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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赋用论的成立与变迁

2016-03-16

关键词:汉代

许 结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文艺新论

汉代赋用论的成立与变迁

许结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摘要:中国古代赋论由汉代肇端,历经两千余年之发展,形成了由“赋用”到“赋体”、“赋法”的批评路数,两汉正是赋用论成立与变迁的时期。西汉赋论以司马迁“讽谏说”与扬雄“丽则说”为代表,构成赋用论的基础。而由二刘(向、歆)的《诗赋略》到班固的《两都赋序》,正以其论述话语、治学背景、政教思想的不同,形成了由西汉到东汉赋用论的变化。东汉桓谭、王充、班固、张衡等学者论赋,既昭示了东汉赋家尚礼的治用观,又隐示了汉代赋用论向魏晋赋体论的潜移。

关键词:汉代;辞赋理论;赋用论;讽谏;丽则

中国古典赋论由汉代肇端,并出现了诸如“讽谏说”、“丽则说”、“虚词滥说”、“不歌而诵”、“古诗之流”、“诗人之赋”、“辞人之赋”、“丽文”、“新声”以及“赋颂”、“雅正”等贯通古今的批评“母题”。然而,诚如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在其《中国文论》书中所说,汉代的《毛诗序》试图告诉我们“诗应该是什么”,而不是“诗是什么”[1](P.1),其在“用”不在“本”;同于此理,汉代赋论尽管内涵丰富,“赋做什么”(而非“赋是什么”)却成为汉人赋论探讨的核心问题,这便是早期赋学批评的“赋用”论。考察汉代赋用论,又可依时序划分而为西、东两时段,其间辞赋创作与批评既有相承,也有变化,而以“赋用”为主线的赋论思想,正是在创造、相承与发展中成立与变迁的。

一、西汉赋用论的成立

如果将古人评论赋体分成几大阶段,最突出的就是由“赋做什么”(赋用)到“赋是什么”(赋体)再到“赋怎么写”(赋法)的变迁,汉代就是赋用论的阶段。西汉赋论肇始于“两司马”,就创作论,有“大汉文章两司马”之说,分别言之,或谓“有长于文而短于赋者,司马迁是也;有长于赋而短于文者,司马相如是也”[2](P.321),因《汉志》著录司马迁赋八篇,现仅见《艺文类聚》收录其《悲士不遇赋》残篇[3](P.541),而相如赋见诸史传及《文选》者多,且昭示后代,影响至钜。然就理论言,传说为相如的“赋迹”、“赋心”说对后世(特别明清时代)有极大的影响,然因载录《西京杂记》,时代归属存疑,而《史记》中司马迁赋论文字确凿可考,故就其文献的真实性更具开创性与奠基作用。因此,史迁赋论首倡之“讽谏”说,可谓开辟了以“赋用”为主线的汉代赋学批评。

司马迁赋学“讽谏”论代表性的文献即《司马相如列传》后“太史公曰”中所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要完全理解司马迁评相如赋的“风谏”意义,需关注这一话语的前提,就是论相如赋前的一段话:

《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4](P.3073)

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推敲:一是依“经”立义。说者先列举《春秋》《易》与大、小《雅》设论,引出传主辞赋创作及思想价值,并对应以“《诗》之风谏”,显然是以“经”文为参照系论赋文,且归之于《诗》,是“依《诗》(经)立义”。对照司马迁在《十二诸侯年表序》中论《诗》云:“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可见在司马迁眼中,以“讽”论《诗》与“赋”等,这也是西汉时期赋论最主要的观点。由此推及汉代《诗》学,西汉以齐、鲁、韩三家立学官,而“毛公之学(毛诗),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汉书·艺文志》),三家中,鲁诗以“刺”言《诗》最突出,上引司马迁论《关雎》《鹿鸣》主“刺”均本鲁说。而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谓其“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4](P.3293),并论儒“经”曰:

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4](P.3295)

复由“经”而及“文”之作曰: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4](P.3300)

此“发愤著书”说与《诗》“刺”说相通,其中忧世寄怨情怀及致用精神,与他的赋论相契合,其“讽谏”思想正源自“鲁诗”之说*按:汉初韦孟治“鲁诗”而自撰《讽谏诗》以忧世明志,也可与司马迁赋论“讽谏”说相对应。。

二是“讽谏”与“隐”的关联。如前引司马迁论《春秋》的“至隐”,论《易》的“隐之以显”*《史记·索隐》引李奇曰:“隐犹微也。言其义彰而文微,若隐公见弑,而经不书,讳之。”《集解》引韦昭曰:“《易》本隐微妙,出为人事乃显著也。”详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第1982年,第3073页。,延及赋论,则产生了“直谏”与“谲谏”的矛盾。如在《屈原贾生列传》中论屈、贾赋的创作: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4](P.2482)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按:指《吊屈原赋》)。……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按:指《鵩鸟赋》)以自广。[4](PP.2492-2496)

此对屈原作《离骚》、贾谊制二赋的描述,突出一“怨”字,既有讽世精神,又有幽怨情怀,同具某种“隐”的意味。然而同传司马迁论及宋玉等楚臣赋作,则批评道: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4](P.2491)

如果说以“直谏”拟状“贤人失志”的屈赋,并诠释《离骚》自述“伏清白以死直兮”的刚烈之气颇明其理,那么,以此衡量作为宫廷文学侍从的汉大赋创作,则显然有些扞格难入。这使我们必须了解司马迁赋论之“讽”与“隐”的结合,体现的是赋学思想之“隐讽”与“谲谏”。班固《白虎通》卷五《谏诤》章论“五谏”之一“讽谏”云:

讽谏者,智也。知祸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讽告焉。此智之性也。(陈立注:《后汉书·李云传论注》:“讽谏者,知祸患之萌而讽告焉。出《大戴礼》。”案今《大戴》无此文。《文选·甘泉赋序》:“奏《甘泉赋》以风”,《注》:“不敢正言谓之讽。”)……孔子曰:“谏有五,吾从讽之谏。”事君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去而不讪,谏而不露。如《曲礼》曰:“为人臣,不显谏。”纤微未见于外,如《诗》所刺也。[5](PP.235-237)

这段话赞“孔”说、明《诗》义以解释“讽谏”的“出辞逊顺”、“婉言喻告”的特征,对我们理解司马迁开辟的以“讽谏”论赋思想有所助益。晋人傅玄《连珠序》说“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正是这一赋论传统的承续。倘若再对应汉代赋体创作,其或作“启发式”之讽(如枚乘《七发》),或作“驳辩式”之讽(如司马相如《子虚》《上林》),或作“解嘲式”之讽(如东方朔《答客难》),或者“以颂为讽”(如相如《大人赋》、扬雄《甘泉赋》)等,均非“直谏”。所以仅以司马迁论屈“直谏”一词概论其“讽谏”说,是有偏差的,而同在其《屈原贾生列传》中论屈原等赋“从容辞令”、“其文约”、“其辞微”,却为汉赋“尚辞”法则开启了一条重要的理论路向。

继司马迁“讽谏”主旨并加以发扬的,在西汉较突出的是扬雄的赋论。扬雄赋学讽谏观与司马迁视点不同,史迁以讽评赋,扬雄则用讽谏指导赋的创作。据扬雄“自叙”,他“尝好辞赋”,因慕乡前辈(蜀郡)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汉书·扬雄传》),故作“四赋”(《甘泉》《河东》《校猎》《长杨》)。而据《汉书》本传所载“四赋”序文的“夫子自道”,莫不以“讽谏”为宗旨,所谓“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劝”、“恐后世复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故聊因《校猎赋》以风”、“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6](PP.3522、3535、3541、3557)。正因为扬雄以“风”、“劝”的功用指导辞赋创作,所以他赋论中的“讽”虽然继承了司马迁以来诸家以《诗》代“赋”批评方法,有用“经”衡“赋”的取向,但他毕竟落实于创作实践,并且以相如赋为模仿对象,故而使他的赋学观在《诗》之后又多了一重参照系(相如赋),于是通过创作的体验,他发现作者心理与读者眼光的差距造成创作动机与效应的矛盾,从而使其隶属赋用的“讽谏”说增加了一种批评的困惑。由此,他在司马迁讽谏说基础提出了更多的理论新内涵。这主要体现于扬雄论赋的两则文献。一则是《法言·吾子》中有关辞赋创作的四问四对: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剑客论》曰:“剑可以爱身。”曰:“狴犴使人多礼乎?”

对此,李轨分别注曰:“悔作之也”、“相如作《大人赋》,武帝览之,乃飘飘然有陵云之志”、“雾縠虽丽,蠹害女工;辞赋虽巧,惑乱圣典”、“击剑可以护卫爱身,辞赋可以讽喻劝人”、“击剑使人狴犴多礼,辞赋使人放荡惑乱”[7](P.45)。对照李注看扬雄所论,已包含了他的“悔赋”观、“讽劝”说以及“丽则”论,总括而言,皆属赋用论范畴。就其中的讽劝思想而论,可以征引扬雄的另一则赋论文献以印证其说,即《汉书·扬雄传》引雄自叙语: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

此处以相如《大人赋》的创作初衷与武帝接受之效果为个案,来说明辞赋创作“劝百讽一”的困境,直可视为其“丽则”论的思想基础。而扬雄认为赋体“极丽靡之辞,闳衍钜丽”的特性与其赋用观中讽劝功能的矛盾,则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论内涵。

不仅如此,将扬雄赋用论的讽劝观放置于创作论层面,则又引申出另一理论观点,即对汉代骋辞大赋“曲终奏雅”的思考。扬雄论赋“曲终奏雅”说载《汉书·司马相如传》:

司马迁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按:今本《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后同载扬雄这段评语,系后人窜入。

很显然,从“骋郑卫之声”到“曲终而奏雅”,彰显出从“谑”到“庄”、由“淫”归“雅”的思路。这则评论相如赋的话不仅影响到人们对汉赋文本与结构的认知,而且成为对赋体价值评判的重要标准。缘此赋用观,扬雄又延展出“诗人赋”与“辞人赋”的命题。其论载录扬氏所撰《法言·吾子》: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李轨注:“言无益于正也。”)“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李轨注:“陈威仪,布法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李轨注:“奢侈相胜,靡丽相越,不归于正也。”)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这段话有两处需作解释:一是“必也淫”、“淫,则奈何”,汪荣宝《法言义疏》参照《论语》“必也”的七处用法释云:“窃意原文当作……‘淫,必也。’……‘淫、则奈何!’淫、则二字平列为义,则非语辞,即‘丽以则’之‘则’,谓淫与则之别若何?”而由“淫,必也”到“淫,则奈何”,指“景差诸人之赋不免于淫,故为无益。赋之益者,所惟则乎?”其义理较为顺畅。二是“孔氏之门用赋……如其不用何”,汪荣宝引《汉书》颜师古注:“言孔子之门,既不用赋,不可如何。谓贾谊、相如无所施也。”[7](PP.49-51)其实,孔门亦有用“赋”之例,《史记·孔子世家》记述孔子“会齐侯夹谷,为坛位,土阶三等。以会遇之礼相见,揖让而登。……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这与《左传》僖公十三年载“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公降一级而辞焉”同义,皆指聘问“赋诗”之礼。而孔门赋诗言志,又见《韩诗外传》卷七:“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贡、颜渊从。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将启汝……”[8]这里所说的“孔门用赋”及“不用”,意正同于《汉志·诗赋略》所谓的“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而扬雄说的“贾谊升堂,相如入室”则异于《汉志》批评相如等赋“竞为侈丽宏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其内含了对贾、马赋“有益”之用的肯定,即司马迁论相如赋的“风谏”义。

扬雄有关“诗人赋”与“辞人赋”的评述,其理论的实质是经义与词章的矛盾。这里先引两则扬雄之前有关辞赋评述的文献。一则是枚皋对赋“自悔类倡”的态度,语载《汉书·枚皋传》:

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辄成,故所赋者多。……又言为赋乃俳,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6](PP.2366-2367)

扬雄“从行”献赋与枚皋相同,然其通经术,又与枚皋“为赋颂,好嫚戏”不同,虽然二人“悔赋”有相承之意,但枚氏之悔专在作赋之行为及待遇,而扬氏之悔则已深入于赋体文本的矛盾。另一则是汉宣帝对赋的称赞,语载《汉书·王褒传》: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6](P.2829)

其引汉宣语,将“古诗同义”与“辩丽可喜”并称,一取经义,一取词章,内含了辞赋兼有“雅”、“郑”的理论批评。然其推尊“风谕”的赋用思想,仍承续前人。扬雄显然接受了这种观念,但却与汉宣帝立论不同,由并称“经义”与“词章”而转向矛盾及冲突,已变表层的鉴赏而为内在的思考。为解释扬雄提出“诗人赋”与“辞人赋”的用心,我们再看他在《法言·吾子》中继此说后的三则评论。其一论“乐”:

或问:“交五声、十二律也,或雅,或郑,何也?”曰:“中正则雅,多哇则郑。”请问“本”。曰:“黄钟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确乎,郑、卫不能入也。”[7](P.53)

此论乐而崇雅黜郑,既与汉哀帝“罢乐府”有关*《汉书·哀帝纪》绥和二年六月诏:“郑声淫而乱乐,圣王所放,其罢乐府。”按:《汉书·礼乐志》载武帝时“内有掖庭才人,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于朝廷”,宣帝以降,虽“修起旧文,放郑近雅”,然元、成之世,却“郑声尤甚”,所以哀帝及位,诏谓“惟世俗奢泰文巧,而郑、卫之声兴。夫奢泰则下不孙而国贫,文巧则趋末背本者众,郑、卫之声兴则淫辟之化流,而欲黎庶敦朴家给,犹浊其源而求其清流,岂不难哉!……其罢乐府官”。以此背景及言说对应扬雄“悔赋”之论,其间是有共时联系的。,也表明了辞赋与乐府的关联以及扬雄倡导雅正赋风的态度。其二论“色”:

或问:“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曰:“有。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淈法度矣。”[7](P.57)

其论色由女之“华丹”到书之“淫辞”,虽取义孟子“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的论点,*《孟子·滕文公下》。赵岐注:“淫,放也。”然对应其论赋之语,与其所谓辞人赋的“丽以淫”也是相通的。其三论“辞”: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7](P.60)

李轨注“事”与“辞”云:“夫事功多而辞美少,则听声者伉其动也。事功省而辞美多,则赋颂者虚过也。事、辞相称,乃合经典。”扬雄假设《易·文言》的“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引叔向说“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的尚辞观答问,以事、辞对称,取法经典,持实用观批评“辞胜事”而涉及到赋域,其论赋之“尚辞”已内蕴于中。由其论乐、色、辞再看前引论“赋”,可见扬雄并非因“经”而废“赋”、因“事”而废“辞”,只是折中经义与词章的矛盾取“丽则”义,而反“淫辞”以乱“法度”。于是,“诗人赋”与“辞人赋”之“丽”,又必然依归于赋体的词章问题,其中寓示了西汉赋用论的变化。

二、从《诗赋略后序》到《两都赋序》

两汉赋用论变迁的批评节点,比较突出地体现在《诗赋略后序》与《两都赋序》。前者存于《汉书·艺文志》,虽经班固之手,却传承刘向《别录》、刘歆《七略》,颇多“二刘”遗意,其赋论思想宜归于西汉后期的成果;后者是班固赋论的代表篇章,其观点也彰显了东汉前期的赋用思想。所以,两文对赋史的描述相近,均以“赋用”为核心,然论述则大相径庭,呈示出汉代赋论由西而东的批评走向。

刘向、刘歆父子对汉代学术的贡献,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由《别录》到《七略》,奠定了我国古代目录学的成就,而其中“诗赋”一略又奠定了在汉代辞赋学史上的地位。有关《七略》的编纂,《汉书·楚元王传》记载:“河平中,(歆)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对此,《艺文志》记述更详:

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侍中奉车都尉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6](P.1701)

可见《七略》成于二刘,班固仅删要备籍而已。*《汉书·楚元王传》:“赞曰:……《七略》剖判艺文,总百家之绪。”按:班固伯祖班斿曾参与刘向的校书工作,据《汉书·叙传》:“斿博学有俊材……与刘向校秘书,每奏事。斿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可见班固与二刘之关系,其中亦杂有家学渊源。今考《诗赋略》于赋论之功绩,主要在两方面:一是将“赋”视作“文”,且居“歌诗”之前,以崇当代意义,这不仅切合当时言语文学侍从队伍的形成及在宫廷的地位,而且客观记述了盛汉隆赋的形势。对此,清人刘天惠《文笔考》考述其义云:

汉尚辞赋,所称能文,必工于赋颂者也。《艺文志》先六经,次诸子,次诗赋,次兵书,次术数,次方技。六经谓之六艺,兵书、术数、方技亦子也。班氏序诸子曰:“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支与流裔。”据此则西京以经与子为艺,诗赋为文矣。[9]

再看《诗赋略后序》前三段文字皆言“赋”,末段方述“诗”,即“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其与《汉书·礼乐志》所言“武帝定郊祀之礼……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相同。

二是首次对赋体进行分类,即“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三家分类与总集归于“杂赋”的方法。尽管《汉志》分类的界划与内涵争议颇多,尤其是“杂赋”一类的性质究竟何属,屡有商榷*参见伏俊琏《试论〈汉书·艺文志〉“赋”的分类》《〈汉书·艺文志〉“杂赋”考述》,收载氏著《俗赋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第7—20、21—33页。,但其分类本身对后代辞赋分类学的影响至为重要。当然,由于《汉志》区分诗赋为五种,每一种后面缺少“叙论”,所以引起后世的猜测,如章学诚认为:

《汉志》分艺文为六略,每略又各别为数种,每种始叙列为诸家。……大纲细目,互相维系,法至善也。每略各有总叙。论辨流别,义至详也。唯《诗赋》一略,区为五种,而每种之后,更无叙论。不知刘、班之所遗邪?抑流传之脱简邪?今观《屈原赋》二十五篇以下,共二十家为一种;《陆贾赋》三篇以下,共二十一家为一种;《孙卿赋》十篇以下,共二十五家为一种。名类相同,而区种有别,当日必有其义例。[10](P.1064)

缘于“义例”未明,历代学者对其分类又呈现出常见的三种后续研究:其一,引申解读,如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所说“屈原言情,孙卿效物,陆贾……盖纵横之变”等。其二,衍说补阙,由于《汉志》录“诸家之赋,十逸八九”(章学诚语),其如陆贾赋三篇尽佚,刘勰《文心雕龙·才略》谓陆贾“赋《孟春》而选《典诰》,其辩之富矣”,或刘氏尚见陆赋,其说自有拾补之用。其三,纠驳其义,例如王芑孙《读赋卮言·导源》说:“相如之徒,敷典摛文,乃从荀法;贾傅以下,湛思渺虑,具有屈心。”考《汉志》归类,贾、马均隶属“屈原赋”,王氏论创作方法则以“马”从“荀”,亦见重构理论的辩驳用心。

回到《诗赋略后序》中有关辞赋的话语,主要内容可划分为三段论述:

第一段以“不歌而诵谓之赋”发论,至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其中以引述《毛诗传》“登高能赋”转向古代聘问之礼的行人“赋诗言志”,开启古代赋论由“赋诗”到“作赋”的思路。这段话有两个重点问题,即“行人赋诗”与“赋诗谕志”。所谓“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其中“谕其志”与“观盛衰”成为两个重要的理论视点。尽管“行人赋诗”不可等同于楚、汉之人“作赋”,但其间的功用,特别是由“《诗》用”到“赋用”的思想,则不仅有相近处,从某种意义上看是一脉相承。

第二段从“春秋以后”至论孙卿、屈原赋有“古诗之义”,说明战国时期赋体草创的历史背景与创作功用。这一段中有四个理论视点值得关注:其一,所谓“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而“贤人失志之赋作”,此将“行人赋诗”制度不行与赋作兴起联系起来,成为后世论赋的一重要问题。其二,说明赋作起于衰世,所谓“大儒孙卿”、“楚臣屈原”都因“离谗忧国而作赋”。其三,既然战国赋发起于“贤人失志”,则作赋功用为何,其云“作赋以风”为关键词语,这也成为西汉时代赋用批评的理论结穴。其四,由一“风”(讽)字引出荀、屈赋“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即把赋之“讽”与《诗》之“讽”对接,其与司马迁辞赋“讽谏”论的思想是一致的。

第三段可分为两节文字,一节由战国宋玉、唐勒到汉代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的赋作,其评价是“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此承前言荀、屈赋之“讽”而来,对所列五家为代表的楚、汉赋风作出了否定的判断。另一节引录扬雄《法言·吾子》中“诗人之赋丽以则”一段文字,以批评赋家“没其风谕之义”之悖离,其认同扬雄“孔门用赋”说,则与当时在儒经氛围中论赋的批评意识相关。

班固创制《两都赋》,因定鼎迁都之事与杜笃《论都赋》持论相背反,然杜氏作赋以为“窃见司马相如、扬子云作辞赋以讽主上,臣诚慕之,伏作书一篇,名曰《论都》”的主“讽”之用[1](PP.2595-2596),班氏也有因承之意。据《后汉书》本传记载:

(班固)自为郎后,遂见亲近。时京师修起宫室,浚缮城隍,而关中耆老犹望朝廷西顾。固感前世相如、寿王、东方之徒,造构文辞,终以讽劝,乃上《两都赋》,盛称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宾淫侈之论。*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第1335页。按:李贤注:“相如作《上林》《子虚赋》,吾丘寿王作《士大夫论》及《骠骑将军颂》,东方朔作《客难》及《非有先生论》,其辞并以讽喻为主也。”

对读班氏《两都赋》的描写,则兼有讽、颂,前者偏重在《西都》,后者钟意于《东都》,亦即“盛称洛邑制度之美”*何焯《义门读书记》卷45评《两都赋》云:“前篇极其眩耀,主于讽刺,所谓抒下情而讽谕也。后篇折以法度,主于揄扬,所谓宣上德而尽忠孝也。二赋犹雅之正变。”。这一创作思想也反映到《两都赋序》的理论批评。这篇序堪称班固赋论的代表,根据文中意旨,可分为五段论述:

第一段由引旧说“赋者,古诗之流”肇端,继依周、汉历史以两扇法展开:一则是“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一则是“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其虽同于前人将“赋”承“诗”,但其论中突出一“颂”字,至关重要。也正因周室的“颂声寝”,方逗引出汉廷的“兴废继绝,润色鸿业”。其盛世作赋的思想已孕育于班氏的历史视域。

第二段重点突出汉朝(武、宣之世)的瑞应,以隐写盛世,而论者又以两扇展开,一则是“言语侍从”如司马相如等人的赋创作,一则是公卿大臣如孔臧等人的赋创作,聚焦于一点,就是汉廷的“献赋”制度。

第三段从辞赋创作功用提出两分法,即“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所谓“通讽谕”即通《诗》之“讽谕”,*《文选·两都赋序》李善注引《毛诗序》:“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楚辞》:“抒中情而属诗。”而其“尽忠孝”则表达了《诗》“颂”与赋“颂”共同承担的礼赞天子“德音”的盛世精神。缘于后者,班固继谓辞赋乃“《雅》《颂》之亚”,以至延及“孝成之世……奏御者千有余篇”,并以“大汉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亦即大汉继周思想,承续起文学的德教(包括诗、礼、乐教)传统。

第四段承世有兴衰,而道有夷隆、学有精粗,进一步强化因时“建德”的重要性,所谓“因时而建德者,不以远近易则”。于是,无论“上古”,还是“汉室”,“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将《诗》与赋的传统联结起来,从赋用论的观点再次诠释了“赋者,古诗之流”的意义。

第五段叙述作者撰写《两都赋》的原由及意旨,以礼德观平亭西、东之争议,关键在“折以今之法度”。

通过梳理《诗赋略后序》与《两都赋序》,对两文内涵作一比较,则可从其异同中看到汉人赋用论的变化。概括地说,前者作为诗赋目录“后序”,其分类重在统绪“家数”(如屈原等三家),而后者作为赋文“前序”,其分类重在创作“功用”(抒下情与宣上德);又如前者所论,偏重于经学思维,如谓“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内含某种“微言大义”,后者所论,偏重于史学思维,如谓“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如仅就“赋用”而言,两文最大的不同处则在一偏重“讽”,一偏重“颂”。试述三点如次:

其一,论述话语不同。《诗赋略后序》论赋重一“讽”字,所以赞美孙卿、屈原赋“有恻隐古诗之义”,衔接周《诗》与楚赋,而对汉代骋辞大赋则无一句赞词,仅批评其“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继承了汉初以来取法《诗》义的“赋讽”观。《两都赋序》论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将周《诗》与汉赋链接,而略去“贤人失志之赋”,增添辞赋“宣上德而尽忠孝”的功用,故称颂汉赋“雅颂之亚”的新义,并有与“三代同风”的荣耀,突出了以“揄扬”为旨归的“赋颂”观。

其二,治学背景不同。二刘与班氏赋论的不同,当与学术背景的差异有关。向、歆父子于“《春秋》学”虽一治谷梁,一倡左氏,然其鲁学的家族背景可考,作为汉人眼中赋源的“《诗》学”,刘氏治《鲁诗》而倡导“讽谏”之说,正与同治《鲁诗》学的司马迁之赋论思想的主流一致。*参见唐晏《两汉三国学案》卷五《诗》之“《鲁诗》派”,中华书局,1986年,第212—259页。班氏不同,其大伯祖班伯授《诗》于匡衡,《齐诗》乃班氏家传,*有关班固的家学与师承,详见《汉书·叙传上》。据陈乔枞考述:“汉时经师,以齐、鲁为两大宗……要皆各守师法,持之弗失”[12],而“《齐诗》之学,宗旨有三,曰四始,曰五际,曰六情,皆以明天地阴阳终始之理,考人事盛衰得失之原,言王道治乱安危之故”[13]。相较而言,《鲁诗》多微言大义,且好古敏求,迂谨精慎,论《诗》多主讽意,而《齐诗》多恢阔义理,通天人,明治乱,以灾异说《诗》以讽,以祥瑞明《诗》以美。如论《诗》之首章《关雎》,《鲁诗》谓“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齐诗》则以为“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按:“君子好仇”,“仇”,一作“逑”;鲁、齐《诗》皆作“仇”。言能致其贞淑”等[14],一“刺”一“美”,于此可见。班固以“国家之遗美”倡导“赋颂”的思想,当与其所传《诗》学统绪有关。

其三,政教思想不同。对比二刘与班氏的政教思想,一惩于宫廷奢淫与外戚乱政,一惩于王莽僭位、国祚中断,皆以“贵礼”(因周礼而建汉礼)为旨归,而不同者,在于二刘思想偏重于针对西汉末年政教乱象贵礼而主讽谏,班氏接受西汉王朝衰亡之教训,出于贵礼思想而对东汉礼制的建设予以赞美。刘向一生治学重礼,其除了“数上疏言得失,陈法戒”(《汉书·楚元王传》),他的《新序》《说苑》《列女传》多引《鲁诗》以示戒淫,不胜枚举。如其《说苑·修文》引《鲁诗》“威仪抑抑,德音秩秩”云:

君子以礼正外,以乐正内。内须臾离乐,则邪气生矣。外须臾离礼,则慢行起矣。[15](P.508)

刘歆虽倡古学,怨刺思想亦尝见于文论与创作,如其《遂初赋》中历述“哀衰周之失权兮,数辱而莫扶。……背宗周而不恤兮,苟偷乐而惰怠。枝叶落而不省兮,公族阒其无人。日不悛而俞甚兮,政委弃于家门”[16](P.231),亦显衰世之怨刺情怀。班固贵礼,更多尊汉,如其仿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体例而为《答宾戏》,这类文章以抒发“不遇”怨情为主旨,而班文却转为对“汉德”的赞颂:

方今大汉洒扫群秽,夷险芟荒,廓帝纮,恢皇纲,基隆于羲、农,规广于黄、唐。其君天下也,炎之如日,威之如神,函之如海,养之如春。是以六合之内,莫不同原共流,沐浴玄德,禀卬太和,枝附叶著,譬犹草木之殖山林,鸟鱼之毓川泽。……参天坠而施化,岂云人事之厚薄哉?[6](P.4228)

一寄讽衰世,一颂扬汉德,颇见轩轾。而合观二刘与班氏思想的诸多不同,对《诗赋略后序》与《两都赋序》的赋论差别,特别是因时代迁移而发生的理论变化,于全面了解汉代赋用论不无裨益。

三、东汉赋用论的变迁

汉代赋用论与“乐教”通于“《诗》教”相关,故以《诗》衡“赋”,在渊源上视赋为“古诗之流”,这一现象在东汉初年桓谭倡导“新声”与“丽文”的态度上又呈示赋论的转折意义。桓谭《新论》第十五《悯友》载:

扬子云大才而不晓音,余颇离雅乐而更为新弄。子云曰:“事浅易善,深者难识,卿不好《雅》、《颂》,而悦郑声,宜也。”[17](P.61)

此论“乐”,且以扬雄批评桓谭“悦郑声”反证其“离雅乐”、“为新弄”,表现出对时尚“新声”的审美追求,这与其对辞赋丽文态度一致。《新论》卷12《道赋》云:

余少时见扬子云之丽文高论,不自量年少新进,猥欲逮及。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致疾病。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使作赋,一首始成,卒暴倦卧,梦其五脏出地,以手收内之。及觉,大少气,病一年。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17](P.52)

这段话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论者年少时欲拟效扬雄“丽文”,其与当年扬雄拟效相如赋有着文学史的内在联系,其丽文指赋,并无非议;二是论者由自身的创作“精思太剧”推述扬雄作赋时的“思精苦”,得出太着力为文“尽思虑,伤精神”的结论,内含“自悔”义,但却并非针对少好之“丽文”本身。桓谭对“新声”与“丽文”的反思,在《文心雕龙·通变》引《新论》佚文所言“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可证其意。如果对照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称述“桓谭著论,富号猗顿,宋弘称荐,爰比相如,而《集灵》诸赋,偏浅无才,故知长于讽论,不及丽文”,显然丽文指辞赋。至于桓谭为何由少慕“丽文”到反对“新进丽文”,除了自身“长于讽论”的才略之外,或谓反对东汉初年辞赋的“谶纬化”,这与桓谭上疏光武帝刘秀直谏其“穷折方士黄白之术”、“听纳谶记”,以致以“臣不读谶”应对皇帝“谶决”之诏,几丧性命(详《后汉书》本传),其与史实相符。[18]再看《文心雕龙》所引其他两则《新论》佚文: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平章要切,断而能悲也”。[19](《哀吊》,P.241)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19](《定势》,P.531)

于中可见桓谭对辞赋的态度是主张“真实美”而反对“虚妄”与矫饰,这对王充的赋论有着直接的影响。在桓谭看来,倘若能够达到志向、才学、情感、实诚的统一,即使“小说家”言也有“可观之辞”,*《文选》卷31江文通《杂诗·李都尉从军》李善注引《新论》:“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而辞赋丽文的实诚与虚矫的矛盾,在某种意义上仍是经义与词章的调协及冲突问题,扬雄与桓谭的看法有相似处,同是赋用观的表现。

自扬雄、桓谭赋论之后,东汉人论赋向两方面衍展:一方面是注重才智与辞赋的关系,并导向于对赋体文本功用的肯定。例如王充《论衡》最重赋用,以贵今与实用彰显其论,同时在其《佚文》篇中也提出了在时代需求视域下赋家才智与创作的关系:

《易》曰:“圣人之情见于辞。”文辞美恶足以观才。……孝武善《子虚》之赋,征司马长卿。孝成玩弄众书之多,善扬子云。出入游猎,子云乘从。使长卿、桓君山、子云作吏,书所不能盈牍,文所不能成句,则武帝何贪?成帝何欲?故曰: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20](P.410)

才有专工,智有所钟,所以王充在《书解》中复谓“司马长卿不预公卿之事,故能作《子虚》之赋”,这种“才高知深”的体现,已具有了特定文本(如赋、颂)的意义。而赋颂作为“弘丽之文”的专项才智体现于相如、扬雄,王充固然最重有“崇实之化”,但其“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定贤》)的文本特征,也得到客观的肯定。缘此,王延寿在其《鲁灵光殿赋序》提出了较前人“赋者,古诗之流”的作赋思想更为文本化与技法论的见解:

予客自南鄙,观艺于鲁,睹斯而眙。曰:“嗟乎!诗人之兴,感物而作。故‘奚斯’颂僖,歌其‘路寝’。而功绩存乎辞,德音昭乎声。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匪赋匪颂,将何述焉?”遂作赋曰。[21](P.168)

这段话以“赋”承“诗”,表彰辞存功绩,声昭德音,并无新意,然可述者有三:其一,作者继承其父王逸《离骚章句叙》以《诗》之“比兴”论《骚》,而以《诗》“兴”言赋,注重感发之情,颇彰其艺术内涵。其二,作者观古鲁旧宫室,引用《鲁颂·閟宫》“奚斯所作”、“路寝孔硕”之美义,将作赋之义与诗人之义落到实处,有具象化的意义。其三,也是论者最为重要的观点,即“物以赋显”的理论批评已昭示了赋体的艺术特性,对魏晋以后辞赋“体物”论的出现不无先导作用。

另一方面是继承扬雄对辞人之赋“丽淫”的批评,桓谭对当世“新进丽文”的扬弃,东汉文人厚古薄今的文学观体现于辞赋批评,最典型的是蔡邕《上封事陈政要七事》之五的有关论述。蔡邕为汉末辞赋大家,他并不排斥辞赋创作,在他作于汉桓帝延熹二年(公元159)的《述行赋》中,即谓撰赋之义“聊弘虑以存古兮,宣幽情而属词”、“登高斯赋,义有取兮”[16](PP.566-567),可见其所传承,也是诗人的讽喻与比兴思想。然他针对汉灵帝疏经术而好文章,则又在上封事论朝廷选才之道时指出:

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匡国理政,未有其能。陛下即位之初,先涉经术,听政余日,观省篇章,聊以游意,当代博弈,非以教化取士之本。而诸生竞利,作者鼎沸。其高者颇引经训风喻之言;下则连偶俗语,有类俳优;或窃成文,虚冒名氏。[11](P.1996)

这段文字因杜佑《通典》卷16引录且冠以张衡《论贡举疏》名,后世或多疑虑,清代赋论家王芑孙《读赋卮言·试赋》引此亦前冠“张衡上疏曰”,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严可均《全后汉书》也是张、蔡两收。然据上引文字所述,实因蔡邕批评汉灵帝设鸿都门学而论,而具有强烈的致用性。*有关考证,详见拙撰《张衡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7—71页。

而由西汉赋用观的“鉴古”到东汉的“贵今”,最具时代扭转意义的还是王充与班固的赋论。王充的赋用观主要体现在对“汉德”的颂美与对“为世用”之“实诚”的要求。一方面,他继承自司马迁以来重讽谏、扬雄“劝百讽一”观而批评西汉赋“言奢有害”(《论衡·谴告》)、“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定贤》),而另一方面又借前代“表德颂功,宣褒主上,《诗》之颂言,古臣之曲也”(《须颂》)的《诗》“颂”传统,以赞美东汉“孝明之时”的“赋颂”功能。有关赋颂汉德,王充最明确的论述在《须颂篇》:

孝明之时,众瑞并至。百官臣子,不为少矣。唯班固之徒称颂国德,可谓誉得其实矣。颂文谲以奇,彰汉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与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20](P.406)

结合王氏书中《宣汉篇》所言“孝明时虽无凤皇,亦致麟*刘盼遂案:“麟上宜有麒字。《恢国篇》……有麒字。”、甘露、醴泉、神雀、白雉、紫芝、嘉禾,金出鼎见,离木复合。五帝三王经传所载瑞应,莫盛孝明”、《恢国篇》所载“孝明麒麟、神雀、甘露、醴泉、白雉、黑雉、芝草、连木、嘉禾”,其赋颂“汉德”论有两点值得商榷:

其一,王充的赋论与当时的赋作紧密联系,具有诠释赋文(如班固赋)或与之互证的功用。从创作来看,西汉骋辞大赋对君主“德”教的态度重在“省祸福”,其宣扬方式是“训诫”与“改作”,而东汉大赋则转向“观威仪”,其宣扬方式是“昭德”与“宣威”。尽管以赋体昭德自扬雄《长杨赋》已开其端绪,而至班、张京都赋篇,更为鲜明,其中昭德的历史焦点,正在汉明帝。只要我们对读班固《东都赋》“至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与张衡《东京赋》“逮至显宗,六合殷昌;乃新崇德,遂作德阳”的描绘,自能看到王充赋论的当世性与真实性。

其二,王充“颂汉”赋论在立足当世,求其真实的同时,也形成了历史与现实的双重背离,这也导致后世学者对其求“实”的怀疑和“谀圣”的鄙薄。如钱大昕《跋〈论衡〉》即云:“《宣汉》《恢国》诸作,谀而无实,亦为公正所嗤。”[22](P.478)先看现实的背离,班、张赋家“颂汉”之文重在“德音”,其中包括“德教”与“德化”,在赋文中的表现形式为“礼仪”与“礼义”,所以较多征实的内容;而王充之论重在“德兆”(瑞兆),虚而无实,这也导致其赋用论的空泛,成为他在疾除历史虚妄的同时创造当代虚妄。再看历史的背离,那就是王充赋论以“颂”代“讽”,从而改变西汉学者的《诗》“讽”传统,而代之以《诗》“颂”,就思想价值而言,显然具有涂饰当世的阿谀与肤浅。

王充对汉赋虚浮的批评,与其对当世文章的赞美相维系,所以他指责赋体之失“实”则属西汉时期的相如、扬雄赋。这一论点比较典型地反映于他的《定贤篇》:

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杨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辩然否之实,虽文如锦绣,深如河汉,民不觉知是非之分,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20](P.546)

就其本质言,王氏此为定“贤”之语,而非单纯的论赋之体。然文中言及“文丽而务巨”、“文如锦绣”,则是马、扬赋的语言风貌,视为赋用思想,也未尝不可。相比之下,他对马、扬赋的非议,更突出地体现于《谴告篇》中:

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僊僊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长卿之赋如言仙无实效,子云之颂言奢有害,孝武岂有僊僊之气者,孝成岂有不觉之惑哉。然即天之不为他气以谴告人君,反顺人心以非应之,犹二子为赋颂,令两帝惑而不悟也。*按:文中之“僊僊”,刘氏集解引孙人和曰:“《史记》《汉书》作飘飘,《扬雄传》作缥缥。飘、缥音同,飘飘、僊僊义近。”[20](P.298)

此将相如《大人赋》与扬雄《甘泉赋》并称,印证扬雄“赋劝不止”的论断,然王充将“二帝”之“惑”归于“赋颂”,显然是据《史》《汉》载记旧事以比附“谴告”之论,以长卿、子云赋未直言“仙无实效”、“奢有害”,从而达不到“讽谏”目的,由此否认赋的讽谏内涵,则显然是误解。

与王充“孤门细族”的批评心态不同,班固生于世代显贵传承有素的博学之家,年幼时就“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后汉书·班固传》)[11](P.1330),他的赋作与赋论,都有雍容大雅的气象。观其赋论主旨,也是以赋用为要则,其批评思想与王充赋论颇多共时的特征。首先从创作思想来看,班固持文学的尊汉观,主张褒赞“汉德”,他在《两都赋序》中自明其创作用心:

且夫道有夷隆,学有粗密,因时而建德者,不以远近易则。故皋陶歌虞,奚斯颂鲁,同见采于孔氏,列于《诗》、《书》,其义一也。稽之上古则如彼,考之汉室又如此,斯事虽细,然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不可阙也。臣窃见海内清平,朝廷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睠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21](P.22)

从这段话语中,可见班固褒赞汉德的思想较王充深远而丰富。胪述其要:第一,作者缘于当时迁都与定都之大事发论,针对“陋洛邑之议”而为东都礼制张本,所以有着强烈的现实精神。第二,作者虽于赋中贬斥“西都”之奢侈,但于前汉之昭德文章却有承续,阐发《诗》“颂”统绪,其言“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文选》吕延济注:“班固自言作赋之事虽细微,然先臣皋陶旧法,国家歌颂遗美,不可阙之。”高步瀛案:“先臣,当指司马相如诸人,二句皆指汉代言也,济注非。”[23](P.18)当从“步瀛案”,此明汉代赋家昭德传统。第三,作者自谓“折以今之法度”,一在“崇今”,一在“礼法”,所以其昭德不仅在“颂”,亦寓含“讽”。对此,清人何焯评曰:“此赋盖因杜笃《论都》而作。笃谓存不忘亡,安不忘危。虽有仁义,犹设城池。盖以都洛尚非永图,特以葭萌不柔,未遑论都。国家不忘西都也。故特作后赋,折以法度。前赋兼戒后王勿效西京末造之侈,又包平子《两京》之旨也。”[24](P.857)何氏所言,颇能明了班氏论作赋之旨,于褒赞汉德中兼寓谲谏之义。

出自这种寓“讽”于“美”的心态,班固在《汉书》中对屈原、贾谊、枚乘、枚皋、司马相如、东方朔、王褒、扬雄等赋家之作均有记述与评价,如论枚乘父子“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贾邹枚路传》)。这其中对“梁王菟园”赋家群体的重视,包括了汉初赋风的地域性与邦国特色,尤其是班氏说枚皋“不通经术”,同样内含了汉代制度史的变迁,即西汉赋家多与“博士”经学系统分离,一属内官,一属外职;而东汉宫廷文学侍从地位衰落,赋家多为太学之士,如班固、马融、张衡等,皆以经史之学见重于世。班固以经史的眼光论赋,如述以赋体为代表的文章之产生:

景、武间,文翁为蜀守,教民读书法令,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贵慕权势。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6](《地理志》,P.1645)

于叙写西汉蜀地文章之盛,誉美之间,以“未能笃信道德”一语寄喻讽意,是尊经之礼德观的反映。所以他在《司马相如传》中全录史迁“风谏”之说,以及扬雄“丽靡之赋,劝百而讽一”的评论,以代己言,强调赋的致用功能。但因为班固致用观包括了赋的美颂功能,所以必然容受表彰美德之华章丽词,如批评相如赋之“用寡”云:

文艳用寡,子虚乌有,寓言淫丽,托风终始。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6](《叙传》,P.4255)

这几句评语是班固编撰相如传记的纲领,如果将其与《汉志》批评相如等人赋作“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相比,显然增添了对相如赋“有可观采”的美意,于此也可见班固反对“文艳”并非尽弃文采,关键是在经世致用。

至东汉中后期,由于王朝政治的衰败,赋用论中的“讽”的意识得以归复与加强,只是不同于西汉的谲诡隐辞,而更多直露的戟刺,如张衡在《东京赋》中批评西汉赋“相如壮《上林》之观,扬雄骋《羽猎》之辞,虽系以隤墙填堑,乱以收罝解罘,卒无补于风规,只以昭其愆尤”[25](P.164);王符《潜夫论·务本》批评“赋颂之徒,苟为饶辩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以索见怪于世。愚夫戆士,从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长不诚之言者也”[26](P.8)。同时,东汉的赋用论自班固《两都赋序》倡导“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的双向开解,以及以“雅颂之亚”对赋体的正面阐释,诚如刘熙载《赋概》所说的,“至班、张则揄扬之意胜,讽谏之义鲜”[27](P.95),赋学批评已改变以“讽”为主、“曲终奏雅”的“点状”论述,亦即以古《诗》为代表之经义衡赋,而更关注“面状”的尚事致用的整体评价。于是,东汉学者对赋用的看法所兼及的对“赋”文价值的思考,已启魏晋以后学者于赋“明体”的认识,这其中也内含了从“赋用”到“赋体”批评的理论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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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stablishment and Change of Prose Poem Theory in Han Dynasty

XU Jie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Abstract:The prose poem theory in China began in Han Dynasty and developed into a pattern of criticism from “prose poem function” to “prose poem entity” and “prose poem method”, and Western Han and Eastern Han Dynasties are the period in which the prose poem theory established and took on its change. The prose poem theory, represented by “allegory theory” and “elegance theory” proposed by Sima Qian and Yang Xiong respectively in Western Han Dynasty constitutes the fundamental part of the theory of prose poem function; while Shi Fu Lue of Liu Xiang and Liu Xin, and Liang Du Fu Xu of Ban Gu witnessed the change of the theory of prose poem function from Western Han Dynasty to Eastern Han Dynasty in discourse, study context, and political and educational thoughts. The prose poem study of Huan Tan, Wang Chong, Ban Gu, Zhang Heng, and others in Eastern Han Dynasty, on one hand, declares the functional view of prose poem scholars who advocate rites; on the other hand, shows an implicit change from the theory of prose poem function in Han Dynasty to the theory of prose poem entity in Wei and Jin Dynasties.

Key words:Han Dynasty; prose poem theory; theory of prose poem function; allegory; elegance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6.02.008

中图分类号:I207.22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2338(2016)02-0051-11

作者简介:许结(1957-),男,安徽桐城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辞赋研究所所长、中国赋学会会长、中国韵文学会副会长。

基金项目: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一般项目“中国辞赋理论通史”(09BZW073)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6-01-24

(责任编辑:沈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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