决于叙事的,作为叙述者的个人才是历史的主体。

从这个意义上看小说《凉州词》就会有更多的发现。王之涣其实是临安博士自我意识的投射,临安之所以能对在玉树客栈里发生的故事娓娓道来,甚至能还原出人物的心理和细节,是因为他就是王之涣,王之涣就是临安。在《诗作及其散佚》一节中,临安对王之涣诗作散佚的秘密进行了非常确定的论断,并详细描述出王之涣去世之前将诗作赠给仆人的那个风雨之夜。论文《王之涣:中唐时期的存在主义者》反映出的是临安自己的历史哲学——投射在创作现实中,这也是格非的历史哲学。将王之涣与卡夫卡并举,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小说中写到的王之涣的妻子。初读之下觉得这个人物的出现有些突兀,细读之后就会发现这其实与小说中埋伏的一条颇有意味的暗线是相呼应的,“王之涣与妻子”和“临安与妻子”是小说中一明一暗的对应关系。王之涣与妻子的浪漫史在小说中有明确体现,而临安与妻子之间的情感则在文本之间闪烁其词。小说结尾写临安注视着与妻子共同赠送给友人的椰壳雕刻,透露出的是临安对已与他离婚的妻子的思念和不舍。这也就是他在关于王之涣的研究中频频关注到王之涣妻子的潜在原因。临安对王之涣的研究,实际上也是他对自身的剖析,他将个人的经历和情感植入了历史,创造出了主观化的“历史真实”。在《凉州词》这个文本中,格非通过这个人物,让个人介入了历史,对古典文本进行了丰富和改写,也是格非自身历史观的体现。

由此拓展开去看大部分的新历史小说,基本上都能发现这种历史观在其中的指导意义。“新历史小说中的历史常不是不可更改的存在,而是现在与过去对话中重新构筑过程,渗透着现时色彩和个人对历史的认识体验。”*王彪:《新历史小说选》,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页。新历史小说当中的“历史”即是叙述的历史,个体在历史中漂泊浮沉是碎片化的、感性的、充满了犹疑和不确定的,但在新历史小说的创作者眼中,这种个人化的、变换不定的历史与所谓的“信史”相比有同样的价值,甚至更加接近真实。这种个体认知的历史需要一个视角,因此在新历史小说的文本中,常常会出现一个或隐或现的“历史叙述者”,比如《锦瑟》中的冯子存,比如《凉州词》中的临安博士,也有时候是作者自身。既然作者秉持着历史的偶然性与不可知性,那么从这些叙述者眼中看到的只能是历史真伪难辨的残片。这些小说中的文本互见,是把未经解释的谜团还原在读者眼前,提供了他们眼中真实的历史面貌。

三、《推背图》:命运中的千面女皇

创作于1994年的《推背图》并不是格非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甚至也不是格非的创作中质量上乘的作品。《推背图》中先锋小说的形式实验几乎消失殆尽,而呈现出一种通俗历史小说的样貌。在新历史小说的发展进程中,这一变化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尝试和转向。读者与研究者们对《推背图》的关注,可能更多在于它的题材:饱受争议的一代女皇武则天。

《推背图》原题为《武则天》。这一题目的改换也值得思考。小说的题目与内容将两个在民间流传至广、版本众多的历史故事融合起来:一则是袁天罡、李淳风推演《推背图》得到武氏将夺取李唐江山、又将有“圣明之士”结束武氏一统天下局面的预言;另一则是武则天攀上权力顶峰、又经历了大周王朝昙花一现的传奇一生。这种融合赋予了小说一种宿命论的意味,似乎武则天的一生完全成为《推背图》的注释。

小说的一开头带有十分鲜明的格非特色:太史令李淳风向唐太宗禀报了一则秘闻:唐朝三世之后,有武氏起而灭之。并指出预言的核心人物已经进入宫廷。当唐太宗提出除去此人时,李淳风却以“天意不可违”的论调予以制止,又向皇帝禀告了推演《推背图》的原理:“长短相易,阴阳相长,为天地运行之常理。”——引入一则预言或秘闻,在此后的情节发展中以人物的命运或隐或显地印证开始的预言,这样的设置在格非的小说中十分常见:《人面桃花》中陆秀米曲折迷离的一生与“金蝉”的魔咒,《青黄》中九姓渔户的传闻与“青黄”的真实含义,《迷舟》中旅长萧的命运和死亡的阴影,都带有预言和命运的交叠。

宿命和预言本身也构成了文本内部的互文。预言是对命运的隐晦提炼,命运是对预言的曲折演绎,由此,文本内部就出现了自我重复。于读者而言,这种重复并非全无意义,由开篇的预言带来的阅读期待不断被满足或被挑战,都会带来阅读快感。于文本而言,人物命运沿着既定轨道在铺衍展开,武则天走上皇权巅峰背后的个人才干和历史机遇被淡化,她传奇般地挑战了千年以来的男性权力这一历史事实在小说中被作者格非归结为一种宿命。武则天似乎不再是历史中的武则天,而成为了一个命运中的武则天。《推背图》中,她一生的功过成败,都有浓厚而神秘的宿命感。文本中“推背图”事件作为一条暗线反复出现,也一直在强化这种宿命感:

“李淳风现在何处?”

“十多年前,他辞官息影山林之后,不久就仙逝了。在他临死前,我曾去看过他一次,他也知道自己在世之日无多。因为上苍也许不愿让他窥破更多的秘密。”千金公主看了武则天一眼,继续说道,“当时,他与道士袁天罡合演的《推背图》已臻齐备。”

“袁天罡……”武则天的脸上布满了惊愕的神情。

“太后莫非也听说过此人?”千金公主问道。

武则天没有说话,在单调而悠远的宫漏声中,她眺望着窗外疏朗而迷离的灯火,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一名背负行箧的道士突然来到了家中……

“简直像做了个梦一样……”武则天在恍惚中自语了一声。 ”*格非:《推背图》,《不过是垃圾》,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313页。

……武则天并不知道,千金公主此番求见,完全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在她与已故太史令李淳风密谈时,李淳风曾偶尔提到狄仁杰这个名字,并预言此人将在日后平灭武氏,匡复唐室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当时,千金公主只是姑妄听之,未以为意。昨天上午,当她从一位远亲的口中再次听说狄仁杰这个名字时,她几乎被吓了一跳:狄仁杰不仅存在,而且,在越王贞死后,他已递补豫州刺史……*格非:《推背图》,《不过是垃圾》,第324页。

小说的结尾写到武则天“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的遗诏,一如李淳风所预言的,皇权最终回归了李唐王室。作者格非对遗诏的解读也颇有意味:

“请不要将我看成皇帝吧,我只不过是一个皇后而已。”*格非:《推背图》,《不过是垃圾》,第341页。

这是在宿命结束,生命的最终,武则天对自己的判断与认识。至此读者才发现,武则天登顶皇权并非出自于她的本心,“位列仙班,君临天下”的“化外之福”与被囚上阳宫、幽寂而终的结局都体现出她被命运操纵的无力和无奈。

“命运”是格非解读武则天的视角。文本对武则天的内心世界与变化历程进行详细刻画的部分很少,却始终在以全知视角做客观冷静的叙述。由于预言与宿命的设置和小说与历史文本的互文性,读者“上帝视角”的感受也愈发强烈。虽然格非在先锋小说中的创作技巧和结构布局在《推背图》中几乎不见,但我们依然能从这篇“很不格非”的小说中读出他的一贯风格:人受制于命运的强大和神秘,只能在命运中无可奈何地沉浮。

《推背图》另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其创作背景。上世纪90年代,格非、苏童、北村、赵玫、须兰同以武则天为题材展开了一场“书写竞赛”,创作了5篇小说,《推背图》即为其中之一。这与武则天题材由于影视改编造成的在大众文化语境中的空前火爆有关。*〔德〕洪安瑞:《20世纪的一个文化寓言——对4部新历史主义小说的讨论》,《文艺争鸣》2003年第1期。这种集体追逐大众消费文化热点的创作确实有很大争议,不过从本文的观察角度,这一现象本身反映出的是一种新的互文关系。

首先必须要承认,《推背图》在艺术成就上并没有多少光彩之处。由于史料的确凿和传说秘闻的丰富,武则天这一主题并不能给作家极大的虚构空间,只能说是作家对历史进行了文学化的改写。再加上大段场景的描绘与人物对话营造了强烈的画面感,以时间顺序为主的线性结构呈现出更加清晰的情节,在反映人物隐秘的内心世界方面,作者格非似乎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了。同《锦瑟》的精致结构,《凉州词》的存在主义思考相比,《推背图》似乎平白浅近得让人有些失落。

在某种程度上,这与《推背图》迎合大众市场的创作定位是相关的。在《推背图》中,格非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方式进行画面和情节的展示,同先锋小说的一贯风格相比,这种尝试似乎更接近于电影剧本。——或者也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文体间的、甚至是跨媒介的互文。在上世纪90年代,影视作品作为大众文化的典型代表,强势影响着文化消费市场。在这种情况下,小说的创作也很难不受大众文化的欣赏取向影响,进而呈现出对通俗的俯就。从文体风格上看,影视剧本为了拍摄需求而强调的画面感,为了吸引大众而突出的情节性(这也是所有通俗文学作品都包含的特征),这两大质素也开始受到纯文学创作的关注,纯文学作家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影视剧本文体的风格特征纳入到小说当中来。也许如一位学者所言,在大众消费文化的影响下,先锋作家的新历史主义小说创作进入了“游戏历史主义”的时期。*张清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201页。但我们很难评判这是文学的进步还是退守,毕竟“纯文学”和“通俗文学”并没有一道清晰的界限。不过“先锋”正在逐步让位于“大众”,已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结 语

《锦瑟》和《凉州词》在形式上仍然没有抛弃一贯的精致——这或许也是先锋小说的坚守。但从它们与古典文本的互文性上依然可见其在创作转型过程中体现出的野心:一是将现代理论和古典意象进行嫁接,在二者的契合点上努力开凿出新的空间,实现意义的升华;二是由个人化的改写体现出富有现代意识的历史观,以新历史小说为支点,以作为个体的历史叙述者为视角,打开了一个新的历史天地。

而《推背图》采用了正史演义与民间传说相结合的方式,以“预言—命运”的模式形成了文本内部的互文。同时受到创作背景的影响,这部小说和影视之间的关联也是千丝万缕的。尽管在题材和内容上都显示出了向大众文化审美妥协的趋势,但作家对“命运”的体验和认知,仍然在更深刻的层面上影响着这篇小说的内涵。

总而言之,先锋作家对古典文本的互文不是简单的引用和风格的调剂,形式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丰富的意义。古典文本对先锋创作的介入,往往也打上了先锋作家们特有的烙印:作家的历史观、命运观以及创作风格技巧,都会在其间若隐若现。古典文本融合了新鲜质素而呈现出的新貌,正是与互文性相互作用而产生的独特魅力。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Intertextuality between Ge Fei’s Novels and Classical Texts

LI Yu-ying, ZHANG Xue-ju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In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vanguard novel to the new historical novel, the writer Ge Fei has tried an interface with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in his creation, one of whose key means being the intertextuality with classical texts. Of all his writings,JinSe(TheBloomofYouth) has built a delicate narrative labyrinth via intertextuality, whileLiangZhouCihas revealed the author’s view of history through the adaptation of classical texts, and another workTuiBeiTuhas provided a new perspective to interpret history with the application of his consistently “prediction-fate” arrangement and meanwhile reflected the impact of hot issues in movies and TV plays on novel creation. The combination of classic texts and new elements contributes to a new sight for the narrative mode of fiction, which is the very unique charm of interaction with intertextuality.

Ge Fei; intertextuality; classicalness; the view of history; destiny

2016-4-28

李昱颖(1991-),女,辽宁沈阳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张学军(1954-),男,山东阳谷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7.4

A

1674-5310(2016)-07-005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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