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茅坤《史记》选本的古代文学批评价值
2016-03-16王晓红
王 晓 红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史记》文献与传播研究】
略论茅坤《史记》选本的古代文学批评价值
王 晓 红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由于科举制义的热切需求、汹涌澎湃的文学复古大潮推动以及印刷技术的发展,明代《史记》选本蔚为壮观。茅坤的《史记抄》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史记》选本、评点本之一。茅坤的《史记抄》着意引导明代科举盛潮下的读者不仅学习《史记》之“形”,更应领悟《史记》 之“理”;以选本为武器,标举、张扬自己的文学观念,丰富和发展了唐宋派的散文理论,具有不可忽视的古文选本批评价值。
茅坤;《史记抄》;《史记》选本;文学批评价值
《史记》是伟大的史学经典与文学名著,被誉为“国学根柢书”。自问世以来,治《史记》者,代不乏人,出现了数量繁富的《史记》选本。这些选本“不仅具有文学审美的功能,也具有思想文化的功能,更可以作为把握选文者思想观念的史料之一”[1]13,在历史编撰学、文学批评史以及思想文化史上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时至明代,由于科举制义的热切需求、汹涌澎湃的文学复古大潮推动以及印刷技术的发展,“博取约存”的“史抄”“史评”风气大行其道,《史记》尤得文人学士青睐,《史记》选本蔚为大观。“评点”“评抄” 成为明代《史记》选本重要形式。在多达30余种明代《史记》评点本中,尤以茅坤、归有光成绩最著,影响甚大。有学者高度评价茅坤、归有光等人的见解,认为其“成为品题《史记》的圭臬”[2]357,洵为确论。茅坤的《史记抄》,选文广博,体例严谨,见解独特,评论精到,是明代具有代表性的《史记》选本、评点本之一。
一、茅坤《史记抄》编选、流传和性质
茅坤(1512—1601),明代散文家。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湖州市)人。茅坤幼时即“好读《史记》”,善于摹拟《史记》,良好的文字功底颇得益于此。在给好友张王屋的信中,茅坤回忆道:“仆少尝读其书,辄摹拟为文辞,然不得也。已而忘食饮,废卧寝者久之,稍稍睥睨一二,然又辄罢去。久之,乃私自以或得其解,辄手注之,凡三易帙。”[3]270他甚至在梦中“共太史公抽书石室中,面为指画”[4],痴迷态度可见一斑。
茅坤一生笃嗜《史记》,苦心研磨。嘉靖二十七、二十八年“移官南省”时,他开始有系统地评点《史记》,且“颇喜自得其解”,但那时期的评抄本“稍稍诠次”,即被一些“好事者”拿走,故此其早期的《史记》评点未得存留,也足见其早期的《史记》评点受欢迎程度。嘉靖三十二年,茅坤被诬,解职罢官。乡居约50余年。此后在家中以《史记》为范本,“督训儿辈为文辞”,重新进行《史记》选本的编撰、评点工作,明万历三年冬完成。
茅坤在《与唐凝庵礼部书》称“《史记抄》一百卷,亦仆手为镌评者”[3]279,只是泛举成数,实际上只有92卷(包括首一卷)。《史记抄》首一卷包括《刻〈史记抄〉引》《〈史记抄〉凡例》《读〈史记抄〉法》。《史记抄》正文凡91卷,每篇作品皆施圈点和批评,体式与《唐宋八大家文钞》相类。《史记抄》的初刻本,分别存于北京国家图书馆和浙江图书馆。
茅坤的《史记抄》甫一完成,即受到关注,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吴兴著名出版商闵氏对之非常赏识,邀明末著名文学家陈继儒作序,出版了精心包装的《史记抄》朱墨套印本,后经多次增补。陈继儒在《史记抄》序文中说:“吴兴朱评书既出,无问贫富好丑,垂涎购之。”表明对套印本精美印刷水准和《史记抄》选本质量的认可。明代学者、雕版印刷家凌稚隆编撰的《史记评林》,收集了历代百余家对《史记》的评论,其中明代学者85位,不仅将茅坤评点大部收入,而且还专门邀请茅坤撰写《史记评林序》,可见对茅坤《史记》研究成果的肯定。
清代编撰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史记抄》被编入“史钞”类,属于“存目书”,对之仅抄存卷目,写出提要。提要曰:“《史记钞》65卷( 两江总督采进本)。明茅坤编。坤有《徐海本末》,已著录。是编删削《史记》之文,亦略施评点。然坤虽好讲古文,恐未必能刊正司马迁也。”[4]561
可以看出,一则,四库馆臣收纳的《史记抄》是地方采进本,是由地方主政官员进呈给朝廷图书,仅65卷,显然不是完帙。如前所述,《史记抄》于万历三年冬刻成,流播于世。至清季,过去200年,为何两江总督采进《史记抄》不是完整的本子呢?据学者李梦新考证,明清易代之后,因为受庄廷拢《明史》案牵连,茅氏后代,“因其孙元铭、次莱父子(系茅维之后)等因参阅编纂庄氏《明史辑略》一书而获罪,一门被杀七人,家属或为奴,或流徙,家产被抄没”[5]130,曾兴盛一时的茅氏家族从此一蹶不振,飘零败落。此或可解释,搜罗《史记抄》完帙困难的原因。二则,在四库馆臣看来,“坤有《徐海本末》,已著录”,《徐海本末》是纪实性的历史作品,《四库提要》云:“坤好谈兵,罢官后值楼倭事方急,尝为胡宗宪招入幕,与共筹兵计。此编乃纪宗宪诱诛寇首徐海之事,皆所亲见,故叙述特详,与史所载亦多相合。”[6]577馆臣们不加详察,望文生义地以为《史记抄》和《徐海本末》相类,故而将之归到“史钞”类。
再则,入清以后,茅坤《史记抄》转为陌生。著名学者章学诚等人对包括茅坤的明代文人《史记》评点加以讥责,认为只是“特其皮毛,而于古人深际,未之有见”[7]286。这与当时清人不满于明代文人以“法度”概括《史记》文学特质普遍认识有关,带有明显主观性,不足为取。在此语境下,四库馆臣们有点想当然认为茅坤虽好评点唐宋古文,“未必能刊正司马迁”,将《史记抄》视之为毫无价值的删辑,评价甚低,也是必然。可以说,正是这种轻视,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史记抄》沈埋了400多年。
在《桐城吴先生点勘史记读本序》中,林纾指出:“余谓先辈治《史记》者,厥有二派。甲派如钱竹汀之《考异》,梁玉绳之《志疑》,王怀祖之《杂志》,均精核多所发明。而梁氏成书至三十六卷,论黄帝一事几千言,其下历举异同,良足以刊《史记》之误。乙派则归震川、方望溪及先生吴汝纶之读本,专论文章气脉,无尚考据。”[8]489认为历代对《史记》研究主要从历史的方面和从文学的方面两方面进行的,学者可分为“考据家”和“文章家”两类。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史记》的文学价值的发现和定位是随时代发展而变化的。到了明代,《史记》“文”的性质研究到达了一个顶峰。有学者指出:“《史记》作为文章写作的典范,其文学价值是在明代古文辞派的倡导中被发现的。”[9]89《史记》被奉为难以取代的文章范本,明人对《史记》文章写作技巧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热切的关注,对《史记》人物塑造、叙事修辞、谋篇布局、艺术风格等展开全面的探究和分析,茅坤《史记抄》也不例外。
在《〈史记抄〉凡例》中,茅坤明确提出选文的标准和原则:“凡非史迁原文与褚先生辈所补者,不录。间录一二段有情事相关者耳。凡不及录全文而间有文旨隽永者,亦为摘录。凡据愚见所及或与太史公相出入处亦必镌之,以质世之有识者。”[4]认为不是太史公所写和褚先生等人所补的不予选取,仅“录一二段有情事相关者”;如果“不及录全文”的但对于其中“文旨隽永”的部分会摘录下来;凡自己观点和太史公不一致的地方也会批注出来,让“世之有识者”评断、研究。可见“文旨隽永”,即意旨深邃、言辞优美、引人入胜之佳构是作者编选的一个重要标准。
在《刻〈史记抄〉引》中,茅坤交代成书的经过,强调书中丰富的评点批注不是随意率性而为,皆是经过长时间的研习和思量的心得。从评点内容看,《史记抄》是典型的文章评点,发覆《史记》叙事艺术,抉发司马迁的写人艺术,揭橥《史记》艺术风格,旨在展示《史记》文辞所蕴的“神”,注重发现和阐释其中的文学魅力和价值。笔者已撰文对之进行专门分析,这里不再赘述。
可见,茅坤编撰、评点的《史记抄》,显然是从文学方面对《史记》进行研究的选本,属于林纾所论的“文章家”一派。
二、茅坤《史记》选本文学批评价值
在中国古代批评史上,选本是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之一。明代《史记》选本在数量上远远超过前代,圈点、评点与《史记》选本文本的有机结合,成为明代《史记》选本的一个鲜明特征。茅坤的《史记抄》即为典型代表,具有重要的文学批评价值。
(一)着意引导明代科举热潮下的读者不仅学习《史记》之“形”,更应领悟《史记》 之“理”
明代对《史记》的接受,与科举和八股文写作紧密相关。据《明史·选举志一》记载:“国初举业有用六经语者,其后引《左传》《国语》矣,又引《史记》《汉书》矣。《史记》穷而用六子,六子穷而用百家。”[10]1689《史记》成了科举制义中不可缺少的经史原典,是举业读书人必须苦心研读的典籍,对《史记》的摹拟、效法是许多学子赢得举业的有效训练方式。至明代中后期,以《史记》 为文章范本和宗法对象的现象就比较普遍了。万历五年,徐中行 《史记评林》 序云:“历代之宗 《汉书》,至宋尤盛。其宗《史记》者,乃盛于今日。”[11]30
在这种科举应试大潮的推动下,《史记》身价倍增,《史记》的读者需求激增,社会上形成了一种“《史记》热”。 摘引和“法式”《史记》,评点诠释成为一种风尚,大量的《史记》选本、评点本应运而生。如茅坤《史记抄》、凌稚隆的《史记评林》、归有光的《归评史记》、钟惺《钟敬伯评史记》、唐顺之《荆川先生精选批点史记》等等。毋庸讳言,“中国古代的选本基本具有明显的实用目的。选者选编一些世所公认的佳作,其目的更多的是为创作者提供可以仿效的范本,这是大多数选本自觉承担的使命”[12]32。明代出现这些《史记》评点本大多表现出明显的功用性目的,“大抵为举业而设”。其主旨从作八股文的章法出发而进行评点,是一种为时文写作而进行的功利性的阅读。对《史记》批评大多是率然而为,凭感性进行点评,它的评点主要是讲《史记》的篇章结构、章法技巧,目的是教人如何写好文章,为科举应试服务。
需明确指出的是,茅坤并没有从根本上否定“法式”《史记》对学子举业之功。如前所述,其《史记抄》选文的标准“文旨隽永”,《史记抄》评点尤其注意从文章的叙事结构、中心旨意剖析文法的要义,随处可见的“时文”批语的点评等都可看出,为读书士子提供举业有益指导,也是茅坤编选《史记》选本的题中之意。
然而,在当时推尊甚或过度解读《史记》的热闹喧哗之下,茅坤发现,“数见缙绅学士摹画《史记》为文辞,往往专求之句字音响之间,而不得解”[4]。对文人士子从《史记》中孜孜钻研科举制义之术,寻求应对科考的技巧和捷径,茅坤深感担忧。认为如此“譬之写像者”, “特于须、眉、颧、颊、耳、目、口、鼻、貌之外见者[4]”,而其中之“神”,《史记》的精髓,未之及也,难以解悟,仅得“皮毛而已”。
茅坤认为,时人因心气浮躁只学习《史记》的表面文辞。学《史记》非一日之功,若不用心竭力,无法参透司马迁的文思,难以领悟《史记》的精髓。类似的看法,其在《谢陈五岳序文刻书》有很形象的表述:
他操觚者辄呼曰:“某,太史公也!某,班掾也!”世之借耳佣目者一时不察,共为道听途说而附和之;然要之,去古远矣。何则?孔氏读《易》犹三绝韦编也;达磨西来,犹面壁者十八年,而后者折芦东渡,首传宗旨也。文不本之六籍以求圣人之道,而顾沾沾焉浅心浮气,竞为拮据其间,譬之剪彩而花,其所炫耀熠爚者,若或目弦而心掉,而要之于古作者之旨,或背而驰矣。[3]321
可知茅坤反对的是对《史记》“皮毛”的功利式解析,强调“法式”《史记》目标不是辞章声句,而是从内在神理处领悟其神理意蕴,主张要花大力气沉潜其中,悟其神髓,并且最终要“随吾所之”“别自为调”,形成自己的为文风格和面目,避免“浮词为堂奥”之歧途。
综上所论,茅坤编选、点评《史记》选本的重要目的:希冀改变世人对《史记》粗浅的接受状况,引导文人学子不仅重《史记》之“形”,更须悟《史记》 之“理”的。相较同时许多选本而言,茅坤的境界和认识要高一些。这也是其《史记抄》获得流布于世的生命力的一个原因吧。
(二)以选本为武器,标举“得神理、求至情”的文学观念,丰富了唐宋派的散文理论
选本批评主要以“选”的批评方式来进行文学批评。“选”是一种强烈的主体行为,编选者实质上是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这“自己的意见”,即编选者的文学见解、文学观念。一般说来,选本作为一种独特的批评形态,就其批评元素而言,在理论层面上,包括选本的序跋、选本的评点和选者的选文。选本的序跋、选本的评点被称为选本的显性批评,以集中和分散方式表达编选者的文学思想、理念;与前两者不同,选者的选文属于无形的批评,“它是通过选者主观的选择行为来实践自己的文学批评”[13]21。
而实际情况要复杂一些,大致有四种情形:序跋、评点、选文三者兼备;有序跋、选文而无评点;有评点、选文而无序跋;既没有序跋又无评点。最为困难的是第四种,既没有序跋又无评点仅有选文。这种“选而不评”的方式一方面是保留了读者阅读的自主权,一方面大大降低了文学选本的批评效能,只有在选家的选文上寻找“蛛丝马迹”。而第一种三者兼备形式更容易发挥批评职能,更容易发现或还原出编选者的文学批评观念。茅坤的《史记抄》即属于此类。
《史记抄》正文前有:《刻〈史记抄〉引》《〈史记抄〉凡例》《读〈史记〉法》,具有序跋的性质,茅坤在其中开宗明义地标明了自己文论主张、选录范围、选录标准以及阅读方法的指导。
《史记》130篇,10表、8书、12本纪、30世家、70列传,选什么,选多少,怎么编排, 编选者都是根据自己的眼光加以筛汰和选择,其过程必然融入着编选者的文学见解。从《史记抄》选文看,《史记抄》正文凡91卷,包括本纪7篇、书8篇、表1篇(《史记》10表各录其论,成《史记抄》卷之八)、世家16篇、列传58篇,太史公自叙一篇。基本收罗了《史记》十分之七的文章。入选作品可以说是内容广富;体例完备,五体兼有。
从《史记抄》评点看,在《史记抄》的凡例, 茅坤介绍了的评点方法、评点符号和选取标准。评点各种元素如圈点、批语(眉批、夹批、尾批)等在《史记抄》组合为一个整体,《史记抄》中的圈点几乎遍布全书,评语几乎每篇皆有。圈点与评语有一定的内在联系,在评点中零散地体现了选家的批评意识。
总之,茅坤《史记抄》采用包含了显性批评、隐性批评的序跋、评点、选文三者兼备的形式,进行了从宏观到微观、从抽象到具体的全景式的批评,使编选者的文学批评理念表现得完整、显豁、清晰。
1.遗“形”取“神”, 主张领悟古文“神理”
茅坤所处的时代,正是诗文复古主义风靡文坛之时。先有弘治年间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高举“复古”旗帜, 主张“文必秦汉”,被称为“秦汉派”;后有嘉靖年间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 “后七子”,将复古运动推向了一个高潮。被称为“唐宋派”的茅坤、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人,先后“振起于时风众势之中”[14]18,对前后七子的复古文风进行反拨。表面上看,唐宋派与秦汉派异道而行之,实际上仍然走复古的路子,他们认为通过师法唐宋古文,一样可以探得秦汉古文的骊珠。主张博采众家之长,全面取法先秦两汉和唐宋古文,显然要比秦汉派“文必秦汉”的刻意模拟要进步得多。
在前后七子,倡言“文称左迁,赋尚屈宋”,主张“自《六经》之下,于文则知有左迁、司马迁”,《史记》被奉为作文“法式”, 从篇章、结构、修辞、音调“尺尺寸寸”刻意模拟。对之,茅坤旗帜鲜明地加以反对,提出遗“形”取“神”, “形”指文字词汇句法之类,主张更自觉师法《史记》精神实质,尤为重视“神”“理”,发明《史记》文章之妙。有学者认为在《史记》接受史上,可以说是从 “重文之法”到“重文之神”发展过程,是有一定道理的。而茅坤其间贡献是不言而喻的。
在《史记抄》卷首《读〈史记〉法》,茅坤明确提出“神”的概念:
秦汉以来,文章之宗者何,惟以独其解云耳。每读二三千言之文,如堪舆家之千里来龙,到头来只求一穴。读其小论,或断言只简之文,如蜉蝣蠛蠓之生,种种形神,无所不备。读前段便可识后段结案处,读后段便可追前段起案处;于中欲损益一句一字处,便如于匹练中抽一缕,自难下手。此皆太史公所独得其至,非后人所及。风调之遒逸、摹写之玲珑、神髓之融液、情事之悲愤,则又千年以来所绝无者。即如班掾,便多崖堑矣。魏、晋、唐、宋以下,独欧阳永叔得其什之一二,虽韩昌黎之雄,亦由自开门户,到叙事变化,不能入其堂奥,惟《毛颖传》则几几耳。予于此不能无感。[4]
在《史记抄》中,“神”可衍为“神理”“风神”“神色”之表述。涉及《史记》人物、叙事、艺术风格等方面。
在《读〈史记〉法》中,茅坤高度评价了《史记》写人艺术,认为司马迁刻画人物“摹画绝佳”“言人人殊”“各得其解”,譬如“善写生者春华秋卉,并中神理矣”[4]。此处“神理”盖言写人生动传神,点画出人物的精气神。
如《齐太公世家》开头总评:“序管仲始末及桓公之子五公子争立处有生色;序崔杼之乱处亦可观;鲍牧之杀淖公以下,少神理矣。”[4]129“少神理”是针对叙事而言,认为此处叙述不够生动传神。
如《廉颇蔺相如传》叙写蔺相如奉璧入强秦,“怒发上冲冠”的一段文字,评曰:“到此时非相如不能为此光景,非太史公不能描写此神色。”[4]323此“神色”指叙述对象的精神状态。
又如《刺客列传》燕太子丹易水送别荆轲,高渐离击筑,荆轲相和一节,旁批:“何等模写,何等风神。”[4]323《平原君虞卿列传》平原君斩美人一节,批“有风神”“平原君好士,可记者众,独举斩美人一节,此割要领法。”[4]294这两处“风神”皆指深得“叙事之道”,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在《史记抄》中,“风神”一词又概指《史记》的艺术风格。 茅坤指出:“《史记》以风神胜,而《汉书》以矩矱胜”。认为《史记》“惟其以风神胜,故其遒逸疏宕如餐霞,如啮雪,往往自眉睫之所及,而指次心思之所不及,令人读之,解颐不已。”[3]487同样在《唐宋八大家文钞·欧阳文忠公文钞引》中,茅坤用“风神”概称司马迁的文章风格:“西京以来,独称太史公迁,以其驰骤跌宕,悲慨呜咽;而风神所注,往往于点缀指次外,独得妙解,譬之览仙姬于潇湘洞庭之上,可望而不可近者。”[3]825
作为茅坤重要的文论观点,“神”在茅坤的其他论文中也多次出现。如在《复唐荆川司谏书》中说:“为文不必马迁,不必韩愈,亦不必欧、曾;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譬提兵以捣中原,惟在乎形声相应,缓急相接,得古人操符致用之略耳。而至于伏险出奇,各有其用,何必尽同哉!”[3]192强调了为文要抓住内在的神理。唯其有神,才能生动形象,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2.为文主“情”,强调“必求万物之情而务得其至”
茅坤的文论思想经历了一个不断更正和重构的建设过程。起初,他取径同于秦汉派,推崇秦汉古文,模拟秦汉古文宗法。后来。受唐顺之等人的影响,反思以前比字拟句的训练方式,转而习尚唐宋古文。主张为文“必求万物之情而务得其至”,发现唐宋文和秦汉古文一样都能继承古“道”传统,二者自有其韵味,亦能各得其“情至”。认为司马迁等人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感染至深的深层原因“固非区区字句之激射者”,而是“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3]196,审美主体与客体达到心物相印,方能成就生动感人的美文佳构,“屈宋以来,浑浑噩噩,如长川大谷,探之不穷,揽之不竭,蕴藉百家,包括万代者,司马子长之文也”,这也是《史记》具有长久感人力量的原因。
情,是作品的命脉和灵魂,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指出:“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茅坤尤为注重文章的“情”,认为唯有作者主情重情,感情激发才能写出感人肺腑之文,读者阅读时才能引起强烈的心灵共鸣,取得“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力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3]196的接受效果。
据统计,《史记抄》批语中“情”字出现频繁,达45次。而茅坤另一古文选本《唐宋八大家文钞》评点中“情”字多达90余次。
如《秦始皇本纪》巨鹿之战中“及项羽虏秦将王离等钜鹿下”,评点曰:“以下叙事略,而情如画。”[4]18
《项羽本纪》巨鹿之战前“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一节,评点曰:“军中相与拥立情事如掌。”[4]27
《项羽本纪》鸿门宴一节,评点曰:“以下序次情事如描画,今梨园子弟亦本此为传记,如目睹之。”[4]28
《吕后本纪》解除吕禄的兵权一节,评点曰:“次倏忽情事如画。”[4]56
《赵世家》程婴匿赵孤一节, 评点曰:“如面睹情事。”[4]169
《伯夷传》开始大段赞论、咏叹,评点曰:“以下上下千古悲歌感慨之情。”[4]241
《刺客传》荆轲刺秦王一节,评点曰:“写不尽之情,转入无穷之态。”[4]352
《魏其武安侯列传》评点曰:“太史公小论,言质而情惨,可为实录。”[4]448
《卫将军骠骑列传》叙及“自大将军围单于之后,十四年而卒”,评点曰:“太史公无限深情。”[4]477
评点中出现的“情”有的指作家情感,有的指世态人情,有的指事物情态。在更多评点并未出现“情”字,其实都属于 “情”的范畴。
如《乐毅传》评点曰:“读《乐毅传》令人顿生肘翼,为之愤咽而流涕云。”[4]319
《魏其武安侯列传》评点曰:“摹写两人相结而相死处,悲愤呜咽。”[4]445
《卫将军骠骑列传》李广自杀一节评点曰:“太史公无限悲愤处。”[4]476
总之,茅坤强调“情”和“神” ,确实抓住了为文的关键。主张遗“形”取“神”,唯其有神,才能叙事精工,文有生色,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唯力求至情,才能 “醒人眼目”“烟波驰骤”, 取得“怒而裂眦,喜而解颐,悲而疾首,思而服膺”[4]的接受效果。作为唐宋派的后劲,茅坤提出得神理、求至情的“神理说”,建立古文正统论,促进了唐宋派文论体系建设。
茅坤的《史记》选本成书于明万历三年,其时他已经在乡间二十余年。作为一个早已脱离政坛的在野文人,其选本依旧能受追捧的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选本》其自身魅力分不开。其古文选本批评的意义和价值不应被忽视和遮蔽。
[1] 张岂之. 做好《史记》选本研究与整理工作——“《史记》选本丛书”序言[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3,(5):13-14.
[2] 张大可.史记研究集成:第一卷[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6.
[3] 茅坤集[M].张梦新,张大芝,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4] [汉]司马迁.史记抄[M].[明]茅坤,编纂.王晓红,整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5] 张梦新.茅坤著述考[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9,(5):127-130.
[6] 永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5.
[7] [清]章学诚.文史通义校注:上册[M].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4.
[8] 林纾.畏庐文集续集[M].上海:上海书店,1991.
[9] 高津孝.中国文学评点研究[M]//章培恒,王靖宇.明代评点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0] [清]张廷玉.明史·选举志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1] 凌稚隆.史记评林·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12] 方志红.选本批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方法之一[J].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08,(12):31-33.
[13] 王兵.古代文学选本批评效能的影响因素[J]. 滁州学院学报,2010,(4):21-33.
[14] 沈善洪.黄宗羲全集·明文案序上[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朱正平】
On the Value of Mao Kun’s Anthology of Historical Records for the Ancient Literary Criticism
WANG Xiao-h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714099 Weinan, China)
Due to the strong demand for the development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the literary retro wav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printing technology development, the version study of Historical Records in Ming Dynasty is unprecedented prosperity. Historical Records comment version of Mao Kun is the representative of Historical Records anthology edition. It attempts to guide the readers under imperial examinations in Ming Dynasty not only learning the historical records’ form, but also to learn its philosophy. Based on the original, it publicizes their literary ideas, enriches and develops the theory of prose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hence it has the critical value of the anthology.
Mao Kun; Historical Records Anthology; value of literary criticism
K207
A
1009-5128(2016)21-0067-06
2016-09-05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外《史记》文学研究资料整理与研究(13&ZD111);陕西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基地研究项目:《史记》关中文化及其影响研究(16JZ024);渭南师范学院科研项目:《史记》关中文化及其价值研究(16SKZD06);渭南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研究课题:地域文化特色的语文校本课程开发研究(2016JYKX019)
王晓红(1969—),女,陕西大荔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