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感觉与想象——1930年代废名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

罗小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1)



诗的感觉与想象
——1930年代废名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

罗小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1)

废名身处1930年代，以现代诗人的独特眼光“重新考察已往的诗文学”，重新发现了古典诗传统中诗的感觉与想象等诗之成其为诗的重要质素，对古典诗传统形成了再发现；同时，这些质素正是新诗自身发展的关键新质，废名在自己的诗歌创作实践中注重书写感觉与展开想象，形成了对新诗自身特质的发现。这是废名从诗的内质层面寻找建设新诗路径的努力，将感觉与想象等诗的“内容”而不是“形式”纳入了新诗建设的重点项目。

废名；诗；感觉；想象；再发现；古典诗传统

废名身处1930年代，以现代诗人的独特眼光和“重新考察已往的诗文学”的姿态回望古典诗传统，重新发现了古典诗传统中诗的感觉与想象等诗之为诗的关键质素，对古典诗传统形成了新的认识，是对传统的再发现；同时，这些质素正是新诗自身发展的关键新质，因此，也是对新诗自身特质的发现。废名在重新考察古典诗传统与建设新诗之间多元互动地交融古典诗歌资源与现代诗歌资源时，独辟了一条虽不无偏见却又不乏洞见的“窄路”①朱光潜：《编辑后记》，《文学杂志》第1卷第2期，1937年6月。，为新诗的建设与发展提供了不少有用的启示。

一、“重新考察”：废名对传统的独特姿态

1930年代的诗人们面临“如何建设新诗”的问题，废名亦不例外，他的回答是独特的。一直以来，诗人们都纷纷“拿来”西方诗歌资源，拘囿于“西方冲击，中国回应”的模式：胡适们“反传统”的“决裂”策略曾引一代代诗人折腰于西方诗歌潮流；郭沫若等热情拥抱惠特曼的自由之风，全面移植西方的自由诗；新月派们尝试打通中西桥梁，缔造“中西结合的宁馨儿”，却堕入了西洋旧体诗的格律体式中；而自从李金发将象征主义的“微雨”携入中国诗歌视阈后，许多诗人又纷纷对象征主义的欧风美雨投怀送抱，展现了中国诗人的期待与兴奋。这些新诗建设方案都陷入了“西化”、“欧化”的沼泽地，并未能真正找到新诗与古典诗歌的根本区别，更未能找到建设新诗的正确路径，解决新诗发展面临的内外危机。时至1930年代，戴望舒、施蛰存、曹葆华等依然纷纷从西方象征主义、意象派、现代主义等各种潮流、派别寻找建设新诗的资源。然而，废名却特立独行，身为北大西文系的才子，他在遍览西方文化的风景之后遽然“回头”，并曾坦言：

我读中国文章是读外国文章之后再回头来读的……觉得中国文学真可以写好些美丽的东西。②冯文炳：《中国文章》(1936)，《冯文炳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345页。

我的作文的技巧，也是从西洋文学得到训练而回头懂得民族形式的。*废名：《关雎》，《废名集》第4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95页。

此两句话中的“回头”定格为废名留给现代文学史的一道独特风景，展现了废名对传统“遗世而独立”的姿态。但此“回头”姿态并非对古典诗传统的致敬，更非回归传统，回到传统的怀抱，而是带着现代眼光的“回望”，是“重新考察”。废名在时人沉醉于西方象征主义、现代主义之风时，他却抽身而出，一头扎进“已往的诗文学”里去寻求建设现代诗歌的发展新质，显示了独特的姿态。王光明曾指出废名的诗歌理论主要是以他对中国文学的认识为基础，“是同时代罕见的不依赖西方诗歌理论资源的人”*王光明：《自由诗与中国新诗》，《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4期。。虽然此话显得过于绝对，事实上废名翻译过外国诗歌、小说，其作品中深刻烙印着外国文学的影响，但此言正突出了废名“重新考察”古典诗传统的独特姿态。

废名极其强调对古典诗传统的“重新考察”，他曾明确指出：“重新考察中国以往的诗文学，是我们今日谈白话新诗最要紧的步骤。”*废名：《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谈新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9页。他将“重新考察以往的诗文学”作为谈论白话新诗最紧要的步骤，“重新”二字显示了废名对待传统诗文学的态度，即以现代的目光重新打量已往的诗文学，以一种全新的现代视角重新审视传统。“重新考察”，意味着废名既非盲目地跟随某个西方诗学流派，亦非盲目地回归传统，而是以现代的审美观念对传统进行重新审视、阐释和取舍。

二、“只是感觉美”：感觉的再发现

废名在重新考察以往的诗文学时首先关注的是诗的“内容”上的变化：

我觉得整个中国以往的诗的文学，内容总有变化，虽然总有变化，自然而然的总还是“旧诗”。以前谈诗的人，也并不是不感觉到有一个变化，但他们总以为这是一种“衰”的现象，他们大约以为愈古的愈好。我想这个态度是不合理的。他们不能理会到这是诗的内容的变化，这变化是一定的，这正是时代的精神。*废名：《新诗问答》，《人间世》第15期“诗专辑”，1934年11月5日。

此话道明了以往的诗文学“内容”上一直都在变化着，但由于使用同样的文字与做诗的方法，因而“自然而然的总还是‘旧诗’”。在废名看来，诗的“内容”的变化，是形成不同时代之诗的重要原因，于是他于1934年在《新诗问答》中比较了晚唐诗人与盛唐诗人，指出自古代以来以“盛”与“衰”的观念看待唐诗的发展和艺术的高低并不合理，认为他们写诗的方法是相同的，文字上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只是“他们的诗的感觉不同，因之他们的诗我们读着感到不同罢了”，由此从诗的“内容”的关注自然地过渡到聚焦于“诗的感觉”，诗的“内容”的核心直指诗的“感觉”。诗的“内容”之不同，形成不同时代之诗，而诗的“内容”之不同又主要在于诗的“感觉”，因而，不同时代诗之不同主要在于诗的“感觉”之不同。废名胪举“月亮”之诗对此观点进行了细致的阐说：“古今人头上都是一个月亮，古今人对于月亮的观感却并不是一样的观感，‘永夜月同孤’正是杜甫，‘明月松间照’正是王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正是李白。这些诗我们读来都很好，但李商隐的‘嫦娥无粉黛’又何尝不好呢？就说不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那只是他对于月亮所引起的感觉与以前不同。”*废名：《新诗问答》，《人间世》第15期“诗专辑”，1934年11月5日。不同时代的人所面对的都是同一个月亮，但不同的诗人在面对这同一个月亮时各自的感觉不同，他们创作出来的诗的“感觉”必然不同；而时代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感受、经验看这同一个月亮，他们的观感会发生差异，因而形成不同感觉的诗，也就造成不同时代的诗各异其趣。可见，诗的“感觉”不同，便导致诗的风格不同，而诗之风格的相异便形成了不同时代之诗的差异。废名由此而发现了“感觉”对于形成不同时代之诗的重要性。对此，废名曾举具体诗例进行阐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李商隐的《锦瑟》，一直以来注家万千，却莫衷一是。把李商隐一派诗称为“妖孽诗”*出自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该文写于1922年3月3日，原载1923年2月《申报》五十周年纪念刊《最近之五十年》。此处依《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1935年版，第11页。的胡适对此诗大为不满，在《国语文学史》中指出：“这首诗一千年来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还没有人猜出他究竟说的是什么鬼话。”怀抱“明白清楚”之诗歌理想的胡适认为：“温庭筠、李商隐的诗所以能流传于后世，也是因为这种诗有两种大用处：一是人读了不懂；二是因为人读了不懂，故人不知道你究竟说了没有。”*胡适：《国语文学史》，《胡适全集》第11卷，朱文华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3页。由此，胡适一直对“温李”一派诗词嗤之以鼻。然而，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特，废名却对此诗爱不释手。在废名看来，去推求这首诗的意思是没什么趣味可言的：“我只是感觉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写得美。”*废名：《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谈新诗》，第36页。可见，废名对同一首诗的观感与胡适迥然不同，他赏读此诗时所注重的是“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两句诗所带来的感觉美，他所欣赏的“只是感觉美”，而并不去推求这首诗所要表达的意思或意义。废名认为李商隐能够凭借诗人的灵感在别人无法联接的字眼里觅得佳句，赋予这首诗里的典故与辞藻以新的生命是真有“本事”。可见，废名所欣赏的是诗里的“感觉”，注重体验诗中的美，而不是推求“意思”。废名在《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中对《锦瑟》大篇幅的重新阐释正显示了他对诗的“感觉”而非“意义”或“意思”的重视。随后，废名又举李商隐的《月》和《城外》等诗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观点：“作者似乎并无意要千百年后我辈读者懂得，但我们却仿佛懂得，其情思殊佳，感觉亦美。”*废名：《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谈新诗》，第37页。胡适注重的是要懂得这些诗“说了什么”，废名注重的却是“仿佛懂得”，注重领略这些诗的“情思殊佳，感觉亦美”。废名注意到李商隐诗中的“嫦娥无粉黛”“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均与前人诗里的感觉不同，由此废名得出结论认为李商隐之诗并非传达“意义”和“意思”，而均注重呈现诗的“感觉”。

废名在重新考察“温李”诗词时还发现诗体的不同也会带来不同的诗的“感觉”，一则为温词“立体的感觉”，一则为李诗 “平面的感觉”。废名颇为详尽地阐述了温词与李诗中诗的“感觉”之不同：“温词给我们一个立体的感觉，而李诗则是一个平面的。……因为诗体的不同，一则引我们到空间去，一则仿佛只在故纸堆中。”*废名：《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谈新诗》，第36页。这是他对温词与李诗之诗的“感觉”的评析，也是他“想请大家注意的”：由于诗体的不同所产生的诗的“感觉”之不同。在对温词的分析中，废名重新认识“诗体的解放”，在与以前的诗的对照中，他认为“长短句才真是诗体的解放，这个解放的诗体可以容纳一个立体的内容，以前的诗体则是平面的。以前的诗是竖写的，温庭筠的词则是横写的。以前的诗是一个镜面，温庭筠的词则是玻璃缸的水要养个金鱼儿或插点花儿这里都行，这里还可以把天上的云朵拉进来”*废名：《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谈新诗》，第34页。。“我们在温庭筠的词里看着他表现一个立体的感觉，便可以注意诗体解放的关系，我们的白话新诗里头大约四度空间也可以装得下去，这便属于天下诗人的事情了。”*废名：《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谈新诗》，第39页。他充分肯定温词通过不用典故“横竖乱写”驰骋的想象与幻想所塑造的诗歌世界给人的“立体的感觉”。而在分析李商隐的诗时，废名选取《锦瑟》为例，针对胡适所评价的“这首诗一千年来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还没有人猜出他究竟说的是什么鬼话”而感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很美，着重分析了“沧海月明珠有泪”里有两个典故，即“月满则珠全、月亏则珠阙”和“海底鲛人泣珠”，他认为在李商隐的诗里“典故与辞藻都有了生命，我们今日读之犹为之爱惜了”*废名：《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谈新诗》，第36-37页。，充分肯定了李商隐的诗用典故展开“平面的感觉”亦非常美。为了阐明李商隐诗用典故展开的诗的“感觉”之美，废名进一步在分析《月》和《城外》时指出：“其情思殊佳，感觉亦美”，而《题僧璧》一诗中亦“总是他的感觉美”*废名：《已往的诗文学与新诗》，《谈新诗》，第36-37页。。废名认为，虽然温词与李诗的诗体不同，不同的诗体以不同的方式所展开的诗的“感觉”不同，但诗中的“感觉”都非常美，都是诗的“内容”最重要的质素。

废名正是如此在重新阐释古典诗传统时以1930年代诗人的眼光重新发现了诗的“感觉”这一1930年代诗的“内容”的重要质素。但由于废名独特晦涩的言说方式所设置的阐释难度，一直以来学界对废名诗学观所进行的阐释并未真正把握他对“诗的感觉”这一核心质素的阐述与建构，也由于废名“随处发挥”的无系统性，诸多学者虽然不无详尽地阐述了废名的诗学思想，却没有真正理清其话语系统中“诗的感觉”与“感觉”之间的关系。

需要细致甄别的是，诗的“感觉”之“感觉”与平常认识所理解之“感觉”的含义并不完全一致，而属于不同层面。诗的“感觉”是文学意义上的感觉，尤其是诗学意义上的感觉，囊括了感觉、情调、意境、氛围等元素；而平常理解的“感觉”主要是指生理学与医学意义上的“感觉”，是指机体面对外界刺激时的一种感受或体验。各种感觉基本上都是先通过感觉的末梢器官接受感觉的信息，然后由感觉通路将信息传递到神经中枢，最后经过大脑皮质进行分析与综合，使人们得以感受，例如触觉、温度觉、痛觉、位置觉、振动觉、被动运动觉等。与感觉相关联的还有知觉，知觉是“多种感觉经过大脑综合而感知的一种体验”*邝贺龄主编：《中国医学百科全书·症状学》，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 年，第 110 页。。废名话语中“诗的感觉”主要指文学意义上的感觉，这是作者把自己所体验到的感觉以文字载体呈现出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过艺术处理，尤其在废名看来，诗是感觉的呈现，诗与感觉密切相关，医学或心理学意义的“感觉”是形成诗的感觉的基础条件，是诗人作为人对外界的感知，是诗的书写对象和内容。可见，“感觉”在不同语境下其内涵迥异，需要仔细辨别。

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930年代新诗对古典诗传统的再发现倾向研究”(项目编号：12YJC751057)

2016-06-01

罗小凤(1980-)，女，湖南武冈人，文学博士，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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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310(2016)-08-004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