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的荒诞、痛苦与性格的多维度——以《史记·高祖本纪》为中心
2016-03-16魏耕原
魏 耕 原
(1.西安培华学院 人文学院,西安 710125;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5)
【《史记》人物研究】
汉高祖的荒诞、痛苦与性格的多维度
——以《史记·高祖本纪》为中心
魏 耕 原1,2
(1.西安培华学院 人文学院,西安 710125;2.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065)
司马迁以无畏的批判精神,揭露了当朝开国皇帝汉高祖,在反秦起事以先制造的种种荒诞的天命在我的舆论,露出麒麟下的马脚;他的“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梦想成功,却又带来无法解除的痛苦;又用“互见法”全方位展现其人性格多维,蕴涵成功的原因与个性无赖的多元化,褒贬互陈,否定多于肯定,值得深长思之。
《史记》;《高祖本纪》;刘邦;性格
一、寓批判于荒诞
《史记》中的“本纪”,原本指记载某一帝王统治时期的大事年纪,属于编年史。“十二本纪”的前五篇:五帝、夏、殷、周、秦本纪,即从编年体《春秋》发展变化而来;后七篇则是“本纪”与“列传”——编年体与人物传记的结合,有些接近《左传》——比纯粹的编年体式的“本纪”丰满而生动。犹如《左传》比《春秋》读来有味,这是《史记》的圆通处。故后者名篇多,《高祖本纪》就是这种二和体的万字大文。
此篇以刘邦“平定天下为主。前半篇与项羽争天下也,后半篇削平反者以安天下也”(吴汝纶语),凡属此者,则为“本纪”文,属于史家之笔;开头部分起事前种种“荒诞不经”的怪异,以及后半篇穿插的琐细事,最能见出人物本真与个性,文字亦最为出采,属于文学家的本领。而开头部分所记诸般怪异,最为耐人寻味。
开头记了这位大汉开国“高皇帝”的许多怪异。“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相貌是高鼻子宽额头,犹如《秦始皇本纪》中间的“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史记》言人形貌极少放在开头,刘邦算是例外,其中必然寓有深意;还有“美须髯,左股七十二黑子”,高鼻梁,宽额头,长胡子,这些生理特征,一眼就看出来,而且高鼻宽额者不乏其人,唯有大腿上的72颗黑痣,不大好看。所以,刘邦说他的股痣有多少就是多少。72原本就是个神秘大数,孙悟空的本领那么大,就是因为精通72变,猪八戒的36变,能耐就差得远了。张守节《正义》说:“七十二黑子”象征赤帝。一年360日,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划分,俱为72,“故高祖七十二黑子,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徵也”。左为阳,主赤色,属火,故为赤帝后裔的象征。因秦尚黑,主水,而水火相生相克,故灭秦之水者必是主火尚赤之大人物,非赤帝之后裔莫属——这是汉代人流行的五行观念,也是刘邦处心积虑经营制作的“政治广告”的目的。秦始皇晚年肆行酷政,人心思反,而刘亭长“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是干大事的人物。因区区一小亭长,故革命必须构造出许多灵异“珍怪”,大造舆论。高鼻宽额、长须,加上这么多黑痣,为今后起事在“形象”上便成了皇帝的样子,做好赢得人心准备。其实他的黑痣恐怕连36个都没有,此其一。
其二,刘邦排行为三,人称刘季,“好酒及色”,没酒钱了就赊账,常去的两家酒店都是女老板,当然都要拉长脸。然刘邦“喜施”,能舍得,很乐意花大价钱做广告。一旦有钱,则付“酒雠(价)数倍”。老板娘拿了高费,就舞弄长舌,说刘季一醉,“见其上常有龙”,感到很奇怪,所以连他欠的酒钱都不要了。酒店为稠人广众之所,做买卖谁不爱钱,不摊本钱的买卖,两家老板娘当然很卖力。至于“此两家常折券弃责”,则属于附加性的广告。而“见其上常有龙”出自于“放弃”欠账者之口,可信度就很诱惑人了,而且与股痣相为呼应。
其三,刘邦不但自己制作广告,还拉老婆做帮手。刘邦谋大事,无心思劳动。吕后只好带上儿女下地锄草,有个路过的老头讨水喝,吕后把带的饭给了一点,老头自然要说些好听的话。谓吕后为“天下贵人”,又谓次子即后来的孝惠帝——“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儿也”;还谓其女“亦皆贵”。老父去后不久,刘季来了,吕后告诉他“相我母子皆大贵”,且去未远。刘邦追上老头,问自己相貌如何,老头说:“乡者(刚才)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所谓“贵不可言”,是将为天子的隐语与代言的组合。吃了一点饭,就说这一家人是将来的皇帝、皇后、太子、公主,这在任何时代都会带来灭顶之灾,遑论苛毒备至之秦政;何况年事已高的老头,怎么能犯如此弥天大傻,而置灭族大祸而不顾!至于老头会不会相面还成问题。这节文章最后写道:“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读至此,若真似伪的虚实缥缈之笔,摇曳生姿,犹如《史记·封禅书》的渤海中三神山,去人不远,望之如云。船欲近,风辄引之去。此篇记述种种“珍怪”,当作如是观。如果“知老父处”,肯定会让他死掉而永远消失,因为那些冒天下大险的话,他压根儿不敢说。倘若不处理掉,总会泄露“天机”,那汉高祖的“龙颜”往哪儿放呢?这节文字也实在漂亮,连用六次“贵”字,分别见于对话与叙述中,如湖水荡漾,波光粼粼,而深不可测。特别是故事结尾的“及高祖贵”,此一实笔与前虚用的五个“贵”字,真真假假融为一片,虚实难分。反复是太史公特别钟爱的修辞方式,此一节就显得熠熠生光,神采一片。
有时遇上意外的事情,刘邦也不会忘记为他的事业做准备。他为沛县押送修骊山皇陵的刑徒,一路上多有逃亡,怕赶到时跑光了,还不如提前放走,落上不少人情,以后会用得上。有十多人愿随他一起逃亡,夜经草泽,前行者回报,有大蛇当道,应往回走。刘邦仗着酒醉,拔剑斩蛇,取道行数里,醉卧。后来者至斩蛇处,见一老妇夜哭说:“人杀吾子,故哭之。”又说:“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故事离奇,荒诞不经。然而接着的话,就让你不得不信:
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汉书》作“苦”)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这些刑徒被刘邦放了活命,又乐意跟他一起逃亡。至于老妇所云,其实为“莫须有”。在荒草野泽的深夜,何来老妇?而是刘邦选择贴己暗受机宜,杜撰出来的“政治广告”。如果说“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是“赤帝子”的隐语,而在亡命时就没有用暗语打哑谜的必要,干脆公开亮出“赤帝子”这一招牌。这段文字格外冷静,还有“以妪为不诚”,看似真实写来,然而“高祖乃心独喜”,就悄然暗示出其中的机关,露出麒麟下的马脚来。并以此“自负”,前人说是“自恃斩蛇事”,更重要的还有以“赤帝子”而“自负”。而“诸从者日益畏之”,正是他要达到的目的,让他们日后敬畏地去散布这个诡秘的广告,好有更多人“畏之”,能跟上他去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此为“广告”之四。
其五,如此苦心经营“真龙天子”的广告,刺激性的宣传一多,众口腾传,政府自会有所闻,连秦始皇也知道了“东南有天子气”,便亲自东巡镇压。刘邦便亡匿于芒、砀两县间的山泽岩石中。风声一过,接着写道:
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
这种夫妇联袂的制作,是事前商定的,还是吕后有过人的智商,司马迁没直接交代,但从“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看来,这样逃难不止一次;而且一找就能找见,不费周折。如果刘邦逃前不告诉地址,吕后就不会这么方便找到。正因如此,还特意每次“与人俱求”,就是请些“见证人”;所谓“常有云气”,即秦始皇所说的“天子气”。“高祖怪问”是双簧剧少不了的细节;“高祖心喜”则是司马迁惯用的“春秋褒贬”笔法,具有鞭辟入里、刺心砭骨之讽刺力。自此“沛中子弟”之“多欲附者”,亦正是极具“皇帝欲”的小亭长所亟须的。
最后,我们看看开头,文章一开头就开门见山端出一则令人不堪的广告:说其母“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刘邦大约生于公元前256年,下距秦始皇称帝尚有10年。刘邦的父母连名字都没传下来,自然都是小民。他称帝后曾问家大人:“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老二)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看来刘太公只要求儿子们劳动治家,从来不会想到让他们出息得能当皇帝。又因刘邦“不能治产业”而骂他为“无赖”,是游手好闲的泼皮,一个本分的庄稼汉岂能对儿子有“龙子”的奢望。毋庸置疑,这又是出自于刘邦独家经营的“广告公司”。说母亲与动物交配而生己,无论何时恐怕都会啼笑皆非。就是在蛮荒的上古才有姜嫄履大人迹而生后稷,简狄吞燕卵而生契,把原本群婚风俗的野合,还用文明的方式遮蔽起来。到了文明更为进化的秦汉之际,如此炒作,就不免带有出卖母亲贞洁的嫌疑与不雅。刘邦为人“意豁如也”,又具“无赖”之作风,当然对此不会有什么不自在。
以上种种“广告”,在后之起兵反秦时起了极大的“远程效应”。当刘邦随众取沛县后,萧何、曹参均不敢任沛令,恐事不成而族其家,“尽让刘邦。诸父老皆曰:‘平生所闻刘季诸珍怪,当贵。且卜筮之,莫如刘季最吉’。”此为初见成效。而且“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上赤”,则呼应上文,回味盎然。
然而这些诡怪可异的记述,却往往引发许多误解。如北周文帝宇文泰出生时,“生而有黑气如盖,下覆其身。及长,身长八尺,方颡广额,美须髯,发长委地,垂手过膝,背有黑子,宛转若盘龙之形,面有紫光,人望而敬畏之。少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业,轻财好施,以交结贤士大夫”[1]2;隋高祖杨坚出生时,“紫气充庭”,“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2]1;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时,“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3]21。明太祖朱元璋出生时,“及产,红光满室。自是,夜数有光起。邻里望见,惊以为火,辄奔救,至则无有”[4]1。诸如此类,看似效法《史记》,实则南辕北辙,把讽刺变成歌颂,把揭露变成神化。大背其旨的原因,就是误解《高祖本纪》的一系列珍怪。清人徐经说:“自古帝王受命而兴,必征引符瑞以表其灵异,而谶纬之说,由此兴焉。余谓此皆太史公不能裁之以义,而荒诞不经,遂有以致之。如《高祖本纪》称刘媪与龙交而有身,又高祖醉卧,见其上常有龙,又所居上常有云气。此或当日托言以惊动沛中子弟,故诸从者日益畏之。史公不察,遽采入《纪》。不独赤帝子、白帝子骇人闻见,即‘隆准而龙颜’,何遂妖异?至是则甚矣。史公之好怪也!……史公号为良史,尚为异论所惑,无怪后之作史者,尤尚迂怪,何可为训。”[5]127徐氏看到帝王兴起“必征引符瑞以表其灵异”,这是对的。但对刘邦借怪奇以表其异,司马迁“为异论所惑”,而《史记》“不能裁之以义,而荒诞不经”,且致“后之作史者,尤尚迂怪”,司马迁便成了“好怪”的始作俑者,这实在是误中出误。司马迁所记怪异,不是被“异论所惑”而记之,而是寓讽刺于怪异之中,蕴揭露于叙述之外,看似秉笔直书,只是叙录怪异本身,实则在客观的叙述中已揭示了“珍怪”的真相。而且在同篇中,以与刘邦最为密切的萧何之口,指出“刘季固多大言”。这些形形色色的“政治广告”,正是刘邦“大言公司”的惨淡经营的设计炒作。汉承秦制,司马迁对西汉前期诸帝多无好感,几乎篇篇出之讽刺,故被汉代人视为“谤书”。徐经没有体会到司马迁记述怪异的用心,以为“荒诞不经”,致使后之作史者尚怪,犹如明人宗法盛唐诗的雄丽浑厚,而成为只有高腔大调的空壳子,而不能反过来说盛唐诗开了明人有口无心的恶例。
二、刘邦的梦想与痛苦
刘邦在《史记》中许多篇章中都有记述,这里仅就《高祖本纪》以观其人的性格与内心世界。
此文起篇即言刘邦“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这只是性格做派的一面,也是“本纪”体中应有之言。后一句“为一篇提纲语”(姚祖恩语),正是从文体与性格两方面言之。刘邦曾在咸阳服徭役,偶值秦始皇在大街兜风,可以纵观,他看到庞大的仪仗与威严的随从,不由得“喟然叹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司马迁叙写人物语言,为人盛称。此浩叹语推出一个活泼泼的“汉高祖”来:在人心思乱的秦末,想称帝称王者不知有几。相当于今日乡长的小亭长出此大言,亦不足为奇。然话语本身生动具有个性,只能属于刘邦而非他人。一是他“常有大度”,故以“大丈夫”自许,是个有大志的大人物;二是他极富健旺的权利欲,乃至于想当皇帝;三是应当的“当”字流溢出理所应当而不得的垂涎,显示展露出“无赖”泼皮的本性。一个小亭长狂妄的由衷之言,移不到拉长年的草莽英雄陈胜身上,亦不属像项羽那样的将官世家。项羽观秦始皇亦说有“彼可取而代之”的豪言。王鸣盛以为:“项之言悍而戾,刘之言津津然不胜其歆羡矣。陈胜曰:‘壮士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籍口吻正与胜等,而高祖似更出其下。”[6]第三页之次面都能一语见人性格,王氏所言亦入情理。
沛令有重客,大家去祝贺。做主管的萧何说:“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刘邦平常瞧不起小吏,妄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这正是其父谓他为“无赖”的原因,常有一般人意想不到的做派。对他最为知己的萧何说:“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正是诛心之论。
刘邦给人也有宽厚长者的印象。楚怀王分兵两路西攻咸阳,北边有秦重兵围赵,南边防备薄弱。项羽所过无不残灭,故使之奔北线;“独沛公素宽大长者”,可“扶义而西”,所以先入关中,捡了个绝大便宜。智谋之士郦食其为看管城门的监门小吏,以为“诸将过此者多,吾视沛公大人长者”,就兴冲冲求见。刘邦向来看不起小吏,接见时尚“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所以“宽大长者”只是外在的一面,其实傲慢好骂才是其本性。多亏郦食其为才辩之士,长揖不拜说:“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这才提起刘邦的精神,向他道歉而“延上坐”。郦生为刘邦划策占据陈留、敖仓等,并在楚汉荥阳相拒时,建议联齐孤立项羽,后来游说齐王田广以七十余城归汉,为西进提供了方便。也见出刘邦善于识人用人的才能,随机应变时“常有大度”。李白《梁甫吟》说:“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赞美的就是这一场风云际会。
西入咸阳后,刘邦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欲止宫休舍”,这是贪财好色的一面。后来楚汉相争时攻下彭城,便“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羽本纪》),贪财,“好酒及色”全都表现出来了。楚汉反目,广武相持时,刘邦被项羽射中胸脯,“乃扪足,曰‘虏中吾指!’”,这是刘邦的机敏处,意在安定军心。
歼灭项羽后,诸侯与将相共请尊刘邦为皇帝。他说:“吾闻帝,贤者有也。空言虚语,非所守也。吾不敢当帝位!”与其说这是推辞,毋宁说皇帝大位非我莫属。看他先言只有贤者才能称帝,有谁能像他有才能而称“贤者”;次言光凭嘴巴功夫,也不是看守皇位的人选。就把武将、谋臣两句话都排斥在外。最后一句话,实是逼拥戴者摆他的大功。于是群臣皆曰:“大王起细微,诛暴逆,平定海内,有功者辄裂地而封为王侯。大王不尊号,皆疑不信。臣等以死守之。”一摆功劳,话就长了。并表示如果不是大王来当,而任何人来当,我们都会怀疑而不相信。最后发誓“以死守之”,非大王不可。这样话就长了,刘邦听得虽然高兴激动,但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便急忙说:“诸君必以为便,便国家。”多年的梦想——“大丈夫当如此也”——终于实现了,激动得心花怒放,话就说得急,一急就结巴起来,一结巴就语无伦次。一句话没说完成了半句话,半句话一情急又成了两半截。两个“便”字重复,“便国家”的急促与语不成句,千古之下,都可想见当时急不可耐的情景,犹如俗话所说的“喉咙里伸出手来”,或者把刘邦的心从腔子里掏出来,给读者看了个究竟。
刘邦便以洛阳为都,置酒大会群臣,要群臣畅所欲言,说说“吾所以有天下”与“项氏之所以失天下”的原因。高起与王陵认为:陛下虽然待人傲慢,然对有战功者多有赏封;项羽虽然仁义爱人,然妒贤嫉能,有功者不予封赏反加疑害,此即失天下的原因。刘邦说他们知其一,不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饟,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刘邦意见确比臣下要高明得多。“汉之三杰”的说法,是说有足智多谋的一流参谋长,有供应不绝的出色的后勤部长,有战无不胜的大将军,我都不如他们。但我能重用他们,拧成一股绳,所以成功了。项羽连一谋臣范增都不能信任,所以失败了。在楚汉相争,守关中的萧何,在刘邦失利时,源源不断供给人马与粮草;韩信离楚投汉后,曾一度又离汉,刘邦虽然疑虑重重,但还是放手使用。张良出谋划策,始终言听计从。能识人用人这确实是他的长处,政治裁决“常有大度”,确能高明过人。这些都是文章开头所说的“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的一面。
刘邦自知之明的另一长处,善于纳谏,能及时采纳高明的建议,改变自己的主张。他打算“长都洛阳”,因他与功臣大多是丰沛人,比起关中距家乡要近得多。当时齐地人娄敬要戍守陇西,路过洛阳,劝说他建都关中,刘邦立即“是日驾,入都关中”。刘邦的乡土观念也很浓厚,但他能从政治大局出发,控制个人感情。正如他也特别忌害人,同样能控制自己而重用“汉之三杰”。
《高祖本纪》绝大部分叙述刘邦如何平定天下,头绪纷繁,占了文章的绝大部分,这是“本纪体”重在纪事少不了的文字,属于史家的重要笔墨。而刘邦的为人除了开头装神弄鬼制作广告以外,就是称帝后的国事家事处理,最见其性格。
就在汉五年十月,才称帝不久,燕王臧荼造反,刘邦亲自剿灭。接着降汉的项羽故将利几疑恐刘邦害己而反叛,刘邦又得“自将兵击之”。这两次反叛,弄得聪明过人的刘邦疑心重重。因为他出身“细微”,他能当皇帝,那么什么人都有机会当皇帝,他便疑心人人都有造反的可能。次年有人告发楚王韩信“谋反”,他原早有疑忌,采用了陈平的谋划,以游云梦为名,趁机逮捕了韩信。韩信最能打仗,他知道论起带兵不是韩信对手。韩信被擒,这才松了口长气,脸上才露出笑容。于是,“是日,大赦天下”。有个叫田肯的人趁机贡谀献计:抓了韩信,又治形胜之国秦中,凭山河之险,持戟百万,“秦得百二”之便,“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就不怕任何诸侯了。只有靠海的齐地,悬隔千里,地域广阔,“齐得十二”,可谓东方之秦。故“非亲子弟,莫可使王秦矣”。这番话解除了刘邦的心病,正中下怀,故得赏金五百斤。刘邦在诸臣中最为担心的是韩信,便以“谋反”的罪名废掉他的楚王为淮阴侯。又分其地为二,尽量缩减他的控制区。
韩信虽不反,但反的确实不少。因为刘邦疑神疑鬼,好多功臣侯王都感到身在怀疑之列。汉七年,韩王信与匈奴联合在太原反,相邻的赵地亦起兵呼应。高祖又“自往击之,会天寒,士卒堕指者十二三”。又在平城被匈奴围困七日,多亏陈平出计,方脱险而去。次年又亲自东击韩王信的余寇。在平城刘邦不仅吃了不少苦头,还面临灭顶之灾的惊吓。以后警惧心便提得更高。经过赵国叫“柏人”的地方,“高祖心动,因不留”,感到很“迫人”,便不敢住下来。果然被他感应中了,赵国宰相贯高等人因刘邦对赵王张敖痛詈侮辱,欲谋刺刘邦。刘邦的心悸使他躲过了这一劫。汉十年七月刚安葬了太上皇,八月赵相国陈豨反于代地,刘邦又“自东往击之”。好在陈豨不谙军事,手下诸将又都是商人,便用收买办法瓦解,还算顺利。然次年陈豨在外地的将军又先后折腾起来,不免弄得他手忙脚乱。攻东垣一月多不下,且天天受到赵卒辱骂。后来投降,便“令出骂者斩之,不骂者原之”,可真是睚眦必报。就在这年春天,陈豨造反尚未平息,又听说在长安的淮阴侯韩信要谋反,他回不过神来,这回多亏吕后设法除掉他心头最大的“隐患”。刚到夏天,梁王彭越又“谋反”。平陈豨时,曾命彭越出兵,然彭越称病。刘邦怒,吕后使人告发彭越谋反,便夷灭彭越宗族,事详《彭越列传》。秋初,刘邦还没喘过气来,淮南王英布又反。无缘无故地杀了韩信,英布“心恐”;彭越又蒙冤被诛,并用了剁成肉酱的酷刑“醢之”,而且“盛其醢遍赐诸侯”。英布“见醢,因大恐”(《黥布列传》),逼得神经错乱,便造了反。英布善战,别人不是对手,韩信、彭越又都杀掉,偏不偏他又病了,太子刘盈仁弱,“固不足遣”(《留侯世家》),便只好带兵“自往击之”。
事息还归,已到了十二年十月,过沛召集所有故人纵酒,喝到面红耳热分儿,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并令沛中儿和唱。“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对沛父兄说:“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并表示永远免去沛地赋税。沛父老请求也免去丰邑赋税。高祖说:“丰吾所生长,极不忘耳,吾特为其以雍齿故反我为魏。”刘邦因了乡友雍齿一度弃他降魏,故恶及丰地,可见他的心眼很小,并非处处“豁如”大度。
刘邦在出击英布时中箭,半道上就病了,而且因此搭上一条老命。回长安后病得厉害。吕后命良医诊治,“高祖问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病。”刘邦当了7年皇帝,为此兴奋,也为此流泪,更为此担惊受怕别人造反。7年间,臧荼、利几、韩信、韩王信、陈豨、彭越、英布,还有卢绾都造了反,除了韩信卢绾是吕后与手下所诛,其余六七次都是亲自出击。在平城吃尽受冻与惊吓的苦头,仅平英布一役即折腾了一年又四月。7年皇帝当得心惊肉跳,还因此受重伤以致濒临垂危。所以他太痛苦了,痛苦到了痛不欲生,因为这只是“本纪”里写的,还有其他的痛苦与烦恼写在别处。如《吕后本纪》所写的吕后与戚夫人的争夺亦是你死我活的程度。无尽的痛苦与揪心的苦恼折磨他,还有猛将诛尽,“安得猛士守四方”的忧虑更使他招架不住,以至于老泪纵横。所以活着受天大的罪,死了一切皆休,这个梦寐以求让他得意的皇帝,实在不愿意再当下去,所以却医不治。由于超前死去,故临终时还保持故有的识人明智与政治上的清醒。当吕后以后事问相位相继人选,他说到曹参与王陵:“然陵少戆,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后来的事实,说明他的识人之鉴还是英明的。
他当上皇帝对刘太公还行家人父子礼,刘太公觉得家令“奈何令人主拜人臣”的说法严重,便拥篲迎门,见驾却行。刘邦知道根底后则“心善家令言”。让他确实高兴了一阵子,当皇帝不仅威重天下,连老爸也不敢乱天子法。萧丞相营建未央宫“宫阙壮甚”,刘邦觉得“过度”而怒。萧何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刘邦一听“重威”天下,他连老爸都要知道“威重”,怎能不让天下感到“重威”呢?壮丽的未央宫建成,高祖置酒前殿,大朝群臣。向太上皇敬酒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殿上群臣大多是他早年结交的“无赖”,刘邦原本就是“无赖”的头儿,所以群臣跟着得意的刘邦,“皆呼万岁,大笑为乐”。然而得意为乐不久,“高皇帝”便带着这些不三不四的哥儿弟兄,折腾了七八年去平叛,接着怀着不尽的痛苦提前死去。
《大风歌》犹如他人生的“三部曲”:平定天下,称帝后诛尽猛将,忧虑大汉江山无人看守。他是成功的英主,却又滋生无限的凄凉;项羽失败了,《垓下歌》是走向失败的呜咽,然却不失为英雄的悲伤,获得后人不少的同情与好感,然而成功的刘邦却落得更多的则是他的负面。
三、《史记》互见法中的刘邦其人
《史记》中的《高祖本纪》,因为要写一个开国皇帝,如果把他的种种不雅都记在其中,从刻画人物性格统一与“本纪”体的要求,都不方便。其中的大量篇幅记载如何西进咸阳、楚汉相争、削平“叛逆”,都是“本纪”少不了的文字。纪传体必须采用互见法记叙人物,特别是像刘邦这样重要的人物,就得把与之相关的篇章参读,才能看清完整而真实的全人。缘于此,《高祖本纪》虽然并非《史记》中的一流文字,而《史记》中的刘邦却是刻画最生动的人物之一。
首先在用人上,刘邦确实具有识鉴过人的英明,而且豁达大度。张良相貌如弱女子,司马迁非常诧异地说:“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画像),状貌如妇人好女。”长得秀气,谁能想到在战争年月,能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大本领。当陈涉对酷秦首先发难,张良亦“聚少年百余人”,道遇率领数千人的沛公。《留侯世家》说:“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连张良这样智囊人物都很服他的明智。韩信先从项羽为郎中,《淮阴侯列传》说:“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遂弃楚归汉,经夏侯婴、萧何推荐,便由连敖、治粟都尉径直拜为大将。经过对项羽为人与战略决策不当的分析,认为“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加上萧何,“汉之三杰”都围绕在他的周围。《陈丞相世家》谓陈平“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即日“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典护军。诸将喧哗,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军长者!’汉王闻之,愈益幸平。”后又以陈平为亚将,周勃、灌婴都说陈平盗嫂受金,为“反覆乱臣”。刘邦便责备陈平“信者固多心乎”,陈平说:“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诚臣计画有可采者,愿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请骸骨。”刘邦一听便厚赐,拜为护军中尉。楚围汉于荥阳,刘邦问天下何时可定,陈平说:“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诚各去其两短,袭其两长,天下指麾则定矣。”由此可见,刘邦用人不拘操行品德,而在于能力。正如向刘邦推荐陈平的魏无知所言:“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处于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如果仅看《高祖本纪》中高起、王陵回答刘邦楚汉得失的原因的话,则不会全面了解刘邦集团所具有的“无赖性质”。
其次,刘邦善于听取采纳高明的意见,而不固执己见。刘邦进入咸阳,见“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经樊哙、张良劝阻,便“还军霸上”。汉四年,楚围刘邦于荥阳,情势危急。韩信已平定齐地,未前去援救,反而要求封他为假(代理)齐王。刘邦发书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刘邦足,因附耳密语,刘邦立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急转弯转得确快,利用他的“善骂”,变化精彩,使者自不会有所觉察;见出善于改变自己,控制愤怒。当时汉处劣势,不然变生,后果不堪设想。事见《留侯世家》《陈丞相世家》与《淮阴侯列传》。汉元年平定三秦后东击楚,在彭城大败退至下邑时,刘邦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张良提出捐之韩信、彭越、英布,可破楚,后来终赖“此三人力”。汉三年项羽急围荥阳,刘邦恐忧。曾为刘邦出谋划策而取得大功的郦食其提出“复立六国后世”,则“莫不乡(向)风慕义”,“楚必敛衽而朝”,刘邦以为“善”。“趣(促)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张良后至,陈述“八不可行”,若封六国之后,则日夜望咫尺之地的天下游士无望,则离之而去,那么“陛下与谁取天下乎?”而且所封六国也不会臣服于汉。刘邦“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陆贾常称说诗书,便以“乃公”詈骂,但一听说“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便能让著秦汉得失。陆贾每奉上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看他从善如流而“呼万岁”。在裁断大事上确有从善如流、雷厉风行的大气度。事见《留侯世家》。汉四年楚汉鸿沟划界,项羽引兵而东,刘邦亦欲西归。又是张良、陈平劝刘邦趁机袭楚,今释弗击,则养虎遗患,亦为刘邦采纳。追至固陵,所调韩信、彭越约期合力击楚,韩、彭兵不至,楚则大破汉军。张良谓若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不能则事未可知。刘邦即分封韩、彭大片封地,于是两家会集垓下,最终围歼了项羽。事详《项羽本纪》。它如刘邦欲建都洛阳,听了娄敬“都关中”之说,则当日进发关中。陈平用重金离间项羽与范增、钟离昧的关系,伪游云梦擒拿韩信,群臣争功而先封“数尝窘辱我”的雍齿,平城之解围脱险,对陈平、张良等人都能言听计从。英布反时,刘邦“病甚,恶见人”,樊哙“排闼直入”哭谏,即带兵出击;刘邦欲废太子,周昌廷争盛怒,口吃语不成句:“然臣期期知其不可”,“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此事即止。罢朝后,吕后跪谢周昌:“微君,太子几废。”事见《张丞相世家》。诸如此类,见于《史记》者不少。以上两点是刘邦成功的主要原因。
刘邦的赏罚出自爱憎,本性刻薄而危及家人,疑忌心极重,而诛杀功臣,“善骂”好色,带有“无赖”习气,也表现得特别出色。先看前者,《留侯世家》载,张良对刘邦说:“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萧丞相世家》记歼灭项羽后,论功封赏,“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侯,所食邑多”,引起功臣普遍的不满。刘邦谓萧何是“发踪指示”的“功人”,而其余人是“徒能得走兽”的“功狗”,既狡辩又谩骂,“群臣皆莫敢言”。关内侯鄂君看准了他的心理,说“萧何第一,曹参次”。于是“多封萧何”,并“惠封何父子兄弟十余人”,还给萧何增封两千户,“以帝尝徭咸阳时何送我独赢(多给)钱二也”——司马迁狠狠揭穿了高祖的老底。又在《萧相国世家》论赞里说:“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而何之勋烂焉”,刘邦的偏心眼,于此揭露无余。《陈丞相世家》说沛人王陵任气好直言,“高祖微时,兄事(王)陵”,初反秦时,“陵亦自聚党数千人”,“不肯从沛公”,又与刘邦不睦的雍齿交好。归附刘邦晚,“以故晚封”。《楚元王世家》说,刘邦早年常带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到长嫂家“打秋风”。长嫂寡居、生活艰难,每逢带人来,便用锅铲把锅边铲得乱响,来客便不欢而散。刘邦偶尔发现锅中有饭,“由此怒嫂”。及为帝,昆弟封遍,就是不封大侄子。刘太公说情,高祖则言:“某非忘封之也,为其母不长者耳。”于是就封为“羹颉侯”——克扣饭的侯,以示侮辱,为后代帝王恶作剧起了始作俑者的先例。
其次看本性刻薄。刘邦的自私刻薄出了大名,《高祖本纪》不便记,便记在《项羽本纪》立。汉三年春,彭城大战失利。“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为他赶车的夏侯婴都看不惯逃命时只顾自己,又因三番五次地“收载”,车慢了,“汉王怒,行欲斩婴者十余”事见本传。至于早先骂他为“无赖”的老爸,就更不会要。楚汉广武相持数月,项羽乏粮而急,把刘太公放在高桌的砧板上,威胁刘邦退兵,不然“吾烹太公”。没料刘邦说:我们在怀王时为友军,这就是“约为兄弟”。既是“兄弟”,那么,我的老爸就是你的老爸,如果要烹你的老爸,就巴望分给我一碗肉。如此“逻辑”与“无赖”无二,正如陈平说他的手下都是“顽钝嗜利无耻者”,他正是“无耻之尤”的领班,后世谓之“流氓皇帝”,并不委屈他。刘太公早年骂他“无赖”,不仅因他“不事家人生产作业”,恐与刘邦宣扬自己是“龙种”有关:说其母在大泽中,有蛟龙伏在母身,于是有了他。并且说是老爸亲见,老实种地的刘老公蒙此羞辱,怎能不骂他“无赖”。为此,称帝后,他在未央宫大朝群臣宴会上,报复老爸说:“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惹得一帮群臣喧呼大笑。做了皇帝亦不改旧时泼皮习气,“无赖”得到位极了。《汉书·高帝纪》与《后汉书·章帝纪》章和元年注说:刘邦称帝后招魂葬其母,并追封为“昭灵夫人”——龙在其母身上显灵,还在为他是“龙种”制作“后广告”。好议论的宋人晁伯宇便有《昭灵夫人词》诗说:“杀翁分我一杯羹,龙种由来事杳冥。安用生儿作刘季,暮年无骨葬昭灵。”钱钟书先生《管锥编》“高祖本纪”条引此诗说:“意谓汉高既号‘龙种’,即非太公之子,宜于阿翁无骨肉情。”[7]280是说杀翁分羹不认老爸,原因在于他是“龙种”。还又诬老娘与“龙”野合,死了后还说她“昭”了“灵”。带有双重讽刺,就是针对他的刻薄而言的。
再次是疑心很重。萧何早年与刘邦最为要好,多次以沛县主吏掾身份庇护犯事的刘邦。楚汉相争,萧何留护关中。汉军多次溃败,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缺,帮了刘邦的大忙。汉三年楚汉京索相拒数月,便派人多次“慰问”萧丞相,疑有异心。萧何急忙使子孙昆弟全上前线作“人质”,刘邦这才“大说”。所以称帝后以萧功第一。萧助吕后杀掉韩信,去掉刘邦心中一块大病,便拜萧何为相国,邑封五千户,令率五百人为护卫。召平提醒萧何:高祖以韩信新反,故疑及丞相,“置卫卫军,非以宠君也”。萧何急忙“让封不受”,并“悉以家私财佐军”,“高帝乃大喜”。平英布费时一年多,萧何因高祖在军,尽力抚勉百姓,“悉以所有佐军”。有人相劝:高祖担心他镇抚关中十余年,得民心,恐倾动关中。可贱价强买田地自污。萧何从其计,“上乃大说”。英布被诛,刘邦返京。萧何代民请求把上林苑空地退苑还耕。刘邦大怒:“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乃为请吾苑。”把萧何下了狱。后听人辩白并无反心,才悻悻然赦放。萧何一出狱光着脚拜谢,刘邦说:“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明明是疑心造反,下了大狱,又恐人心不服,却说了一番“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二不曾偷”的话。就像韩信要封“假齐王”,他说什么“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一样都是诳人的“无赖”语。只有“桀纣主”一句话为真,因为他的铁哥们周昌就骂过“陛下即桀纣之主也”。刘邦在位七年间,总疑忌功臣造反。诸如燕王臧荼、韩王信、赵相贯高等谋弑,赵相国陈豨、韩信、彭越、英布,除过韩信、彭越被杀于长安,其余每次都是亲自出兵。最后带兵平英布时负伤,回来后不久就死了。几乎在平叛中度过七年皇帝岁月,遭诛杀者都是被逼得造反。连最贴己的萧何都在怀疑之列。张良不愧为智者,自刘邦入关称帝,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吕后逼他出计护太子位后,便声称“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要避谷学道,实是吓得吃不进饭了。适“会高帝崩”,这才安心地吃起饭来。
最后谈谈“善骂”与好色。好色似乎是帝王的通病,好骂则是“无赖”之本性。《郦生陆贾列传》说,郦食其要觐见刘邦,刘邦的骑士对他说:“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不仅对儒生如此,见英布时亦“方踞床洗”,全然是无赖的做派。一见面即骂郦生“竖儒”。后来为他出了好多主意,帮了他大忙。但因建议封六国后裔事,刘邦又骂“竖儒,几败尔公事”。郦生比刘邦年高十岁有余,骂起来就像老子骂儿子。陆贾曾从刘邦定天下,常居左右。刘邦称帝后,陆贾时时称诗书,便骂:“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汉七年韩王信与匈奴欲共击汉,娄敬使匈奴还报匈奴不可击,因只见羸瘠老弱,恐有埋伏,与前使者意见相反。当时汉兵已行,刘邦就怒骂:“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结果被围平城七日。英布被逼造反,他问“何苦而反?”英布按照刘邦的心理与用语回敬说:“欲为帝耳。”惹恼了刘邦,便“怒骂之”。刘邦从平城解围经过赵,赵王张敖的王后是刘邦长女鲁元公主,“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赵相贯高等人“义不辱”欲谋杀刘邦未成。两年后谋泄,刘邦逮捕赵王、贯高等人。吕后屡言女婿不反,“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包括萧何在内,他的诸臣很少没有被骂过。而且只许己骂人,不许人骂己。平叛陈豨时,守城卒骂刘邦,后便“令出骂者斩之”。谩骂自少至老未变,临终前还骂给他治病的良医。刘太公批评他是“无赖”,此盖其中原因之一。
刘邦好色也很有名。《高祖本纪》无暇也不好详言,只说了一句“好酒及色”。楚汉相争时攻下彭城,便“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结果吃了大败仗。范增曾谓其人起事之初,即“贪于财货,好美姬”,事见《项羽本纪》。又在《万石列传》记载:东击项羽过河内,听小吏石奋说“有姊,能鼓琴”,即“召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徙其家长安中戚里,以姊为美人故也”。周昌在非上朝时入奏事,见“高帝方拥戚姬”,转身就走。搞得刘邦下不了台,就赶上推倒周昌,骑在脖子上,问“我何如主也”。周昌为人倔强敢直言,说“陛下即桀纣之主也”——即以“好色”下结论。因“爱幸”戚姬,“其子如意几代太子者数矣”。所谓“如意类我”,则是以“好色”为转移。宫中的薄姬与管夫人、赵子儿早年相善,曾约“先贵勿相忘”,而管、赵“先幸汉王”而笑被冷落的薄姬。“汉王心惨然”,“是日召而幸之”。薄姬说:“昨暮夜梦苍龙据吾腹。”刘邦说:“此贵征也,吾为女遂成之。”然而“其后薄姬稀见高祖”,再也得不到“同情”。
刘邦作为开国英主,多有过人之处,然而诛戮功臣与谩骂的习性,似乎把他固定于不光彩的历史耻辱柱上——流氓皇帝。元人睢景臣的《高祖还乡》极尽讽刺,就体现了普遍的看法。创天下时能广泛用人,称帝后又猜疑杀人;既任意称性骂人,又能知过而遽改;也有常人怀乡之情,却能以政治家冷静予以控制;骂人是他的短处,却又借此以假为真或化尴尬为“自然”;具有极强的政治敏感,故善于改换角色面孔。鸿门宴上乖觉伶俐,礼葬项王的发哀泣之,都是他多变的政治手腕。跋扈地驾驭人,却又能采纳比自己高明的意见。想方设法地自称“龙种”,又极尽“变色龙”的角色。在用人上不拘形迹,豁达大度,所以成功了;成功后过度使用聪明,把敏感扩大到神经紧张,所以尽诛功臣,却滋生了巨大忧伤与孤独,以至于却医不治,要提前死去。实际上亦属于悲剧人物,由“吾乃今日知皇帝之贵也”,到痛苦的“孤家寡人”却医不治地超前病死,从自我满足到自我讽刺,完成了嬉笑怒骂风云变化的一生。
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采用精心经营的“互见法”,从文学与史学、正面与负面多维度地刻画刘邦——当朝汉武帝的曾祖。秉笔直书的无畏精神,百代之下,仍然使人感佩!
[1] [唐]令狐德棻.周书·文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 [唐]魏徵.隋书·高祖纪上[M] .北京:中华书局,1982.
[3] [五代]刘昫.旧唐书·太宗本纪上[M] .北京:中华书局,1987.
[4] [清]张廷玉.明史·太祖本纪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 [清]徐经.书高帝本纪[M]//雅歌堂文集:卷四·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6] [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二[M].北京:中国书店,1987.
[7] 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责任编辑 朱正平】
Absurdity, Torture and Multidimensional Characters about Emperor Gaozu of Han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aozu in Historical Records
WEI Geng-yuan1, 2
(1. College of Humanities, Xi’an Peihua University, Xi’an 710065, China;2. College of Litera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 China)
Sima Qian with the courageous spirit criticized Emperor Gaozu of Han dynasty. He manufactured all kinds of absurd destiny in his opinion before the uprising of the Qin dynasty. His made the great success which resulted in his torture in his life. The paper comprehensively reveals his multidimensional characters, and the reasons for his success and his personality.
Historical Records; Emperor Gaozu; Liu Bang; multidimensional characters
K207
A
1009-5128(2016)21-0038-09
2016-08-27
魏耕原(1948—),男,陕西周至人,西安培华学院人文学院特聘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先秦至唐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