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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族民族主义与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种族话语

2016-03-16王学振

关键词:种族鲁迅

王学振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种族民族主义与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种族话语

王学振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清末民初,民族主义盛行。由于国人不能严格区分“种族”与“民族”,他们提倡和践行的是一种种族色彩鲜明的种族民族主义,主要表现为主张“种战”的泛黄种主义和倡导“排满”的大汉族主义。在“种战”与“排满”的喧嚣声中,种族话语大量渗透到清末的“排满”文学中,并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

种族;民族主义;中国近现代文学;种族话语

种族即“人种”,指的是“具有共同起源和共同遗传特征的人群”。①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增补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632、1065页。按照现在的理解,种族首先和主要是一个生物意义的概念,它虽然与民族有一定的关联,却并不等同于民族:“种族是根据人们的皮肤颜色、头发的形状和颜色,眼、鼻、唇的形状以及血型等生理、生化性质而划分的。民族是根据在历史上形成的具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和共同心理状态等特征的人们共同体而划分的。”②李绍明:《种族和民族》,《中国民族》1982年第12期。但是在清末民初,国人并不能十分明了种族与民族之间的区别,他们在使用“民族”一词时,十分注重其血缘意义,“种族和民族在‘民族’这一概念中重叠了”③[英]冯克:《近代中国之种族观念》,杨立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0页。,因此他们提倡和践行的民族主义,具有特别鲜明的种族色彩,可以称之为种族民族主义。种族民族主义主要表现为主张“种战”的泛黄种主义和倡导“排满”的大汉族主义。在“种战”与“排满”的喧嚣声中,种族话语大量渗透到清末的“排满”文学之中,并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

清末民初的中国人注意到了民族与国家的联系,但不能严格区分“种族”与“民族”,因此是在相对含混的意义上使用“种族”、“民族”、“国家”这三个词的,“种”、“族”、“国”这三个概念经常并置,“国界种界”、“爱种爱国”这样的短语比比皆是。1899年,面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狂潮,梁启超著文讨论中国的前途问题,却硬生生加上了“人种”二字,以《中国人种之将来》为题,正文之中也是时而国家时而人种,并无严格区分。1907年,柳亚子著文提倡民权主义和民族主义,也是将“种族”与“民族”混用。

由于没有对“种族”、“民族”、“国家”这三个词进行严格的区分,所以清末民初的中国人往往将民族之间、国家之间的竞争等同于种族之间的竞争,“种战”由此成为中国人讨论了多年的一个重要话题。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孙中山、陈天华、邹容等人都就这一问题发表了大量意见。鉴于红、黑等种族面对白种侵略扩张的无能为力,又限于当时的认识水平,人们普遍具有红、黑等种族低劣而黄、白两种族优秀的偏见,相信未来的世界将是黄、白两种族殊死竞争的世界。唐才常说:“黄白智,红黑愚;黄白主,红黑奴;黄白萃,红黑散。”*唐才常:《各国种类考自叙》,《觉颠冥斋内言》,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466页。柳亚子愤激地呼号:“白种者,天之骄子乎?蹙黑而黑微矣,压赭而赭灭矣,夷棕而棕亡矣。今且出其群魔竞逐、万矢齐发之手段,以窥视我黄,以窥视我黄之汉种矣。”*亚庐(柳亚子):《郑成功传》,1903年7月《江苏》第四期。梁启超则从所谓生物学的角度貌似科学地论证了黄人堪与白人抗衡,展望了中国人雄视全球的将来。*梁启超:《论中国之将强》、《中国人种之将来》,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00-101页,第259-262页。

对“种战”的错位认识,还使得一些中国人忽略了明治维新之后迅速崛起的日本的侵略本性,在中日甲午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尽之时,就对日本产生了幻想,希望与日本联手,以实现黄色人种的大联合,迎接白色人种的挑战。梁启超认为日本人种出于中国,因此称日本人为“兄弟之国民”,寄希望于他们“赞助”中国的变革*梁启超:《中国人种之将来》,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59-262页。,其《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更是提出了悉平黄种之界的主张。章太炎也被一些日本人的所谓“兴亚”论、“连盟中国”论迷惑,把中日之战看作兄弟之间的“一时交怨”,在《论亚洲宜自为唇齿》和《上李鸿章书》等文章中提出了联合日本以拒欧美、沙俄的主张。林獬在主张民主革命的同时,也认为要“把东洋各国组织一个大联邦,以便共白种宣战”*白话道人(林獬):《国民意见书》,1904年2-8月《中国白话报》第五-八期、十六-十八期、廿期。。孙中山在明确其反帝目标之前,也曾一度将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归结为黄、白人种之间的竞争,主张黄色人种的联合:“但按今日之大势,除国与国之竞争外,人种与人种也不得不处于竞争之中。如白种人就已对黄种人挑起竞争。我东亚各国也应大加联合友好,对抗白色人种,显示黄色人种之气势。”*孙中山:《在日本参观济济黉时的演说》,《孙中山集外集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29页。

孙隆基评论说:“在此期间,维新派提倡的不是民族主义而是黄色种族主义。”*[美]孙隆基:《历史学家的经线》,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页。不过所谓“黄色种族主义”毕竟是以反侵略、求平等为目的的,所以它虽然不是地道、正宗的近代民族主义,却不属于种族主义而属于民族主义的范围,也许将其称为泛黄种主义更合适一些。泛黄种主义在当时的中国一度占有一定的市场。正是由于泛黄种主义的作用,章太炎才会公然宣称日亲而满疏。*章炳麟:《正仇满论》,1901年8月《国民报》第四期。也正是由于泛黄种主义的作用,当发生于中国东北的日俄战争结束时,一些中国人还为黄种的日本人战胜了白种的俄国人而欢呼。

种有大种,也有小种,梁启超当时就有“大异种”、“小异种”之说。如果说与“大种”相对应的主要是泛黄种主义的话,那么与“小种”相匹配的主要是带有大汉族主义色彩的“排满主义”,两者都是种族民族主义的表现。清王朝是由崛起于长白山的满族建立的,由于统治者长期推行严酷的民族歧视、民族压迫政策,有清一代的民族矛盾(主要是满汉矛盾)一直未能得到很好的解决。资产阶级维新派视满、汉为同种,因此在进行变法活动时,一直致力于化解满汉矛盾。但是由于传统夷夏观和西方人种学说、单一民族国家理论的影响,也出于动员民众的现实考虑,资产阶级革命派在从事反清活动时,却是以“排满”为号召的。革命派高举“排满”旗号,计划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并举,毕其功于一役,正如孙中山所说:“我们推倒满洲政府,以驱除满人那一面说是民族革命,从颠覆君主政体那一面说是政治革命,并不是把来分作两次去做。……照现在这样的政治论起来,就算汉人为君主,也不能不革命。”*孙中山:《在东京〈民报〉创刊周年庆祝大会上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25页。由此看来,“排满”无疑具有结束封建专制的进步意义。但是必须指出的是,“排满”思想至少在其提出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带有相当浓厚的大汉族主义色彩的。革命派“排满”的主要理论依据是:中国是汉族的中国,满、汉不但不同种而且不同国,满族入关窃据中国二百多年,给中国带来了深重灾难,理当被逐。由于大汉族主义的作用,革命派认定中国就是汉族人的中国,因此起初他们制定革命计划时,设想的是逐满族出关而置蒙、回、藏等“属部”于不顾,仅在“本部”即汉族世代居住的十八行省“建立一汉人民族的国家”*孙中山:《在旧金山丽蝉戏院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41页。。随着形势的发展和认识的深入,革命派后来也对其“排满”思想中的大汉族主义有所克服。不过这种大汉族主义始终没有得到彻底的清除,比如在“五族共和”多年之后的1924年,孙中山竟然在公开场合说出了这样的话:“满洲人是外国来的,是一种异族。”*孙中山:《在广州农民联合会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10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60页。

资产阶级革命派之“排满”,固然是为了政治革命,同时也是为了种族革命,这就导致了在当时很有影响的“排满”文学一方面能够正确揭示清王朝专制、卖国的罪行,一方面又过分强调满、汉之间的对立,充满了对满族历史、文化、习俗的歧视,“索虏”、“建虏”、“夷虏”、“鞑虏”、“鞑子”、“东胡”、“贱胡”、“逆胡膻虏”、“逆胡羶虏”、“满奴”、“牧猪奴”、“贱族”、“异种”、“犬羊贱种”等对满族的侮辱性称呼更是随处可见。换言之,种族民族主义使得大汉族主义话语成为“排满”文学的主导性话语之一。

在表现汉民族亡国痛苦、传颂汉民族英雄事迹、揭露各色汉奸丑行、抒写汉民族同胞光复河山志愿等几类文学中,大汉族主义话语得到特别突出的表现。

革命派认定“满汉两民族,当满族宅夏之前,不独非同种之人,亦且非同国之人”*韦裔:《辨满人非中国之臣民》,1907年6月《民报》第十四号。,认为清朝取代明朝不是中国历史上司空见惯的王统易姓、改朝换代,而是旷古少有的中国亡于外族,因此《中国灭亡论》、《亡国篇》、《中国灭亡小史》等散文纷纷问世。认定中国已经亡于满族之后,“排满”文学充分展示了亡国的痛苦。在陈渊的小说《海外扶余》中,清兵烧杀淫掠,无所不为,就连已经降清的大将郑芝龙的妻子也惨遭奸淫。发表于《江苏》的小说《痛定痛》借一个名叫慕新的扬州老人之口,述说了“扬州十日”的惨剧。陈天华在其小说《狮子吼》第二回《大中华沉沦异种 外风潮激醒睡狮》中,引用《扬州十日记》等典籍,详尽地记述了清兵在扬州、嘉定等地对汉人的屠杀和镇压。吴趼人的历史小说《痛史》,借南宋为蒙古所亡的史实来影射现实的“亡国”之痛,第三回写元将张弘范攻破樊城,下令屠城,白骨山积,碧血浪涌,作者忍不住大发议论:“看官,只此便是异族战胜本族的惨状了。”陈湛的小说《海上魂》第十二回借宋端宗赵罡之口诉说了中原沦于蛮族之苦:“朕所痛恨者,非宗社之灭亡,朕实不忍见中原衣冠沦于断发文身之异族。”痛哭生第二的小说《仇史》表现了异族入侵之仇,小说一开头即盛赞祖国,表示做子孙的应该“爱惜他,保护他,使他发达进步到极点”,“乃不料一次被五胡沙陀乱了;二次被蒙古胡元占了;到了第三次,又被这满洲的旗人,不遗一兵,不折一矢,把一个几千年文明祖国,捉鸡子也似的轻轻巧巧提了过去,用夷变夏,倒置冠裳,使我们堂堂华胄,三百年不见天日,这个仇恨总算不共戴天了”。在“排满”志士的诗词之中,“神州陆沉”、“祖国沉沦”、“金瓯残缺”、“荆棘铜驼”等词语随处可见,他们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故国之思。例如秋瑾的《宝刀歌》:“痛哭梅山可奈何,帝城荆棘埋铜驼!几番回首京华望,亡国悲歌涕泪多。”《感愤》:“莽莽神州叹陆沉,救时无计愧偷生。抟沙有愿兴亡楚,博浪无椎击暴秦。国破方知人种贱,义高不碍客囊贫。经营恨未酬同志,把剑悲歌涕泪横。”周实的《柬某君》:“河山触目尽生哀,太息神州几霸才!牧马久惊侵禹域,蛰龙无术起风雷。头颅肯使闲中老,祖国宁甘劫后灰?无限伤心家国恨,长歌慷慨莫徘徊。”陈去病的《辑〈陆沉丛书初集〉竟题首》:“胡马嘶风蹀躞来,江花江草尽堪哀。寒潮欲上凄还咽,残月孤明冷似灰。”高旭的《海上大风潮起作歌》:“两重奴隶苦复苦,恨不灭此而食朝。扬州十日痛骨髓,嘉定三屠寒岌毛。以杀报杀未为过,复九世仇公义昭。”徐自华的《满江红·感怀》:“……亡国恨,终当泄;奴隶性,行看灭。叹江山已是,金欧碎缺。蒿目苍生挥热泪,感怀时事喷心血,愿吾侪炼石效娲皇,补天阙!”

章太炎《革命军序》认为,“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在我们今天看来,满、蒙都是中华的一员,清之代明,明之灭元,都是中华民族内部矛盾的表现,无所谓灭亡,无所谓光复,中华民族赖以生存的国家是屹然不动的。但“排满”志士把满、蒙当作“异族”、“异种”,因此视满洲入主中原为亡国,“排满”文学中的亡国题材将他们的大汉族主义表露无遗。

正如陶成章所言,“表赞以往之英雄”,可以“开导未来之英雄”。*陶成章:《中国民族权力消长史·叙例》,汤志均编:《陶成章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14页。在种族沦亡的惨痛现实面前,汉民族英雄尤其是那些抵御异族入侵的英雄引起了“排满”志士的高度重视,他们奋勇抗敌的英勇事迹和抒情言志的诗文被大量发掘、整理。文学创作中也出现了一股为民族英雄、爱国志士树碑立传、歌功颂德的潮流,岳飞、辛弃疾、文天祥、郑成功、史可法、夏完淳、张煌言、瞿式耜等一大批民族英雄、爱国志士成为文学作品表现的对象。以散文而论,章太炎的《中夏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书》历数了各地的抗清英烈,以激励“排满”之志;柳亚子的《郑成功传》、《夏内史传略》或纪述英雄功业,或表彰英雄气节,呼吁完成其未竟之志;黄节大量阅读宋明遗民的书籍,网罗中国历代节烈志士凡一百八十人,模仿《史记》体例著《黄史》一书为其立传,后来实际成传者二十人。其它如发表于《湖北学生界》的《中国民族主义第一伟人岳飞传》、发表于《江苏》的《为民族流血史可法传》等,也不在少数。以诗词而论,吟咏歌颂民族英雄的作品多得如恒河沙数,如黄节吊祭岳飞的《岳坟》、《重谒岳王庙》,柳亚子感叹辛弃疾怀才不遇的《虞美人·题〈稼轩词〉》,陈去病歌颂瞿式耜、张同敞志节的《十一月七日为瞿、张二公殉节桂林之辰慨然有作》,苏曼殊缅怀郑成功的《谒平户延平诞生地》,金天羽凭吊吴易的《吊长兴伯荒祠》,高燮记述拜谒张煌言墓的《谒张苍水墓》等。陈去病的《题郑延平战捷图》写郑成功的赫赫战功和英雄气概,更是酣畅淋漓。以小说而论,陈渊的《海外扶余》叙郑成功抗清、复台事。作者在序言中指出:“夫国既不保,何问于家?种且不保,何问于身?”因此小说极力突出了郑成功把国家、民族利益置于身家之上的爱国、爱种精神。陈湛的《海上魂》写文天祥抗元事,很好地表现了文天祥崇高的民族气节。刊于《新白话报》的《文天祥》叙写文天祥起兵抗元的故事,表现了文天祥及部下将士的精神面貌:“一个个抱着一团爱国、爱种、排外的热心”,“要拼着这几万万头颅,恢复汉土”。李亮承的《热血痕》虚构了越国男侠陈音、女侠卫倩助越王勾践复仇的故事,目的在于唤醒睡狮,复国雪耻。书中的《满江红》一曲,揭示了作品的主题:“闲煞英雄,销不尽填胸块垒。徒惆怅横流无楫,磨刀有水。侧注鹰瞵横太甚,沉酣狮睡呼难起。叹鲁阳,返日苦无戈,空切齿。 局中人,都如此,天下事,长已矣!且抽毫摅臆,撰成野史。热血淋漓三斛墨,穷愁折叠千层纸。愿吾曹,一读一悲歌,思国耻!”以戏剧而论,吴梅的《风洞山》写明末爱国将领瞿式耜和其弟子张同敞共同抗清的故事,黄吉安的《柴市节》写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被囚燕都三年,誓死不降,于柴市口殉节的故事。其它以民族英雄抗敌事迹为题材的戏剧作品,还有写岳飞抗金的《黄龙府》、写文天祥抗元的《爱国魂》、写郑成功抗清的《海国英雄》、写张煌言抗清的《悬猿》等等。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写的是三郎与雪梅、静子的爱情悲剧,揭示的是门第观念、佛门戒律对爱情的戕害,但却出人意料地穿插了陆秀夫、朱舜水两位爱国志士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涌上了苏曼殊的笔端,看似无故,其实有因:苏曼殊是一位民族主义者,作为南社作家,他是“排满”的,也许是对民族志士的赞赏促使他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这两个故事。由此也可一窥当时文坛的风气。

历史上的抗敌英雄受到无比的尊崇,当代的反清志士更是让人梦牵魂萦。在清末的“排满”文学中,以当时反清志士事迹、精神为题材的作品也很不少。比如章太炎就著有传记散文《邹容传》、《秦力山传》、《焦达峰传》、《喻培伦传》、《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传》,诗歌《鹊按户鸣》(悼刘道一)、《狱中闻沈禹希见杀》(悼沈荩)、《山阴徐君歌》(悼念徐锡麟等)等。柳亚子写作了表现反清志士事迹的《咏万福华义士》、《哭陶亚魂》、《闻萍醴义师失败有作》、《有悼二首,为徐伯荪烈士作》、《吊鉴湖秋女士》、《吊刘烈士炳生》、《狼星四首为熊味根起义皖中作》、《哭周实丹烈士》、《哭龚铁铮烈士》、《哭顾锡九烈士》、《悲杨忠文烈士》等诗篇。宁调元烈士生前也写有《哭陈君天华七律二首》、《哭禹之谟烈士二十首》、《哭扬卓林武士二十首》、《吊秋竞雄女侠十首》等大量悼念反清先烈之作。秋瑾烈士的《吊吴烈士樾》更是传诵一时的名篇。

在表彰志士、缅怀英烈之时,清末的“排满”文学准确表现了他们的丰功伟绩、浩然正气,但却未能从中华一体的高度出发,全面认识历史上的民族矛盾,因此大汉族主义的色彩还是比较浓厚的。仅就上述作品而言,蒙古为汉种之敌、汉满有三百年之仇的认识,“胡儿”、“虏骑”、“豚尾子”的侮辱性他称,“黄胄”、“轩辕孙”、“昆仑骄子”、“大汉风”、“大汉天声”等自豪性自称,“江山易姓”、“华夷倒置”、“戎夏未辨”、“天声断绝”、“睡狮沉酣”、“腥膻污人”、“灭虏无期”、“祖国沉沦”、“民族仳离”的现状陈述,“搏虎屠龙”、“洗清积耻”、“有汉光复”的自我期许等等,都是大汉族主义的明显表现。

在广为传颂汉民族英雄抗敌事迹的同时,“排满”志士也以其文学作品对历史上形形色色的汉奸进行了无情的鞭斥。值得注意的是,不但降元的范文虎、张弘范和降清的洪承畴、吴三桂等人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汉奸,就连平定台湾的施琅、姚启圣,参与剿灭“三藩”叛乱的赵良栋、王进宝,镇压太平天国和捻军起义的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襄助光绪帝变法的康有为、梁启超,甚至构陷王昭君的画工毛延寿、用胡兵助剿的唐高祖等等,都赫然列名于“汉奸”之列。在陈天华的弹词《猛回头》中,“为仇尽力”的曾国藩被他与“引元入宋”的张弘范、甘作贰臣的洪承畴、临阵逃跑的叶志超相提并论。无独有偶,邹容的《革命军》也辛辣地讽刺曾、左、李等人的“中兴”功业。曾、左、李诸人之所以遭到唾弃,并不是因为他们维护了封建专制统治,而是因为他们身为“汉种”,却屠戮了同为“汉种”的洪、杨,使得本有可能“光复”的中国继续为“异种”满洲所占据。萍浏醴起义失败后英勇就义的刘道一烈士是一位种族革命的急先锋,他之所以取字锄非,就是寓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他1907年发表于《汉帜》第一期的《驱满酋必先杀汉奸论》是一篇热情洋溢的力主诛杀“汉奸”的奇文。其它如《亡国篇》揭露了洪承畴、曾国藩以及保皇派效命异族的“丧心病狂”,《虎伥遗恨》记录、抨击清初吴三桂、施琅父子、李光地等“汉奸”“为虎作伥”的丑行,《汉奸辨》致力于辨析真假“汉奸”,都产生了不小影响。但是这些作品对“汉奸”的认定是不够准确的。他们所谓的“汉奸”,其中确有一些变节投敌、效命外族之徒,如范文虎、吴三桂等,也有一些对促进少数民族地区发展和民族融合、国家统一、文化进步作出了贡献的人物,如李先、许衡、阮元等,甚至还有曾经抗击外敌入侵的民族英雄,如刘铭传。当时人们的理解之所以和我们今天有着很大的出入,是因为他们是从狭隘的种族观念出发的,凡是曾经为少数民族效力甚至与他们有过一定联系的汉人,不论他们是否直接损害了本民族的利益,都被扣上了“汉奸”的帽子。按照这样的逻辑,假如吴三桂后来叛清能够成功的话,也可以享有“民族英雄”的美誉,这无疑是一种讽刺,也正是种族话语的一种突出表现。

资产阶级革命派将满族入关视为中国的亡国,因此将反清革命称为“光复”,光复会、光复军等名目比比皆是。申诉亡国之痛、传颂汉民族英雄、鞭斥汉奸等等,都是为了一个最终的目的——光复故国。因此传达光复的志愿,也是清末“排满”文学的一个方面。在诗词等抒情文体中,“排满”志士往往直抒胸臆,其光复之志得到了较为直接的表达。为了鼓舞民众的光复之志,以古雅闻名的章太炎,也以明白晓畅的语言创作了通俗的民歌体诗歌《逐满歌》,将斗争的矛头直指满清贵族。革命女侠秋瑾的不少诗词也抒发了其光复心志。《赠蒋鹿珊先生言志……》直言光复决心:“协心同力驱满奴,宗旨同时意气洽。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将生命作牺牲。可怜大好神明胄,忍把江山付别人?……好将十万头颅血,一洗腥膻祖国尘。”《秋风曲》借对汉唐军队扫荡塞外的描写来抒写其志愿,《鹧鸪天》表达了身为女子也要肩负光复重任的雄心壮志,《宝刀歌》更是通过铸造宝刀的雄奇想象传达了以武力洗雪国耻的宏大志愿。其它如柳亚子的“何时北伐陈师旅?拨尽阴霾见太阳”(《吊刘烈士炳生》)、“铁骑长驱河朔靖,勒石燕然山里”(《金缕曲·三月朔日,南社同人会于武林,泛舟西湖,醉而有作》),周实的“狰狞猛虎磨牙日,夭矫神龙见首时。虏运将衰炎运在,南阳会睹汉旌旗”、“誓起鲁阳麾赤日,忍教胡月犯黄天”(《痛哭四章》),宁调元的“不许楼兰近玉关”(《从军行》)、“复九世仇盟玉书,提三尺剑奠金瓯”(《感怀四首》),陈去病的“誓死肯从穷发国,舍身齐上断头台”(《辑〈陆沉丛书初集〉竟题首》)、“投鞭非易事,应与涤腥膻”(《焦山中流遇急湍》),高旭的“从此大汉土,日月重光明”(《题太炎先生驳康氏政见》),马君武的“为奴岂是先民志,纪事终遗后史羞”(《自由》),徐自华的“愿吾侪炼石效娲皇,补天阙”(《满江红·感怀》)等等,也是光复之志的不同表达。在小说等叙事文体中,作者的光复之志往往要通过故事情节、人物言行等来得到相对间接的表达。《洗耻记》讲述了明易民、明仇牧父子两代与贱牧人斗争的故事。小说排满复汉的意图非常明显:满族原在长白山一带游牧,因此贱牧人影射满人,明易民谐音明遗民,明仇牧寓意汉人仇视满人,二百年前汉国被贱牧人打败等情节,也与满汉逐鹿的历史相吻合。第四回瞿暴所唱的一支《山歌》使小说的主题得到更充分的揭示:“小丑亡,大汉昌,天生老子来主张。双手扭转南北极,两脚踏破东西洋。白铁有灵剑吐光,杀尽胡儿复祖邦,一杯血酒洒天荒!”《自由结婚》既叙写了主人公黄祸、关关的反清活动,也借小说中人物之口表达了推翻清王朝的志愿。《卢梭魂》叙述了“唐人国”反抗“曼珠人”的故事,其主题仍为排满复汉,所谓“唐人国”即中国,“曼珠”即满族。《痛史》写亡国之痛,第九回借杨太妃辞谢“太后”尊号的话表达了复兴汉族的愿望:“只要众先生戮力同心的辅佐着皇帝,把中国江山恢复起来,纵不能杀尽那蒙古鞑子,也得把他赶到万里长城以外去。那时奴的荣耀,比着‘太后’两个字的尊号高贵得万倍呢!” 在陈天华的小说《狮子吼》中,光复之志得到更为具体的表现,“楔子”中睡狮的猛醒、黄帝的预言、都会的繁华、纪念会的盛况、述说斗争历程的《黄帝魂》杂剧、显示国家雄厚实力的《共和国年鉴》、记载民族新生历史的《光复纪事本末》、“相待何年,修种族战史;不图今日,重见汉官威仪”和“扫三百年狼穴,扬九万里狮旗,知费几许男儿血购来,到今日才称快快;翻二十纪舞台,光五千秋种界,全从一部《黄帝魂》演出,愿同胞各自思思”的对联,使光复的志愿表达得具体而强烈。正文中孙念祖去美国学习政治,孙肖祖去德国学习军事,孙绳祖留在故乡办报纸开民智,狄必攘则潜入内地,暗结英豪,联络会党,组织民众,则指示了光复的具体途径。

在光复志愿的表达之中,种族话语也是随处可见的。比如章太炎在其《逐满歌》中,不但从汉人的观念出发,对所谓“嫂叔通奸”的丑行大肆渲染,而且对满人的一些日常生活习俗也进行了辛辣嘲讽,脑后的“辫子”被他称为“猪尾”,头顶上的“红缨”被他称为“狗帽”,项上的“朝珠”被他称为“鼠套”。再如秋瑾的《宝刀歌》为在梅山(煤山)自缢的崇祯帝而痛哭,仍奉明朝为正统。又如在上述小说中,“杀尽胡儿”、“杀尽那蒙古鞑子”、“把他赶到万里长城以外去”之类的话语也不少,在今天看来,都显得很刺眼。

民国建立以后,“五族共和”了,“国内各民族一律平等”了,“排满”之论迅速消歇,但由于传统“华夷”观的潜在影响和帝国主义鲸吞中国的现实刺激等原因,在“种战”和“排满”声中膨胀起来的种族民族主义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消除,而是程度不同地残留在人们的头脑之中。这种包括泛黄种主义和大汉族主义而以大汉族主义为主的种族民族主义有时也会流露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之中,这里以蔡元培、鲁迅、黄震遐等人为例,对其加以论说。

在清末,由于种族民族主义的流行,已经开始有人运用种族观念来对中国古代的小说、戏曲进行研究。《水浒传》被认为是“痛切陆沉之祸”的“排外”之作,《红楼梦》也被断言为“愤清人之作”,蒲松龄被视为“专讲民族主义者”,……这些研究,有的别有会心,对作品作出了持之有故、合情合理的解释;有的却是先入为主,随意比附。在反清排满的时代氛围下,出现这样的文学批评,也许还有现实的政治目的,是可以理解的。不料民元之后,这种以种族观念来解读作品的比附牵强之风并未绝迹,反而蔓延开来,在以蔡元培为代表的新索隐派红学中,甚至由以前的只言片语一度演化为数十万言的皇皇大著。1912年,眷秋的《小说杂评》指出《红楼梦》写的是明室覆亡之痛。1915年,阎恨生的《聊斋发微》出版,认为《聊斋志异》是“伤时之作”,“悲种”是“全书之纲”。1916年,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在《小说月报》第7卷第1-6期上连载,次年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与旧索隐派截然不同的是,蔡元培特别强调《红楼梦》的种族寓意,该书开篇即云:“《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当时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书以上加以数层障幕,使读者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状况。”*蔡元培:《石头记索隐》,《石头记索隐 红楼梦考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6页。以下所引蔡氏观点,皆见该书第6-8页。蔡元培提出这一基本看法后,从以下几方面进行了论证:其一,《红楼梦》的创作,主要是为了哀悼明王朝的覆亡。他认为“书中‘红’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汉也”。贾宝玉的住所叫“怡红院”,“即爱红之义”;曹雪芹的书房叫“悼红轩”,“则吊明之义”。其二,《红楼梦》虽成书于清代,仍尊明室为正统。“作者深信正统之说,而斥清室为伪统,所谓贾府即伪朝也。其人名如贾代化、贾代善,谓伪朝之所谓化、伪朝之所谓善也。”“贾宝玉言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玉玺之义也,即指‘胤礽’。”“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余唾也。”其三,《红楼梦》小说中的人物影射了康熙朝的名士,寄寓痛惜汉人仕清之意。蔡元培广求史料,展开丰富联想,推断出林黛玉影朱彝尊、薛宝钗影高士奇、王熙凤影余国柱、史湘云影陈其年、妙玉影姜宸英、宝琴影冒辟疆、惜春影严荪友、刘姥姥影汤斌等结论。沿着蔡元培的思路以明清矛盾、满汉之争来解读《红楼梦》的,还有邓狂言、景梅九、湛卢等人。此时这种文学批评的政治功用已经不大,我们只能将其理解为一种反满情结,解释为种族民族主义思想的遗留。

清末“排满”风潮兴起之时,鲁迅正在“排满”的大本营日本留学,并曾亲聆“排满”理论家章太炎教诲,此时鲁迅曾断发明志,其主张“排满”是无疑的。问题是民国成立之后,鲁迅的种族观念并未得到彻底根除,在其著述特别是能够直接表现其思想倾向的杂文创作中,大汉族主义的痕迹清晰可见。鲁迅经常将蒙、满等少数民族与“我们”、“中国”、“中华”对举,如:“我们弓箭是能自己造的,然而败于金,败于元,败于清。”*鲁迅:《华盖集·补白》,《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07页。“一想到除了台湾,这厦门乃是满人入关以后我们中国的最后亡的地方,委实觉得可悲可喜。”*鲁迅:《华盖集续编·厦门通信》,《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87页。“我们的诗人所奉为首领的,是蒙古人拔都,不是中华人赵构……”*鲁迅:《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3页。“满洲从明末以来,每年即大有直隶山东人迁居,数代之后,成为土著,则虽是满洲军队,而大多数实为华人,也决无疑义。”*鲁迅:《伪自由书·“以夷制夷”》,《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16页。在鲁迅的意识深处,蒙、满等少数民族都是“异族”、“他族”,蒙、满入主中原,都属于侵略:“近日看到几篇某国志士做的说被异族虐待的文章,突然记起了自己从前的事情。”*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随感录》,《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94页。“我在十三年之前,确乎是一个他族的奴隶……”*鲁迅:《集外集拾遗·又是“古已有之”》,《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40页。“从一般人,尤其是久受异族及其奴仆鹰犬的蹂躏的中国人看来,杀人者常是胜利者,被杀者常是劣败者。”*鲁迅:《华盖集续编·“死地”》,《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82页。“因此我常常欣慕现在的青年,虽然生于清末,而大抵长于民国,吐纳共和的空气,该不至于再有什么异族轭下的不平之气,和被压迫民族的合辙之悲罢。”*鲁迅:《坟·杂忆》,《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36页。在将蒙、满等少数民族与“我们”、“中国”、“中华”对举的同时,鲁迅又将蒙、满等少数民族与外国、外国人并置,将少数民族政权之下的中国与已被外国灭亡的波兰等国并列:“我以为如果外国人来灭中国,是只教你略能说几句外国话,却不至于劝你多读外国书,因为那书是来灭的人们所读的。但是还要奖励你多读中国书,孔子也还要更加崇奉,像元朝和清朝一样。”*鲁迅:《集外集拾遗·报〈奇哉所谓……〉》,《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63-265页。“西洋人初入中国时,被称为蛮夷,自不免个个蹙额,但是,现在则时机已至,到了我们将曾经献于北魏,献于金,献于元,献于清的盛宴,来献给他们的时候了。”*鲁迅:《坟·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26-227页。“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战具比我们精利的欧美人,战具未必比我们精利的匈奴蒙古满洲人,都如入无人之境。”*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52-153页。“我们中国被别人用兵器来打,早有过好多次了。例如,蒙古人满洲人用弓箭,还有别国人用枪炮。”*鲁迅:《集外集拾遗·老调子已经唱完》,《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3-325页。有时,鲁迅甚至直接将蒙、满等少数民族及其建立的政权称为外国:“清朝又是外国人。……现在的外国人,不比蒙古人和满洲人一样,他们的文化并不在我们之下。”*鲁迅:《集外集拾遗·老调子已经唱完》,《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23-325页。显然,在鲁迅的潜意识里,中国就是汉族的中国,蒙古人、满洲人都不是中国人,因此他很反感与蒙古人、满洲人“攀亲”,对于以蒙古人“雄大”的“武力”为“中国的光荣”的行为,他更是深恶痛绝。*参见鲁迅《花边文学·中秋二愿》、《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十)》、《三闲集·〈吾国征俄战史之一页〉》、《南腔北调集·祝〈涛声〉》、《准风月谈·踢》、《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等文。因为视蒙、满等少数民族为外国,所以在民国建立之后,鲁迅的文章有时仍然沿用了“索虏”、“胡儿”等对他们的一些蔑视性、侮辱性称呼。*参见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越铎〉出世辞》、《准风月谈·诗和预言》、《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等文。“汉族正统的中国”观念还体现在鲁迅杂文的下列内容之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类的惨剧经常涌向他的笔端,“文字狱”也时常成为他谈论的对象,乾隆朝纂修了《四库全书》,“许多人颂为一代之盛业”,鲁迅却视其为删改古书内容的最阴险手段*鲁迅:《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8页。,为了牢记蒙、满统治者屠戮、蹂躏汉人的“血史”,认识他们禁锢思想、钳制言论的文化专制政策,鲁迅奉劝“对于旧书有些上瘾”的人“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鲁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48页。。对于“学鲜卑语,谈琵琶,以服事贵人”的“汉奸”行径,鲁迅是口诛笔伐。*鲁迅:《准风月谈·扑空》,《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67页对于“实行”、“办报”、“钞旧书”等推翻清王朝的革命行动,鲁迅是心悦诚服。*鲁迅:《而已集·略谈香港》,《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51-452页。甚至服装、胡子、辫子之类的生活细节,也时常让鲁迅联想到汉人历史上受制于蒙古、满洲的血泪,特别是辫子,可以说是让鲁迅耿耿于怀。*参见鲁迅《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花边文学·洋服的没落》、《坟·说胡须》、《坟·从胡须说到牙齿》、《华盖集续编·新的蔷薇》、《而已集·论中国人的脸》、《而已集·忧“天乳”》、《三闲集·无声的中国》、《三闲集·“革命军马前卒”和“落伍者”》、《且介亭杂文·说“面子”》、《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之余——关于“舒愤懑”》、《且介亭杂文末编·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等文。当然,鲁迅在杂文中反复提及“血史”、文字狱、辫子,也并不是要和蒙古、满洲清算旧账,他主要还是为了以史为鉴,针砭现实,但由此可以窥见他的“汉族正统的中国”观念,也是肯定的。鲁迅并不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对于外来文化的精华,他主张大胆的“拿来”;对于历史上的民族恩怨,他主张理性的化解,当他在南京看见辛亥革命后从前旗人的驻地一片瓦砾时,曾经大发感慨:“看到这样的情形,即使你将《扬州十日记》挂在眼前,也不至于怎样愤怒了罢。”*鲁迅:《坟·杂忆》,《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35 -236 页。但是即便是这样一位在民族问题上心态较为开放的鲁迅,也同时持有传统的“汉族正统的中国”观念,这是发人深省的。

黄震遐的剧诗《黄人之血》则较为典型地体现了泛黄种主义倾向。黄震遐本人也说《黄人之血》“有一种‘大亚细亚主义’的倾向”*黄震遐:《写在〈黄人之血〉前面》,1931年4月10日《前锋月刊》第7期。。所谓“‘大亚细亚主义’的倾向”,就是泛黄种主义倾向。剧诗通过黄色人种的联军由所向无敌到全军覆没的主要情节,强调了黄色人种联合起来的重要性,客观上鼓吹了泛黄种主义。来自“那江南绿色的平原”的汉人宋大西、“马上的鞑靼”哈马贝、“松花江畔的女真”白鲁大、“契丹的小弟”罗英组成了黄色人种的联军,在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率领下与白人血战,起初黄色人种的联军内部十分团结,因此所向披靡,但是后来因自相残杀而被白人军队所灭,“黄人之血”抛洒在荒漠之上。罗英、宋大西、哈马贝和白鲁大在死前重新认识到了黄色人种团结的重要,却为时已晚。剧诗之中的很多叙述、描写也表现出泛黄种主义的倾向。黄震遐是将历史理解为黄、白两个种族之间的互相征伐的:“这就是历史上两大民族的竞赛,/不用上帝也可以判明优胜劣败,/一个是末世纪荒淫颓废的玉台,/里面充满了黑黯的瘟疫和不义之财;/另一个是清洁而直率的人海,/浩浩荡荡地将一切淫秽整个淹埋。/等到将来历史的轮回翻转过来,/然后今日的得胜者再受明日的淘汰。”按照他的这种理解,“清洁而直率”的黄色人种西征“荒淫颓废”的白色人种完全是应该的。因此剧诗大肆渲染黄人联军对外扩张的雄伟气势,在赞美黄人联军统帅的勇猛之时,甚至毫不忌讳他的野蛮和残忍。对于黄色人种的所向披靡,剧诗作了尽情的讴歌;对于白色人种的屈膝求和,诗人似乎也并无同情。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二章《沙漠之魂》中,诗人刻意凭吊了黄色人种曾经“光荣的过去”:“汗马喷出光荣的津液,/刀锋推破了十字军的钢铁,/……/欧罗巴每一朵的花都染了——/黄人之血!”在第三章《四骑士》中,当午夜的荒漠里传来死去的鞑靼人“我就是世界的主人”的悲吼时,诗人表达了对于黄色人种未来的坚定信心:“安心吧,死去的鞑靼人,/静静的安息吧,亚细亚之魂!/谁说你没做过世界的主人!/谁敢说你就此一蹶不振?/在那将来的时候,严冬或是晚春,/无论是何年,何月,何晨,/你这充满了耻辱的尸身,/你这金色民族的公坟,/再也用不着什么退避,坚忍,/就会突然地灌满了新血,新生。/太阳没有你光明,烈火没有你兴奋,/到了那时哟,我再看铁血的飞滚!”

(责任编辑:曾庆江)

Ethnic Nationalism and Ethnic Discourses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WANG Xue-zhen

(SchoolofLiberalArts,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Nationalism was prevalen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 As people could not distinguish between “race” and “nation”, what they advocated and practiced at that time was an ethnic nationalism with distinctive racial features, as is manifest in the proposal of the pan-yellow-skin doctrine and in the advocacy of the “Anti-Manchuism” Han chauvinism. Amid the uproar of “fighting for racial purity” and “Anti-Manchurism”, many ethnic discourses found their way into the “Anti-Manchurism” literatur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continued till the period of Republic of China.

race; nationalism;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ethnic discourse

2015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抗战文学稀见题材资料整理与研究”(编号:15BZW154)

2016-02-25

王学振(1969-),男,湖北江陵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海南师范大学学报》执行主编,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9

A

1674-5310(2016)-11-00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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