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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语际交流和语言商品时代的语文改良:从晚清到五四

2016-03-16段怀清

关键词:新教白话传教士

段怀清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跨语际交流和语言商品时代的语文改良:从晚清到五四

段怀清

(复旦大学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晚清直至“五四”时期的语文改良运动,与此间所发生的中、西以及本土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跨语际、跨文化交流密不可分,也与此间新的语文传播媒介及方式的兴起发达不无关系。无论是新教来华传教士还是本土文士,其语文改良策略及实践,大体上都经历过语文适应策略、语文分层策略以及民族共同语文策略这样几个阶段或层面。而作为语文改良终极目标的民族共同语文之诉求,或为理想,或为幻想,无论是在语文理论上还是语文实践中,一直或隐或显地存在着,并事实上成为这一历史时间与空间中最富有诱惑力与号召力的语文精神符号。

近代中国;传教士;白话文;跨语际交流;语言商品;语文改良

毋庸讳言,晚清以来中国的语文运动,是作为殖民地、半殖民地中国历史之一部分,也是此间文化与政治的一部分。在此过程中,汉语中文不仅见证并实际参与了作为晚清中国社会变革与历史进步重要推动外力的“西学东渐”,同时也是此间“洋务运动”以及“维新变法”的一部分,更是此间都市文化及面向市民阶层读者之报刊文学兴起的承载。具体而言,从新教来华传教士最初的语文适应与语文分层策略付诸实践伊始*有关新教来华传教士的语文策略,参阅米怜《新教在华传教前十年回顾》(A Retrospect of the First Years of the Protestant Mission to China,影印版,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1月)。,由此所开启并积极推动的晚清语文变革,在本土文人的呼应参与之下,在精英语文、大众语文各自原有平台之外,开始更积极主动地尝试两者之间的交集融合,并朝着生成一种民族共同语文的方向而努力。这一共同语文,在新教来华传教士的语境中——无论从理论上抑或具体书写实践中——不是简单地扩展所谓的官方语文或精英语文,而是生成一种试图突破历史停滞、社会阶层固化以及文化封闭局限,朝向全体国民和现代诉求且具有包容性、开放性和生产力的新的民族语文。而这种努力,也超越了新教传教士最初一度奉行实践的以所在地域方言白话以及北方官话为主要依托的地域语文策略。

这一民族共同语文的理想或幻想,因为新教来华传教士的宣教使命以及中国本土的语文历史及现状而被催逼激发出来,并因为中国文学的语言问题,而逐渐上升为晚清直至“五四”的一直受到关注的重要命题。自晚清以迄“五四”新文学和新文化运动,有关语言与文学的改良思潮及运动,至少经历过三波,首先是由新教来华传教士所主导的以西学及西教翻译引进为主体的“西学东渐”,以及由此而延伸出来的语文改良运动;其次是由晚清洋务派、维新派、改良派所发起的“洋务运动”、“维新变法”及改良运动,以及由此所延伸出来的以新小说、新的报刊语文为代表形态的白话文运动;再次是由归国留学生、启蒙知识分子为主导所发起的新文学和新文化运动,以及由此而延伸出来的现代白话文学及白话文运动。而贯穿上述三波语文改良之中的,即为民族共同语文的理想昭示与实践尝试。

早在马礼逊、米怜来华之始,初启《圣经》中译之时,即已遭遇到汉语中文“现状”之挑战困扰。“在将《圣经》译成中文的过程中,马礼逊先生有段时间对选用最适宜的文体风格感到茫然无措。”[1](P.43)

如果说发现中文书籍存在着文言、白话以及所谓的“折中体”这一普遍存在的语文现象尚不足道的话,真正给新教传教士们的译经带来挑战的,是《圣经》中译本的语文风格究竟该如何选择确定的问题。很显然,传教士们所期待并需要的中译本《圣经》,应该具有不仅适宜于阅读、同样适宜于面向信徒教众朗读宣讲的“双重功能”。而能够实现上述功能的中文范本,既不是在马礼逊看来文体非常简洁又极为经典的“四书五经”,也不是以口语化体裁所撰写的话本小说,而是在中国广受欢迎、语文风格介于“四书五经”与话本小说之间的所谓“折中体”,譬如《三国演义》。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新教来华传教士中译《圣经》的先驱,马礼逊在选择《圣经》中译本的语文范本的时候,态度上也曾经出现过摇摆。造成摇摆的原因,并非是在文言范本与口语体范本之间,而是在“折中体”的《三国演义》和另一种形态的口语体范本《圣谕广训》之间。之所以有此“挣扎”,原因自然与《圣经》中译本需要实现的“功能”有关。《圣谕广训》是康熙、雍正两朝为推行儒家伦理而面向全国宣讲的一种“最高指示”。*有关新教来华传教士对于《圣谕广训》的发现及研究,参阅段怀清《理雅各与清皇家儒学——理雅各对〈圣谕广训〉的解读》,原文载《〈中国评论〉与晚清中英文学交流》,段怀清、周俐玲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圣经》中译本的现实诉求显然与《圣谕广训》近乎一致。也因此,其语文风格的考量选择也就颇值得《圣经》中译本借鉴。“广大民众更容易理解;在人群中宣读的时候,它清晰易懂,而这是经典文言体所无法达到的。折中体在公众场合选读时也很清楚,但不如白话体更容易理解;在口头讲道时,白话体可以逐字引述而不用加上任何引申解释。”[1](PP.43-44)但事实是,马礼逊的《圣经》中译本语文范本,最终并没有选择《圣谕广训》,而是选择了“折中体”的《三国演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一方面这种文体保留有古代经书严谨和尊贵气质的一些成分,而又没有过于凝练而使其难以理解;另一方面对于阅读水平尚可的读者都清晰易懂,而不会陷入口语粗俗的泥沼。”[1](P.44)换言之,以《三国演义》为语文范本的所谓“折中体”,就是“既没有超越目不识丁之人的理解水平,又不会让受过良好教育之人感到鄙俗”[1](P.44)。

在《圣经》中译史以及新教来华传教士的语文适应策略上,马礼逊的语文选择的意义在于,它摆脱了常见的传教士在文言与白话之间二选一的印象,昭示出新教传教士对于汉语中文认知的广度与深度。不仅如此,这种翻译语文策略,并没有一边倒地倾向于“文言”或者地域白话,而是关注到了如何使《圣经》中译本实现既适宜于阅读、又适宜于朗诵宣讲的“双重功能”。也就是说,这种翻译语文,事实上兼顾到了书写语文与口头语文两者之间的调和。考虑到汉语中文的文言与白话之间的跨语际、跨文化存在之历史与现状,传教士们的上述关注以及翻译实践,已经为推动晚清中国语文改良、尤其是如何打破书面语文与口头语文之间的沟壑壁垒作出了具有开创意义的探索。

不过,这种语文适应策略的局限,在于它依然是以“适应”作为其语文目标,尚无意提出一种全新的语文文体的设想。尽管相较于“委办本”《圣经》以及那些粤方言、闽方言、越方言《圣经》译本,这种《圣经》中译本所选择的“折中体”扩大了传教士适应策略的语文空间,但并没有提出与最广大的受众相适应的一种民族共同语文的思想。这种民族共同语文的新语文思想,并不是在现有文言或白话的语文框架之内简单地修修补补,而是初步呈现出一种拉近两者之间的鸿沟隔膜的努力。将这种努力真正旗帜鲜明地表现出来,在时间上来看是到1877年第一次传教士上海大会,而真正得以落实并最终结出丰硕果实,是在1890年第二次传教士大会上宣告成立的深文理、浅文理以及官话白话三个《圣经》中译委员会及其翻译实践。*有关这两次传教士大会上就《圣经》中译的语文文体所展开的讨论及其结果,参阅段怀清《通往近代白话文之路:富善在第一次上海传教士大会上的报告之考察评价》,《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7期。

尽管两次传教士上海大会所提出的这种民族共同语文的诉求,依托的是官话白话,而且这种官话白话翻译的《圣经》中译本,在南方方言区也并不像在北方一样流行,换言之,也并没有真正落实传教士们作为民族共同语文的幻想,但这种官话白话,并非是毫无选择地直接来自于市井白话,而是兼容了马礼逊式的“折中体”语文与晚清西学东渐以来所累积的语文改良成果,是一种处于不断改良之中、与晚清中国的历史脉动休戚相关的时代语文。这种时代语文不仅提出并尝试实践着“言文一致”的目标诉求,而且也确实初步提出了民族共同语文的理想或幻想。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新教传教士之所以提出这种民族共同语文的设想,无论是其最初的动机还是后来的事实,似乎都不是要与本土士大夫—文人阶层所掌控的传统语文——文言——达成一种结盟,尽管在1870年代之后,确实有一些传教士热衷于在本土士大夫以及偏向于思想解放一路的文人之中寻求“宣教代理人”,即通过在本土知识阶层发展热心于西学以及社会变革者,来逐渐推动改变中国的社会进程,并最终实现基督教化中国的宣教使命——至少在中国的知识与权力精英群体中培植起对于基督教的同情或非敌视力量。而这至少昭示出两点:其一,这种民族共同语文并没有直接与作为本土知识及权力精英群体的共同语文的文言文为敌或壁垒分明,也并没有向这种语文宣战或者直接替代文言文,而是在这种语文“之外”,扩展出了一种朝向未来语文的现实空间,并事实上开启了一直持续到“五四”的现代白话文的语文实践。从实际情况来看,这种语文是在不断蚕食甚至逐渐动摇文言文的统治与独尊地位。其二,这种民族共同语文也并没有简单地认同传教士们所奉行的语文适应策略,尤其是并没有奉本土区域方言白话为传教士宣教语文之圭臬。

概括而言,新教来华传教士的民族共同语文理想,首先破解了本土文言文原本所独享的正统独尊之地位,其次也并没有不做任何辨析和批判地狂热推动方言白话,而是在这两种甚至更多种本土语文现实处境之中,培植出一种晚清中国语文改良具有引导性的方向与力量,而后来的语文事实,也证明了传教士们的这种民族共同语文的理想并非只是幻想。

晚清中国所开启的新一轮“语文改良”,是与语言商品时代的到来密不可分的——无论是新教来华传教士所主导的“西教东渐”,还是他们与本土文士、洋务派所倡导推动的“西学东渐”,包括之后的“维新派”以及“革命派”所鼓动的改良与革命言论,既脱离不开这一语言商品时代,又是这一语言商品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与语言商品生产与传播话语的技术、方式、对象等息息相关。晚清以来生成了大量的知识性语言(西学东渐)、宗教性语言、政治性语言乃至文学性语言,但这些语言或话语又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都是语言商品。

具体而言,上述语文改良与实践,是与晚清中国的商业传播媒体报刊及出版业的兴起发展与繁荣密不可分的。以“西学东渐”为标志的晚清知识启蒙,是与此间知识生产的商业化、知识的商品化相伴而生的。比较而言,在清末民初的社会/政治环境中,宗教性话语以及政治性话语商品化所面临的挑战及困难,显然要超出知识性话语与文学性话语。这也从一个角度折射出晚清外来话语在中国本土的落地生存状态。相较于一个宗教的、政治的西方,晚清中国似乎尚能接受的是一个西学的西方。更确切地说,晚清中国要的是西学而不是西方。

从1850年代由新教传教士在香港和上海创办的两份中文期刊《遐迩贯珍》《六合丛谈》开始,这种以输入传播西学与西教为宗旨的中文期刊,拉开了晚清中国新知识、时代知识和商品化知识时代的序幕。

就上述知识生成与传播的方式而言,这种知识语言明显突出了交际性、公共性或开放性,而这些特性恰恰是突破本土知识与权力精英所掌控的文言的保守性与局限性所需要的。就此而言,这些中文期刊带给晚清中国知识阶层的,并非只有所谓的“西学”或“新学”,其实同样值得关注甚至更具有超时代意义的,是与这种知识、学术及其表达传播相关的思维方式与语言方式。

不妨以《遐迩贯珍》为例。作为伦敦会在香港创办的一份中文期刊,自创刊伊始,其目标读者就不仅限于香港一隅,而是通过广州、上海等开埠口岸向内地知识阶层渗透。而其办刊宗旨,则并不仅限于单方面的西学输入,而是关注中西之间跨语际、跨文化的对话交流。对此,无论是其创刊号“序言”还是1854年第12号《遐迩贯珍小记》中均有涉及,即期待这份刊物对于中西双方均能有所裨益,“思于每月一次,纂辑贯珍一帙,诚为善举。其内有列邦之善端,可以述之于中土;而中国之美行,亦可以达之于我邦。俾两家日臻于洽习,中外均得其裨也”[2](P.714[5]),“欲人人得究事物之颠末,而知其是非,并得识世事之变迁,而增其闻见,无非以为华夏格物致知之一助。”[2](P.594[125])也就是说,尽管传教士们倡导“西学东渐”,但这种“西学”并不仅仅是对华人启蒙和有所裨益的“西学”,而是“人人得究事物之颠末,而知其是非”的“新知”,是超越于宗教、政治话语之外、旨在因应人与自然及自身的“公共性”的科学知识。这种有意模糊“西学”的西方属性或西方色彩,突出其客观性和知识性的努力,彰显出早期新教来华传教士在“西学东渐”初期的一种适应本土的知识—文化策略或知识—政治策略。而这种适应策略,与他们在表达传播这种新知识之时所选择的语文适应策略具有一致性。也就是说,《遐迩贯珍》和《六合丛谈》时期的传教士主办的中文期刊,其语文文体基本上是以本土知识与权力精英的语文为范本的,但与传统文言文明显不同的是,其所表达的“内容”,却超出了文言的语言边界,延伸到或开辟出一个全新的知识空间,显然,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语文改良——通过晚清才出现的公共媒体形式,来对文言文进行改良。这种改良,其实在《圣经》中译过程中所采取的“深文理”和“浅文理”的语言适应策略中同样有所实践体现,所不同的是,作为“西学”中最为特殊的一种知识与信仰体系,西教的“深文理”翻译策略,在传播基督教福音的同时,也借重了文言文的凝练、庄重、典雅与权威。

在上述适应策略之外,《遐迩贯珍》确实还有意识地尝试增加了刊物内容在中西之间的“对话性”,而不只是“西学”之“东渐”独唱。具体而言,在该刊主办年余之后,编辑者即有意对其栏目内容予以调整,以适应中文读者之所好。对此,《遐迩贯珍小记》中曾有明示:“冀来年每号所出,卷内行数加密,使得多载故事,吾亦博采山川人物鸟兽画图,罗列于其内也。”[2](P.594[125])尽管上述所言,并没有根本改变《遐迩贯珍》的办刊宗旨,即一份旨在向中土读者传播西学、进行科普的知识读物,但刊物亦在逐渐增加时事新闻以及人文地理方面的内容,“各省事故,尺幅可通,即中外物情,皆归统贯”[2](P.407[312])。其栏目结构虽为微调,但这种微调在不影响“西学东渐”的前提之下,关注到了本土读者接受西学方式的多样性及阅读习惯偏好,并在自然科学知识部分的西学内容之外,适当增加了文章杂著类之比例。而一定程度上,正是对于本土读者这种阅读与接受偏好的适当关注,催生了晚清由传教士所主导的汉语中文的语文改良与文学变革之间的最初关联。

但在口岸开埠初期,无论是传教士抑或本土文士,真正能够担负跨语际、跨文化交流之职任者可谓凤毛麟角。对此,《遐迩贯珍·序言》中曾有所涉及:

现经四方探访,欲求一谙习英汉文意之人,专司此篇纂辑,尚未获遘,乃翘首以俟其人。乃先自行手为编述,尤胜于畏难而不为也。惟自忖于汉文义理未能洞达娴熟,恐于篇章字句间有未尽妥协,因望阅者于此中文字之疵,无为深求,但取其命意良厚,且实为济世有用之编。更望学问胜我者无论英汉,但有佳章妙解,邮筒见示,俾增入此帙,以惠同好,谅而助益之。是所盼于四海高明耳。[2](P.714[5])

上述文字中所提到的“谙习英汉文意之人”专司该刊纂辑,显然就是当时通晓英汉双语之人。而其编辑身份,注定了他要能够担负英文纂译和中文撰述。这种语言—文化身份,在传教士主导的“西学东渐”语境中,显然难以摆脱宗教色彩而仅仅维持其世俗知识分子的身份立场。事实上,《遐迩贯珍》时期的何进善、洪仁玕之所以能够参与其中,固然与他们的双语能力有关,但与他们的基督教信仰关系亦甚为密切。但这并非意味着《遐迩贯珍》是一份在知识、文化立场上偏于保守的科普刊物。恰恰相反,无论是在基督教立场上抑或是在对待中华文化态度上,从其所刊发的文章内容看,《遐迩贯珍》均可谓审慎开明,既无基督教信仰意义上的偏执,也少见西方主义或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强势张狂。也许这种“审慎”与新教来华初期对于中国的国力了解尚不透彻有关,与当时晚清政府所采取的对外宣教政策有关,也与新教教会所采取的对华宣教策略有关——《遐迩贯珍》《六合丛谈》等由来华传教士所主办的中文刊物本身,就是作为一种中西文化接触与对话策略而付诸实践的。

晚清以“西学东渐”为中心的知识启蒙,与此间所兴起的知识生产的商业化和知识本身的商品化之间,呈现出历史的互动生成关联。也就是说,知识的启蒙性与商品性之间具有时代的同构互动关系。而这种知识领域的启蒙性与商业性或商品性,与不断扩大的市场需求和商业自由之间,以及与语文方面不断突破区域方言之界域障碍、朝向一种民族共同语文的努力之间,同样存在着令人关注的交际甚至一致性。以往的研究实践中,对于晚清以来资本以及商业资本主义在近代报刊、图书出版等文化商品和文化消费领域中的作用,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差别对待,而是多习惯于将其置于启蒙、革命与现代性等语境之中予以附带讨论。之所以如此,应该与传统知识分子一直极力捍卫的自我身份意识和国家情结不无关系。这种意识与情结,与资本、商业及产业化等,存在着内在的道德上的冲突。也因此,晚清以来知识与传统权力精英阶层,与新兴资本权贵之间,既有着种种勾连,也始终存在着紧张。

而资本进入到晚清语言文化产品生产与消费领域,并对语言文化产品的传统属性——语言性与文化性——究竟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其实是一个考察晚清以来包括文学在内的语言文化产品的不可或缺的视角。原因其实并不复杂,既然生产与消费环节的影响性因素和结构都发生了改变,不仅仅增加了新的影响性因子,还可能对生产体制与消费机制、目的及其方式等产生影响,并由此而改变甚至重塑语言文化产品的属性、价值与意义,至少在传统语言文化产品与近代以来资本渗透进入之后的语言文化产品之间,事实上已经产生出乍看尚不易觉察的裂痕。

与这种语言商品、出版资本主义以及都市文化消费相对应的,在逐渐产业化的新兴传播媒体之外,就是近代以来版权与版税制度的初步建立。而晚清都市语言文化消费市场的形成,包括新型都市新闻小说、报纸副刊、各种插图报刊、作品连载等,其实都与这种语言商品化或者文化产业化和商业化的历史进程密不可分。单纯从市场导向——读者需求和接受——以及由此而决定的商业收益来看,这些消费性语言文化,获得了与大报政经新闻类主流版面“平起平坐的位置”[3](P.101)。而晚清上海以消费性文化为导向的软性报刊的大量出现与繁盛,揭示出当时在文化传播以及消费选择上的迅速多样化,其中不少报纸创办的目标,“主要是从政治、学术中心向处于边缘的社会大众以新闻报道、论说文、叙事文等形式传递信息。也就是说,速记法作为一种新商品,向‘边缘’提供他们所希望得到的信息,从而在报纸这一媒体的流通市场中获得它的地位”[3](P.101)。

为了让这种语言商品满足读者(消费者)对于信息获取的需求,满足其阅读趣味与阅读习惯,自然会不断改进提高并且丰富扩展这种特殊商品,适时调整这种特殊商品的生产以及流通传播方式和效率等。清末上海在语言类报刊出现之后相继出现了各类副刊,包括画报及图画新闻、连载小说及其他软性语言类报刊(周末休闲类、娱乐类报刊等)。这些软性文化媒介及产品,与政经类大报一道,共同建构出晚清公共语言传播的时代格局。具体而言,晚清报刊——从传教士所主导的以西教、西学东渐为主的中文报刊,到本土洋务派、维新派、改良派所主导的报刊,直至都市市民消费为导向的商业报刊——显然也存在着一个从原本由专注于通过新型媒介来完成民众启蒙以改良社会政治的改良派文人所主导的政治性主体话语,逐渐向为市民阶层的日常文化消费需要提供语言商品的文化商品生产与流通平移的事实。这种平移,在语言风格以及文体类型上亦带来了明显变化,原本在政治性主体话语中一直弥漫着的那种亡国灭种之际所激发起来的悲愤激昂、指点江山的家国情怀,逐渐向提供娱乐性语言商品过渡,也就是从原本以传统文人为中心、以思想启蒙与政治体制变革为指向的变法图存为主体的政治话语及精英语文,逐渐向以市民阶层的日常文化消费为主导的“大众话语”与“大众语文”扩展,这种扩展给传统语言文学所带来的影响,就是从传统以士大夫文人为主体的语言—文章,扩展到以普通市民阶层为主体的大众语言—文章。这两者之间并非是简单的替代、覆盖式的关系,而是使得传统语言—文章出现了分层甚至分庭抗礼的格局,即传统士大夫文人的语文唯我独尊的格局逐渐解体,满足适应于不同社会阶层、不同教育背景、不同语文趣味的多样化、分层级的新的语文开始出现,并逐渐成为清末民初语文的现状。

这种为适应新的都市市民读者语言商品需求而出现的新型语言媒体与语文文体,未必是在一种清晰而确定的语文改良意图之下产生的,譬如在冠名以白话文运动的旗帜之下;最初也未必是一定要从根本上动摇传统精英语文的至尊地位,乃至取而代之。或者正如新教来华传教士在语文适应策略、分层策略之后或之外,逐渐生成一种民族共同语文的诉求一样,晚清本土文士在思想文化启蒙以及社会历史进步过程中所催生出来的文化消费与文化商业,同样伴生了由本土文士所主导的语文改良运动。有意思的是,这一

语文改良运动中,几乎同样出现了语文适应策略、分层策略,并最终在所谓白话文运动这一语文诉求之中,生成了对中国语文的现代化产生重要影响的国语概念和国语意识——“五四”时期的白话和白话文运动,其实既不是简单地依附本土区域方言白话,也不是简单地借鉴或回归以古代白话小说为范本的语文规范,而是在兼容北方官话、传统白话小说范本经验以及晚清以来的语文改良诸多成果的基础之上的一场现代语文运动。

[1]米怜.新教在华传教前十年回顾(影印版)[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

[2]沈国威,内田庆市,松浦章.遐迩贯珍——附解题·索引[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3]小森阳一.日本近代国语批判[M].陈多友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沈松华)

Interlingual Communication and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in the Language Commodity Age: From Late Qing Dynasty to May Fourth Movement

DUAN Huai-q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The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developed 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May Fourth Movemen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interlingual and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as well as different walks of the society at that time. Besides, the rise of Chinese communication media and patterns also contribute a lot to the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Both missionaries from the West and local Chinese intellectuals, whoever they are, have undergone the following three stages in terms of Chinese improvement strategy and practice, namely Chinese adaptation strategy, Chinese hierarchical strategy and national common Chinese strategy. The pursuit of national common Chinese, as the ultimate goal of the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and for the sake of ideal or fantasy, has always implicitly or explicitly made its existence in the Chinese theory and practice. As a matter of fact, it has become the most attractive and appealing Chinese spiritual symbol in such temporal and spatial context.

Modern China; missionary; vernacular Chinese; interlingual communication; language commodity; Chinese Reform Movement

2016-08-23

段怀清(1966-),男,湖北随州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与中外文学关系及国际汉学的研究。

主题研讨二白话文运动一百周年纪念专辑

I209;H1-09

A

1674-2338(2016)05-0054-06

10.3969/j.issn.1674-2338.2016.05.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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