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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性禅心与苏轼诗词的生命精神*

2016-03-16徐定辉

武陵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苏轼人生

徐定辉 冉 阳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恩施 445000)



道性禅心与苏轼诗词的生命精神*

徐定辉冉阳

(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恩施445000)

在中国历史上,苏轼以其颖异的资禀,自觉地以一种开放兼容的胸襟来接受儒、释、道三家思想,畅游于三家之中并对之加以有机融合,形成了一个三教互补、相辅相成的整体思想结构,并以此作为自身文化人格的坚实基座,而作为他生命体现的诗词,很好地诠释了他在忧患拂逆、几经浮沉的人生旅途中的状态。他融儒、释、道为一体的达观的人生哲学,让他“以天地胸怀来处理人间事务”。他在飘摇不定、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中以道性禅心自济,放情山水、超然物外,既执着于生命,又追求自由独立,展示出卓异非凡的生命精神。

苏轼诗词道禅情怀生命精神

在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苏轼是一位集诗、词、文、赋多种成就于一身的文学巨匠,他既是开宋诗新面貌的诗坛先驱,又是词史上一个词派的开创者与揭幕人,还是“唐宋八大家”中的散文巨擘。总之,他是有宋一代文学方面的最重要人物之一。可以说在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中,苏轼是一个特例,刚满二十一岁的他一入京师便受到欧阳修、韩琦等重臣的赏识和器重,但以后由于对王安石变法持有不同见解,被卷入了北宋新旧党派之争,屡受群小猜疑、忌恨和排挤,“他既经顺境,复历逆境。得意时是誉满京师的新科进士,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赤绂银章的帝王之师;失意时是柏台萧森的狱中死囚,躬耕东坡的陋邦迁客,食芋饮水的南荒流人。荣辱、祸福、穷达、得失之间反差的巨大和鲜明,使得他咀嚼尽种种人生况味”*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69页。。然而苏轼之所以为苏轼的关键在于:遭受无数的政治风波与人生挫折后所熔炼出的旷达敦厚的性格,并以此为坚守,在他飘摇不安的际遇中,吟啸徐行。这一切与佛老庄禅思想对他的影响分不开。为此,本文拟探讨苏轼诗词中所体现出来的道禅情怀,以揭示出诗人执着于生存本真、追求独立自由的生命精神。

一、苏轼与孔老庄禅的会通

在《祭龙井辩才文》中,苏轼说:“呜呼!孔老异门,儒释分宫。又于其间,禅律相攻。我见大海,又北南东。江河虽殊,气至则同。”苏轼是一个天才思想家,他从自然中悟到“江河虽殊,气至则同”。他以海纳百川之势,力图破除固守门户,论难相攻的陋,以一种开放兼容的胸襟来接受儒、释、道三家思想。要深入探讨苏轼诗词中的释、道情怀,还必须结合他的儒家精神。因为苏轼一生始终都没放弃对儒家入世的渴盼。出身于书香门第的苏轼,自幼便“奋厉有当世志”,终身以“兼济天下”为己任,儒家入世思想是他立身处世的根本。无论新党执政,还是旧党当朝,他都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执着于自己的政治理想,不委曲求全,不迎合时俗,不跟风,不苟从。即便遭遇诸多的磨难,他依然在向朝廷探问“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渴望“致君尧舜”,为朝廷所用,渴望有朝一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他心中“美人”垂顾的期望一直未能消弭。然而时代和政治当局不给他机会,他只能以儒家精神来过一种社会化的生活,以释、道精神来过一种精神化的生活。

苏轼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思想流派纷呈的时代。儒、释、道三家由魏晋以来所展开的冲突与斗争,逐渐演变为融合与渗透,达到共尊的局面。苏轼畅游于三家之中,将佛、道的出世与儒家传统思想中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和宋代“修己治人”统一起来,思想上兼容并蓄。他的这种兼容并蓄又是以儒家为主导因素的融合,这与当时北宋文人“向内转”的倾向有相似又有过人之处。苏轼所处的北宋,封建君主专制进一步加强,文人士大夫们的人格被进一步压制,士人们在特殊的时代和文化环境中形成“儒道互补”的人格模式。当其个人的理想被至高无上的皇权捣碎后,就选择“聊从造物游”的艺术人生态度,退隐山林,保持品节,超然于物外。然而,也有不少有志之士,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一旦有了机会,他们就表现出急切的建功立业之心,为维护封建统治秩序而殚思竭虑。这就是李泽厚曾说的:“表面看来,儒、道是离异而对立的,一个入世,一个出世;一个乐观进取,一个消极退避;但实际上它们刚好相互补充而协调。不但‘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经常是后世士大夫的互补人生路途,而且悲歌慷慨与愤世嫉俗,‘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阙’,也成为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常规心理及其艺术意念。”*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第88页。苏轼是这种“儒道互补”人格模式的典型。苏轼早年读《庄子》,“喟然叹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显然苏轼的心灵深处与老庄思想有自然的默契,因而一读《庄子》便在内心引起共鸣。而苏轼的更胜之处还在于儒、道之外还有佛家思想。

苏轼不但自幼与儒、道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对佛家也早有接触,年轻时与蜀中的文雅大师惟度、宝月大师惟简交往。任杭州通判时,听海月大师惠辨说法,他是这样回忆当时情景的:“每往见师,清坐相对,时一闻言,则百忧冰解,形神俱泰。”(苏轼《海月辨公真赞》)到贬居黄州时,他不仅研习佛理,更是长期“杜门不出。闲居未免看书,唯佛经以遣日,不复近笔砚矣”(苏轼《海月辨公真赞》),在近五年的时间里,到城南精舍安国寺,“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苏轼《黄州安国寺记》)。反省往日的“举意动作”,“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在佛教中寻找精神寄托。而愈到晚年,愈是遭遇不幸,在生活上便愈多地吸收佛、老思想,作为处逆为顺、安以自适的一种手段。正如他在给子由书中所说的:“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别无胜解。”他“或安贫,或富贵,或爵通侯封万户,一任秋霜换鬓毛,本来面目长如故”(《老人行》)。

因为苏轼对于儒、释、道三家都有着相当深度的研究,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三家思想便渗入他的生命中,而他也始终在这三者之间徜徉。苏轼善于从三家思想中摄取所需而致其用,以儒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入世精神来从政;以老庄“致虚极,守静笃”*《老子》,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34页。、乘时归化、反朴任天的态度来养生;以佛家看穿忧患来对付人生的失落与磨难,最终实现儒家用世精神与佛道旷达精神的圆满融合。一方面,他固守着儒家的政治社会理想,“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穷则独善其身”,为国为民尽其忠言,尽其心力;另一方面,将道家、佛家易于导向消极思想的“齐一万物”、“四大皆空”思想赋予积极内容,用以解脱政治上的失意、人生的苦难和困扰,“任其性命之情”,不懈不躁、不惧不妥、任真自适。可以这样说:东坡一生奉儒却不迂执,参禅却不佞佛,好道却不厌弃人生。“执着专注”、“空幻虚无”、“率性自然”,这看似十分矛盾的儒、释、道三家思想精髓却非常奇妙地统一在苏轼一生的生命实践中,他对三家有意地加以调和,形成达观自适的独特思想。在被贬的时光,他依然积极入世、济世为怀,以半出世之身,怀入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无论受到怎样的沉重打击和万般折磨,在对儒、释、道三者的选择中,传统儒家思想始终主导着苏轼的人生基本方向,规定着他的人生基本追求,而佛老思想则是他感情焦躁的润滑剂,使他保持着相当程度的理性与身心的平衡。也正是随遇而安的思想,才能让他安于被贬,“用舍由时,行藏在我”,不会不断地强烈地期望复官复俸;才会开始反躬自省,深度思考;才会将他的人格、思想、内涵完全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二、苏轼诗词的道禅情怀与生命精神

“道禅情怀”有着丰富的内涵:解脱、超越,改变固有的观念,换个角度看问题,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发现事物的美,获得精神上的愉悦等,它是一种洒脱、达观的人生态度。苏轼道禅情怀中难能可贵的是在三次贬谪、多次流放中仍表现出安然处之、超然物外、乐观放达的人生态度。

(一)性任自然的超旷境界

在中国文学作品中,“模山范水,流连光景”的现象早已有之,在《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了对自然的描写与感叹,之后描写自然之美的谢灵运、谢朓,再到情景相生的柳宗元,山水自然从独立于创作主体之外的审美对象到体道之物、情感的载体。他们贴近自然,在大自然中体味本真,以审美的方式把自然当作悲剧意识的消解因素。至苏轼,他把自然化作自己求诸内心的媒介,他“走入了自然,同时又走出了自然。诗中的自然,是情感、心灵和自然相互生发的结晶,它已不再是生命的依托物,而是生命的外化形式”*冷金成:《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413页。。他的许多山水诗,与其说是写自然,毋宁说是写心境,而实是心与天通,一笔勾出,天、心相与澄澈,无半点尘埃。苏轼就是在审美愉悦中寻找自我,在人生实践中发展自我。当然,苏轼在对大自然的吟咏中,也表现出摆脱自我、融入自然、物我两忘的旷达境界。

其一,亲近自然,“闲者”情怀。大自然一直是诗人吟咏休憩的对象,苏轼对于自然山川有着毫无保留的热爱,跋山涉水,吟诗作赋,传统知识分子的山水热情在苏轼身上天然地延续着。他用一支生花妙笔,把雄奇的三峡、壮阔的长江、妩媚的西湖、怒涛如雪山的钱塘潮等一一摄入诗词中,他善于迅速敏锐地捕捉自然景物千姿百态的特征,把握自然脉搏,摄取自然灵气,传写自然的奇美。如《夜泛西湖五绝》其一:

孤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

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又如《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诗人笔下的西湖有着光色香的忽朦胧忽明亮的景象。《饮湖上初晴后雨》被公认为咏西湖的千古绝唱。苏轼把他对于山水的喜爱抒发于诗词,流露出了诗词大家的审美情趣:亲近自然,热爱自然,享受自然。他总是喜欢在美景中把酒言欢,不是突然地发现美景,而是有所准备地等待心中美景的出现,这既可看到传统的知识分子对于山水美景的自然亲近,又可以窥见道家自然思想已经深深地印烙在了苏轼的灵魂里面。然而,苏轼诗词中的山水并不仅仅因为它们是隐逸的绝佳去所而让人喜爱,也并不仅仅是山稳水灵的传统审美观念的体现,苏轼笔下的山水有稳重灵动的传统审美取向,更具有一种哲学情思,这种倾向在苏轼被贬期间的山水诗词中比较明显。历经了坎坷的苏轼对于山水的欣赏、对于这其中文化意义的理解已经是许多文人所不能比拟的了。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其二:

放生鱼鳖逐来人,无主荷花到处开。

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鱼鳖逐人”,“荷花无主”,苏轼的诗文藏着云水禅心的淡然,无视人间忧患得失的存在,“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让心灵归于本位。至于“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抛开是非,不论爱憎,诗人在自然山水中自由徜徉,“吾心淡无累,遇境即安畅”(《出峡》),这是一种非儒家随遇而安式的消解,而是佛家、道家“心空境现”、“随顺自然”思想在苏轼心中升华出的让心灵任天而动的自由高蹈。

诗人放情山水,让心灵归于本位,出入于大自然中,于是他或“寻溪傍谷,钓鱼采药以自娱,或扁舟草履,放棹江上”(苏轼《与王定国书》),或“酒醉饭饱,倚于几上”,当时是“若有所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苏轼《书林皋亭》)。东坡舒展他的臂膀,安睡于大自然的怀抱,而且大自然也像一个温柔的母亲,熨平了他痛苦的心灵。《西江月》正是这一情绪的代表作: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确实是一个使人陶醉忘我的世界:月色的清辉洒在微波翻浪的湖水上,粼粼的波光又反射于两岸;静谧的夜空中,隐约依稀地横着数重云朵。天上人间,人间天上,在真空式的宇宙里,只有苏轼和马儿。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刻,“莫教踏破琼瑶”,苏轼不忍让马儿的蹄声搅乱大自然的宁静,破坏大自然的美景。

“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前赤壁赋》)在被放逐的日子里,自然山水融入了苏轼的生活、兴趣、情感中,而东坡自己也如仙人一般,把自己置于自然的美景中,写了大量的山水诗文,并显示出一种极为活泼流转的自然天趣。如:咏东坡的《东坡》:“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又如咏田园小景的《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等等。苏轼很多将自然情境与生活情态相融合的诗词,都在很大程度上映显了庄子哲学与佛家理想对他生命的浸润。苏轼就是在佛老庄禅思想中找到了“自我”,重视自然之本,重视清心寡欲以求得心神的宁静自由和物我两忘,重视以悲悯的情怀对待世界万物让身心得以超脱、得以自救。总之,苏轼的人生思考超出凡俗。佛老思想的结合正切中海德格尔所说的“一个人的心境愈是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的本义。这类佳作又如《行香子·过七里濑》: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词作于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期。词人乘舟经过浙江境内著名风景区富春江上的七里濑,被眼前的美景所迷醉。词人将物是人非、人生如梦的深沉感喟,融化在七里濑的水光山色中,表现出苏轼看淡功名利禄和皈心大自然的思想情感。苏轼的山水诗词善于通过变幻莫测的艺术手法展现出极其幽旷的景色。

苏轼在对自然景色的深入细致的观察和描绘中表现出强烈的亲近自然的倾向,这些诗词作品明显流露出老庄哲思。由此不难见出道家老庄对于苏轼诗词创作产生的深刻影响。

其二,寓意于物,彰显品性。诗人咏物,往往不在物,而在托物寄意。苏轼咏物不但重形似,而且重神似,不但能写出物象,而且能写出高远寄托和旷达情怀。苏轼常用月、梅、鸿等寓意高远的自然物象来表现自己傲世独立的旷达之情。如《红梅》: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诗人发掘和升华了自然界所塑造的梅花凌寒不屈、迎风斗雪的品格,并把自己的思想和人生理想寓于“梅”的形象之中,让红梅成为自己人生际遇和人格的代言物。“故作小红桃杏色”,但“尚余孤瘦雪霜姿”,即使泛点红色,然而冰容玉质未肯迎合时俗。此外,苏轼还有一个最为形象的代言物,在他的诗篇中多次出现,它就是“鸿”。在诗人的笔下,鸿飞动不居、缥缈寂寞。“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正月二十日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人生到处知何似,应是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两两归鸿欲破群,依依还是北归人”(《惠崇春江晚景》)。诗人还不时地借此形象表明心志,如《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诗人借咏孤鸿夜飞将其政治失意“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张惠言《词选序》语)表达出来。“孤鸿”不仅表现了某种人生哲理,而且有着深刻的象征意义。道家追求“羽化登仙”,力图与尘世保持距离,追求独立自由的人格,苏轼也是这类心灵时时仰望着高空的典型,而且可以说苏轼是饱含深情地站在这片土地上,所以在自我形象的塑造上总是孤独而又脱俗。从《卜算子》这首具体的词来看,“拣尽寒枝不肯栖”,这是词人超世脱俗、高举独行的自我人格的写照。“杳杳而没,不计东西”,苏轼把人生看作一个漫长的时间过程,冷静地挑战,承认人生的悲哀却又始终追求人生的自由。在他看来,所经所历不过是鸿飞千里行程中的暂时歇脚,不是终点和目的地,宛如“雪泥鸿爪”,很快就会消逝,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水调歌头》),人生总会超越这一个个点,走向未来。所以才会有苏轼在面对人生的缺憾时所提出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强烈而美好愿望。

是的,苏轼是个追求独立人格的儒士,他认为“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灵璧张氏园记》)。苏轼人格的可贵之处也在于他既有生之超越的智慧,又有对尘世的深切之爱,爱一己之身,亦爱天下苍生。思想上他亦儒亦佛,亦儒亦道,所以他没有在仕、隐之间苦恼徘徊。不必屈己干仕,也不必矫情避世;仕则仕,不仕则不仕,完全顺乎自然。不论仕与不仕,都必须保持个体的独立、自由。

(二)躬自反省的生命体认

苏轼一生将佛老庄禅思想融化于心灵,并借此探索忧患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苏轼在北宋新旧党派之争中颠连起伏、飘摇不安的人生际遇,使得他这位哲人深深地思索着生命存在的意义。因为仕途的多灾多难,他对人生的有限性和虚幻性深有感受。苏轼词中也多次出现“人生如寄”与“人生如梦”的感叹,例如:“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南乡子》)“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一梦江湖费五年。”(《浣溪沙》)“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醉蓬莱》)“十五年间真梦里。”(《定风波》)“梦”是老庄哲学一个富有哲学意味的话题。由庄周梦蝶故事开山,如梦如幻、身与物化、神与天游,庄子认为人对自我生命的固执,原不过乃一场梦而已,认为人生是一场梦境,所以不必清醒地判断是非、祸福、升沉、荣辱。于是庄子怀着宁静而旷远的心境,在大地上踽踽而行,淡化世俗功利,不沉迷于人世间的虞诈,一切都随从自然的变化。苏轼用道、释两家的“梦”、“空”范畴来消解入世的缺憾、人生的悲哀。他正视人生有限与自然永恒的矛盾,面对短暂的人生,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过程,对现实中的事物,他不执着于功利成败,“胜固可喜,败亦欣然”(《观棋》)。他“认为人只要能以一种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旷达洒脱态度对待荣辱得失、穷达祸福,尽量摆脱和化解痛苦哀愁,坚持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信念,充分享有大千世界的无穷之美,达到心境的完全自适与精神的极大自由,人的精神也就可以永存于天地之间,有限的生命也就获得永恒”*徐定辉:《论东坡词的人生意蕴》,《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 6期。。这也是苏轼的可贵之处,既深刻感受人生虚幻性的痛苦,又热烈肯定个体生命的实在性,执着地追求生命价值的实现,力求超越与升华。于是他“一笑作春温”、“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每当官场失意、处境艰难,他总能以一种恬淡自安、闲雅自适的态度来应对外界的纷纷扰扰,“游于物之外”,“无所往而不乐”。他的表现这种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旷达、洒脱情怀的诗句举不胜举。如在游湖赏景中自励,唱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人只要乐观、自信,就能老当益壮、恢复青春年少;又如“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寓身此世一尘沙。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南歌子》)、生命渺小、短暂如一粒尘沙,什么得失荣辱,都已不重要,只管笑看天下奇观,“江海寄余生”。

也正因为这种超然于物的释、道情怀,苏轼的许多歌咏,成为千古绝唱。如他在黄州赤壁矶上吟唱的《念奴娇·赤壁怀古》。陈迹依旧,往事如烟“灰飞烟灭”;思接千载,抚古追昔情难自抑。此词可以说是一首强者的悲啸之歌,使人油然产生一种苍凉悲壮的崇高之感。“一樽还酹江月”思接古今,正因为苏轼有通观历史的能耐,超越古今、淡化小我的忧患意识,故能从悲哀中解脱出来。从传统的儒家观念出发,释、道的“人生如梦”、“四大皆空”的虚幻感充满了消极色彩,然而在苏轼特殊的人生里,佛老庄禅的这些出世、避世思想发生了转化,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使他在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中没有被沉重的失意情绪所压垮,而以一种超然物外、随遇而安的心态看待一切人生的挫折,曳杖点地,一步一铿,保持旷达乐观的胸怀,豪迈而怡然地前行,创造了高昂豪放、沉郁阔达的艺术境界。

人生虽如梦,一生未脱去儒家仕袍的苏轼如何追求生命的价值?《左传》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苏轼深受儒家“三不朽”观念的影响,在错综复杂的北宋政局中,他作为新旧党派之争的围攻目标,遭遇了人生种种劫难。然而正如其被贬黄州时所说:“盛衰阅过君应笑,宠辱年来我亦平。”(《湖州孙觉席上》)在其一贬再贬的政治生涯中,他“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认真反思性格上的弱点,通晓“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答李端叔书》);他看清病态生活的本质,将“笑”作为纾解压力和缓解心情的良方,努力使自己不成为艰苦生活的奴隶,努力创造出兴味盎然的生活。如“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便挥毫写下《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沙湖游玩,大雨倏然而至又倏然而去。全词紧扣途中遇雨这样一件生活中的普通小事,来写自己当时的内心感受,但其深层蕴含,却是词人的处世态度。词上片“莫听”、“何妨”,在铺天盖地的骤雨袭击下,冒雨而行,不以风雨为忧,“谁怕”,词人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一蓑烟雨任平生”,履险如夷、潇洒镇定、泰然自处,活脱脱塑造了一个任天而动的仙人形象。词下片雨后晴,春风料峭,夕阳斜照,用“相迎”二字,表达出词人常常能在逆境中看到曙光,不让这暂时的逆境左右自己的心情。“回首向来萧瑟处”,反思自己平生经历过的宦海风波。“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面对人生种种际遇,他不悲不喜,阴晴晦明、进退得失,皆不足道。他完全超越于外部影响之上,履险如夷、宠辱不惊。这些都归属于苏轼思想中的佛老庄禅成分。通过宦海浮沉的人生体验,苏轼已深深领悟“人生如梦”、“四大皆空”的佛理禅意。在沉浮之间,苏轼“胸中廓然无一物”,在超越“世俗之乐”的高度上“以时自娱”(《与子明兄》),享受物我相忘、无待于外的人生至乐。

(三)通达无碍的人生至乐

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王国维:《人间词话》,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第94页。苏轼对宇宙人生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李泽厚也说:“苏轼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因为,苏轼诗文中所表达出来的这种‘退隐’心绪,已不只是对政治的退避,而是一种对社会的退避。”*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年,第262页。苏轼执着而超脱,观察问题圆通灵活,人间天上,廊庙江湖,对苏轼来说本无区别,均是“外部世界”,诗人希望获得精神的解脱,而他最后的归宿只能是自己的“内心世界”。

林语堂称苏轼为“秉性难改的乐天派”(《苏东坡传》)。苏轼一生多次遭贬,而且被贬之处环境一次比一次险恶,生活一处比一处艰难,但是他通晓事理的睿智和善于调适自己思维方式来看问题的聪明,使其拥有解脱忧患的非常人所及的能力,从而不陷于政治的漩涡、不沉于苦难的深渊,“忧患来临,一笑置之”(林语堂《苏东坡传》),“超然自得,不改其乐”(《与元老侄孙书》)。在被贬的岁月里,自然界阴晴圆缺的循环、宦途风雨的来袭,使他早已将生死得失置之度外。他明白,“本来,又何必那样呢?因为根本逃不掉这个人世大罗网”*李泽厚:《美的历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年,第265页。,最后的归宿只能是自己的“内心世界”,必须做终极的人生思考方能解脱自己的心灵。苏轼由旷达而顿悟,驻足欣赏沿途风景,享受随意洒脱的人生。正如其《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所悟,皓月当空、亲人千里,在孤高旷远的境界氛围里,诗人把自己遗世独立的意绪和往昔神话传说融合一处,在月的阴晴圆缺中渗进浓厚的哲学意味。此外,苏轼在词中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家”,或者说是一个“栖息地”。他希望“归去”,而且他有试图脱离人世到琼楼玉宇中过逍遥自在的神仙般的生活的想法,但是他又在词中说“高处不胜寒”,不可久居,于是坚定自己留在人世的决心。苏轼就像他词中所写的一样,虽历经磨难,却热爱生活。他始终怀有一颗儒家入世之心,在忧患拂逆、沉浮贬迁的人生中,在佛老庄禅思想的牵引下,他走向内心、向内征服,构建起坚实美好的精神家园。

佛、道思想本是出世主义的哲学,老庄主张“无为”,佛家主张“避世”。苏轼积极入世又巧妙地吸收道、佛出世和避世的思想,一定程度上“离经”但却不“叛道”,与生活保持若即若离的玄远精神状态。苏轼一生没有出世,“致君尧舜”不得,便积极构建不被尘世打扰的精神家园。苏轼构建的精神家园与陶渊明有几分相似,他自己也以陶渊明第二自居,他躬耕东坡,如陶渊明般“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像当年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复得返自然”,不为官场“委曲以累己”,竭力为自己寻找一块“尘心尽道心平”的“忘情”乐土:“浮名浮利,虚若劳神……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乡子·述怀》)这种作一个“闲人”的代价虽然是遭受贫困之忧,他却能安之若素、保持独立、不与世俯仰。佛家认为“人生的系缚就是苦”,这种“苦”由“我”而生,人只有从“我”中解脱出来,走向“无我”,才能真正“解脱”。“人们一旦通达了‘无我’的原理,其思想境界也就得到了升华。没有了‘我’就不会起贪心;没有了‘我’就能节制自己的欲望……没有了‘我’才能心地磊落、胸怀坦荡;没有了‘我’才会去舍身忘己地为大众服务;没有了‘我’才能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地走人生的路……一句话,破除了‘我’通达了‘无我’,品德才会得到圆满,人格才会得到完善,精神才会得到充实,心灵才会得到净化。”*圣辉:《佛教为什么要求人们寻求“解脱”》,《佛教与中国文化》,中华书局,1988年,第354页。苏轼看透尘世的“苦”获得“真正的自由”、“忘却营营”。他将一切诉诸自己的内心,观照现实,得到心灵的自由。因此由这种自由拓展的精神家园,“可以使人安居于‘寸田尺亩’而不向外求索,一切苦难、不幸都在内心化解,一切欢乐、幸福也都在内心过滤、升华”*冷金成:《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学苑出版社,2003年,第358页。。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生活就是生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于是苏轼在自己建构的精神家园里得到的是身心的完全解放,天地中,东坡有老庄逍遥游的心境和大气。如《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此词记叙了词人深秋之夜在东坡雪堂开怀畅饮,醉后返归临皋住所的情景: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醉中有醒,醒中有醉,时间感朦胧模糊。然而正是这种当天地间一切都已陷入沉寂的孤独,才让他把人世间的一切看得透彻,在那个时间或许苏轼有着一种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情来应对眼前生活的感伤。与其相映衬的是家童,“鼻息已雷鸣”,沉沉地睡去,“敲门都不应”,东坡豁达地原谅了他,索性不再敲门惊动他,恣意所适地拄杖临江,细听涛声,幻想着能如范蠡一样,驾一叶扁舟,远离尘世喧嚣,随波逐流。“长恨此身非我有”,这里有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喟叹,自己既然无法掌握命运,那么就让自己的心境如眼前江上景致“夜阑风静縠纹平”般宁静安谧,情不自禁地喊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在这首词里,苏轼受佛老庄禅思想的牵引,进入了一种不以世事萦怀、放浪江湖的状态中,将个人的灵魂融进了天地之中,心与景会,神与物游,体现了词人渴望得到精神自由和灵魂解脱的心境。江海余生,苏轼以“此心安处是吾乡”来安放心灵,他安于甚至享受这种精神上的自由,因此在经历了宦海浮沉之后,他依旧有“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的闲适心境;他仍能保持“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积极进取的态度和乐观向上的精神;他仍能品味出“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的生活的甘美与欣慰。又如晚年所作《减字木兰花》: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苏轼晚年笔下的春景依然富有生机与活力,他以欢快跳跃的笔调将被视为蛮瘴僻远的“天涯海角”之地的荒凉景色,生机勃勃地呈现在眼前。“海南万里真吾乡”(《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是一种随遇而安的自适的心态,对异地风物怀着第二故乡的感情,不排斥、不敌视,进退成败、荣辱得失似过眼云烟。在生机勃勃的大自然面前,苏轼尽情舒展心灵空间,营建自得其乐的精神家园。

苏轼自嘲式地总结其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回首往事,唯存贬谪,虽也曾多次发出“人生如寄”、“人生如梦”的感叹,但“他在吸收传统人生思想和个人生活体验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套从苦难—省悟—超越的思路”*王水照:《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文学遗产》,1989年第5期。,入世的理想和出世的精神,对刚直坚毅的人格力量的追求和对自由不羁的自我价值的珍重,奇妙地统一在他的身上。他出入佛老,以超世的精神来纾解心灵的痛苦。他超越人生的悲哀,超越人生的渺小与短暂,用俯仰自得的精神来欣赏宇宙和人生,纵浪大化,无忧无惧,在大自然的节奏里“游心太玄”,高扬生命意识,赋予人生以宇宙意识,最终完成了他忘祸福、齐生死、乐真美的人生“涅槃”境界。林语堂在论及苏轼时说:“总之,我们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是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林语堂:《苏东坡传·原序》,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页。他不屈的灵魂和旷达的人生观不容许他失去生活的乐趣,他“无所畏惧,像一阵清风度过了一生”*林语堂:《苏东坡传·原序》,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4页。。“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儒、释、道的三重思想境界,苏东坡用他旷达、放任的人生态度、处世精神来作诠释,即便遥隔近十个世纪,却依然迸射着超时代的光辉,亲切如昨,仍具现实的生命力,给后人的生存境界留下了永恒的启示,在人生不同的心境里折射出智慧、旷达、欣愉的光芒。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唐宋文学编年系地信息平台建设”(编号:12&ZD154)子课题“宋代作家作品编年系地研究”阶段性成果。

徐定辉(1964—),男,湖北恩施人,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诗词;冉阳(1984—),女,湖北来凤人,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文艺学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文化与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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